海上喜闻“茶花”香
2016-06-29紫茵
紫茵
编者按:3月18日,上海歌剧院新版《茶花女》在上海大剧院首演。这个上海版在上演之前即受到热烈的关注。首演当日,在场所有观众跟随“白色茶花号”,完成了一次时空穿越。
在威尔第四大名作中,《茶花女》独具一格,从问世以来其上演频率居高不下。“因长久保存对文学原著的敬意,歌剧音乐和人物情节早已烂熟于心。”这是本人现场聆赏次数最多的经典之一,所以多听一场少看一遍无所谓。
再次被《茶花女》撩拨得心思萌动,既是经典魅力本身使然,更多动力则来自“上海歌剧院新版,将巴黎社交沙龙的故事,搬上了一艘豪华邮轮”!如此宣传用语,怎不让人顿生好奇?全剧三幕四场,置景更迭时空转换,在邮轮上如何表现?所以,再飞一趟上海势在必行。
2016年3月18日至20日,上海歌剧院在上海大剧院公演威尔第歌剧《茶花女》上海版。张国勇指挥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上海歌剧院舞剧团、上海杂技团有限公司参演。主创人员如下。导演:易立明;舞美服装设计:夏洛特·莱思;视频设计:王之纲;灯光设计:邓文;编舞:彭雯妮;薇奥莱塔:徐晓英/马倩;阿尔弗雷多:韩蓬/于浩磊;热尔蒙:孙砾/陶阔;芙洛拉:赵庆/李娜;卡斯托内:陈朝斌/李再耀;安妮娜:贾文璇/王潇希;杜福尔男爵:余杨/王苏明;欧比尼侯爵:谢楠/赵卓;格林维尔医生:吴轶群。
在我现场观看的所有西方歌剧经典中,威尔第《茶花女》上海版的视觉审美新鲜而奇特,超过以往任何一版。重点是易导坚守原则底线,原作之音乐唱段与文本结构,绝不随意改动。因此,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服饰场景如何翻新,全剧演出仍保持着经典应有的神韵与品相。但,“她”绝对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带给观众耳目一新回味无穷的综合艺术审美体验。
破冰之旅的惊艳
一阵掌声,表达了全场观众对上海版《茶花女》的期待与鼓励。两声汽笛,预示着“白色茶花号”邮轮即将开启航程。
音乐响起,环形天幕呈现出大片画面的移动镜头,蓝天白云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两侧雪白的浮冰山漂移闪回,犹如身临其境般的晕眩。对,就是这造成晕船的奇妙感觉,令人惊讶愕然。视觉审美怡情悦目,听觉审美先声夺人。开演没几分钟,我们就不由自主被这一切的摄魂掠魄牵引到《茶花女》的新世界中,神往心驰跟着音乐上了这艘远航之“船”,恍兮惚兮情不自禁入了戏。
新版将故事发生设定于1920年前后,上海开往巴黎的邮轮“白色茶花号”上,而非原剧标注的1700年前后或1800年前后。按原剧文本的描述:一幕,薇奥莱塔的客厅一巴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二幕一场,薇奥莱塔的爱巢-巴黎城郊一隅的乡村寓所;二幕二场,芙洛拉的客厅-巴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三幕,薇奥莱塔的卧室-巴黎狂欢人群遗忘的角落。这时空的跨越和更迭如何能在一艘邮轮上实现?自从听说上海版是个“邮轮上的《茶花女》”,我就一直好奇,好奇,特别好奇,在音乐与文本都原封原样的基础上,导演究竟要如何处理,方能不会游移间离圆得过去?
这种疑虑,在一幕基本不会出问题。曾看过远方的凤凰歌剧院,本土的中央歌剧院、国家大剧院等N版《茶花女》,薇奥莱塔的客厅,只有一间。在舞台处理上无非进进出出。上海新版《茶花女》,“客厅”里的戏移到了“甲板”上,将内景换成外景,这堂景,从始至终固定不变,全靠环形幕布上的视频镜头变化更迭,春夏秋冬的季节交替,沿海城市的景色变化,所有动态概莫能外,同相对静态的“甲板”形成反差对照。这种处理,需要智慧机巧也需要自信胆魄。
易立明有这种智慧机巧,有这份自信胆魄。二幕一场,他让邮轮停泊靠岸,女仆才能下船出去兑换首饰传递书信,老父亲才能上船进来警示红颜劝诫浪子。二幕二场同一幕,只是换了女主人,宾客还是那些宾客。看上去颇出新意的是吉普赛女郎的合唱段落,一曲“美人鱼之舞”,从服装扮相到舞蹈语汇,全都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舞女身着鱼尾形裙裾,在节奏鲜明的吉普赛女郎合唱中穿游摇荡风情万种。
在人们熟悉的音乐与歌声中,易立明自然是不会添加一个音符一段字句,但他想方设法不让观众的眼睛闲着,甲板上竖立起高高的直竿,一群男孩身穿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在高高的直竿上翻跃腾挪灵活矫健。西洋歌剧中掺入中国杂技,应该会比较接地气招人气,这种经典的本土化处理,上海版《茶花女》不是第一个,但效果却很出奇。许多观众看得入神也很开心,忍不住拍手称快,引动阵阵掌声喝彩。而有些歌剧爱好者也许会感觉,这段处理有些出戏,只顾着看精彩的杂技,可能会干扰静静聆听美妙的音乐与歌声。
第三幕可能也会有人产生点点疑虑。仍旧是在甲板上演戏,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茶花女,竟然跑到甲板上,头上是雪花,脚下是雪地。医生看病,爱人重逢,父亲忏悔,等等,全部都在这里。好像不合常规有悖情理。重点是,“天亮了吗?”你都跑到甲板上,还看不见吗?“请拉开窗帘吧!”你都跑到甲板上,哪有窗帘呢?但是这堂景,大约在冬季,漫天飞雪雪绒铺地,实在有一种无法抵挡的美。人生的凄凉,人世的薄凉,何须多言全在这里,看在眼中悲由心生,悲剧的力量,强大而神奇。如果最终已被这场戏彻底征服,谁还会纠结这些无伤大碍的词句?那些微不足道的时空交错,谁还会在意?
爱情挽歌的抒怀
最近一次听徐晓英是2015年12月,她在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饰演女一号丽达。从严肃冷峻的苏俄女兵到优雅风情的驻唱歌女,徐晓英不是第一次挂头牌,但却是在上海大剧院舞台上第一次主演A组薇奥莱塔。面对一次全新的挑战,她实现了角色转型与人物塑造的自我超越。
这个形神兼备唱演俱佳的“茶花女”,拥有值得许多中外女高音歌唱家艳羡的高挑身材加姣好容貌。重点是她嗓音条件优越,专业技术过硬,而且,舞台经验丰富,现场发挥自如。只是她与角色原初的声音类型并非原装标配,全剧三幕四场,薇奥莱塔的演唱在方式与表情上,还是应当有所区别。
一幕的薇奥莱塔带着驻唱歌女的“面具”,笑容可掬逢场作戏。开始感觉徐晓英绷得略紧,表演状态不够松弛活络,举手投足端庄有余风情不足,有点像个大家闺秀而非天涯歌女。endprint
薇奥莱塔回归正常表现是在“圆舞曲和二重唱”《饮酒歌》。徐晓英好像一下放开了,女主的心态与状态一下对位入戏了,歌声尽显其纵情与欢情,堪称尽善尽美。可惜下面这段二重唱,她的神态与情态又略显不自然了。在劝告阿尔弗雷多“死了这条心”时,何必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拒人千里的表情?她毕竟只是个四海漂泊的驻唱歌女而已。
著名的薇奥莱塔咏叹调“啊!那就是他吗?”这个篇幅长分量重且情绪变化层次丰富的经典唱段,徐晓英全情投入格外努力。有些段落很有质量,弱音的掌控与处理多有讲究,突出戏剧性的乐句也富有张力。但某些高音区的演唱,在弹性与灵敏度上还不尽如人意。f小调小行板“我的心在跳动……”,表现薇奥莱塔爱的梦想与欢悦,精妙度还不够理想;A大调华丽的快板“我的生活是在寻欢作乐的小径上徘徊”。表现女主心神飘忽摇荡不安的复杂矛盾心理,层次感还不够清晰。
徐晓英属于那种“热嗓子”吗?本来有些担心,她一幕唱得略紧,往后还能打开吗?可喜的是,她越唱状态越好,自身的带入感与优势越来越突出。二幕一场与热尔蒙的对手戏,她演得自然流畅楚楚动人,大小唱段完成的质量也有所提升。三幕是薇奥莱塔最有光彩最富魅力的重头戏,那段a小调稍快的行板“往日美好欢乐的梦境啊,再见了!”徐晓英一咏三叹扣人心弦,演员与角色自觉贴近融为一体,薇奥莱塔终于成功地让我们信服,这就是她的生命绝唱。
曾经在北京见识过韩蓬在《燕子之歌》《阿蒂拉》《骆驼祥子》《永·乐》等中外歌剧中主演男一号,阿尔弗雷多的声音造型应该更适合他。一幕“饮酒歌”完美演绎先声夺人,接下来他台前幕后的爱情告白光彩夺目。二幕泳装的男主一出场喜感十足,听他演唱“她那温柔的爱的微笑,温暖了我年轻火热的心”,非常松弛愉悦,既有夏日阳光投射的温度,又有热恋中大男孩的劲头,深情款款,激情似火。如果说这之前感觉男高音演唱胜于演戏,那么,从阿尔弗雷多发现爱人的“背弃”后,他的惊诧不已、难以置信,他的悲痛欲绝、愤恨恼怒,多情男儿的愚痴矫情与率真任性,真实自然尽收眼底。
二幕二场,阿尔弗雷多憋着满腔怨恨上场,感觉就是那种愣头青刺儿头寻衅挑事儿来了。这场戏,韩蓬完全进入了角色化的表演。一连串宣叙调式的闲言碎语对白插话,他的语感语调既讲究音乐性又注重生活化。接得住、跳得开,进得去、出得来,让我们听觉心理熨帖舒服。他的报复、爆发富于强大的能量,失恋者内心压抑的千重不甘万般委屈,孩子式的倔强执拗,一个乡绅之子的性格特征,准确入位神气活现。最后一场生离死别,韩蓬全情入戏,他对爱人的温存安抚,他对爱情的憧憬向往,歌声里的表情丰富而细腻。
在歌剧新生代男中音歌唱家里,孙砾可能是主演中外歌剧角色最多的代表之一。他可以将正面人物如《赵氏孤儿》的古代义士程婴刻画得栩栩如生,也可以将反面角色如《托斯卡》的斯卡皮亚演绎得入木三分。第一次听他的热尔蒙,感觉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可能因中央歌剧院王海涛的热尔蒙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而孙砾走的完全是另一条路子。同一部歌剧同一个角色,原来可以因不同的演员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貌。
开始孙砾一上场,有点恶狠狠凶巴巴,看他对薇奥莱塔指手画脚步步紧逼,有点不太适应喘不过气。他是有意识地要这个效果吗?王海涛突然跳进我的脑海,他的古板刻板固化表情,目不斜视声色不动,基本保持挺直的腰身,更符合我对老乡绅热尔蒙的全部想象。现在这个热尔蒙,脸上紧绷身形松垮,一边比划一边溜达。似乎与我想象中的老乡绅存有一定距离。这种角色游离感一直伴随着热尔蒙和薇奥莱塔的对手戏结束,父与子的“二人台”开始。“普罗旺斯的天空和海洋”这首著名的热尔蒙咏叹调,孙砾唱得真好!语气的收放,强弱的对比,节奏的伸缩,全在高堂慈爱情怀之间。有一段弱声处理匠心独运,好像父亲对儿子附耳私语,这是我现场听过的对比最强幅度最宽的热尔蒙咏叹调。二幕二场至三幕,热尔蒙已无相对完整独立的唱段,孙砾在表演上优势突出,这个角色变得丰满而立体了。
感心动耳的华彩
从北京飞上海,最初肯定是出于对“邮轮”的好奇。实际上还有重要一层,那就是对张国勇指挥《茶花女》充满期待也满怀信心。这位在国内舞台指挥歌剧最多的指挥家,演绎中外经典与原创新作轻车熟路自成一派。现场听他的《茶花女》,第一次。神奇小棍的无言咏叹,绝对是感心动耳的华彩。
最初的如瀑掌声渐渐平息,只见乐池中的张国勇高抬双臂,引出前奏曲f小调-E大调柔板,只听小提琴用极弱音演奏出哀婉凄凉的旋律亲切而熟悉。如此的极弱(ppp)起,必须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这是薇奥莱塔气若游丝的哀婉叹息,听者的思绪随着音流,飘向第三幕开始的悲剧主题,似闻茶花凋零萎谢时的哀泣。音乐的情绪与性格,从悲凉忧伤开始延伸。在舒缓的圆舞曲中,两条旋律线穿游交织变化更迭,短暂的前奏曲,布局合理层次清明,奠定了全剧的基调与底色。
引子挑动华丽而活泼的A大调快板,管弦乐激烈升腾的音型烘托出以薇奥莱塔为中心聚会的欢乐气氛。音乐高潮的推进与节奏的松紧,全在指挥家严密掌控之下。张国勇激情稳健相辅相成,大结构、小细节十分讲究,放得开、收得住,尺寸合宜。器乐与声乐和谐默契,无论合唱、重唱,还是咏叹调、宣叙调,演员进得来出得去,感觉舒服自如。许多纯器乐段落在歌唱性、抒情性、戏剧性上精到而独特的艺术处理,音乐的“补白”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三幕开始,薇奥莱塔从底舱走上甲板,那段音乐,深藏着凄切与忧伤,蕴蓄着苦痛与悲凉,那般内敛含蓄隐忍不发,丰盈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在谢幕时,全场观众向指挥家欢呼喝彩,张国勇收获了最高的荣誉。音乐是邮轮的驱动力,如果没有他正确无误的导航,神秘的“白色茶花号”,如何驶向希望之光照耀的彼岸?
上海版《茶花女》,表达了中国歌剧人对西方经典的敬意与诚意。她已然超越了经典的复制再现常规模式,可谓西洋歌剧中国化的成功范例。一艘神奇的“邮轮”,承载着许多曾经无缘歌剧的普通人,顺利驶向歌剧的艺术圣殿,更容易地亲近舞台上的《茶花女》。即便是曾经欣赏过很多次的老观众,从中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新感受和新体验。
从始至终,好像我们观众都是人在船上、情在戏中,一边看她和他互生爱意,一边听他和她黯然神伤;一边为美好爱情而感慨,一边为悲剧人生而哭泣……越是入戏渐深越感无力自拔。坦白说,从听完第一幕,我就开始暗自后悔,何以行色匆匆?上海方面这次为《茶花女》倾力投入、精良制作,新版无论如何也该听两遍。何况错过B组演员,有失公平也心有不甘。只能遗憾了,下次吧。
愿“白色茶花号”再度起航,乘风破浪开往更多的码头,停泊更多的港湾,在更多城市让更多国人见证,经典重新焕发生机,奇异芬芳香飘万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