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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图

2016-06-16尹文武

山花 2016年11期
关键词:卤肉场长名贵

尹文武

单位改制后,王大海把住屋的门堵了,把临街的墙敲了,住人的房屋就成了做生意的门面。王大海开了间店铺——小于卤肉铺,因为媳妇于瑞娟以前就是卖卤肉的,算是熟门熟路。

于瑞娟和王大海下岗前都在国营屠宰场工作,其实就是杀猪。屠宰场经营虽然单一,工种却很齐全。场长、副场长、会计和出纳是管理员,按编制属于干部;屠宰工、洗膛工 、剔骨工、搬运工、运输工等属于工人。那阵子工人阶级叫得很响,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屠宰场下面还设有三产公司,职责就是将猪头、猪尾、猪耳朵、猪舌头等部位卤来卖,于瑞娟就负责每天在单位门口卖卤制品。

小于卤肉铺有明确的分工,于瑞娟负责切肉,她肉切得好,薄薄的,一片一片,立在砧板上不倒,方方正正。王大海负责拌,他凉菜拌得好。一把勺把花椒、胡椒、芝麻、酱油、味精往盆里稀里哗啦的一挑,抓一把葱和芹菜,往盆里一丢,再根据顾客的喜好,放上油辣椒或胡辣椒,然后右手往上一抛,很像一位甩炒锅的技术高超的厨师。肉和佐料飞起来了,盆水平端在空中,接住,又往上一抛,肉和佐料又飞起来了,再接住,卤菜就拌好了。看起来好像很随意,其实佐料的分量和拌的程度都恰到好处。这样呢,王大海和于瑞娟卖卤肉也有卖艺的味道,顾客来买卤肉也有看表演的意思。当然,他家的卤肉入味、好吃是不争的事实,买菜的从云峰巷菜市场买完其它的菜,还会拐出十来米来买他家的卤肉。

可才卖了一个多月,卤肉铺所在的西城路两头就被政府堵了。路一堵,生意就堵了。西城路已经纳入旧城改造范围,政府动员了好几次,整条街的店铺都赖着不搬,政府就把路堵了。没有了生意,不用政府动员,自己倒主动找出路去了,现在除了小于卤肉铺,其它的店铺都关了门。

小于卤肉铺为什么就没有想着搬迁呢?这只有王大海和于瑞娟知道个中原委,他俩已经口头协议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就是因为手续没有办,存在变数,都在等待和观望。协议离婚是于瑞娟提出来的。于瑞娟有天突然就对王大海说,我们离了吧。王大海不知于瑞娟怎么就冒出这么句话,结婚二十年了,什么磕磕绊绊没有碰到过?说归说,两口子睡一觉就好了。那时候单位还在苟延残喘,婚姻却先亮了红灯,王大海也有些感伤,想这么多年于瑞娟跟着自己是委屈了些。当初进城的时候,完全想不到,城市的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

改制的风声已经放出来了,职工已看到了端倪,三产公司率先撤销,临时工提前辞退。王大海急,于瑞娟也急,男人急的时候总会生出些革命乐观主义,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女人急的时候,想得就细得多,油、盐、酱、米、醋,样样都非常具体。因为单位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职工的收入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早已入不敷出,儿子又正准备高考,都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于瑞娟偷偷地去找场长,找之前于瑞娟不敢和王大海商量,场长是有名的花花肠子,当初屠宰工张名贵家老婆就是找场长要一笼猪肝把自己搭上的。于瑞娟也不是没有掂量过,去的时候想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场长说不就是要个工作嘛,只要听话,办法总是有的。但什么才叫听话呢?场长动了手脚,他把手搭在于瑞娟的肩上,于瑞娟心一紧,肩自然地耸了那么一下。场长说这不叫听话。说着又用手摸于瑞娟的脸,于瑞娟的心又是一紧,后退了半步。场长说这叫听话?回来的时候,于瑞娟很后悔,责怪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如果只看长相这项指标,于瑞娟嫁给王大海是委屈了些。于瑞娟经常说王大海脱不了农村人的样子,原因是王大海皮肤黑,皮肤一黑就像天天干农活的。于瑞娟刚进屠宰场的时候也不白,上了半年班后,太阳晒得少了,皮肤慢慢就白了。也可以这么说,于瑞娟黑在表面,王大海黑在本质,是农民根深蒂固的黑。但是王大海是招工进的屠宰场,是正式工,于瑞娟是经人介绍进的屠宰场,是临时工,两个指标综合考虑就扯平了。当初于瑞娟来屠宰场当临时工,其实也是为婚姻作铺垫的,进了城,认识的有工作的人就多了,选择面就大了。王大海抓住了于瑞娟的这种心理,趁于瑞娟立足未稳,向她展开强有力的攻势,一波接一波,于瑞娟放出话来,接触是可以的,但恋爱的话,得慢慢来,要双方都有足够的了解才行。王大海怕于瑞娟玩游击战术,这种战术的实质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像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先随便找个工作稳起,一有机会,就跑了。王大海很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他终于和于瑞娟逛马路了,这归功于那天屠宰场停电,王大海邀于瑞娟看电影,这都是很俗套的路数,关键是于瑞娟担心王大海一走,她一个人呆在屠宰场有些害怕,屠宰场虽说不杀人,但一天杀上几十头猪,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其他住单身宿舍的,一停电,都像放假一样高兴地喝酒去了。电影院离屠宰场有很长的路,走过去用了很长时间,走过来又用了很长时间,这一路就自然说了很多话。第二天王大海还是邀于瑞娟逛马路,但是这天没有停电,理由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于瑞娟就没有爽快地答应,王大海动手拉她,她就生气了,说才认识几天就动手动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王大海是屠宰场的锅炉工,就是烧水烫猪毛的。王大海心情不好,锅炉里的煤火心情好像也不好,燃得有气无力,那是烟囱堵了,不抽气,他拿起铁钩爬上烟囱,通好烟囱后就坐在烟囱顶端钢筋围成的休息台上。坐在休息台上做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做,无所事事,悠闲得用铁钩涂涂画画。那时已是冬季,寒风呼啦啦的,烟囱上却暖和得很。王大海就是一副不想下来的样子。

于瑞娟每天下班后都要把放卤肉的手推车推进单位里,屠宰场的大门在左边,放手推车的位置在右边,这样就必须经过锅炉房。王大海从锅炉房里跑出来,就把于瑞娟的手推车撞翻了,一车卤水泼在于瑞娟身上,这些都是王大海算准了的,唯一的差池是自己的大腿与手推车撞得太重,一个星期后都还青着。王大海管锅炉房,还管澡堂。晚上,王大海把澡堂打开,按规定澡堂的开放时间是上午十点至下午一点半,这个时候,该杀的猪杀了,该卖的肉卖了,大家正好洗个澡轻松一下。王大海去叫于瑞娟,于瑞娟正在宿舍里抹身子,但怎么抹都有一股卤猪肉味。于瑞娟端起一盆衣服就朝澡堂去了。

王大海和于瑞娟结婚时火急火燎的,那会儿于瑞娟已经怀上了。因为于瑞娟是临时工,两人就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双职工,所以就分不到房子,婚房就是单身宿舍改的,一个进出,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厨房。儿子小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住里间,读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搬到了外面一间,厨房呢?又是外面那间隔出来的一小间。住房改成门面后,王大海和于瑞娟才在屠宰场对面的小巷里租了60平米的小套房。

王大海百无聊赖地坐在卤肉铺里,看远处的几幢高楼欣欣向荣地向天空攀爬。王大海闲下来的时候总是这样,就连于瑞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于瑞娟在做早饭,卤肉铺生意好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做早饭,经常是到了下午一两点钟才囫囵地炒两个饭将就。现在生意没有了,但早饭得吃。她先切卤好的猪头肉,放在不锈钢盆里。然后叫了声,大海。按分工,拌菜是王大海的事。见王大海没有应答,于瑞娟又切卤好的猪耳朵,她要炒来吃,然后又切卤好的猪大肠,她要蒸来吃。这些卤菜都是卖剩下的,自己吃总得弄出点新花样。邵奶奶的叫卖声就是这个时候进入王大海的耳朵的。

“油炸粑,油炸粑了,最后两个,再不买就没有了。”邵奶奶门牙掉了,不关风,吐字不清,但因为叫卖声抑扬顿挫,像唱歌,非常好听。果然就有人把邵奶奶最后的两个油炸粑买走了。

王大海好像从睡梦中突然醒来,站起来说:“同样是卖东西,我们的卤肉铺还没有开张,邵奶奶的露天油炸摊却快收工了。明显是经营思路出了问题。”

邵奶奶每天坐在卤肉铺的对面。一个蜂窝煤炉,一口铁锅,一桶金龙鱼油瓶装的菜油,还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装了包了豆渣的油炸粑。这是邵奶奶的全部家当。邵奶奶从塑料袋里把油炸粑放入锅里,嗤嗤嗤,邵奶奶把油炸粑翻过来,还是嗤嗤嗤。嗤嗤嗤……由强而弱,到若有若无时,邵奶奶用铁钳夹起来,放在铁锅口边的铁丝网上,黄黄的,就炸好了。于瑞娟叫王大海的时候,王大海一直盯着对面的邵奶奶看,以前邵奶奶也在这里,只是卤肉铺生意好,没有时间注意罢了。

“我要杀羊子。”王大海突然说。

“你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杀羊子?”这是于瑞娟吃惊的地方,更吃惊的是王大海怎么突然想到要杀羊子呢?

王大海给于瑞娟的解释过程非常漫长。

他问于瑞娟:“我们的卤肉铺以前生意好不?”

于瑞娟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当然好了。”

王大海说:“现在呢?”

于瑞娟说:“有什么你就说嘛,何必绕来绕去。”

“以前我们生意好,关键还是紧挨菜场沾了光。”

于瑞娟说:“路两头都堵了,还有哪个会来买卤肉?”

王大海觉得瑞娟把生意不好完全怪堵路有失偏颇,他把头往马路对面一扬,于瑞娟顺着王大海扬头的方向看过去,邵奶奶正挑着她的家什回家了。邵奶奶家住在王大海家租住房的隔壁,时不时会打上照面,但于瑞娟理不清王大海一系列话语和动作之间的联系。王大海说路堵了邵奶奶的生意影响了没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开小吃店和开卤肉铺是不一样的。卤肉毕竟属于菜类,你买菜的时候是不是只买一种?买了红豆是不是还要买酸菜,买了青菜是不是还要买白菜?于瑞娟点点头。所以卖菜得去菜场,品种多,买菜的人也多,因为选择多嘛。于瑞娟说,那么你想把卤肉铺开到菜场上去? 王大海说我要杀羊子,把卤肉铺改成羊肉粉馆,你卖粉,我杀羊。像对面邵奶奶那样,路堵了,我们就是独家经营,没准生意会更好。

“你为什么不去杀牛,开个牛肉粉馆?”王大海知道于瑞娟是讽刺他。

“我为什么不杀牛?因为牛是拿来犁地的;我为什么不杀马?因为马是用来驮物的;我为什么不杀狗?因为狗是用来看家的;羊能做什么,就是用来吃的!”王大海是这样回答的,但是开羊肉粉店的灵感却是来自在卤肉铺门口踱步的张名贵。房开商买下屠宰场这块地后,就聘了张名贵守门,张名贵杀了二十多年的猪,练就了一副好身板,门守得很像那么一回事。门卫室是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热,张名贵喜欢沿值班室左右踱步,也算是巡逻。张名贵的前妻被场长的几笼猪肝收买后,张名贵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羊肉粉”,说她是又骚又白。张名贵离婚后就和王大海家一样了,也不能算严格意义的双职工,所以也没有分到单位的房子,又都买不起房,就住单身宿舍,住王大海家隔壁,那时,住单身宿舍的就只有他们两家了。

一只黑山羊在一根棕绳的牵引下,走进城市。

王大海把黑山羊牵上一辆农用车,到了城郊后,农用车掉头走了。农用车不能进城,黑山羊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在屠宰场工作了二十年的王大海也未必知道。王大海和黑山羊穿过中华东路、中华西路,过了大十字,又过小十字,一路上,黑山羊都表现得很惊恐。他们走到西城路卤肉铺的时候天已擦黑。黑山羊关在卤肉铺里,王大海走出门面,手一拉,脚一踩,卷帘门“哗啦”一下,黑山羊两眼一片漆黑。

从租住房出来,要走两条无名小巷。朝前走五十米,右拐,再走五十米,再右拐,进入屯堡巷,直行,走完小巷,就是邵奶奶每天卖油炸粑的地方。前面就是西城路,穿过马路,就是小于卤肉铺。王大海在这条路线上走了无数次。今天他想的却是杀羊,是杀睡羊还是杀跑羊?将羊子放倒在特制的凹型铁椅上杀叫杀睡羊,因为羊子是捆起来的,束手待宰,看不出水平。杀跑羊是最过瘾的,高高地骑在羊背上,一手抓住羊角,一手提刀,手起刀落,并一命呜呼。不管是哪种杀法,都要在刀尖上哈一口气,这是张名贵教的,叫一鼓作气。王大海还在想是不是要将“小于卤肉铺”的招牌改成“小于羊肉粉”,又想,还是算了,主要是对于瑞娟是否能和自己继续走下去没有底。按他对于瑞娟的了解,婚姻的裂缝不至于这么严重。结婚二十年,也吵过,也闹过。但以前不管怎么吵闹,都没有搞口头协议,一协议,好像就正式了。

横穿马路的时候,王大海先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路堵了,早就没有车过了,但王大海的习惯没有改变。路灯还在亮,能清晰地照到街道两边的商铺。王大海以为错了,转过身,对面就是屯堡巷口,左边是云峰巷,就是以前的西城菜市场,右边是张名贵的门卫室。张名贵已经起床了,在漱口。

“看哪样看哟,昨晚砌的墙。” 见王大海很茫然的样子,张名贵迅速收起牙刷,在漱口缸里攮了几转,然后吸一口,“噗”一声又吐掉,牙膏沫在嘴角花花白白的。

一壁墙把门面堵了,这是事实,但王大海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他再次看了看墙,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卤肉铺的卷帘门与天花板的连接处本来有条缝隙,现在围墙堵了,外面的光线怎么也照不进去,黑山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长的黑夜,咩咩地叫,不断提醒在外面讲话的王大海。

“既然门堵了,不如杀一盘。”张名贵说,也没有征求王大海意见,说完就把象棋端到已经夏休的火炉盘上。以前在屠宰场,就张名贵和王大海喜欢下象棋,两家都住单身宿舍,没有事的时候,就杀上几盘,说他俩是朋友,准确地说是棋友。

杀羊刀还在王大海手里,在早晨的阳光里发出白光。因为没有杀过活物,他穿过马路的时候一直在杀羊刀上哈气,只为壮胆量。张名贵说,叫你杀棋,又不是叫你杀人?王大海才将杀羊刀放进左手提的提篮里,再把提篮放到门卫室的角落里。提篮里装的都是些铁玩意,砍刀、剔骨刀、刮毛刀、挂钩等等,这些都是为卤肉铺里的黑山羊准备的。

怎么也弄不平展的塑料棋盘与油腻腻的火炉盘门当户对,满是灰尘的象棋子和锈迹斑斑的炉身相得益彰。象棋是方纸盒装的,四个角已绷破。张名贵摆完棋子,竟然差了两颗。王大海说算了,算了,反正棋子也不齐,就不下了。王大海是无心恋战,因为心里装着事。况且,除了那些领着退休金的老同志,哪有大清早下棋的?张名贵拉开大铁门,顺手就抓来两块石子,摆在棋盘上代替,说就差个兵和卒,又不是车马炮,有什么大不了的!

下棋一般最少都要下三盘,三局两胜,主要是为了避免偶然性,民间有时比官方更规矩。张名贵首战告捷。红棋、绿棋重新回到最先的位置上,张名贵说他要出去方便一下,也说叫王大海思考一下下盘棋该怎么走。张名贵赢棋时总是洋洋得意。既然羊子没有杀成,王大海现在最该想的是和于瑞娟下一步该怎么走,反正就是这一两天,儿子的大学通知书就应该来了,和于瑞娟是离还是合?也不知于瑞娟怎么想的。张名贵一出去,王大海提起提篮也跟着出去了,厕所在大铁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也是临时搭建的,原先屠宰场的厕所已经被挖机夷为平地。大铁门半开着,他想是不是和张名贵打声招呼,他习惯性地往铁门里一望,就看到了那个高高耸立的烟囱,这是王大海以前最熟悉的地方。

最先看到站在烟囱顶上的王大海的,是那个开塔吊的,他的眼睛跟随臂架转过来,转过去,再转过来,又转过去,然后就看到了王大海,王大海此时正拿起一把尖刀,太阳光经过尖刀的表面后匆匆忙忙地朝四周飞奔,像极了碉堡里的探照灯。开塔吊的一声惊呼唤来了工地上的所有人。张名贵已经上完厕所出来了,他和周围的人一起扬起脖子,他说,大海,你爬到烟囱上去干哪样?王大海在上面听不见下面的声音。旁边有人问张名贵,你认识他?

所有的信息汇集起来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房开商把王大海的门面堵了,王大海想不通欲寻短见。

王大海爬上这个烟囱不是一次两次,像这样被众目睽睽注视肯定是第一次。王大海第一次爬上屠宰场的烟囱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于瑞娟才到屠宰场当临时工没有几天。那天他和于瑞娟闹了矛盾,于瑞娟不理他了,因为他摸了于瑞娟的手,于瑞娟说才认识几天就动手动脚的肯定是个心花的人。王大海坐在烟囱的休息台上,用铁钩在一块砖头上画了张图案。王大海就是冲着这个上去的,都说滴水穿石,王大海想看一下,二十年的风吹雨蚀,那张图成了什么样子?

图案还很清晰,王大海心里的想法就丰富了一些,用杀羊刀把刻有图案的砖块敲起来。王大海想再不敲起来,过几天挖机的铁爪抓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王大海还想,把这张二十年前的图案送给于瑞娟,不知她喜欢不喜欢?

王大海抱着砖块站起来的时候,烟囱周围已经铺上了一层层的充气垫。房开商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也许这种事对他们而言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应急预案环环相扣,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但房开商所有的准备只想到了一个方面,就是王大海一旦跳下来所采取的应急办法,但王大海手里的刀和砖头告诉他们,也许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房开商毕竟经验丰富,又打了110和120,因为西城路两头已经修了砖墙,车开不进来,标有110和120的车辆在西城路两端煞有介事地闪着红灯和绿灯,但民警、医生、护士无一例外都站在烟囱下,已经进入临战状态。

地面上的人群在叽叽喳喳,烟囱顶上的王大海却是一脸茫然。谈判专家是随后到的,他将身体牢牢地捆在臂架上,开塔吊的小心翼翼地将臂架向王大海靠过去,谈判专家其实是很安全的,但观看的人觉得好像在看欧美动作片,继而作出“做什么都不容易”的感慨。房开商给出的底线是王大海提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了再说,对专家来说,这已经是最没有含金量的谈判了。待走近王大海后,专家从王大海的表情判断其确实不是想寻短见的人,说话就硬了些。专家说,我知道他们把你的门面堵了,方式上欠妥,但你占着国家的房子不搬,也算是钉子户。王大海说你们一大群人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老子是钉子户?他把杀羊刀扬起来,大吼,都给我滚开,都给我滚开。开塔吊的好像是等着王大海指挥一样,王大海刚一说完,塔吊就好像自动似的又离开了他那么一点点。王大海坐回到休息台上,情绪稳定下来后,塔吊又好像自动似的朝王大海靠近。专家这次说话就软和了许多,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我们也是尽量满足你。王大海的情绪又激动了,站起来,又吼,老子什么都不要,都给我滚开。第一次谈判以失败告终。专家回到地面,松了松身子,再一次爬上塔吊。专家到地面的时候,已经把困难和房开商交流了,他说这人好像对提出的条件不感兴趣,莫非是感情上出了问题。他问王大海家还有什么亲人?张名贵结结巴巴地把王大海家的情况说了,张名贵吓坏了,他不知道王大海和自己下棋下得好好的,怎么就想着寻短见呢?专家第二次靠近王大海,只抛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张名贵说给王大海的,专家只是转述:“我们就像被人丢弃的卒子,死了没有哪个可惜你,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过河,当车使用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经了专家的口,张名贵的话更具感染力,王大海眼泪哗就出来了,他想对专家说点什么,塔吊一个大幅度转弯,转眼专家又到了地面。

按照王大海对于瑞娟说的,早上他杀好羊子后,中午于瑞娟过来炖,明天羊肉粉店就可以开张了。他们虽然已经口头协议了,但许多事情还是能够商量的。王大海实在想不出于瑞娟为什么要和自己离婚,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自己太穷太窝囊了?如果羊肉粉店开得成功些,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早上王大海走后不久,于瑞娟就去买菜,西城路的路堵了后,菜市场就搬走了,现在买菜得去南城路。买好菜,她去了趟南城路的专家诊所,这段时间每周她得来这里一次。

两个月前,于瑞娟找了场长时被场长动了身子,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心虚得很。几天后,下身痒痒的,去看专家门诊,医生就说她得了那个病。于瑞娟肠子都悔青了,被场长动了身子后一个多月,单位还是改制了,场长是知道单位的这个结果的,他就是不说。于瑞娟担心这种病医不好,听说和癌症差不多,很难医好的。医生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病愈前不能夫妻同房,否则就会传染,对你对他都不好。于瑞娟问要医治多长时间?医生说大概要两个多月。于瑞娟想两口子怎么可能不同房呢,晚上王大海就想那个了,于瑞娟当时已经准备把事情给王大海说了,但话说出口后就成了:我们离了吧。王大海一下蒙了,也没有底气问为什么。于瑞娟见王大海软在床的另一边,又准备把事情给王大海说,但话再出口,又是,离了对你对我都好。其实这话是医生给于瑞娟说的。于瑞娟把离婚协议的内容对王大海说了,于瑞娟偷偷算过了,待儿子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病肯定好了的,儿子高考的事也是个很好的缓冲。

于瑞娟很高兴地从诊所出来,医生告诉她,说打完这一针,用完这次药,就完全康复了。于瑞娟问,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同房了。其实于瑞娟觉得这段时间很对不起王大海。医生说要等三天后,又说多的都坚持了,不在乎这两三天。于瑞娟得了这病后,经常和医生交流,觉得医生讲得在理。

因为心情好,所以于瑞娟没有忙着去做早饭,她要去看看王大海的羊子杀得怎么样了。她想过,过了这三天,她要和王大海好好疯一把,把以前欠王大海的好好补回来。她还想,病好后就把铺子搬出去。单位改制又不是只针对她于瑞娟一家,别人过得去,莫非自己就过不去!自己可不想背个老赖的骂名。

于瑞娟先看到了西城路上一层又一层的人,看到了卤肉铺前的围墙,最后看到了站在烟囱上的王大海,她艰难地拨开人群挤进去,此时王大海也看到了于瑞娟。谈判专家伸伸腰后,再次整装待发,还没有爬上塔吊,王大海就在上面喊开了:“都给我走开,老子自己下来。”

一把尖刀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插在一张充气垫上,“噗”一声,充气垫就泄气了。围观的人们对事件的结局表示遗憾,他们想象一个人像那把尖刀一样从空中几个腾空翻后撞在地面上的样子。民警把围观人群赶出工地时,他们还心有不甘,似乎还有人发出了“就这么结束了”的诘问。王大海丢下杀羊刀后,抱着砖头从烟囱上一停一退地下来。房开商、医务人员、民警,尤其是于瑞娟悬着的心就和王大海的双脚一起落了地。

于瑞娟的眼泪“哗”一下掉出来,她用袖子抹,风一吹,竟然干了。王大海的眼睛也汪开了,他眨了眨,眼泪退了回去。他俩走出大铁门,旁若无人地穿过之前围观现在又一步一回头看着他们的人,有人突然说句,太没意思了。

回到家,王大海把那块画有图案的砖递给于瑞娟。二十年前,王大海对于瑞娟说他给她画了张“龙凤图”,那时正是王大海和于瑞娟闹完矛盾又好了的时候。于瑞娟要王大海拿给她看,王大海说在烟囱上。于瑞娟说要爬上去看,当然她只是说说,于瑞娟恐高,根本不敢爬。后来,于瑞娟要王大海讲龙凤图的故事,王大海用实际行动解释,他们抱在一起,嘴对着嘴……后来于瑞娟说一张图怎么会像演电影一样,活灵活现的。

在王大海的老家,年轻人是通过“赶表”来谈恋爱的。赶场天又称为“赶表日”,男女青年走在乡场上的一个固定场坝上,男青年有中意人了,就找块石头或者瓦片,画一对男女,称为“龙凤图”。把“龙凤图”送给中意的人,对方接受了,就表示同意恋爱了。如果对方不接受,就表示不同意,男青年必须把画有龙凤图的石块或瓦片放回原来的位置。老人讲,如果不放回原位,就说明是个三心二意的人,将来必定会成为二流子,这种人以后都会被所有女青年唾弃,媳妇肯定是找不到的。

儿子去学校拿通知书去了,家里就王大海和于瑞娟,两人都有拥抱一下的欲望。如果是三天后,也许他们就会像当初王大海给于瑞娟讲的故事那样,先抱在一起,亲嘴,做好久都没有做的事情。现在于瑞娟不能这么做。于瑞娟也看到了砖头上的图案,砖头上画的是两个人,一个留有胡子,一个留着长发,脸型是不规则的,不是圆型,也不是椭圆型,也不是别人经常讲的那种瓜子脸或者苹果脸,图案上的两人没有表情,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于瑞娟没有接王大海递过来的龙凤图,说,一块烂砖头,脏死了。

大约是黄昏到来的时候。王大海又一次爬到烟囱上。上午的事让房开商汲取教训,他们辞退了张名贵,因为张名贵没有履行好职责,让一个外来人擅自进入工地。新的看门人已经到位,但他没有工作经验,那扇大铁门应该随时上锁的,他忽视了。王大海轻易地爬上了烟囱,他还没有将那块砖块放回原位,开塔吊的又发现他了。开塔吊的准备下班,上午浪费了他半天工,心里正窝着气,又看清是王大海后,他说,不要再装了,要跳的话,早上就该跳了。

夜幕降临下的工地很清静,王大海抬头看着开塔吊的人。那人又说,我说得不对?只要两条腿一迈,你就会一鸣惊人。王大海的腿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但他没有跳。跳下去的只是手中的那块“龙凤图”,它再也回不到原位了,就像他和于瑞娟也回不去了。

“龙凤图”落在地上没有声音,至少王大海没有听见,他听见的只是一只黑山羊惊恐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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