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城市文学的兴起
2016-06-16祝东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农业型社会,这种社会模式影响到文学即是乡土田园文学的高度繁荣,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平时疏于观照中国古代的城市文学。其实在中国古代很早就已经形成城市,西周时期的都城即能说明这种社会发展的情况。如《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记载:“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由此可见“都”其实是一种集合了政治、军事、宗教于一体的城市空间。城市文学即是作为生产空间的城市产生的书写城市文化生活的文学。如《诗经·大雅·绵》曾经写到周人祖先搬迁之后“筑室于兹” 的城市建设发展问题,而《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则对当时城市的风景人物有更为详细的描写:“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从中亦可想见城市人口的稠密,以及美女如云的盛况。到了战国时期,城市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史记·孟尝君列传》中冯谖曾劝慰田文说:“君独不见夫趣市朝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肩不顾”,为了各种不同的利益诉求的“趣市者”熙熙攘攘,往来于都市之间。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才有学者将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的起源追溯至先秦,这不无道理。
任何一个新鲜事物的兴起,必然有一个长期的孕育、发展的过程,发展至宋代而逐渐成熟的城市文学,是经历了先秦的孕育,汉魏六朝的形成发展这样一个漫长的周期才逐渐形成的。汉代的赋体文学中,如枚乘《七发》中对音乐、美食、宴游城市生活的夸张描写,而直接对城市进行描写的辞赋则频繁见诸笔墨,如杨雄的《蜀都赋》、傅毅的《洛都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乃至到了西晋左思还在创作关于都城的赋体文学《三都赋》。如班固的《西都赋》中的长安城:“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入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街道四通八达,大小城门无数,市场上、道路旁堆满了货物,街上人流如潮,一派兴盛繁荣的城市景观跃然在目。而张衡的《二京赋》笔下的东都洛阳更是一片繁荣发达的景象,那里物产丰富,宫阙巍峨,服饰华丽,极尽奢华。总体而言,两汉至魏晋六朝的赋体文学中的城市,主要是作为一种夸饰性的书写,其中的政治性气息较为浓厚,但是城市作为审美对象逐渐纳入作家的视域,并在唐宋时期得到了新的发展。
经过隋朝的短暂统一之后,中国封建社会迎来了它的又一个盛世——唐朝。唐初的统治者鉴于隋朝的覆亡,调整统治策略,开言纳谏,政治清明,自太宗开创的贞观之治,到玄宗时经济持续繁荣,形成开元盛世。唐朝不仅有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首都西京长安,还有作为陪都的东都洛阳。唐高宗执政时曾七次巡幸洛阳,武则天当政时将洛阳改为神都,长期留驻洛阳,使得洛阳作为政治中心而更加繁荣。除此之外,唐代还有许多规模较大的商业城市,这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数号称“扬一益二”的扬州和益都(今四川成都),此外南方的广州、杭州,西北的凉州(今甘肃武威)、沙洲(今甘肃敦煌),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也繁庶一时。因为城市的发达和商业的繁荣,营商、游宦、求学、应举的人也多聚于城市,使得城市人口不断增加,对城市生活的书写也日益多了起来。
唐代的都城长安,曾在唐人的笔下是极其威严华美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初唐诗人王勃更是详细地描写了长安的生活情境:
……赤城映朝日,绿树摇春风。
旗亭百隧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
朱轮翠盖不胜春,叠榭层楹相对起。
复有青楼大道中,绣户文窗雕绮栊。……
旗亭、新市、朱轮翠盖、楼台轩榭、青楼、大道,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这也是人们向往长安的一个重要原因。唐人张固的《幽闲鼓吹》记录了一个故事,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入长安赶考,曾以诗干谒顾况,顾况看到“白居易”这个名字后调侃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也即是说长安的物价太高,生活不易,尽管如此,当时人们还是希望生活在城市,期望获得更多更好的机遇(这一点与今天的“北漂”一族又何其相似),唐代僧人卿云写给友人沈彬《长安言怀寄沈彬侍郎》中有诗云:“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从中可见唐代人们渴望寄寓长安等大城市的普遍心理。当然城市并不是永恒的住地,这里更多的是送往迎来的悲欢离合:“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落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诗人刘禹锡的这首诗写出了在长安城不断上演的欢聚和别离,离别的惆怅似乎又不同于对故乡的那种乡土的刻骨铭心的眷恋。
作为唐代最为繁华富庶的大都会当数扬州,诗人王建《夜看扬州市》曾经写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写出了扬州夜市的繁盛景况:千灯齐照,劈空而来的就是一片灯火辉煌的不夜城景观,酒店里红袖飘香,笙歌达旦,如若不是诗题的提示,我们仿佛看到的是“夜上海”的繁荣景象。富庶的成都也是当时文人墨客描写的重点,如中唐张籍的《成都曲》:“锦江近百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诗歌写出了成都市郊的风景的秀美、商业的繁华。丝绸之路上的河西四郡,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也如一颗颗耀眼的明珠贯串在中国西部,唐人元稹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西凉伎》曾写道古凉州的繁荣:“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社会文化生活的丰富:“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虽是一种追忆,但是凉州城往日的繁华毕竟令人回想无限。
然而无论是先秦汉魏还是唐代,对城市空间和生活的书写,其主导的思想意识还是士大夫精英式的,而非商业文化浸润下的市民阶层思想意识的反映,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有人将中国的中国市民文学史的上限定于北宋,因为这个时候开始,坊制和市制崩溃,代之而来的是瓦市的兴起,瓦市成为新兴市民社会的娱乐场所,由此也产生了表达市民思想的通俗文学(谢桃坊《中国市民文学史》)。由此而降,中国古代的城市文学的精神由精英而通俗化,文学形式上由诗赋转向词曲和小说等叙事文学,总体而言,宋代确实是中国城市文学的一个转折点。
论及宋代城市文学自然离不开宋词。词体文学是伴随着燕乐而来的、本就是一种侑酒佐欢的一种新体文学,歌儿舞女闻乐起舞,轻歌漫吟,“今人独重女音”(王灼《碧鸡漫志》),唱词的女性,其声、色无不给人一种想象和刺激,而词的这种香艳的传统正是从晚唐五代一脉相承的,这些从花间词人韦庄的作品中就可看出端倪:
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词是以回忆性的笔墨叙写少年轻狂时代的情事,一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写尽了城市商业刺激下的歌妓粉子的香艳,当年醉眼朦胧倚斜桥骄傲轻狂的少年公子也不可能是杜甫那般“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的士大夫情怀。
进入宋代之后,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都市规模的进一步扩大,填词、唱词更加成为城市生活娱乐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出现了像柳永这样的落魄文人和大量的新声慢词,如其反映杭州城市生活的《望海潮》就是: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词作极写钱塘的“繁华”,据说金主完颜亮读了柳永的这首词,因为艳羡江南形胜繁华,“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
继宋词而起的是元代的散曲和杂剧,这些也都是在元代大一统的政治局势基础之上形成的,而元代繁荣的商业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大城市大都、汴梁、大同、扬州、泉州等,城市的繁荣正是诞生城市文学的温床,杂剧的商业演出目的必然要求有更多的人能够观看,繁荣的城市和稠密的人口自然是这种商业演出成功的保证。
明清以降,中国古代的城市文学正式达到了它的高潮,出现了像《金瓶梅》这样展现城市生活和市民意识的杰作。《金瓶梅》中虚构的空间——清河县,是一个商业繁荣的富庶之地,而临清,则是航运时代运河上的重要码头,商旅往来,络绎不绝。《金瓶梅》中描写到的街道就有狮子街、紫石街、南街、东街等,仅狮子街灯市一景就足见其繁华:“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些行业集中的街巷,如妓院集中地蝴蝶巷:“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五十回)所谓“开坊子”就是经营私娼的妓院。而西门庆家的各类生意铺面也是多得惊人,在其临死那一节交代中,我们可以看到有段子铺、绒线铺、绸绒铺、生药铺等。生活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有帮闲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等,媒婆薛嫂、文嫂,以及兼做保媒拉纤的王婆等,妓女李桂姐、郑爱月、吴迎儿等,还有太监、守备、皇亲等,《金瓶梅》中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也就是在这些街巷铺面中上演的。小说不仅详细地叙写了城市生活的情状,而且还突出了在商品经济的推动下,人们精神状态的变化,其中乐于为《金瓶梅》研究者引用的就是那句表现西门庆这种暴发户豪情的那句:“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市井社会对酒、色、财、气的艳羡和追求溢于言表。小说尽管一再强调酒、色、财、气为“四贪”,害人不浅,并以主要人物的不得好死来警示世人勿要如此,但是在叙述的过程中,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的情感,而这也正是随着商品经济发展之下的城市生活给人带来的困惑和迷茫,作为物质化的城市,在给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诱惑和痛苦,小说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这种不断发展的新的生活空间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
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中,乡土文学尽管一直是一道显目的风景,但是中国城市文学的涓涓细流却也一直没有止息。特别是中国古代的城市文学,也许它的声音曾经是那么的微弱,甚至与现代意义的城市文学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对城市空间的叙写、对生活在城市空间中的人精神探求,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其价值意义至今看来都是弥足珍贵的。用这么小的篇幅勾勒古代城市文学的发展,肯定与其实际情况不相匹配,但是如果能引起读者对古代城市文学存在的兴趣,也就达到了此文的目的。
作者简介:
祝东,博士,兰州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学术思想史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