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民初职业教育之困境

2016-06-24熊宗武

职业技术教育 2016年7期
关键词:黄炎培职业教育困境

熊宗武

摘 要 壬子癸丑学制的颁布开启了民初教育改革的序幕,职业教育受到关注,但随着袁世凯复辟帝制步伐的加快,封建主义教育抬头,职业教育举步维艰。从黄炎培两次国内教育考察来看,职业教育的困境表现在两方面:第一,瓶虽新而酒仍旧,学校教育在目的、内容及方法上仍深受传统教育的影响,成为变相的科举,职业教育的理念未被广泛接受;第二,学校普而百业废,人们的守旧意识使与生产相关的科技知识教育难以在学校中有效开展,实业学校不仅少,其学科设置也存在与社会经济相脱离的问题。这些情况表明,教育仍游离于社会之外。

关键词 民初;职业教育;困境;黄炎培;教育考察

中图分类号 G719.2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3219(2016)07-0047-07

近代以来,面临西学大潮的冲击,传统教育在经历清末大厦将倾到民初教育部的摧枯拉朽,其体制已轰然倒塌,科举废除,书院改为学堂,新式学校勃兴。蔡元培领导下的教育部,着力肃清封建教育内容,坚持“以人民生计为普通教育之中坚”[1],反映了以蔡氏为首的教育学人对近代教育与社会发展之间关系的深刻认识。1912-1913年,教育部陆续颁布《小学校令》《中学校令》《实业学校令》《专门学校令》等一系列法令规程,大力提倡实业教育(即职业教育)。从黄炎培1914年进行的两次国内教育考察结果来看,职业教育仍面临困境。虽然国家政体由专制易为共和,学堂亦因之改称为学校,但在教育的目的、内容及方法上,学校教育并未有大的改观,教育部所倡导的实业教育未能按照设计者的意图付诸实施。虽然学校数量有了较大增加,但职业教育的内容遭到忽视。“教育者,将俾其人克自适于所处之社会,以遂其生存者也,故离社会无教育。”[2]虽然“离社会无教育”,但教育依然游离在社会之外。

一、职业教育困境之一:瓶虽新而酒仍旧

(一)教育目的:科举情结难割舍,以考试为导向

《小学校令》《中学校令》《实业学校令》《专门学校令》等一系列法令规程,为民初教育改革提供了制度保障,确立了壬子癸丑学制总体框架。《小学校令》明确指出:“小学校教育以留意儿童身心之发育,培养国民道德之基础,并授以生活所必需之知识技能为宗旨。”[3]《中学校令》亦规定:“中学校以完足普通教育、造成健全国民为宗旨。”[4]这些关于教育宗旨的表述体现了蔡元培擘划民初教育改革所坚持的“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5]的理念。蔡元培痛斥清末教育保留科举余习,奖励出身,培养易于服从、受政府驾驭的奴才,指出共和时代的教育必须站在国民的立场,从受教育者本体出发,根据其在世界、在社会上所承担的责任,施以相应的教育。从中小学的教育宗旨看,体现了中小学须以体、智、德、美等知识来陶冶共和国民健全人格的价值诉求。

黄炎培发现,在科举制废除近十年之后,以科场为目标的私塾仍有较大市场,而一些中小学校,为满足人们“奖励出身”的科举情结,以考试为目的,孜孜以求升学教育,与“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的理念相去甚远。

在安徽省城安庆考察时,黄炎培于省立第一女子初等高等小学获悉“学生每有程度不及而要求升级,甚至以罢学相要挟”,而学校处理此类事件原则更令他惊愕,“竟有见好学生,迁就允许”。他认为:“此殆科举初罢,一种相沿未断之恶浊思想,骛虚名,忘实际,心目间但知有文凭,不知有学业。”[6]因此,一味地迁就实则害学生,应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距婺源县城二十多里的冲田村,一年前开办了公立高等小学,当时附近各村纷纷把儿童送来读书,连私塾生亦来学习算术、体操。开办时学生40人,只一年时间,只剩一半,私塾生更是不见踪影。究其原因,乃安徽都督倪冲之的倒行逆施,下令将全省中小学停办一学期,将办学经费用来办“团练”,使当地老百姓误以为要废学堂、复科举。该校有一彭姓教员,“脑后尚累累垂辫”,一副清朝遗老作风,国文命题为《扬善论》《管仲相桓公论》《莲花比君子说》。皖南一带“废学堂、复科举”的传言盛行,流传的《皖南谣》更是生动地描述了人们的心态:“辘辘复辘辘,千山万山碓春谷,东邻大男年十六,担柴要担百斤足,读书要读五经熟。西邻纷纷走相告,快辞公学拜私塾,中华科举制且复,不然倪都督,何为下令办团停教育。”尽管县知事到处贴出告示,声明学堂永不停办,但人们的疑虑仍未消除。“冲田村某店伙问余将停学堂、复科举,信乎?为之反复解释之。”[7]

在江西各地,人们亦有较重的科举情结。鄱阳县立高等小学校长告诉黄炎培,“乡间颇谣传将复科举,故有在家预备应试文者”[8],遂使得该校的学生数从前年的百人左右减少到今年的六十余人。在湖口,城中小学虽不读经,但在乡下小学,读经仍然盛行。考察途中,黄炎培常见教会学校的学生在周末仍留在学校,而中国人自办的学校则无,他盛赞此举可以避免“学生全日游荡浸淫于不良社会中”,并感慨中外学校“其相去为何如耶”[9]?好不容易在彭泽看到一所公立小学亦有此举,但近观才知学生在温习以前在私塾所学《三字经》《四子书》《龙文鞭影》等,教员在一旁监视,到午后五时仍未散去。问及原因,教员解释道:“星期学生游荡无事,且不如此无以合社会心理。”[10]

天津模范小学是一所新式学校,规模宏大,有学生453人,高、初等各学年齐备,理科教室有花重金从美国买来的化学试验桌,标本室陈列着塞门德土原料及唐山启新洋灰公司调查报告,高等科加设商业。这些因素足以使该校成为名副其实的模范了。而且,教员的教法也颇合适。但在教学中也面临着三个方面的困境:一是选用英文课本时,非常倾向于“内容组织甚好”的商务印书馆的新版教材,但为学生的前途计,不得不用《英文法程》,“因此间中学招生试题,往往令默写《法程》第几课故”。二是批改国文作法时不能不用旧式,“逐本详改,以求合家庭心理”。若按新式改发,择优批改,便会招致家属的非议。三是国文的写作教学,教员亦觉得作实用文甚好,“但升学考试,仍出论说题”[11],若不和考试保持一致,则学生势必不能应考。这种困境远非仅限于天津之一校、一地。如果说皖南山区是因交通闭塞,信息不畅,老百姓尚抱有“复科举”的幻想,那么,处在京郊都市得政治风气之先的人们也有此种顾虑,就显得极不寻常了。这表明历经清末民初激烈的社会动荡,政局变化无常,普通民众在新旧教育相互涤荡中所持的保守心态。

(二)教育内容:一切科目皆国文,以识字为重点

《小学校令》对小学的课程作了这样的规定:“初等小学校之教科目,为修身、国文、算术、手工、图画、唱歌、体操;女子加课缝纫。”“高等小学校之教科目为修身、国文、算术、本国历史、地理、理科、手工、图画、唱歌、体操;男子加课农业,女子加课缝纫。”[12]这些课程中,修身、国文、算术、本国历史、地理、理科、体操为学校必须开设的课目,手工、图画、唱歌则根据各校自身条件开设,若不具备条件,可以暂缺一科或数科。高等小学男子加课的农业,可根据地方情形变通,如在城市或商贸繁盛之地,可改为商业。《中学校令施行规则》规定:“中学校之学科目为修身、国文、外国语、历史、地理、数学、博物、物理、化学、法制经济、图画、手工、乐歌、体操。”[13]女子中学应根据女子特征,加课家事、园艺、缝纫,学校条件不具备的,园艺可暂缺。这种课程设置方案,体现了蔡元培“五育”并举的思想。

民国初期,由于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一直未能建立,并且中小学的办学经费不出自中央财政,因此,这些法令对中小学没能形成强大的约束力。教育总长蔡元培向参议院宣布的政见,中小学教育经费取给于地方税,或以地方公有财产为基本金。1913年1月8日,袁世凯颁布《划一现行各省地方行政官厅组织令》,对中央和地方权限的划分作出这样规定:“中央权限为司法、国防、外交、交通、财政等,地方权限为内政、警政、教育、实业、地方财政等。”[14]教育实权由地方掌握,也就难免会有倪冲之之流停教育而办“团练”的荒唐之举,而教育部对此则听之任之,无权干涉。在教育内容的选择上,权力则落在各校校长或教员之手。由于各校最不缺者为国文教员,他们在设置教学科目时,多量体裁衣,国文类科目广受青睐,而对于其他科目,则根据自己的曲解,对其肆意增删或裁剪。安徽东流高等小学,取消手工而代之以读经。江西湖口高等小学,校长任国文教员,因其事务较忙,国文每周仅七时,而增历史至五时,问其设置理由,谓历史亦国文类。

从时间表看,大部分学校都能遵守教育部的指令,开设修身、国文、算术、手工等课程。各科都有自身特定的目的与功能,如“修身要旨在涵养儿童之德性,导以实践”;“手工要旨,在使儿童制作简易物品,养成勤劳之习惯”[15]。但在课程实施过程中,这些课程都成为让学生识字的国文课,违背了其初衷。修身课没有结合儿童实际行为去评判,而是令儿童轮流循文复讲;手工既不见制作之材料,亦不见学生之操作,而是介绍“手工教授之沿革”。《小学校令》规定高等小学可以加课农业、商业,一些学校竞相设立的农业、商业学科,由于没有相当的设备及其他设施辅助教学,也只是多购一种教科书,教师循文讲解,儿童诵读。

《实业学校令》要求“实业学校以教授农工商业必须之知识技能为目的”[16],但这些学校只见知识,鲜见技能,教学内容也未能合于实用。山东省立女子蚕业讲习所,分本科、预科和传习科,该校载桑十亩,但只养春蚕一次。传习科课制丝,用新学会社出版的《制丝新论》为教材,授课完全用讲演式,循文讲解一周而宣告授课结束。本该重实验的课程,却“连犿反复之理论,格于文义而不能解,苟强之索解,势必悉其精神,用诸字句,而实际之意义,转付茫然。习如未习”[17]。这与《实业学校规程》中所设实业学校的实习、实验时间“须占总授业时间五分之二以上”[18]的要求相去甚远。这些以实用为导向的学科,只是这些学校标新立异的噱头,并未认清这些学科设置背后的教育理念及其现实价值,导致取貌而遗神,形式大于内容,“徒加授一种特别之国文课而已”[19]。

(三)教育方法:私塾教师难转型,以注入为主流

黄炎培是站在改造中国传统教育的立场上倡导实用主义的,他认为,传统的教育是“虚名的教育,玩物的教育”,这种教育“徒以树焜耀之外观,竞宏博之虚誉,于是教育之为事,在国家误为藻饰文明之具,在个人亦为猎取名录之门,……其去所以教育之本的,不知几千万里矣”[20]。他所提倡的实用主义教育,是根据人生活的需要来设计与安排的。教育目的与内容的革命性变革要求教育方法随之革新。为给一线教师的教学提供实际指导,同时也是为实用主义教育摇旗呐喊,1914年,黄炎培与杨保恒共同编译了《实用主义小学教育法》。该书以日本学者竹原久之助所著《小学校实用的设施》为底本,同时“间参己意”,对其内容大加损益,详细介绍了小学修身、国文(包括读法、作文、书法)、算术、理科、技术科及其他科目的实用主义教育观、教育的设施及方法。教育方法运用的恰当与否,体现着教师对实用主义教育精神实质的把握程度,维系着实用主义教育效果的优劣,因此,每到一校,黄炎培必至课室,观其教授方法。

考察日记中随处可见的“注入式”表明各地教员仍沿用他们熟悉的教学方法。注入式教学最为泛滥的是国文、修身、史地等科目,这从同年教育部视学杨乃康等人的调查结果也可得到印证:“至于国文一门,教者应不患无人,惟于教育原理,鲜有研究,教授方法,都不适宜,于教育前途,至为阻碍。”[21]即使是算术、理科等科目中注入式教学亦屡见不鲜。民元之后,小学教育发展迅速,“大有绝尘而驰之象”[22],远超过师范教育的发展速度。山东益都县小学民元以前不过十所,两三年内竟增至二百所,然而毕业师范之教员,不及百分之五。这些学校多由私塾改良而来,教员授课仍循旧路,以私塾为参照标准。他们往往误以为其教学职责仅在于授课时间而不及他事,遂用延长授课时间的方式来昭示其勤恳,博取社会的信用。“学生父兄所不慊于学校者,在晚间放学之过早,在校时间之过少,以为较之私塾,终日书声琅琅,日晡犹喧,勤惰迥殊,而于学校授课时间之长短,并未过问也。”[23]

私塾教师对改良常抱有反对情绪。山东博山乡间私塾较多,老师宿儒对于学校,咸鄙夷不屑近。县知事丁竹怡虽旧学出身,却极力崇尚新学,他召集一班老师宿儒开座谈会,以身说法,要求他们转变观念:“余亦旧人,非新学家。但学校方法,确亦有可采处,尔等不可不虚心。”[24]在县知事的反复申说下,这帮久经科场知识分子的顽固思想才开始松动。

不仅乡间私塾教师采用注入式,即使那些身处文化昌盛之都市、从新式学校毕业乃至师范学校的教师也未能摆脱注入式的束缚。浙江桐庐第一高等小学的教师为新式学校毕业,如学监洪振佩毕业于上海理化专修学校,英文、算学教员史子明毕业于杭州宗文中学,但教法不新。三年级史子名所授英文、二年级国文、一年级算术,皆用注入式。杭州省立女子师范附属初小教授用问答式,而高小用注入式为多。杭州第一高等小学,所观一年级国文、三年级地理、二年级理科的授课,教学方法皆为注入式。

二、职业教育困境之二:学校普而百业废

(一)传统观念牢,科技知识难渗透

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是建立在科举制被废除的基础之上的。清末新政虽将府、州、县书院改为中小学堂,也颁布了癸卯学制,但科举一日不废,士子的依赖心理一日不减。废除科举之后,奖励出身制度仍使学校教育与科举藕断丝连。即使是西学出身、当时已爆得大名的严复,也于1910年被清政府赐予文科进士,拥有正途的身份,消除了其多年来“出身不由科第,所言多不见重”[25]的顾虑。民国肇始,教育革新,未能铲除人们内心深处读书入仕的观念。民初专门学校的发展是这一现象的最好例证。

资料来源: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全国高等教育统计:民国十七年八月至二十年七月[Z].南京:教育部高等教育司,1932:表74.

由表1可以看出,民初三年中,法政学校占全国专门学校的比例最高达57.7%,最低亦有46.3%,而农、工、商三种专门学校的总和只占20%左右。若按学生数计,二者之间的差距更为悬殊。这三年中法政学校学生数占全国法政学校学生数的比例分别为77.7%、75.3%和73.4%,而农、工、商三种专门学校的学生所占比例分别为12.3%、13.5%和15.2%。若再加上各大学习法政者,二者的差距必又大增。以1913年江苏省为例,当年仅江宁、苏州、上海、镇江、清江五地公、私立法政大学及法政专门学校在校学生数为4742人,而当年新开学的省立第一农业学校、第三农业学校、水产学校和第一工业学校,计划招生340人,考试合格仅303人。法政学校毕业后有入仕的机会,因此人们趋之若鹜,而农工学校毕业,须从事实际生产,人们也就避而远之。

民初的教育法令要求中小学开设手工、算术、理科等课程,以养成学生的实用知识与技能,一些学校往往以《小学校令》中的某些条款为借口,擅自缺开手工、农业等课。该法令第十一条第二项规定:“遇不得已时,可暂缺手工、图画、唱歌之一科目或数科目。”第十二条第二项规定:“视地方情形,农业可以从缺,或改为商业,并可加设英语;遇不得已时,手工、唱歌亦得暂缺。”[26]那些勉强开设此类课程的学校,要么“徒具虚名,用饰观瞻”[27],要么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教育部制定的《小学校教则及课程表》及《中学校令施行规则》都对课程时数作出明确规定,如前者要求初等小学算术每周授课时数为5~6时,手工1时,高等小学算术每周授课时数4时,理科2时,手工男2时,女1时,农业2时。在实际执行中,缺斤短两的现象普遍存在。安徽大通初等高等小学,其高等科每周授课36时,比部章多6时,历史、地理多至各5时,理科、图画、农业只各1时。那些加设农业、商业科目的学校,多无实习场所,这类课程最后都演变成国文课,有名无实。“往往设农科之学校,并学校园而无之,设商科之学校,并验币而未尝授也。”[28]

黄炎培偶尔也能遇到几所令他满意的学校。江西省立模范初等高等小学,初等二年国文讲授茶课,先讲茶的功用及制法,次讲课文,随时参用问答式。江西商务总会设立的启智贫儿小学,上午上课四小时,下午分织布、织毛巾、制香、机器裁缝及负贩五部。负贩部有学生20人,分二组,每组日可售钱七八千文。织布部亦颇发达,有个叫张洪元的,入校学习织布二年,后入他厂,每月薪水十五千文,其父本嗜烟,现亦戒绝,一家人的生活由贫寒变为温暖。但这样的学校实在是凤毛麟角。

黄炎培也留意对教会学校的考察,他发现教会学校的教育要普遍优于国人所办学校。有两所学校给他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其一是南昌的葆灵女学,其二是济南的广智院。据葆灵女学校长美籍韩女士介绍,该校以“助长学生固有之官能”为办学宗旨,对此,黄炎培“甚韪之”[29]。该校教育可供研究的甚多,以地理科为例,该科教学注重暗射,学生制作的中国十八省物产图,每省以英文标注省名,将各种出品如米、麦、棉、豆、金、银、铜、铁、煤、丝、麻、茶、瓷、木材等,取其片或屑或粒,按其产出地点,粘于纸上。黄炎培认为此法包含地理智识、博物智识、爱国思想、实业思想等多种教育作用。广智院是由英国人怀恩光所创办的一所教育博物院。院中陈列各种标本、书报,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农、工、商、矿、卫生、医学,凡是属于物质方面,均以模型、标本、绘画、图表的形式,征实而说明之。另外,每日还有演说,关于卫生的演说最为群众所喜好,介绍疾病的来源、治病的方法、微生物可以致病的原因等。

通过与教会学校的对比,黄炎培发现民初学校教育仍是“纸片的、书本的”[30],与实际生活相去甚远。这种教育“蒙科举之余毒掉弄空文而轻物质”[31],使科技知识在教育的园地难以扎下根来。受此影响,学生重文字轻物质,学校教育遂成科举之变相。

(二)守旧意识浓,技术突破遭冷眼

1867年,福建船政学堂的创办标志着我国近代学校科技教育的开端,是我国工科学校之肇始,但她也反映了我国工科学校的先天不足。首先,国外工科学校是该国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与该国经济相适应,而福建船政学堂是在“御侮”“图强”的口号下建立起来的,以军事工业为主要内容,与社会经济相脱离。其次,此种教育遭到上层社会的冷遇,只能从中下阶层子弟中招生,如首届学生是来自闽、粤、浙、沪等沿海地带的聪颖幼童及有一定文化知识和翻砂、金工等经验的青年工人。因此,此后几十年,科技教育一直步履蹒跚。在民用工业方面,民众对科技知识普遍持有一种好奇但又抵触的心理,技术改良受到阻碍,“生产被牢牢地拴在筋肉动力的技艺水平上”[32]。

位于江西饶州高门的陶业学校,由江西改良瓷业公司设立,分中等、初等、艺徒三种。中等为准中学校程度,是在普通学科外增设陶业的学理技术,以培养技师;初等及艺徒注重实习,略授切用的学科及陶业专门理论知识,以培养技手。该校的设立是以实验改良瓷器制造的方法为初衷,之所以不设于瓷都景德镇而设于饶州,是由于“景德为瓷工势力范围,己则守成法不肯改,而复怵于一经改良,将立被淘汰,而无所啖饭,势且出于合群抵制之一途,故迁地以避之”[33]。景德镇瓷工共三帮,分工极细,有专事烧瓷的烧窑户,有出资雇工制胚、上釉、发烧、施采出卖的做窑户,也有专门设肆为人施彩的。“某户做某种器,某工制某种胚,用何法上釉、施彩,各专一而不能兼,下至为人运胚出入窑,亦为一业。故一器之成,分工无数,彼此不相习,即欲相习,众亦不许。”[34]七八年前,曾有人改用印绘法,此法工省而效速,但只能用于烧坏的瓷器,当用于好瓷器时,引起众怒,担心“将夺绘画者生计”[35],最终酿成斗殴杀人的大祸。瓷工对于瓷器生产各道工序的把持,拒绝工艺改进做法,也影响到陶业学校的招生,全校学生仅48人,今春在城招考学生时,报名者仅2人。学生入学后,有些因畏惧体力劳动而中途退学。种种情况都表明,瓷工的“把持、骄蹇、顽陋、蛮横”,严重阻碍了瓷业的进步。

这种守旧意识只有在内讧中为人们暂时保留生存的空间,当遭遇外资竞争时,由于二者拥有不同的话语权,这种把持特权丧失护身符的作用,他们只得吞下失败的苦果。九江是长江中下游地区重要的茶叶交易市场,每年产出三十万箱,交易额约银六百万两。所交易的茶叶分两种,一种称草茶栈,即专门从产茶地收购草茶,自行焙制;一种称丝茶栈,即从产茶地收购已经制成的茶,兼收购草茶栈所制之茶,再装运至汉口、上海,售于洋商。偌大的茶叶市场,却无一学校为茶叶的制作、贩运提供服务,中国茶商只能小本经营,小作坊生产,在同外国茶商机器化生产的竞争中,很快败下阵来。两家俄商在此设厂,采购各地次等茶叶,用机器加工,制成茶砖,运俄销售,夺我茶叶焙制及贩运之工商业。即使运抵汉口、上海的茶叶,开盘定价皆听命于洋商,往往十有九亏。“当其去时,莫不欢欣鼓舞,冀得善价而归,及其入市定价,欲争论则无发言之权,欲不售遂绝后来之路,惟有垂首长吁以返耳。”[36]胶济铁路沿线的矿产以及丝、茧、绸、草帽缏、大豆、花生、靛青等农副产品,在与德商的竞争中,莫不遭遇同样命运。观此衰败之景象,黄炎培痛心疾首地说:“华商既无财,又无才,惟有低首下心,听命于捷成瑞记诸洋行,丐其余沥以自活,而于此纵横四达之胶济路,虽目睹其日辇巨额之金钱以去而无如何。”[37]

山东博山为我国著名玻璃原料的产地,1906年曾创建一玻璃公司,初曾聘德籍工程师一、技手六,未及生产,德人以口角细之故辞职,改用土人。生产时原料配方与德籍工程师的主张稍有出入,怎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出现两种问题:一是玻璃的莹洁不足;二是破损太多,损耗率竟达50%。其结果,工厂从一开始就处于亏损状态。勉强支撑两三年,到1909年,大机无力运行而改用小炉,第二年则完全停闭。一个耗费官绅股本数千万的工厂,仅短短四年,中途败衄,并且还欠大清银行50万元。良好的自然资源,“徒供一般穷困无聊之社会,以劣下之手工,制为粗陋可憎之玩具、簪饰、药瓶、佛眼之属,以弋微利,为之浩忾”[38]。造成此种后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教育言,是未能将物产之性能、地理人事之关系授与儿童,以培养其从事实业生产、改进工艺技术的意识。

(三)实业学校少,教育实业总相离

1913年8月,教育部颁布的《实业学校令》第四条规定:“省行政长官,视地方需要分别设立甲种实业学校。县及城镇乡或农工商会,得设立乙种实业学校,亦得酌量情形设立甲种实业学校。”[39]从各省教育行政部门介绍的情况看,实业学校明显偏少。以省立实业学校为例:安徽一所农业学校;江西一所甲种工业学校;浙江三所,甲种农业、蚕桑、甲种商业学校各一;山东甲种实业两所;直隶五所,甲种工业、甲种商业各二,水产学校一所。即便算上县及城镇乡或农工商会所设的实业学校,其总数也寥若晨星。考察途中,凡到一地,实业学校为必去之处,在他走访、了解的161所学校中,实业学校仅8所,不及总数的5%。实业学校数量之少可从全国实业学校占同层次学校的比例中可见一斑。如到1917年,全国乙种农、工、商实业学校441所,占初等教育学校总数120103所的0.37%;甲种农、工、商实业学校84所,占中等教育学校总数932所的9.0%[40]。

实业学校少,也就表明接受实业教育的学生少。实业学校的修业年限为3年,故可从1917年实业学校的毕业生数可推断1914年实业学校学生的大致情况,见表2。

初等

注:学生数、毕业生数及辍学生数三栏资料来源于王燕来,谷韶军.民国教育统计资料续编[M].第五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50-53.

由实业学校毕业生比例可以看出,实业学校的学生数量最多的为甲种实业学校,然其人数尚不足中等教育人数的十分之一。实业学校的学生不仅少,而且辍学率也高。从表2可知,乙种实业学校的辍学率是初等教育辍学率的1.8倍,甲种实业学校的辍学率是中等教育辍学率的1.6倍。

由于实业学校少,造成教育与实业的隔离状态,传统的工农业生产,遇到外国商品的冲击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山东东昌、曹州是重要的棉花产地,种棉户大多自行纺织出售,近年因用土纱不敌买洋纱、成布之利,造成棉花种植面积锐减五成。泰安城东南的范家镇,制针业发达,19世纪末期,年产值约20万元。该产业在当地已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分工细致,有炼钢、炼丝的,有引细的,有磨锐的,有穴尾的,从业人员数十万。自洋针输入之后,如此庞大的产业,竟瞬间一败涂地,现只存一两家,专门生产长针,销售到山、陕等偏僻之地,“稍补洋针之缺,其命不绝如缕”。泰安一度兴盛的种靛业,每年产值亦有数十万元,在洋靛输入后,遭遇和制针业不二的命运,“种者无利可获,几绝迹矣”[41]。

黄炎培发现,在这些稀如珍宝的实业学校中,也存在教育与实业相脱离的令人诧异的问题,其主要表现为学科设置与当地社会经济特征不吻合。皖南是重要的茶叶产地,祁门产红茶,婺源、休宁、歙县等地产绿茶。每年出口的70万箱红茶,就有祁门红茶9万箱,出口的40万箱绿茶中,由屯溪转运的达17万箱。立于此间的阳湖乙种农业学校,由茶商吴俊德手创,历年所耗在万金之上。校名虽曰农业,却只授蚕科,又无特别设备及专门功课。在茶世界却提倡蚕业,所授不能切合地方实用,吴氏的办学热情“不足见重于官厅与社会”[42]也就不足为奇了。位于芜湖的安徽省立第二农业学校,原设农、商、蚕三科,去年因费绌,商科停办。而芜湖商业发达,为长江米市之中心,全盛时期每年出口达600万石(36万吨)。商科停办,似乎不太合理。

实业学校如此,更不必说那些为数众多的小学了。一些设在商贸繁盛之地的高等小学,根据《小学校令》第十二条第一款加课农业,全然不顾第二款“视地方情形,农业可以从缺,或改为商业”的规定。

三、结语

综观民初的学校教育,学生数较清末已有大幅增长,一些城镇的最新建筑为学校,显示了各地方政府在发展教育上所作的努力。但若深入到学校内部,就会发现各地虽大都能在教育部的要求下进行教育革新,然貌合神离,多数学校是为办学而办学,置社会需求于不顾。我国教育“就表面言,未始不蒸蒸日上,按之实用,相去不啻霄壤”[43]的状况仍未改变。教育目的上,根深蒂固的“学而优则仕”思想指挥着学校教育沿着科举的道路前进,未能脱离考试教育、升学教育的窠臼;教育内容及方法上,新的教学科目仍在传统的教育框架中运转,新瓶装旧酒,散发不出新教育的芳香。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社会对教育的观念尚未转变,人们仍视学校为科场之预备,将教育当作社会阶层流动的阶梯。早在十多年前游学国外的忧国忧民的学子们在对比中外教育之后,已敏锐地注意到此问题:“自今不患学校之不兴,学科之不备,然以言救中国,则必无效。夫以一学校之力,势不能敌社风之所趋。”[44]当社会上仍弥漫科考浓雾之际,职业教育等新教育的曙光难以穿透。二是合格教师的匮乏,新式教师如珍宝般稀缺,旧式教师又总抱残守缺。受捉襟见肘的教育经费的制约,各地发展学校教育的举措基本依赖对私塾的改良。改良私塾,若只换汤而不换药,只意味着教育机构名称的变化,未必就是教育的改进。教育成败的关键在教师,民初的师范教育未能跟上普通教育、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的节拍。黄炎培“与其认定私塾或学校等机关而改良之,无宁从事改良教师之为扼要也”[45]的呼声,未能成为各地教育行政官员的共识。

民初虽颁布了《实业学校令》,在《小学校令》《中学校令》中也体现了职业教育的诉求,但在学制系统中,职业教育尚处于从属地位,难以向人们传递教育价值取向。袁世凯标榜“于智识技能求其阙”[46]来培养中华民族大智、大勇的国民,实际上这方面的教育仍付之阙如。职业教育无法站稳脚跟,教育仍脱离社会而存在,导致“学校普而百业废”[47]。一方面,普通学校的毕业生失业者高达半数以上,往往小学毕业,就有十之八九的人赋闲在家。这些学生怀揣着从学校学来的几个字,而未有从事一种职业的能力,终日游荡在社会,成为高等游民。受教育的时间越长,成为高等游民的几率越大。另一方面,传统的工农业生产日益衰败,人民生计困苦不堪,教育对此置若罔闻,教育与实业在各自的道路上孤立前行。民初开始勃兴的专门学校,农、工、商等实业学校受到冷落,反映出传统教育观念的巨大惯性以及守旧意识的顽强抵抗,使教育改革者的理念未能得到有效施行。实业界对学生畏之如虎,他们宁愿要初小毕业的学生,也不愿接受高小、中学等入学时间长、受学校毒气浸染深的学生。如此下去,“我国学校教育,非所以为社会谋福利,转所以害社会耳”[48]。民初岁月,在职业教育理念尚未被广泛接受之际,其前行步履艰难。

猜你喜欢

黄炎培职业教育困境
黄炎培与两位夫人:君为国而生,我为君而生
跟踪导练(一)
黄炎培的“三多”:行路多、读书多、著述多
黄炎培教子从小事做起
黄炎培的延安五日日记
“动能教育”模式下的工匠人才培养路径研究
论七年一贯制体系下本科学科建设中职业教育的重要性
刍议职业教育校企合作的有效性
翻转课堂教学模式在《PLC应用技术》课程教学中的应用
安吉拉·默克尔能否解救欧洲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