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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宗教视域下《深河》中的生态意识与神像阐释

2016-06-17樊星

西部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生态意识多元文化

摘要:日本天主教作家远藤周作的《深河》通常被认为是他一生的“集大成之作”,小说中包含他一生中对宗教、对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对人生人性等多维度的思考。其中,在多元文化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他的宗教思想注入了浓厚的生态意识元素,体现在作品对耶稣、查姆达等神像的叙述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生态循环意识、生态共存思想和生态想象三个方面,使其宗教思想体系充满了生态与自然意识的鲜明东方文化特色。

关键词:《深河》;生态意识;多元文化;宗教神像

中图分类号:I313.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远藤周作笔下将近现代日本文学中关于宗教思考的阐释到了极致,他的创作对于东西方文化的沟通、东方文化与基督教等问题的探索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他早期创作的活跃期在日本战后,一般他被认为是战后文学的“第三新人”一派。他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代表作有:《海与毒药》、《丑闻》、《武士》、《白种人》、《黄种人》、《沉默》等。而在1993年,其作品《深河》诞生,这部创作于远藤周作晚年的小说,叙述的是远藤周作一生对信仰思考的终极结果,凝聚了他毕生的心血。以至于在其去世之后,家人依照他的遗愿,将《深河》放入其灵柩,与他一同长眠。

《深河》全书共分十三章,其中五章以不同的五个人,即矶边、美津子、沼田、木口、大津为主要人物,单独列篇,使得人物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其他各章进行叙事,贯穿始终。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日本旅行团的印度之旅,在这一行人中,矶边是为了在印度寻找转世的亡妻,美津子是去寻找曾经被自己玩弄,却让自己难忘的神甫大津,曾经的士兵木口是为了在印度为阵亡的战友做一场法事,具有很深自然情结的童话作家沼田是为了来这里放生一只鹩哥,而大津作为被教会抛弃的神甫,是整部小说的中心人物,以他为视角的叙述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作者本人内心观点的直接抒发。

在作品中,深河指的是印度的圣河恒河,作品的发端是黑人灵歌,内容源自《圣经》的《约书亚记》第三章:“深深的河,神啊!我想跨过河流前往约定之地。”这里的“约定之地”指的是基督教中“幸福的彼岸”。而在这部小说中,旅行的终点,小说的高潮位于印度古城瓦拉纳西,在这里,恒河被赋予神圣的宗教内涵,她如母亲一般包容着众生,无论贫富贵贱,亦不论宗教种族,她冲刷着死亡,洗涤着罪恶,众生在此接受着肉体与精神上的轮回、重生与救赎。这部作品的重心是远藤周作对理想信仰形态的阐释,其中,神像的书写在表达远藤的宗教思想中有着重要作用,尤其是文本中对基督教耶稣圣像和印度教女神查姆达的表述,蕴含着多重意义。作为深受日式思维影响的远藤周作,为其注入的基于传统日本文化的自然意识所进一步引申出的生态意识,使得他的神像描写对于自己宗教观念的表达更加生动化、体系化,从而更好地体现出他以“宗教功用论”为核心的日式神学内涵。

一、生态循环与轮回转世思想

虽然在1895年东京大学的博士三好学在欧洲留学归来的著作《欧洲植物学晚近之进步》才将生态学这一概念正式引入日本,但在日本传统文化的渊源中,与生态意识有着重要关系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日式生态意识萌芽的自然意识几乎可以被看作是日本文化的重要根基,它产生于日本本土的神道教思想。

最早关于日本神道教思想的记录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神道教这个名词则第一次出现在公元八世纪左右,它命名的由来是为了与后来传入到日本的佛教加以区分,神道教是一种泛神论思想极其鲜明的宗教。

“没有创立者,没有先知,没有启示书,神道教是一种种族的和‘自然的宗教,其中的神灵是看不见的力量,它们在佛教到来之前不具有人形的表现。”[1]320

神道即“神的道路”,在日本人原始的世界观中,神是居住在自然界中的各种神灵,是广泛力量的源泉。在虔诚的人们需要帮助之时,它们便会显现出来帮助人们。

在神道教的思想中,自然界各种形态的生命,无论草木鸟兽花,都已经上升到了神的层面,这种对其的崇拜使得作为后来者的生态主义思潮很容易被日本人所接受,生态意识强调的对自然界中所有生命和谐共存的追求,与传统日本文化中对自然的敬畏和依恋有着很大的呼应。

除了神道教之外,与日本的神道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了的佛教也具有很浓厚的生态哲学思想,佛教对死后世界的描述,更是某种程度上对神道教相关内容的补充。而佛教典籍中对动物和植物的书写,以及佛教中佛像、菩萨像的塑造,都有动物和植物的身影,佛教的生死轮回观和生态循环思想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之处。

在诸多对大自然有着紧密联系和深刻情感的文化中,远藤周作的创作里,即使在很多时候被认为是基督教文学,但实际上,其思想中受多元文化主义影响的东方基督教思想,正是运用了以传统神道教、佛教等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对基督教中的爱和人性等核心精神进行“东方式”的解读,使得东方人们对作为舶来之物的基督教思想有了更生动的认知。

转世是指在肉体死后,灵魂在另一个身体里得到重生,是重要的宗教词汇。关于转世的理念,主要存在于印度教、耆那教、锡克教和一些非洲宗教的信条中。而在古希腊,也存在一些相信转世的哲学家,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毕达哥拉斯。关于宗教中的转世,它产生的前提便是灵魂不灭,这也是其核心思想。轮回是佛教中最重要的思想,它起源于印度教分支之一的婆罗门教,发扬于佛教。佛教里,生命死亡后,灵魂会进入地府,依据生前的行为,而进入到不同的生命体中,人的灵魂也可以进入到动物、鬼、阿修罗等体内进行轮回。故而也称之为“六道轮回”。复活,则是基督教中的重要思想之一,在西方的基督教国家里至今仍有复活节这个重要的节日,它是为了纪念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后第三天复活的日子。

在《深河》中,最具有生态循环和宗教轮回转世思想的便是作家沼田创作的童话,在他的笔下,居住在海边村子里的新吉参加盂兰盆节夜里的点灯活动时,祖母告诉他,他死去的爷爷变了成鱼,活在海里。祖母还说:

“这个海是我们死后居住的地方。奶奶有一天断气之后也会被抛到海里,变成鱼,能够见到你爷爷。”[2]173

但是在文本的后面,远藤笔下的沼田所袒露的心声显得更意味深长:

“后来村子附近盖了一座大工厂,工厂的废水污染了大海,不适合鱼儿生存,渔村的人生病了。这些情节对童话而言太沉闷了,所以他删掉了。村民控告那些工厂的不只是废水排向大海会造成疾病。大海里祖先及死去的双亲、亲戚、兄弟变成了鱼,将来他们也会在那里转世,现在连来世的环境都被破坏了。但不相信有来世的新闻界,只会以破坏环境、造成疾病等作为报道的重点。其实沼田原来想把这些也编入童话的。”[2]174

想要发展生态文明、唤醒现代文明对大自然破坏后人们的反思意识和补救意识,就应当对宗教力量有所重视,同时,这也是在后工业文明时期,人们对生态日益重视的现状下,宗教文化得到发展的契机。沼田未写进童话的后半部分正是远藤自己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建立在纯粹理性和科学基础上的现代文明不仅是破坏生态环境、屠杀生灵的刽子手,是现代人人性中不断膨胀欲望的催化剂,更是一步一步蚕食着人类文化中寄托在宗教等古老传统里,最美好、最圣洁的精神遗产。

远藤这则借沼田之口说出的小童话和后续部分正是对这种传统精神的呼唤,生态循环和轮回转世思想在内容上与某种形式上的相似性,对现代人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无论是宗教中,还是在生态科学里,作为个体的人都和大自然的一切有着普遍而密切的联系,生态循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生命的循环,即便是通过科学的严密推论,亦能得到如此结论。所以,宗教中对生死这一自然规律的解释和生命的交替,无疑在诉说着生态意识的同时,将其内涵进一步升华,披上了神性的圣洁外衣。

在《深河》中,矶边那身患癌症晚期的妻子在日记中的话也有浓厚的转世与循环思想,与她对话的树具有拟人化的特征,实际上,银杏树对矶边妻子的“启示”更像是被赋予了“神化”的色彩,加上日本文化中有敬树木花草为神的传统,这点并不难理解。

“‘树啊,我就要死了,我好羡慕你啊!你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吧?

‘我也是冬天就枯干,春天来临时才复苏。

‘可是,人呢?

‘人也跟着我们一样。死去,再复活。

‘复活,怎样复活?

‘你很快就会明白。树木回答。”[2]18

后来妻子临死前,最后对丈夫矶边说的话就是她一定会转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请丈夫一定要找到她。这是整部小说的第一章内容,也是矶边动身去印度的缘由,他深信自己的妻子已经转世到了那里,即使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妻子的转世,当他坐在恒河边时,才发现这段旅行的最大意义,就是对曾经二人生活的追忆与纪念,而现在,妻子已经在他的心中转世了。

这棵会说话的银杏树在这里就是日本自然神的化身,它对矶边妻子“开示”的中心内容就是自然界中的生态循环意识,大树在秋冬季节枯萎,在春夏时节复苏,如此在四季更替的循环中绵延生命;人正是这样,自出生到死亡,死亡后灵魂在世界上的某处得到转世与重生,肉身与自然真正融为一体。即便是在无神论的思想中,也不能否认死亡只是人类的生命变了一种样态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已,即使肉体在死后失去了某种意识或知觉,但其作为存在的本身,依旧参与到了大自然各种样式生态运动中,生态循环便是最重要的形式之一。

二、生态共存与“神有许多种脸”

“圣人异名”是约翰·希克的重点观点之一。作为多元文化主义理论的重要代表观点,它是希克所提出的“实在同一”观点的延伸和发展,对远藤周作探索多元文化主义有着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圣人异名的观点强调宇宙一个终极的同一实体,将不同的宗教信仰进行融合。在希克的这个观点中,宗教是一种方式,而并非目的,是一种转换人类自我认知的途径。这种观点偏重普世神学。希克认为,一个人成为基督徒、印度教徒或者佛教徒,可能受到多方面的原因所影响,对于各种宗教中的相当一部分教徒而言,信仰某种宗教并非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但从终极实体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基督教中的上帝、伊斯兰教的安拉、或者佛教中的佛陀等各类信仰中的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同一位。每种宗教的内容里都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排他主义的元素,在希克看来,要评判这些宗教的高低、优劣是不可能的。要注重区分宗教中内容与形式的差别,将宗教中符合伦理的元素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来,才能使其真正服务于人类社会,避免某些不必要的冲突。

远藤周作的宗教观里吸纳了这种观点,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在希克“终极实体”这个方向继续延伸,而是以此为依据,偏重于探索不同宗教教义中的功用性。他在《<深河>创作日记》中表示,真正的信仰并非是对宗教信条理解的选择,而是在其成长生活环境中无意识产生并进行的。各种各样的宗教的根本都是相通的,“那存在于所有人类都共同拥有的无意识之中的东西正是我所主张的‘宗教性,是所有宗教的根本”。

在《深河》中,大津在给美津子的信中这样写道:“神拥有各种脸。我认为神不只是在欧洲的教会、小礼拜堂中,神也在犹太教徒、佛教徒、印度教信徒之中 。”[3]142他所认为的神是躲在各种宗教里的,他从心底排斥欧洲修道院一些人对其他宗教教徒的轻视,对他们内心的优越感十分排斥。

“他无佳形美容,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

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

他被藐视,被人厌弃,

多受痛苦,常经忧患。

他被藐视,

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

我们也不尊重他。

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

背负我们的痛苦。”[3]49

这段出自《圣经·以赛亚书》53章2—4节的话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三次,其中,小说的最后一章还以它为标题。在前文中已经谈到,大津认为神可以存在于不同的宗教,万事万物中。当持有这样观点的他与欧洲教会展开辩论时,被问到既然如此,那他自己为何又选择信仰基督教时,他坦言自己被耶稣俘获了。我们在《圣经》里的众多故事中不难发现,耶稣没有俊美的面庞,他同样经受着重重磨难,但他从未放弃救赎与希望。在整部作品中,笨拙木讷的大津一直是一个如小丑一般的存在,从年少时求学被同学奚落,到在欧洲被教会排挤,再到后来流浪到印度洋。他经历过钦慕女子的戏弄,信仰问题的拷问,灵魂和精神的煎熬、肉体的痛苦等多种磨难。在作者笔下,作为一个耶稣式的人物,大津不仅对于“适合日本人的天主教”这一点有着自己的独特思考,除了这些与传统基督思想激烈碰撞的思考之外,更重要的是,大津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些观点。作为一个被教会抛弃的天主教徒,他每天奔波于瓦拉纳西城的恒河畔,寻找濒死的印度教徒,将他们背到恒河,实现他们死在恒河的夙愿,或者帮助逝者的家属,将尸体搬到火葬场火化,再把骨灰撒入恒河中,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他背负着这些即将死亡的人,就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一般,而此时此刻,生命就是使命,就是宗教的意义,他背负着人们痛苦和死亡。

书中有着这样举动的大津在美津子看来,仍然像个“小丑”,这个内心没有精神信仰极度空虚的女子,把当义工也看成是一种“爱的行为模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深河之畔,大津为她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户。在小说中,同样被称为或者形容为是小丑的还有沼田的犀鸟和塚田遇到的义工加斯顿。

犀鸟小丑的脸“就像耶稣对当时的犹太祭司一样”,由于生病,沼田不得已将陪伴自己的犀鸟放生,最后他发现自己与这只“小丑”的处境极为相似。而在义工加斯顿所在的医院,他同样被患者讥笑、被捉弄,木口明白患者可以通过那样的方式得到安慰和温暖。“尽管如此,加斯顿每天只能带给深感痛苦的患者短暂的欢愉。在这家医院里,加斯顿扮演小丑的角色。”

小说中写到沼田的犀鸟时提到了鲁奥的画,小丑是鲁奥绘画作品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是耶稣的象征。远藤周作在《鲁奥中的耶稣》中说:“(鲁奥)他只画以悲惨的方式死去、被审判的、眼神充满悲伤的耶稣。那样的耶稣出现在《以赛亚书》五十三章。”

这样的耶稣形象,不仅体现在《深河》中的人身上,也体现在那些动物的身上。自原始时期开始,日本人就相信万物都具有灵魂,自然界的草木鸟兽等其他生命都和人类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生命样态,都是整个宇宙的组成部分,它们也应当被平等对待。正是这样的思想,使得日本人的传统思想里对大自然有着深深的依恋和莫名的敬畏。在远藤周作自己的思想中,对自然界中各类生命敏感的体验全部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作品中,在《深河》里,童话作家沼田对动物的特殊情感就是远藤思想中另一种神性的寄托形式。

(一)“小黑”

沼田的童年在中国大连度过,这正是远藤周作自己童年所在的地方。小说中,在异国他乡的沼田,有着孤独而细腻的童年,只有陪伴他的中国服务生小李和他们在路上见到的流浪狗小黑,在沼田的苦苦恳求下,母亲终于答应他饲养小黑。后来,因为父母怀疑小李伙同其他中国少年偷了自己家的煤,小李被赶出家门。从那以后,沼田真正的伙伴就只剩下了小黑,它陪他上学、陪他玩耍,听他说着自己的心事。最后,父母离异使得沼田不得不离开中国,离开小黑,小黑追赶着远去的沼田,正是小黑和小李让他第一次产生离别的痛楚。

“小黑是最初告诉他动物能与人交谈的狗,不!不只是交谈,也是能理解他悲伤的同伴。”[3]86

而正是因为童年有着这样一段与动物之间的情谊,沼田在后来成为了一名童话作家。

(二)犀鸟“小丑”

犀鸟是沼田在成年后饲养的一只鸟,它长着古怪的脸,“滑稽得让人觉得悲哀”,犀鸟大多数时间沉默着,唯独有一次从鸟笼中出来凝视窗外时,发出了充满寂寞和悲伤的哀嚎,而这一声激起了沼田的万千思绪,他从小丑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连带感”。[3]88后来他和小丑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亲密,有时“兄弟情深的嬉戏”给他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乐趣。后来,沼田的肺结核复发,由于住院,他无法再照顾小丑,最后他将小丑放走,而他已经从情感上深深地依恋着这只与自己心灵相通的鸟儿,这样的别离,就像他童年与小黑的分开。

(三)鹩哥

在沼田住院期间,不仅病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进一步恶化,他想念自己的犀鸟而不想给自己的家人增加精神上的烦恼。妻子为了让他开心,给他带来一只鹩哥与他作伴。这只鹩哥的叫声是“哈!哈!哈!”这样奇怪的叫声,它能够回应沼田的倾诉,只是无论他说什么,它都只能回复“哈!哈!哈!”沼田认为自己的生命中真正能够倾诉的,只有狗、鸟这样的动物。

“神是什么?不知道,如果能让人说出真心话的就是神,那么对沼田而言,神是小黑、是犀鸟、是鹩哥。”[3]95

沼田进行第三次手术之后,这只鹩哥死了,他每天失落地盯着脏脏的鸟笼。在那之后,医生告诉他,在这次风险不小的手术中,他的心脏在手术台停了一下。那时,沼田那种“神秘”的连带感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证实,他觉得,这只鹩哥,是代替他死的。这只在他看来代替他死去的鹩哥,让他有了一个印度的心愿,在那个自然的王国,放生另一只鹩哥。

背负苦难却将爱播种于世间的耶稣存在于世间每个生命的身上,远藤笔下的神像早已不再是那个传统基督教中高大威严的主,而是饱经风霜的、瘦削的一张脸,他存在于所有解放人类苦难心灵的生命中,无论是沼田,大津,还是每一个人,甚至是某个动物,能够唤起内心灵魂深处最圣洁光芒的,能够让我们看到世间之爱,生命之美的一切就是神的脸,换言之,通过这种具有浓厚生态共存意识的神学思想,远藤想向我们表明的是,神就在人群之中,为了救赎人的悲苦,他化身为各种各样的生灵,周围的某个人,或者像沼田那样,遇到的某个动物,能够让人内心产生作用的,他们的样子就是神的脸,他们就是神。

三、生态想象与“殊途同归”

为了进一步通过文学化的手段阐释自己多元文化视角下以“宗教功用论”为基本内涵的日式基督教思想,除了希克“圣人异名”的观点之外,远藤周作还吸收了著名宗教思想家,被誉为“宗教对话之父”的神学家雷蒙·潘尼卡的多元文化主义观点。由于潘尼卡出生于一个兼有印度教和天主教信仰的家庭里,他的第一部著作《印度教中的未知基督》就开始探索这两个宗教之间的关系,致力于解决基督教与其他宗教信仰如何相处这一问题。而在这部著作中,他提出以下重要观点:1.能够使印度教与基督教进行对话的契合点在何处;2.印度教中的梵天是否从某些程度来讲就是基督教中的神。虽然这部著作在问世后曾引起巨大的争议,但不可否定的是,潘尼卡在这里所提出的观点,对于多元文化主义从理论到实际现实中的运用有着重要的贡献作用。

在潘尼卡的多元文化主义宗教理论中,对远藤周作影响最大的便是他“殊途同归”的思想,潘尼卡认为,宗教实际上是为了个体生命的完整和圆满而存在的,每个人注定不能同时走上两条道路,人与人之间的这条道路各不相同,但其目的和终点是一样的。在《深河》中,大津也说出了这样的观点,这是他喜欢的《圣雄甘地语录》里的一段话:

“各种各样的宗教,他们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只要能够到达同样的目的地,即使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也无妨。”[3]233

《深河》中,尤其是小说后半部分对旅行目的地的描写中所展现的不同信仰的人之间的交集,有宗教信仰者与无宗教信仰者之间的对话等多处细节都表现了远藤周作对这种“殊途同归”思想的认同和继承,并且,这种追求个体生命的完整中,宗教所承担的“功用性”这个角色在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

美津子说,深河不仅是为印度教的教徒们所存在的,更是为所有人流淌的一条河流。深河承载着世人的一切,罪恶忏悔也好,圣洁慈悲也罢。它就像一条生命之河,亦然承载着人们追求更圆满生命、升华灵魂的人生愿望。

为了进一步阐明这一观点,除了基督教内涵和基督神像的理解之外,在《深河》里,远藤周作对印度教女神查姆达的神像描写,更加升华了这一思想:

印度的女神有着不同的造型但大多数以恐怖为基调,这种美丽与丑陋并存、新生与死亡同在的思想深深地扎根在传统印度教的观点中。领队江波这样介绍查姆达像:

“她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这座女神身上有着他们经历的所有疾病,甚至有眼镜蛇、蝎子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还要用萎缩的乳房喂养小孩。这就是印度,我想让各位看的就是这样的印度。”[3]165

这座集慈悲与恐怖于一体的女神就像孕育着古老人类文明的印度,她有着璀璨而源远流长的文化,无论是宗教、艺术还是特定的某些思维方式,她的文明甚至影响了整个东亚与东南亚。同样有着强烈冲突感,如查姆达、如印度本身一样的便是小说的中心,也是作品的标题“深河”——恒河。在瓦拉纳西的河边,逝者的尸体被焚烧,骨灰撒入河中,甚至尸体直接被放入河中,这样,灵魂就能够通过转世而复活。而在这样一条漂浮着人和各类其他生物的尸体、粪便和垃圾的河水中,同样拥有无数虔诚的人在此洗漱和沐浴,祈求洗涤自己的罪恶和获得来生的幸福。深河敞开胸怀,包容着世间众生,不拒绝任何生命。没有人觉得恶心和奇怪,在这样一条包容着生与死的河中,这样的一切,早已是一种常态。就像美津子的祷告词:“河流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3]259

查姆达的神像和恒河的生态书写给人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感,同时也极容易产生丰富的想象。生活在墓地的查姆达,她的脚下有被鸟啄,被豺狼吃的人的尸体,她被树根缠绕着,身体腐烂,她饱受蛇蝎之毒,但仍旧用干瘪的乳房喂养小孩,这样的母性神与传统基督教、佛教等各大宗教中优雅、清纯闪着神光的神像产生鲜明对比,但却与远藤心中那个瘦削的、小丑一般的耶稣在本质精神上来说是相通的。耶稣背负着人们的苦难,救赎着每一个干涸的灵魂,查姆达饱受痛苦却还要喂养小孩,恒河包容着垃圾、尸体、粪便,生态环境恶劣如此,却仍然承载着每个灵魂转世的愿望和精神的寄托。

这些具有强烈冲突的生态书写和神像描述结合后,就不难看出远藤周作思想里对神的理解,真正的神,是一种闪着圣洁的光芒美好精神,他就行走在人世间的疾苦中,为每一个痛苦着的人带来心灵的慰藉。

除此之外,在《深河》的结尾,退役的士兵木口在恒河畔为死去的战友塚田吟诵的阿弥陀经里就有丰富的生态想象:

“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

白鹄、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

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3]245

……

“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3]246

这是《深河》中除了基督教和印度教之外,对佛教经书中的生态描写,这个阿弥陀经中对佛国的想象中充满了浓厚的生态想象意识,它将人们憧憬的圣地回归到了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这种状态是多种生命共同生存的美好境界,悦耳的鸟鸣和婆娑的树影实际上是人类精神追求中最高境界里应该具有的模样,生命的智慧孕育在众生之中,单单仅是人类“唯我独尊”对其他生命的淡漠该是多么愚蠢的意识。即使在佛国,都少不了多样化的生命极其蕴藏的智慧,更何况人类。

远藤正是从佛经、印度教女神和基督教神像的描述中引起读者的生态想象,这份想象不仅是多元文化理念下对宗教的思考,更是在自然意识的根基里,生态意识的展现。进入现代文明以来,人类妄自以所谓的科学征服自然的结局几乎全都成为自食恶果的报应。尤其作为传统世界观中就已经被孕育了“天人合一”等观念的东方人,面对现代性带来的迷惘和创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发展现代化的同时大多数人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脱离自然、甚至与自然为敌而造成的。

在《深河》的尾声里,沼田放生完鹩哥后,有这样的描写:

“菩提树叶的摩擦声,飞到耳边的虫声,这些声音让森林的寂静更加深沉。有东西在椰树间迅速攀爬,仔细一瞧原来是长尾猴。沼田闭上眼睛深深吸入大地、树木酝酿出的像酒一样的青草味。那是生命的本来味道。树木、小鸟在微微拨动树叶的风中进行生命的交流。”[3]249

通过整部作品的内容,无论是从生态循环意识、生态共存思想还是生态想象的叙述,都不难看出远藤周作在宗教圣像描写的同时所展现的浓厚生态意识。这种生态意识既源自东方传统思维特征,又饱含着他对现代文明的思考,在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重重精神危机的局面里,远藤将生态意识融入到了多元文化视域下当代的宗教内涵中,使生态意识与宗教思想相互作用,升华出宗教文化中至善至美的情感来滋养人们的心灵,同时又通过宗教中载体里的生态意识最大限度地唤醒人们对生命的感知力,为大自然及其紧密联系的万物赋予源自生命本真状态的神性光辉。

参考文献:

[1](法)让·德吕莫,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宗教大历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2](日)远藤周作.深河[M].林水福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

[3](日)远藤周作.深河[M].林水福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樊星,女,陕西富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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