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秋天

毛云尔



少年的秋天

毛云尔

毛云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天涯》《儿童文学》等刊。出版散文集《与草有仇》及长篇儿童小说《狼皮风筝》《走出野人山》多部。

一片并不辽阔的田野，或者，一面倾斜的山坡，秋后渐渐枯萎的植被覆盖其上。在这单调的背景之上，一只头上有着弯弯犄角的羊，正趁着黄昏稍纵即逝的天光，低头啃草。一个身材单瘦的少年，一会儿，将目光放在吃草的羊身上；一会儿，将目光投向头顶透着凉意的淡蓝天空。

少年是如此孤独。他说不出造成自己这种孤独状态的原因。或许，孤独确实是与生俱来的吧。就在少年一边放羊，一边享受着这份孤独时，不远处，传来村子里其他孩子制造出来的喧哗。他们正乐此不疲地玩着跳房子的游戏；或者，从高高的稻草垛爬上去，然后跳下来，咕咚一声，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在浩淼“湖水”里。

直到暮色降临，姐姐沿着弯曲的山路朝少年走来，呼喊着少年的名字，少年才从蹲坐的草丛里站起来。少年惊讶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不知不觉，一个秋天的黄昏就这样过去了。少年跟在姐姐身后回到家中时，灯光下面，等待他吃饭的弟弟妹妹，脸上有了不耐烦的神情。

母亲吃着饭，问少年，羊关起来了吗？少年点点头。羊和自家的牛关在一起。牛栏在村子的南边。那里有一棵李子树。刚才，回到村子里时，少年看了李子树一眼，它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透过枝丫，可以看到淡黑的天空和满天星光。少年牵着羊从李子树下穿过，来到牛栏前。刺鼻的牛粪味扑面而来。羊十分抵触，不乐意进去。牛在黑暗中吃草，鼻子里喷着粗重的鼻息。对羊来说，这粗粗的鼻息声，有着很明显的威胁的味道。少年从后面使劲推搡羊。终于，羊进去了，它缩在一个角落里，发出求救似的叫声。少年不知道，接下来的漫漫长夜，羊是如何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他甚至揣想，自家的黄牛会不会一怒之下，将羊在墙壁上活活抵死呢？想到这里，少年的脚步迟疑下来。庆幸的是，第二天早晨，当少年打开牛栏时，羊安然无恙，那光滑的皮毛上看不到丝毫受过欺凌的痕迹。

母亲吃着饭，不再询问少年了。屋子里很沉闷，只有咀嚼菜根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其实，母亲应该有很多问题问少年的。比如，这次考试，少年得了班上第几名？少年的数学成绩怎么样？少年的语文成绩怎么样？和少年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会不会上课的时候问少年一些不该问的问题，从而分散少年的注意力？还有，刚来不久的那个代课老师，她的教学水平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一概不问。母亲之所以不问，或许，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母亲好像有着洞若观火的本领。

父亲更没有询问少年的意思。父亲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天气。秋天的干燥已经持续很久了。父亲盼着下一场雨，将山坡上那几块旱土浇透，这样，就可以在上面栽种一点什么。灯光下，父亲吃过饭，就出去了。他喜欢这个时候在屋檐下坐一坐，放松一下劳作后酸痛的肢体，顺便看看天象的变化。

唯独姐姐显得神秘兮兮。她催促着弟弟妹妹快点吃饭，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狼藉的桌子。抹布擦过后的桌子泛着油光。少年们就趴在泛着油光的桌子上埋头做作业。抬头的间隙，少年突然发现姐姐在桌子底下偷看着什么。那是一本很破旧的书。姐姐看得很投入。少年嗤之以鼻。少年不知道这样一本破书有什么吸引力，能让姐姐如痴如醉。这天晚上，当少年绞尽脑汁，解开最后一道方程时，夜已很深了。父亲咳嗽着从屋檐下回到了屋子里。大家开始上床睡觉。母亲是最后一个上床的。她将鸡笼里的鸡重新清点了一遍，将火坑里最后一粒火星扑灭。接下来，就是无边的沉寂了。有猫蹑手蹑脚从屋脊上走过。有月光从屋顶上漏下来，落在姐姐刚刚看过的那本书破卷的书页上面。有羊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少年侧耳聆听，那并不是自家的羊。少年睡着了。当少年醒来时，迎接他的，是秋天又一个干燥的日子。

这是属于一个十一岁少年的秋天。薄薄的晨光里，少年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舞着一双看不见的翅膀，朝学校飞奔。半路上，他回了一下头，看见被自己拴在山坡上的羊。羊正吃着草。他似乎听见了羊咬断草根的细微声音。就在他接下来准备继续飞奔时，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呼吸急促起来。那是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晃动。那是刚来不久的代课老师。她有着好听的嗓音，脸上有着高原红一样的红晕。他应该追上去，向老师问早安。事实上，他放慢了脚步，远远落在后面，直到这个十八岁的代课老师跨进了校门，消失在简陋的围墙之后，他才让停滞下来的翅膀重新扇动起来。

他走进教室，立即陷身在一片嘈杂声中。很快，嘈杂声像潮水一样回落。如同水落石出一样，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教室门前。习惯性的咳嗽，习惯性的目光扫射，教室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了。少年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很快，他便低下了头。他在躲避着什么。

少年在躲避着老师的提问。这是他最害怕的语文课。提问是语文课的第一个环节。有哪个同学能把昨天的生字词背诵出来呢？老师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同学都听清楚了。一个同学站立起来，接着又坐了下去。他的回答让老师十分满意。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谁能背下来？老师继续提问。没有谁立即站出来。老师的目光直直地朝少年扫射过来，少年害怕极了，他感到心脏在怦怦直跳。少年知道老师目光里隐含的意味。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名，这个时候，自然该他挺身而出。可是他没有。迟迟没有动静之后，老师不无失望地摇起头。接下来，老师在失望中开始了新课程的学习。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流程。字词注音解释。轻声朗读课文。大声朗读课文。单个读。小组读……然后，分析课文结构。下课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操场里尘土飞扬，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老师却迟迟没有下课的意思，他正专注于某个中心段落的分析。这个句子太好了！老师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心不在焉的少年不免吓了一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终于，下课了。少年长吁了一口气。全校的男生几乎都聚集在操场上，并毫无来由地开始了疯狂追逐，一会儿，一个个像狗一样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息。少年没有加入到飞奔的队伍里。他期待着上课的铃声响起来。少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里其实涌动着隐秘的快乐，因为接下来是他最喜欢的数学课。或许是他太喜欢数学课了，接下来的整整一节课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他听到了代课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那嗓音好听极了，软绵绵的。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家羊的叫声。他下意识地抬头，朝学校前方的山坡眺望。秋已经深了，山坡上一派斑斓。许久，他没有找到羊的身影。一定是密不透风的灌木将羊藏匿起来了。当他收回目光，代课老师的身影也从眼前消失了。薄薄的墙壁后面，传来她时断时续的歌声。

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天。这天下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当上课的铃声响起时，语文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里。体育课取消了！语文老师大声宣布。短暂的喧哗，那是全班同学的抗议声。又是习惯性的咳嗽，又是习惯性的目光扫射，抗议很快被压制下去。少年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取消体育课。体育老师总是任由大家在操场上跑来跑去。跑着跑着，大家不由自主地，纷纷翻过那道形同虚设的围墙，钻进后山的茶林里。秋天，正是茶花开得正盛的季节。那些粉蝶一样的洁白花朵，缀在枝梢，风一吹，颤颤巍巍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此时的他，特别想去茶林里像一只小兽那样尽情地奔跑。出乎少年意料的是，体育课取消了。少年清楚地听到内心里传来一声叹息。

语文老师又开始分析上午那篇文章。这一次，他将重点放在文章最后一段。作者为什么要这样结尾呢？老师又开始提问了。有同学站起来。老师摇摇头。接二连三有同学站起来。老师显然都不满意。耳边传来细小的嘀咕声，这声音属于少年同桌的那个女生。卒章显志。女生又重复了一遍。少年突然有了勇气，他将手试探性地举了举。老师很快便捕捉到了少年的这个动作。当少年将听来的答案重述一遍时，语文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趁热打铁，老师给全班同学布置了一篇作文。作文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卒章显志。

刚开始，少年内心里有着写作的冲动。但是，很快，他就陷入了困境。和以往一样，他总是找不到写作的素材。渐渐地，四周传来了写字发出的沙沙声。他偷偷瞄了同桌的女生一眼。她低着头，正沉浸在写作的快感中。少年知道，她一定又在写她那个戍守边疆的远房亲戚了。这样的题材总是能写出厚重的主题，少年既羡慕又嫉妒。果不其然，当语文老师从女生旁边经过时，仅仅瞥了一眼，脸上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老师的目光接着落在少年身上，那是意味深长的一瞥。少年的心骤然收紧了。他赶紧低下头，做出奋笔疾书的样子。事实上，直到放学的铃声敲响，少年面前依然是一张白纸。没有完成作文的少年独自一人留在教室里。暮色开始降临。远处山坡上，传来了羊的叫声。少年听出来了，那是自家羊的叫声。少年开始心不在焉。终于，语文老师朝少年挥挥手。回去吧。从老师的眼神里，少年读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当少年来到拴羊的山坡时，羊似乎有点生气了。秋天的傍晚，空气转眼便变凉了，羊很讨厌这样的风寒，急于离开风很大的这面山坡。少年刚刚解开绳子，羊就一溜烟跑了。但是羊并没有立即跑远，它在山路拐弯的地方收住脚步，回头注视着身后的少年。这一刻，少年被羊的善解人意感动了。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将羊写进作文里，他有太多太多与羊有关的故事。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似乎看见语文老师以及同桌女生眼神里的嘲讽。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沿着熟悉的道路，少年和羊回到了村庄里。从李树下穿过时，少年的目光在李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枝丫上停留了许久。蓦地，苦思冥想的少年终于找到了写作的素材。他激动得手开始颤抖。他决定将这棵李树写进作文里。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羊关进牛栏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狼吞虎咽吃下母亲给他准备的饭菜的。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文。这是一次真正的奋笔疾书。他写了李树春天开花的情景，写了李树夏天结出的累累果实，写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品尝果实的欢乐场面。文章的最后，他尽情歌颂了李树给予人很多却从不索取的精神。这样的主题够厚重吧。少年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事实上，少年知道，这棵李树的果实很少有人摘下吃过。李树的主人是一个很泼辣的老女人，她无法忍受自家的李子成为他人的裹腹之食。从李树结出果实那天起，她便开始骂骂咧咧，并将粪便泼在李树上。在她的骂咧声中，那一个个颜色酡红却散发着粪便味道的李子，无人问津地悬挂在枝头，在时光中溃烂，然后掉落在地。

当少年写完作文抬起头时，夜很深了。少年却还没有想睡的意思，写作给内心带来的冲动尚未平静下来。少年的目光很随意地扫视着简陋的房间，他的目光落在姐姐偷看过的那本书上。书很破旧了，残缺不全，没有了封面和封底。少年拿起书，读了其中一个故事。那是关于打火匣的故事。小小的打火匣里面竟然居住着一个“人”，只要打开打火匣，他就会跳出来。当少年上床睡觉时，这个故事还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突然，少年想到了那棵李子树，那歪歪扭扭的枝干里，会不会也藏着一个“人”呢？这个“人”会不会因为浑身沾满粪便、果实无人问津而怏怏不乐呢？少年不知不觉睡着了。接下来，少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哭泣。那是藏身在李树枝干里的那个“人”。这个“人”突然跳起来，他质问少年，为什么把“他”写得那么高大？为什么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现在，当我回想起三十年前的这个秋天，我还记得第二天醒来时，少年内心里的那种惶恐与不安。语文老师很欣赏少年上交的作文。在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掌声中，少年心中的惶恐与不安终于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消失得了无痕迹。然而，让少年时的“我”没有想到的是，时过境迁，当人到中年，这个梦境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出于一种赎罪般的心理，我写了另一个版本的李树，那是李树最真实的样子和处境。当然，我还写了自己一直很想写的羊，写了与羊和平相处的自家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