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灯记
2016-06-16卢一萍
卢一萍
一点说明
刘长腿被自己家里人当野鬼打死的事一直是几水乡的奇闻。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流传。我去年回乐坝村时,人们提起这件事,还津津乐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刘长腿被杀死的方式前所未闻。
那是1956年仲夏,我受宣传部门的指派,受命写一部名叫《巴山巨变》的长篇小说,因为刘长腿是贫苦农民翻身做主的典型,他们要求我必须以刘长腿这个原型来塑造小说的主人公,我便来到几水乡乐坝村体验生活。没想去那里才三天,我小说的原型就被鬼打死了。事发后,几水两岸鬼影幢幢,人心惶惶。我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在听他们谈鬼说魅之余,先后采访了一些人。当年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在只能写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的时代,写这种鬼故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数次提笔,都以撕碎稿纸作罢。最后只留下了一份采访笔记和小说开头,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黄土已快把嘴巴埋住,前些日子偶尔把这些旧物从箱底翻出,予以整理,公之于众,以供诸君饭后闲谈。
我的小说开头
杀人案发生在那年农历三月十七日凌晨——后来公安核对的时间是1时20分左右。那是一个美好的仲夏之夜,月不黑,风不高,夜空碧蓝,群星璀璨,一轮秀美的弯月挂在天上,投下朦胧月色,夜空里浮动着勃勃万物的暗香。不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虫鸣声像水一样一阵阵漫起。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就连偶尔一声狗叫也带着梦呓的味道……
那一切都表明,那是一个祥和安静的夜晚。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夜晚会与一桩精心策划的凶杀案有关。
就在人们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一只狗发出了毫不含糊的吠叫,其他狗也相继惊醒过来,山乡里顿时吠声一片。有些醒来的人嘟哝了一声,翻过身去,想要再睡,突然又听到了“呯”地一声锐响,但人们还是没有在意,因为那时候,常有人把雷管放进骨头里,做成炸子,放在路边,哪条嘴馋的狗一旦贪吃骨头,一咬,就会脑袋开花,成为铁罐里的炖狗肉。
大家又睡着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狗叫声更紧,其它生灵的喧哗被犬吠淹没。那轮残月变得更加晶莹,好像是透明的。就在这时,突然从村头的刘长腿家传来一阵吵闹,然后是一片凄厉的哭嚎,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女人惊恐地哭叫起来:“天啦,怎么是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这是在耍什么宝啊!”然后是一个男人嘶哑地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他的声音撞到对河观音岩植物繁茂的岩壁上,又弹回来,被村后山神庙周围的林莽吸纳,正要吞咽,觉得味道不祥,又“噗”地吐出,余音在乐坝村上空回荡了好久。
宁静的夜晚顿时被搅成了一锅粥,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朝村支书刘长腿家跑去……
村长刘绍元说
你看,这土地庙里石头雕的土地老爷就是刘长腿同志砸的,现在只有脑壳是完好的了,一双眼睛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呢。这个土地老爷据说解放前很灵验,解放后信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刘长腿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很少有人知道那是啥意思,他说就是不信鬼神不信佛祖,那信啥呢,信新政权信毛主席。他来拆了庙,砸了土地爷,拿走了铜香炉,说是要用铜香炉给自己和岳父打一杆气派的全铜烟锅。那烟锅在他死后第二天打好了,足有四尺长,两斤重,平时能抽烟、上坡下坎能作拐杖用,走村串户还能当打狗棍。他岳父给自己留下了一杆,另一杆陪葬了。有人说,他埋在了黄土里,土地老爷肯定要找他算账的,问他为什么把他砸得那么狠。果然,埋进土里第三天,他的坟就被刨开了,柏木棺材被撬开,那杆铜烟锅被人拿走,尸体抛在外面,野狗把他一双手吃掉了,乌鸦则啄食了他的眼睛,气得他岳母和媳妇坐在坟头,轮换着、扯着嗓子骂了三天。
我和刘长腿同志是搭档,但要从辈份上讲,他应该叫我一声三叔的。他以前一直叫我三叔,但当了支书后,就叫我老刘了。这个人,嗯,那个怎么说呢?有人怀疑是我和他争权夺利杀了他,简直是胡扯!他把权力揽走,我落得清闲。要问谁杀了他,我看谁都有可能杀他!但您知道,他不是别人杀的,是他家人杀的,按人民群众的说法,是鬼借他家人的手杀了他。
他说自己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纯粹的贫下中农,是劳苦大众中最劳苦的一员;说自己的根正得像竹子一样,苗红得跟写春联的红纸差不多。但在乐坝,谁都晓得,他是陈文禄老夫子——哦哦,不,陈老夫子是老叫法,叫了几十年,都改不过来了——是陈文禄老地主的义子,解放前是把陈文禄叫爹的。说句良心话,陈文禄对他真的不错,还让他到白茅坪去读过私塾,他能读会写的本事,都是那时学的。当然,他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说他的不是。但他做的事情的确太不像人做下的了。我如果不是跟他搭档,我都恨不得离他远点。能离他多远就多远。但我不是解放前的乡长吴泽云,有钱,想到哪里修房子住都可以,甚至能到县城修一座府第。我劳苦半辈子,到解放时一间房也没有。就是解放后,我剩下的半辈子,能自己修三间土墙房就不错了。我现在住的跟刘长腿同志一样,都是陈文禄家的。不过他在前院我在后院。刚解放的时候,政府分地主的房有个原则,谁解放前最穷,就分给最好的房。刘长腿不算最穷的,所以给他分了三间偏厦。
他是个很霸道的人,当了支书后,就跟住正房的周有礼说,你让我堂堂村支书住偏厦不合适吧。周有礼老实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跟他换了。他住进正房不久,就在四合院里修了围墙,把天井都围成了自己的。他的正房后面就是我的两间偏厦,可气的是,他在后墙根下修了他家的猪圈和牛圈,这猪粪牛粪不就正对了我家门么?把人熏得出不了气。你说,我还是和他一起跟新政府做事的,还是他长辈,他都这样,是不是欺人太甚!你说要是人,哪有这样做事的?哎,我那个婆娘——他该喊婶的,气得在他面前吊喉抹颈的,他却说,你上吊,你抹喉,你还可以去跳水、去跳崖、去喝药!我婆娘气得呀,把牙都咬碎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起来。我们就晓得这个人我们惹不起了。惹不起,躲得起,忍吧!他做的好多事我说不出口,我是给政府做事的人,也不好说,但人民群众会告诉你。
你说我也是村长,是啊,我们官职的级别一样,但他是支书兼民兵连长,是村里党的一把手,又掌管武装,我就啥也不是了。说白了,我就是个毬配角。
他被鬼打死那天晚上,我白天到乡上去办事,在街上喝了一点酒,当时还没怎么醉醒,有些迷迷糊糊的。我是被砸门声弄醒的。我听了一下,是谁在砸他家的门,狗也叫起来,因为是晚上,声音很分明。我还在想,谁吃了豹子胆了,敢这样砸他家的门?然后听到他们家的人在问,然后听见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就响起了“噗噗噗”砸什么东西的声音,开头听到动静那么大,还以为他又和他婆娘干仗了——他们在半夜里老干仗,那是村里谁都晓得的事。但那声音太响了,像在使劲砸棉包。我以为是他在打他婆娘,就说这个狗日的,下这么重的手,是要杀人啊。一直“噗噗噗”地砸,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要爬起来,婆娘扯住了我,问我要干啥去?我说我去看看。婆娘说,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你屁事,我们天天闻着他家的猪粪牛粪活命,你还嫌他欺你不够!就是在解放前,吴云泽那么恶的人,也没有做过这样缺德的事。我想,那是人家家里的事,我就是去了也不好管,就又躺下了,直到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才觉得真不对劲了。难道有人敢杀村支书?我又想爬起来。婆娘又扯住了我,杀了好,刚好是为民除害了。我是村长呢,我得去看看。我翻身爬起,提上裤子,没有管婆娘的咒骂,披了衣服就往他家跑。
好像是要让大家看到那种惨烈的场景,刘家的大门前已点起了竹篾火把,把四周照得雪亮。但四邻没有一个人到场。
眼前一片狼藉,现场完好,打死人的扁担、锄把、抬杠胡乱地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迹还是新鲜的,血像蚂蝗一样在地上爬动。有些血在火把映照下,像火苗一样跳跃着。地上倒着一个人,那对已被打折的长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谁。
但刘长腿同志的装束非常怪异:他没有穿裤子,那天晚上没有下雨,却披着一件蓑衣,两条手臂平伸着,与一根扁担绑在一起,身体呈十字形,看上去像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什么酥。对,耶稣。——解放前我们这里有个耶稣庙,对,也有人叫教堂,但我们把它叫耶稣庙,是一个外国人在这里修的,解放后就没有他的影子了。那个庙子被我们拆了,十字架被我们烤了火,石头和砖瓦修了我们大队的养猪场。他跟当年耶稣像倒在地上的样子差不多。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仰面躺着,因为脖子被打断了,他的后脑勺朝到了上面。他舅子小心地翻过他的头,发现他混了血迹的脸上涂着锅灰,已和血混在一起,像唱大戏时画的那个五花脸;嘴里则塞着他自己的裤衩,裤衩是白棉布的,已被血染红了,谁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弄这么个扮相。
刘长腿同志的父母三三年饿死了,就留下了他这根独苗。他当村里的一把手后,老丈人一家跟他住在一起。他的婆娘哭天抢地的,大声悲号,哭得撕心裂肺,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的丈母娘则呕得晕过去了,被扶到里面的床上躺着;他老丈人已处于半疯傻状态,不停地说,撞到鬼了,撞到鬼了……他的还不满周岁的女儿也哇哇哭着。其他人也是哭哭哀哀的,飞来的横祸让这个解放后在几水乡乐坝村最有权势的家庭一下陷入到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到场后,四邻也来看热闹了。我一边让大家退开,以保护现场,一边安排刘长腿的小舅子赶紧到乡上去报案。
报案?他婆娘一下停住了哭嚎,人是我们打死的,何况他还是个国家干部,咋报?你这一报案,我们家除了这个娃,都打他了,不都得坐牢去!
这个案肯定要报!谁打死的,谁就得负责!刘长腿已经死了,我现在就是乐坝村惟一的一把手,说话也有了底气。
他岳父说,村长啊,我们以为是鬼,哪晓得是他?我们是误杀了自家人。
这更应该报案啊,不然怎么能说清楚?
那我们不报,谁愿报就报去。他婆娘开始耍横。
到这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值班民兵听到动静,也背着枪跑来了。他们本来是来向刘长腿同志领命的,不想连长已瘫在了地上。
我劝了刘长腿他岳父母和他老婆半天,劝得嘴里都吐白沫了,但他们还是觅死觅活,哭天抢地的,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就撒手不管了。
我叫两个民兵到乡上报案,他们不敢去,说是怕鬼。我就让三个人背上枪,打上能避邪的柏皮火把一起去。然后安排两个民兵看守现场,我带着其他民兵把村里巡逻一遍。
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恨刘长腿,但他那样惨死,心里还是有些恓惶。全村都没有什么异常。只发现有一只狗咬了放在骨头里的雷管,被炸得狗头模糊,但还没断命,身子还在抽搐。
我对那些没有到现场去的人说刘长腿书记被鬼打死了,一些人只问,是么?另一些人则说,不可能吧?还有些人仅“哦”了一声。您知道乡下难得出个大事情,但他们没有多问一句,就转身回自己屋里,继续睡觉去了,搞得我心里还挺失落的。
我很注意阶级敌人,特意到陈文禄的老婆、地主婆柳湘月家去看了,柳湘月瘫痪在床,女儿陈婉然却不在家。一问,才晓得陈婉然去陈文元的药铺抓药去了,晚上不敢回家,就住在了陈家。我巡查到陈文元家,还批评了陈婉然,说她把瘫痪的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叫两个民兵把那死狗的现场也护住了。两个民兵嘀咕了半天,说叫我们俩大老爷们背着枪看一条死狗?我说,这条狗说不定就是破案的线索,两个时辰就派人来换你们。我看他们其实是有些害怕。我说,你们有枪,还怕什么?一个民兵说,这破枪难道还能把那玩意打死?另一个说,你可不能叫我们白白的担惊受怕。我说我不会让你们白干的,今晚执行任务的人,每人补助三斤谷子。他们一听,就不吭声了。
农村有句俗话,久走夜路要碰到鬼。我解放前贩牛,解放后当村干部,赶夜路的时候非常多,但我还没有碰到过鬼。以前就是穿乱葬岗、过万人坑,鬼火乱冒,我一个人走也不怕的。但那天晚上,离开那两个民兵后,我老觉得两腿发软,脊背发凉,回到家里,竟冒了一头冷汗。
农妇林桂花(化名)说
嘻嘻,你们作家还问这种问题?这都是我们农村女人背后说人闲话时问的。不成作家写作还写这种东西?你既然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就当是我和一个女人在说闲话吧。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写东西的时候不能说是我说的。
你问刘长腿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说呢?男女之间,还会有什么关系?他喜欢我?屁!种猪会喜欢哪头母猪么?他就是好那一口。听说乐坝村稍微中看点的女人他都没有放过。他在我床上的时候,我问过他,他不回答,只是每当我问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就更威猛。我当面就说他前世可能是畜生变的。他说他就是。他在乐坝一手遮天,哪个敢不服他?人总得要活,并且一辈子都得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活,也可能一辈子都得在他的巴掌下活。在这里要活,就不敢不听他的。在要脸和要命上,命比脸值钱,所以很多人还是愿意要命。在过去,你成了贞妇烈女,还立个牌坊。新社会不讲这个,那就先活着再说吧。
当然也有不听他的。林二吉的老婆陈婉然、田家富的媳妇伍惠芬、鲜学金的婆娘芮东丽……但哪个不被他打压?刘长腿这个人有个好处,那就是他跟谁的婆娘好了,他肯定会多多少少给些好处。所以说,他搞过谁,谁跟他有了一腿,就是瞎子一眼也能看出来。
他对陈婉然最上心,但过去,人家是他干爹的千金;新社会,人家是军属,他虽然老想往陈婉然跟前凑,但还不敢去吃那块天鹅肉。但他不是没有想办法,他造假说林二吉在朝鲜牺牲了,就是想打陈婉然的主意。所以,他如果不被鬼打死,那陈婉然肯定也逃不脱。
有人背后说我跟他感情最深,最舍不得他死,因此就有人说我想独占他,可又吃不了独食,所以干脆把他杀了。去他妈的!真是啥话都能说得出来!
你问我多久跟他开始的?你这个问法就不对,应该问他多久强霸我的。我记得那是他刚当支书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在凉水湾的麦田里扯草,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吓得魂都没了,他把我摔倒在麦田里。我看到是他。他还背着一杆枪,腰里挂着两只野鸡。他笑着说,是老子呢,看把你吓得。我说你要干什么?他说,在你这里弄点野味尝尝。他说着,把枪扔到一边,把野鸡也扔到枪那儿,就开始脱自己的裤子。我爬起来,他又把我摔倒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他说我要脸干什么。我大声喊起来。他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嘴里出血了。他把我扑倒,我的脸朝着地,他把我的双手用我的裤腰带反绑起来,给我嘴里塞了一把麦草,扒了我的裤子,从后面把我强霸了。
他穿上裤子,坐在我身边,用脚把我推翻过来,让我仰躺着。我看见云很白,天很蓝,太阳挂在天中间,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嘴里塞着草,但我一直在骂他,只是骂的话含糊不清。他卷了一锅烟,抽了,又过来,把我的上衣解开了,说,你个臭婆娘味道还不错,刚才吃得急,没品出味儿,现在我要慢慢尝一尝。他强霸女人还那样。为啥?因为他认为乐坝就是他的天下。
事后,他让我到村办养猪场去喂猪,当时是给钱的,七块钱一个月。喂猪的红苕洋芋麦麸米糠油菜渣还可以偷偷拿一些回家去。当然还有别的好处——我这里只跟你说,我家有两头猪喂到四十多斤重了,不晓得是得了瘟病还是咋的,死掉了。我半夜把养猪场两头差不多大小的猪用酒糟弄醉,然后用两头死猪换了出来。
但我在那里只干了两个月零十天,就又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看也是被他干过了。后来,反正一两个月养猪场就会增添人。最多的时候,有九个,村民就有意见了,说总共五十六头猪,却去了这么多女人养。他还是挺尊重民意的,让我们轮换,跟他关系保持得久的,就在那里干得久。他后来没了兴趣的,干一两个月就换出去了。能在那里工作的女人都是长得比较周正的。
他粘我的时间比较久,每个月总要找我一两次,田间地头、沟边林间,随便什么地方……总之,他对我还不错,有什么轻松实惠的事情,都会安排我去做。最主要的是,他把我男人家的成分由中农改成了贫农。但我男人不领情,经常跟我吵架,每次吵架,他都打我。后来刘长腿叫了两个民兵,把我男人一索子捆走了,在大队部关了三天,我去求情,才把他放出来。回来后,我男人再也不敢打我了,好多女人的老公都被他这样收拾过。
他被自己婆娘一家人打死的前一天晚上,的确在我那里。我男人被他支去修水库了。那是个不错的差事,每天补贴一斤白米五斤粗粮。
他搞了一只大红公鸡来。他晓得我好吃,所以每次来我家,总会带些吃的东西。我问他那只大红公鸡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这不用你管,你放心地炖了吃就是。
说来可能没有人相信,他枪毙过人,却不敢杀鸡。我和他做了那事,把鸡杀了,烫了毛,用谷草把鸡燎过,洗净,剁成块,炒了,然后放入桔子皮、蒜瓣、八角、花椒叶、辣椒,焖了一会,加水,然后用小火慢慢炖着。
他在灶门前爨火。爨着爨着火,他又想那个,我们就在灶门前又那个了一次。然后我们说着话,无非是把村里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再翻弄出来叨咕一遍。他说他最近眼皮老跳。
解放那年欢迎解放,我公婆跑到县城去看热闹,鞭炮把耳朵震聋了。反正,她耳朵听不见了,她说从早到晚耳朵里全是鞭炮响,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有一次,她从田间回来,撞到我和刘长腿在床上。她本想过来撕我脸、叫骂我的,但一看是支书,就不吭气了,但当即吐了血,往外走的时候,一头栽倒,没想那一下,竟摔断了她的脊椎骨,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她在隔壁的房间里躺着,闻到鸡肉的香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她一边大声呻吟着,一边骂我娼妇。我假装没有听见。鸡肉炖好后,我先给她端了一碗进去。我把鸡肉递给她的时候,她还在骂我。我就把鸡肉夺过来,说,你才是娼妇呢,是个狗都不日的老娼妇,这东西我还不如喂狗呢!她一见我那样,总算闭嘴了,可怜兮兮地咽着口水,我心软,把鸡肉又递给了她。
我拿出包谷酒,给刘长腿倒了一碗,给自己也倒了半碗,陪他一边喝酒,一边吃肉。我们把一斤酒喝完了,把鸡肉也全吃了。你晓得,在那个年代,要是平时,哪舍得那样吃肉?我们两个人把一只大公鸡吃完了,想想真是造孽啊!肚子吃得真有些饱。想起肚子里装的都是鸡肉和酒,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想起这都是刘长腿带给我的,心里的确有些感激。那个时候,突然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有点醉,我也晕乎乎的。他把我一把抱起,扔在了床上,把我扒光。我不停地骂她牲口,他骂我臭婆娘臭娼妇,我越骂他越来劲,我也啥都不顾了。那一次的时间很久。我们都流了几身大汗。然后,他瘫在那里,喘着气说,老子这次可是死了好几回。我仰躺着,望着满是蛛网和扬尘的黑黢黢的屋顶,咧嘴笑了。我满肚子的鸡肉都没了,就跟没吃一样。我说,我饿。他说,等两天我弄一只更大更肥的公鸡来。
除了跟他,我从没有那样过。跟我男人也做那事,但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跟我男人就像喝稀饭,跟他就像吃炖鸡肉。
他说他要走了。我说你也该走了。然后我听到猫头鹰叫了一阵。他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闹鬼的事。他说老子还真有些怕,今晚不想走了。我说你不想走就不走,只要你婆娘不来找你就行。他说她敢!没想第二天晚上他就成了死人,想想都瘆得慌。
要说想杀他的人,在乐坝应该很多。开始也有人怀疑是我男人想杀他,把他装扮成那个样子的。我男人也说过他有一天会杀了他。但我知道他没有那个本事。公安人员去修水库的工地调查过,知道他那天没离开工地半步。
话说回来,刘长腿也是罪有应得吧,按过去的说法,算是现世报了。这个人的确恶啊,就是死了还差点变成了罗刹,把我家的鸡吃掉了两只。虽然叫温端公降服了,但就是大白天,也很少有人敢从他坟前过,生怕他突然从坟里钻出来,把你拉进去。所以村里过上一段时间,就要往他坟上泼一次狗血,以便镇住他,到现在还这样……
哎呀,我能说的就这些了,我前面说了,你如果要写,一定不要写我的真名字,当然,如果我以后死毬了,也就无所谓了。
军属陈婉然说
我是地主陈文禄的女儿,刘长腿说我没有资格跟贫下中农住在一起,把我和妈赶到这里来住了。这方圆一里没有人户,只有几座孤坟。这是刘长腿给我指定的地方。我家的房子分给穷人后,我和妈在这里搭了两间茅草屋,开始了我们在新社会的新生活。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倒是清静。
刘长腿的父母和林二吉的家人都是1933年川北大旱时饿死的,那年他们都才三岁。我爸收养了他们,他们都把我父母叫爹妈。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所以将他们视同己出。
我爸这个人怎么样,不用说乐坝村,就是几水也是有公论的,我就不多说了。新政府成立前,没有人说过他的不是,没有一个人不敬重他。我自小就为此感到自豪。但第一个站出来说我爸是恶霸地主的竟是刘长腿。他哭诉了他在我家遭受的苦难。甚至说他父母之所以饿死,也是因为我爸的剥削。但谁都知道,我爸那年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救济人了。台下的人听他那么说,都非常吃惊。但人是非常奇怪的,除了林二吉,没有人敢再为我爸说一句好话。
刘长腿别的事,我都不想说,只说一下他杀我爸、也就是他养父的事情吧。
我爸被绑到几水场枪毙那天,本来要开一个群众大会的,但那天太阳出来不久,就被从北边来的黑云罩住了,那云比墨汁还要黑,我妈说,用毛笔往云上一蘸,就可以写标语了。不久就下起瓢泼大雨来。我心里舒了一口气,心想我爸有救了。因为上个月下坝乡的地主吴云泽就是因为天下大雨,没有群众去参加大会,当天没有枪毙成,改判到新疆劳改了,吴云泽是个真正的恶霸,他没有被枪毙,有人就说,老天真是不长眼啊;而那天的大雨一下,整个乐坝乃至几水的人都出了一口长气,说老天这回总算长眼了。
我爸头天就被押到了几水场,关在乡政府的一间黑屋子里。那天一大早,乡政府的人就开始布置公审公判大会的会场,我爸一早就被押到了会场上,在一根木桩上捆着。我和妈一直守着他。那场大雨从天上倒下来的时候,会场很快就被雨水撕烂了,人们都抱头窜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在暴雨里抱头痛哭。
没有人再管我们。乡政府有个好心的人告诉我们,说这场雨只要下到午后,他们便会把我爸解走,明天一早押送到县上,像吴云泽一样遣送到新疆。
我一直给爸撑着油布伞,一家三口都在伞下躲着。虽然大雨淋湿了我们,但我们如沐甘霖。
惊雷在大雨中轰然滚动,闪电不时把天空猛然劈开,锣山上每条沟里的水都飞流直下,几水的水位很快漫过了古老的石狮桥。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但终于临近中午了。乡政府厨房里浓烈的炒菜味和蒸米饭的香气穿过绵密的雨幕飘了过来。我妈说,你到“牛混沌”那个馆子去,给你爸买碗混沌来。我爸说,等一会儿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我妈说,这样也好,到时再要个卤猪脚、二两烧酒,算是我们为你爸送行。我爸说了,他如果真被押到新疆去劳改,他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回来和我们团聚。
这句话刚说完,我们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雨幕中。那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裤子挽过了膝盖,迈动着两条长腿向我们走来。我以为来人是给我父亲松绑的,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我妈哆嗦了一下,那不是刘长腿么?
我说,是他又能怎么的!
我爸绝望地说,我这条命恐怕保不住了。
刘长腿一上来,就对我们说,你们是不是正在侥幸,说可以保一条狗命呢?他把身后的汉阳造拿到手上,接着说,像吴云泽那样的好事不会再发生了!
你……母亲指着他。
我怎么啦,你们两个离他远一点,不然老子一起崩。
我和妈离爸更近了。
刘长腿笑了一声,退后两步,端起枪,对准我爸的头,呯地开了一枪。枪声异常清脆,我爸没有动,他似乎没有感觉。我手里的伞掉在了地上。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小孔,往外冒着血,但很快被雨水洗刷干净了。他的眼睛看着前方。有好一会儿时间,他的头才向前垂下来。而刘长腿已经背上枪,转身走了。他的脚踩在汪着积水的地面上,很有力,以致水花溅得老高。
我这才意识到,爸已经被他枪毙了。
事后得知,刘长腿是硬泅过几水河汹涌的激流,来枪毙我爸的。很多人都劝过他,有人甚至抱住了他的腿,他都挣脱了。在横渡几水的时候,他好几次差点被急流冲走。
地上的积水并不浑浊,血在水里漫开。我妈当时看着已被雨幕遮住的刘长腿的背影,说了声,你个……畜生啊……,就瘫倒在了半尺多深的积水里。水飞溅起来,她有一半的身子被积水淹没了。雨水抽打着她苍白的脸。她的发髻散开了,那披散开来的长头像水草一样顺水漂流着,像很黑的血。
我当时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雨水。我把雨伞捡起,举起来,去给爸遮雨。我跟爸说,爸,你再也不怕淋雨了。我把雨伞插在捆绑爸的桐麻绳上,然后去扶我妈。没有雨伞的庇护,我觉得雨的力道很大,一下把我淋趴下了。我爬过去,把妈从水里扶起来。当我把她的头扶到我的臂弯里,我看见她满头的黑发已变得雪白。
妈……我喊了一声,我被倾盆而下的雨水噎住了。
有人踩着没过脚踝的水,啪嗒着一双大脚,来收了枪毙我爸的子弹费。那人接过被雨水泡湿了的钱,赞叹道,你们应该谢谢这家伙,你看人家活儿干得多利索,一枪就把问题解决了。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在雨中大声说,趁现在没人,赶快把人弄走,找个地方埋了吧。
刘长腿大义灭亲的事迹,使他在全县一夜闻名,他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所以很快成了清匪反霸的骨干,抓捕地富反坏,枪毙地主恶霸土匪,都是他干。他很快就干上了乐坝村的村支书兼民兵连连长。从那以后,他就是县上重点培育的基层干部,他参加了县里组织的五次培训,已学会了说报纸上的话——乡里人把这叫做“新式官话”——显得很有水平了。在他临死之前,听说上头已决定让他到几水乡去当副乡长。
刘长腿的老丈人说
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女儿九岁就在陈文禄家当使唤丫头,我女儿原先看上去貌不出众,没想一过十二岁,越长越好看,十六岁时成了陈文禄的二夫人。陈文禄也就两个夫人。他大夫人都四十五岁了,因为一直只有陈婉然这么个千金,于是大夫人做主,把我女儿纳为二夫人,想让她为陈文禄生个儿子。陈文禄这个人讲究德行修为,并不同意夫人的做法。可怜我女儿1946年成为二夫人,到解放后陈文禄被枪毙,还是女儿身。但不管怎么说,她已是陈家的人。就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家百分之百算是受人压迫剥削的阶级,但凭着陈文禄收我女儿做小给的那点钱,我置了几亩薄田,解放后竟被我这个铁面无私的女婿刘长腿划成了富农成分。他当时不晓得,媳妇家是富农,肯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到了新社会,政府把我女儿分给刘长腿做媳妇,我呢,也算是分给他当老丈人的。这种情况,你就是不情愿也没办法。不过,我对我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谁能想到,他会那么死?他马上就要当副乡长了,要是不死掉,以后干个县长也是没问题的,哎,可惜啊!
我们一家子那时都在我女婿这里住。开始是因为我女儿跟他合不来,两个人经常吵嘴,我们住在一起,会放心些,但看到他们天天干仗,气得我们又搬回去了;后来是我女儿说这屋子闹鬼,她说她好几次看到一个鬼立在她家墙头,倒挂在她家窗前,刘长腿革命工作忙,经常不回家,她一个人带着娃娃住着害怕,我们才又来住下的。
长腿出事那天是天黑出的门。他说他要到下坝去一趟,说那里有革命工作要做,可能不回来了。他是做革命工作的人,他一说做革命工作,我们都觉得很光荣,管毬他呢,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们早习惯了。我还提醒他,说最近闹鬼,要小心些。他说老子唯物主义,还怕鬼!我女儿跟他吵了几句,说他头天晚上就没有回家。他没有理她,提了马灯,背了那支汉阳造,屁股一拍就走了。
我这个女婿啊,啥都好,脑子转得快,学东西快,学本事快,有能力。原来也就是个孤儿,但在新社会,一两年时间,就把他培养成一个干部了。所以有人会说他霸道、乱搞女人、占公家便宜之类污七八糟的闲话,这些你都不要去相信。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晚饭过后,我也没啥毬事,和刘老二在院子里摆了一会龙门阵,主要是摆最近乐坝的那个鬼,摆着摆着,又扯起了以前人们讲过的形形色色的鬼,摆扯到最后,两个人都害怕起来,就回屋里睡觉了。躺到床上,刚才讲过的鬼故事盘结在脑子里,撵都撵不走,越想越害怕,怕得脑壳一阵阵发麻,最后感觉屋里阴森森的,啥都成了鬼,就连躺在我身边的婆娘都成了红发青面、长着獠牙、舌头拖得老长的女鬼。一家人正睡着呢,狗咬得不行,我睡得浅,就醒了,抱怨了一句,这深更半夜的,狗咬啥呢,咬得这么凶。我像睡着了,但脑壳又是清醒的;我像清醒的,身子又不做主。狗叫声变成了鬼哭声,我知道自己被魇住了,便又打又踹,死命挣扎,大喊大叫,但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浑身冷汗,却一动未动。幸好婆娘翻身,无意中蹬了我一脚,我才醒过来。我骂道,他娘的,把我魇得好凶!我婆娘说,你多久犯了这样的毛病?我说都是刚才跟刘老二谈鬼给谈的。我婆娘说,是啊,没有鬼也被你们谈出鬼来了。我说,把洋油灯给点上吧。我婆娘说,太费钱了,不可能再被魇住的,你挨我紧一点睡。
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怕婆娘睡着,就跟她张家长李家短地瞎扯。正闲扯着,突然听到了一声炸响,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晚上用火枪打兔子呢。我婆娘说肯定是有人在用炸子炸狗吃,让我先唤一声女儿家的花眼在不在。我说是谁在打兔子。我们两口子争着究竟是有人在打兔子呢还是在炸狗吃,争了半袋烟的时间,突然听到有人“咚咚咚”地砸起门来。我们家长腿回家都是大声喊着叫开门的,砸门声那么重,我觉得不对劲,就大声问,嘿,这么深更半夜的,你是哪个哟?对方没有回答我。反而把门砸得更响了,觉得门都要被他砸破了,房子都要被他砸散架了。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啊,那时候老是有坏人特务,你们都晓得的,我们家长腿从土改起就给新政府办事,得罪人是难免的,我想是不是有人寻仇来了。就大声问,你是哪个狗日的,你要干啥就吭个气!老砸门干啥子?他还是没有回应,门反而被他砸得更响了。但我侧耳听到了“呜噜呜噜”的像关在屋里的狗被狗屎憋急了要出去拉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觉得有问题,就一边摸火柴点马灯,一边跟长腿她娘说,狗日的,只有土匪才会这样砸门。
长腿他娘一听我这么说,吓得哆嗦起来。
这是新社会,谁还怕他土匪?谁都知道我们家长腿是民兵连长,有近百人的队伍呢,哪个土匪有这么大胆子?
全家人都被吓醒了,他们都来到了我的床跟前。我女儿抱着娃娃,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说她听到的鬼叫声跟外面的声音一样。全家人都害怕起来。我儿子已顺手操起了一根抬杠。我拿了一根锄把,示意儿子不要吭声,紧跟着我。
可能是听到了屋子里有动静,门外“呜噜呜噜”的叫声更急迫。听到这种声音,我的头发一下炸了起来,我之前也多次听说近段时间人们遇到的鬼就是这么叫的。我在心里说,看来真有鬼找上门来了!我腿肚子打颤,儿子在身后捅了捅我。我心一横,心想,难道我一个活人还怕你个死鬼不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这种老式的对开木门关不严,有两指宽的一条缝,我偷偷摸到门缝前。突然举起马灯,向外照射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死人。我叫了一声我的老娘啊!我看到的正是我女儿跟我讲过的、人们这些日子也在传说的鬼。只见那鬼头发炸开,看不见有脸,披着长毛,腿看上去又长又细,伸展着奇怪的、不能弯曲的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地不停砸门。我的头发再次炸立起来,冷汗涌出,手脚哆嗦,腿肚子猛地朝后转去,但我像被定住了,已动不了。马灯和手里的锄把一下掉到了地上,嘴里不停地喊着,鬼……鬼……
我虽然用马灯照了它——听人说鬼怕光,所以闹鬼后,每家每户在备了风吹不熄的马灯,但鬼并未退去,嘴里仍像含了一根滚烫的烤红苕,发着“呜噜呜噜”的怪声,有力的手臂还在不停地砸门。
我儿子见我那样,也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没有看到鬼的样子,所以没有被吓住,他一下拔掉门闩,叫了声,我打死你个狗日的,就冲了出去,朝着那家伙就是一抬杠。那一抬杠打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哐”的一声响,那条手臂被我儿子一抬杠砸断,一下耷拉下来。那鬼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短促的怪叫,另一只鬼臂向儿子横扫过来。我以为他要收拾我儿子,支撑着站起来,摸了锄把,也冲了上去。我婆娘也操起扁担,过来助阵。那鬼一见那阵势,转身想跑,但小儿子一抬杠横扫在他的左小腿上,他一个扑趴,向前栽倒了,我们乘机冲上去,生怕他再站起来,噼里啪啦一整乱打,那家伙开始还在唔噜乱叫,渐渐就没了声息。就是这样,我们又乱棍齐下,狠打了一气,直打得那家伙成了一摊肉酱,才住了手。然后,我们松了一口气,赶紧拿出马灯,想看看打死的鬼是个什么样子。这一看我就疯傻了,我大叫了一声天啊,怎么是你个狗日的呀!
——我哪里会想到,我自己把自己当支书的女婿打死了……
我一看才知道,那长毛原来是蓑衣,双腿看上去细长是因为没有穿裤子,手臂不能弯曲是因为绑了一根扁担,头发炸开是因为戴了一顶烂草帽,脸黑得没有是因为涂了锅灰,嘴里发出怪声是因为被塞了裤头。
你说,他怎么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样子?如果不是鬼而是人,谁能想出把他那样打扮?
有人说,是我们一家合伙杀了他。的确是。但我们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公安也认定我们是误杀他的。我把罪行一个人承担了下来,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在这里已服刑一年,再过十四年,我就可以回老家乐坝了。
刘长腿的丈母娘说
我们这山旮旯里,经常闹鬼。一摆龙门阵,说的大多是鬼。一说起来,好多人都遇到过鬼。但要说谁真看到了鬼,鬼长成啥样的,就没人说得清楚了。无非就是青面獠牙,身上长红毛,眼睛发绿光,舌头拖老长。人间的人每个长得都不一样,鬼是人变的,难道人变成鬼就成了一个模子的?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虽然怕鬼,却没有看到过鬼。有人说我女婿死后差点成了罗刹,也就是快成厉鬼了。温端公收拾他的时候,我没有去。人死了还被杀竹签、泼狗血、碎尸骨、遭火烧,我哪里看得下去!
我女婿被打死前一阵子,就有好几个人说他们看到了鬼。那鬼的样子就跟我女婿长腿死前的样子差不多。说有一次是在凌家坟园里,有一次就在村前的竹林边上,还有一次是我女儿看见的,就在她家的窗子前,那鬼发出的声音也是“呜噜呜噜”的,和我家长腿死那天晚上嘴里发出的差不多。大家说得像真的一样。好多人吓得不行,所以那几天村子里一到晚上关门闭户,没人敢出门了。每户人都花了钱,从县城购买了能驱鬼的马灯,说马灯发出的光比油灯亮,鬼风吹不灭,鬼害怕。这个事还惊动了乡上,乡上的书记专门来召集大家开了个大会,说世界上没有鬼,说鬼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我们新社会的每个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唯心唯物的说了一大套,没有人能听懂。但我女婿长腿记性好,把书记的话都记住了。有人说鬼,他就会把书记的话拿出来讲一通。
我女婿从不怕鬼,女儿却怕得不行,女人嘛,总要胆小些。你晓得,这个院子原是被长腿枪毙了的地主陈文禄陈老爷家的。我女儿说,她常觉得陈文禄陈老爷的鬼魂在这屋里转悠。有一次,她起夜解手,看见陈老爷就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只手拿着一把折扇,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古书。她第一次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过了几天,她又听见陈老爷在隔壁屋里一边叹气,一边吟古诗。我女儿过去虽是他的小,但毕竟也算夫妻。她听了很难受,就去跟他女儿陈婉然讲了他吟的诗。他女儿虽然哭,却不相信。
长腿因为革命工作繁多,晚上经常不回来,我女儿才让我们住过来的。有人说我们是图这里宽敞?也有这个原因吧,反正两家合在一起,同一个灶台吃饭也省事。
他们说,我家长腿肯定是鬼魂附体了,说不定就是被陈文禄这个鬼附身了,不然是不会这么死的;也有人说,如果长腿没有被鬼魂附身,我们也被鬼魂迷住了,不然不会下手那么狠;还有人说其实还是长腿被鬼迷住了,让你们打死了他;或者说不是你们打死了他,是鬼迷了你们,借你们的手把他打死了。总之,是鬼要了他的命。
他们这么说,我也愿意信,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蹊跷的事。他们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一些。不然,你叫我们咋活!
哎呀,你不晓得我家长腿被打得有多惨,他被我们——也就是他自己家里的人活活地打融掉了。
你说,如果没有鬼迷他,没有鬼迷住我们,谁能把他弄成这样?你想想,就是哪个和他有仇,谁的脑壳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弄他?只有鬼有这样的本事这样来搞死他!
说有仇,那也是有的,他是革命干部嘛!他刚解放那阵是枪毙过人的,仅我们村就枪毙了四个。但他们是地主,是坏蛋,都已经毙了好几年,他们的后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平时见了他都发抖呢,哪敢动他一根毫毛?何况,那也是上头的政策,他是在执行上头的政策,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哪里怪得了他!是啊,你说得也有理,没人给鬼宣讲过上头的政策,鬼不晓得上头有什么政策,鬼只找打死了他的人,所以,我们长腿死得冤啊,我家老头子去坐牢更冤啊!
别的问题?他没有,他该是乐坝最清白的人了。你说他把院子围起来不应该。这个问题我也说过他,他说有啥不应该的,他是干部,现在敌特分子活动得这么猖狂,修个围墙,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是村里的一把手,保护好自己,也是保护基层政权。我觉得他说得在理。
当然,也有人说他的闲话,说他搞特权,这叫啥特权,不就是围了个墙么!如果不修围墙,没有这道院门,他就可以直接敲房门进屋,那我们就能认出他,也就不会把他打死了。
还有人说他想打陈婉然的主意,你千万不要信,那都是一些爱嚼舌头的人背后说的闲话。人家解放前是地主的女儿,是千金小姐、金枝玉叶;解放后嫁的是解放军,是打过美帝、立过功的解放军,现在是军属啊,那比金枝玉叶还金贵的,又是军婚,就是给长腿吃了豹子胆,他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还有,那个女人的爹就是我家长腿枪毙的,你想,他怎么可能打她的主意?更何况呢……我就直说了吧,我女儿在过去是陈老爷家的姨太太,要不是新社会,不天天吃香喝辣,使奴唤婢的?他刘长腿就是要走近跟她说一句话也是很难的,怎么会跟他当老婆?哦哦哦,我是说得不对头……我……我是打个比方……不管怎么说,长腿是和陈婉然她爸的女人结的婚,她就应该把长腿叫一声叔,长腿就是她的高辈子,就是解放了,这个辈分还得讲吧。所以说,长腿不可能去打她的主意。何况,那个女人我是知根知底的,贤淑,性格也好,退一万步说,就是长腿真想怎么样,那个女人也不可能答应啊!
你说说,谁会想到长腿会这么死啊,因为这个事,还把我老头弄去坐牢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你叫我们怎么活啊——?
刘长腿的女人薛月香说
我不想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能说我命苦吧。前一个男人被我现在的男人枪毙了,现在的男人又被自己家人活活打死了。天下这样稀奇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说起都没人相信。
我爹原先在几水场是有家杂货铺子的,但他喜欢打牌,欠了一大笔赌债,把铺子输了,人家逼他,说不还账,就剁他一只手,他害怕,就把我卖给陈老爷家做丫头。我当时才九岁。还赌债后余下的钱,陈老爷没有给他,而是为他买了七亩水田、十亩旱地,叫他耕种。这个事后,他不敢再赌了,老老实实地种地过日子。人家都说他是老浪子回头。
我在陈家过得挺好的。主要是伺候婉然。她那时是小姐,陈老爷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真是宠爱得不得了。我比她大一岁,说是伺候,其实是带她玩。我跟她一起去过县城,还去过成都。
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四七年的五月,夫人有天突然跟我说,月香,你长大了,我跟你找个婆家吧。我说我要跟小姐在一起。她说给你找了婆家,你还是可以跟小姐在一起的。然后,她说了要我嫁给老爷的事,还说已给我父母亲讲过,他们都同意。我虽觉突然,但还是答应了。不想老爷反对。夫人的意思是她没有给老爷生儿子,让陈家香火难续,她必须那么做。她还搬出了老爷的爹妈。老爷是个孝子,只好答应下来。但他并没有跟我同过房。一直没有。四八、四九年,二老相继去世后,他说让我重新找个人家。没想不久就解放了。没想老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最后却那样死掉了……
的确是变了天。谁也没有想到刘长腿会做出那样的事,更没人想到他那么快就得势。但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他是没有权利直接镇压人的,是他跑到区上去反映,说不能因为下雨就放过陈文禄,区上就派他来镇压。我开始对他很反感。但人家很快就在乐坝一手遮天,我是陈老爷的人,按说也是地主婆。他想要我,说我是被陈文禄所逼,不得不给他做小老婆的,是被压迫的妇女,当时我家已定为富农,他说我是我爹卖了的,跟他们已不是一家人,给我另外立户,定为贫农,也算是帮了我。我跟他成家,是分给他的。就像陈老爷家的其他财产一样,都可分配。
他没想到我还是女儿身。他问我陈老爷为什么没有跟我圆房。我跟他讲了。他觉得难以理解。但我毕竟给陈老爷当过小老婆,他开始对我还可以,以后就越来越差,所以我们经常吵架,他经常打我。
他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有些我听说过。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敢劝他,劝他他就会打我。我就不管了。人做事,天在看,跟他过日子,虽然也风光,但我心里没底,总觉得他哪天会出事。最后真不出所料,我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刘长腿原来在陈老爷家,陈老爷对他不错。他那个时候只知道干活打猎,老实得很,陈老爷把家里的很多事都交他打理。不过旁人也说刘长腿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憨厚得跟一块石头似的,但心机很重。老爷宽厚地说,有点心机也未尝不好。他在陈老爷家就对我很好,也曾有人提过,说我是丫鬟,以后跟他挺合适的,他对我就更好了。但我后来被陈老爷纳为小,他就不敢理我了。
他这个人心里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林二吉去当兵,的确是他有意要他去的,不然林二吉根本去不了。我晓得他这样做想干什么。上了战场,九死一生。
他为什么想让林二吉出意外?因为他想打小姐的主意。我曾跟他说过,你敢动陈婉然,我就去死。他踹了我一脚,说你个婊子,敢威胁老子,你想多久死就去,你说他是不是个人?
他没有想到林二吉会跟陈婉然结婚,会成为军属。这一下,他就是敢乱想,也不敢乱动了,比我用死威胁管用。
他嫌弃我,也嫌弃我们家的人。他原来从不让我跟我爹娘往来。后来闹鬼,他又经常不在家,才答应让我家里的人住过来陪我。
鬼这个东西,每个人都在说。但鬼怎么成了让人害怕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这个院子,以前陈老爷一家就住在这里。我以前住在这里,从没有感到害怕过,但跟刘长腿过日子后,再住进来,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常常觉得这个房子里像是还住着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爷。有一天半夜,我似睡非睡的,听见老爷在吟诗。这首诗我以前听他吟过好多次,他也教过小姐,就记下了: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醒过来后,并不害怕,点了马灯,抱了孩子,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想,可能是自己做梦了。但我有天晚上恍然看见他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摇着折扇。你说我可能看花了眼?也有可能。陈老爷生前说,鬼由心生,怕鬼就是怕自己的心。我想,可能是我心里觉得愧疚,所以才常觉得他的影子还在这个房间里。
即使老爷真的是个鬼,我也不怕他。他如果真的在我家里出没,我愿意把他作为一个秘密。但那天晚上的那个鬼却把我吓死了。那是长腿被打死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娃娃老哭,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哄睡着。我很困,我想把蓝布窗帘拉上后赶紧躺到床上去。我刚走到窗前,一个东西发出“唔噜”一声怪叫——刘长腿死前也是那么叫的,突然从窗外倒挂下来,把窗户遮住了大半。屋里的灯光不很分明,但可以看见一张恐怖的脸,头上的红毛披散开来,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吐出,倒挂着,拖得老长,把鼻子和眼睛都遮住了。我吓得尖叫了一声,娃娃被我的叫声吓醒。我看见他往上退,像卷帘往上卷。他的舌头那么长,好半天还拖着,他的红毛更长,好久才收完。我本想再喊叫,却叫不出声;我想去抱娃娃,却跟定住了一样不能动。我一定是吓傻了。娃娃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会,又睡着了。我过了好久才喊出声来。我浑身颤抖,凉得像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
我转身抱起孩子,跑到了相邻的村长家。长腿这个人啥事都压人家一头,平时都不往来的,但当时我只敢往他家跑。嫂子问我怎么啦?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鬼。村长说,都新社会了,哪来的鬼!我给他们讲了。村长说,你后窗和我家就隔一面墙呢,刚才狗都没叫一声,我就不信。说着,点了柏皮火把,走,去看看。我把孩子交给嫂子抱着,跟在村长身后,来到我家屋后。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狗卧在窗户下,见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亲热地摇着尾巴。村长说,你看,啥也没有嘛,不要自己吓自己。但我还是不敢回家,我请他把我送到了我娘家,我在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让爹娘到家里来陪我。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出门倒夜壶,突然听到“呜噜”一阵鬼叫。一抬头,看见院墙上站着一个鬼,样子跟刘长腿死前一模一样,只是伸开的手臂有点像鸟儿的翅膀。他有半边脸正好被月光照见,我看见了一只发绿的眼睛,半条拖着的舌头。我手里的夜壶掉在地上,摔烂了。我想喊叫,但喊不出来,我眼前一黑,倒在了那摊尿水里,失去了知觉。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的,我醒后,爹告诉我,他听见外面有动静,喊我又没应声,就出来看我,见我倒在地上,把我抱进了屋。
我娘把弟又叫了过来,他帮我把所有窗户都封住了。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让狗在院子里卧着,又买了马灯,备了狗血。但我天一黑就害怕,必须点着灯,有我娘陪着才敢睡觉。
杀刘长腿的凶手?人是我们自己打死的,凶手还有谁?村长要是不派民兵报案,我们就自己了了,我爹还不会被抓起来。我爹为了我们,自己一个人把罪顶了……
生产队队长刘得利说
刘长腿曾对我夸耀过,说他最为得意的,是把村里他能看中的女人都骑在了他的胯下。他当上村支书兼民兵连长这两年,全村共有27个小孩出世,其中有19个留下了他的特征,都有两条干瘦的长腿。每当有孩子出世,就会有人暗地里咬着牙骂道,狗日的,又是刘长腿这个牲口的。
在乐坝村,他的威风树立得很快。你想,一个亲手杀死过他养父陈文禄的人,谁见了不畏惧三分?他很多时候都是背着手,手里随时拿着一份《人民日报》,屁股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背着汉阳造老套筒的民兵,其中一个是老光棍,一个是他妻弟。过去,村里能识文断字的都是家境不错的,解放后,都划成了另一个阶级,即使不被枪毙劳改,也没有他们吭声的份了。给大家读报的权利被他垄断。虽然读的时候也会有错别字,但大家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奇迹。觉得新政府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这样一个人变成了新社会的栋梁之才,真是太厉害了。
他的女人是新社会帮他解决的,原是陈文禄的小老婆。这你肯定都知道了。最初,这个小老婆跟着刘长腿这样的穷光蛋过日子,还吊喉抹颈的,和政府的人耍泼。后来见刘长腿分到陈文禄家祖屋的三间偏厦,而陈婉然则被赶走住进了窝棚,知道现在的确是穷人的天下,加之刘长腿的出息越来越大,其威风没人能比,她就心平气顺了。
对于刘长腿在作风问题上变得跟种猪一样,他女人也听说过,但她没怎么去管,因为她怕自己管得多了,刘长腿会嫌她,会把她一脚踹掉。这使刘长腿更无忌惮,好像一头已蹿出了猪圈的种猪又离开了牵它的人。他有时发了情,可以把女人按在庄稼地里干一回。所以那几年,老会在麦田里、油菜田里、玉米地里看到人躺倒后压出的人字形凹痕。他那个时候看上谁的女人,就会把她的男人支走,要么派他们到米仓山去修公路,要么去锣山伐木,要么去虎跳沟修水库,然后自己乘虚而入。
他之所以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和他生活不错有关。当时全村有三个骟匠,骟牛骟马骟羊骟猪骟狗骟猫骟鸡骟鸭,凡被骟的畜生家禽的卵蛋,除了他,别人都不准吃;一个村七百余户人家,养了多少牲畜啊?这些卵蛋很少断过,如果缺了,他就会支使骟匠把谁家的种猪或种牛种羊骟掉,以供他口腹之需。人们都记得1952年,全村的公牛公马公羊公猪公狗公猫公鸡公鸭都被骟了,最后只得赶着牛羊去下坝村配种,而鸡鸭下的蛋是孵不出小鸡小鸭的。他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用醪糟煮人奶,如果说当时牛奶很难喝到,但人奶从不会缺的。就因他而孕育的妇女也少有中断,所以他走到哪里,不是给他端茶喝,而是煮一碗人奶醪糟。他不出门,就有人轮流给他送到家里来。这个规定不是他制定的,但全村都是这么实行的,每个奶孩子的妇女都晓得,左奶的奶水是给刘支书煮醪糟喝的。所以他家里总有一股甜腻的人奶味,淤积起来,都有些腥臭了。这些奶很多时候根本喝不完,他就直接喂了他们家的猪。他老婆要用这些奶洗澡,他坚决不干,说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乐坝偏远,当时的人们刚被解放,什么也不知道,以为村支书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也有人私下里想收拾他,但因他是基层革命干部,怕被革命,没人敢对他下手。村里的很多人听说林二吉在部队当了首长,想他是革命军人,是有资格收拾他的,就都把报仇雪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没想刘长腿却告诉大家,说林二吉已在朝鲜成了烈士。当然,我们后来晓得,林二吉并没有死。于是,就有人说刘长腿是林二吉干掉的。林二吉有这个可能。你问林二吉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刘长腿杀了他养父,还一直想打陈婉然的主意,更主要的是,好多人都希望有人能为民除害。
林二吉和刘长腿都是陈文禄老夫子养大成人的,陈老夫子一直将他们当亲儿子看待,供两人读了书,只是刘长腿学不进去,在私塾混了两年就死活不学了,林二吉则读了私塾,读完了高小。刘长腿读书不行,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农活上的东西一弄就会。陈文禄为他着想,还让他学了木匠、泥瓦匠,他有双长腿,跑得快,喜欢打枪,陈文禄就给他买了一杆鸟枪。这些都不说,仅有一条,他刘长腿就该感恩戴德一辈子,那就是他因有陈老夫子护着,抽夫拉丁时都没轮着他,要不,也有可能早成了炮灰。农村有句话,生身父母轻,养身父母重。但这个刘长腿,亲手杀了自己的养父,后来,又把人家的小老婆——他原来叫二娘的——弄来做了自己的婆娘,你说,他是不是人?
林二吉这个人的品行没得说,他知恩图报,对陈文禄一直很孝敬。陈文禄被枪毙后,是他去帮着把尸体背回来掩埋的,后来又一直照顾陈婉然和她妈。乡下人心里还是有一把尺子的。他能写会算,解放后,本来要他到乡上工作,刘长腿说他是地主恶霸的孝子贤孙,没有去成。而且刘长腿嫉恨林二吉,便想了个办法,送他当兵上朝鲜打仗。
我们这个地方,从来对当兵就有一种恐惧。从四川军阀开始抽丁抓夫开始,大家就把当兵与匪盗、伤残、死亡和苦役联系在一起。所以好多人——包括我,为了逃避被抓丁,都是自己把右手的食指给剁掉的,没了食指,没法扣扳机,就不会被抓去送命了。但到了解放后,把当兵与革命联系在了一起,就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了。所以,1949年,林二吉要去当兵,刘长腿坚决反对,但到1950年,他不但不反对,还很支持了,为什么呢?因为那年3月要抗美援朝打老美,头一年参军的三个人,有两个人入朝才三个月就牺牲了。刘长腿就想把林二吉送去牺牲掉。
林二吉那批兵,果然去了朝鲜。但他命大,乐坝那年去了三个人,一个人牺牲了,另一个没了双腿,但林二吉没事。
林二吉入伍前,突然和陈婉然结了婚,大家都很惊讶。因为陈婉然是地主的女儿,这一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但他没有管。当然,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林二吉之所以去当兵,就是想保护陈婉然。他当时跟陈婉然结婚,也是假结婚,还是为了保护她。反正,陈婉然一下成了军属,就是刘长腿这样的人,也不敢轻易打她的主意了。
公安员李进财说
当那三个乐坝村的民兵跑来报案,说刘什么长腿的村支书给自己家里人杀了时,他妈的,老子正抱着我媳妇在那个呢,你晓得,我媳妇刚娶进门五天,老子一百万个不情意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衣服,就往乐坝赶,赶到乐坝时,才早上六点半钟,露水把我的衣服裤子全打湿了。
现场围着一圈人,打死的人差不多已成了一摊肉,身上的骨头都被砸碎了。这家人也真下得了手啊,就真是个鬼,打死也就算毬了嘛,哪用得着费那么大的气力?我看啊,他们当时也真是吓傻了,脑子里是啥也没有想,只晓得打鬼了。
这个杀人案,老子可以肯定地说,是借刀杀人,而这个借刀杀人的人无疑是个高手,一条,那就是他妈的高明!如果还有一条,那就是他妈的实在高明!
你知道吗?就连那个支书带的烂斗笠、披的蓑衣、用的扁担都是他自己家的。还有,塞支书嘴巴的裤头也是从支书身上脱下来的,绑扁担用的布条是撕了支书的裤子,也是支书自己的。至于那声枪响,有可能是炸子儿的响声。也就是说,这个杀手没有留下任何踪迹。那只被炸死的狗,应该是在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炸死的,而不是当天晚上,所以有人怀疑那天晚上的那声炸响是枪声。但我断定那是炸子儿的声音,是用来冒充枪声吓唬刘长腿的,让他以为有人在身后朝他开枪,所以他才吓得没命地往家里跑,不要命地砸门,可他嘴里又喊不出来,只能呜噜呜噜乱叫,让家人误认为是鬼而被杀掉了。
但是谁把刘长腿打扮成那个鬼样子的?为什么要那样打扮?他是从谁家跑出来的?那声炸子儿的响声在这个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他的那支汉阳造到哪里去了?我们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以,要杀死他的这个人究竟是谁?还真不好说。我们先把村里——后来扩展到全乡,最后把方圆百里内的坏分子都过了几遍,然后又把和他有过矛盾的人筛了几遍,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最后,我们把怀疑的目标定在了陈婉然身上。他的父亲是被刘长腿枪毙的,她父亲的小老婆后来成了刘长腿的女人,他丈夫在朝鲜好好的,刘长腿却说人家已经牺牲,要说和刘长腿有深仇大恨的,也就她了。刚解放的时候,她也就十八九岁,躲在成都的伯父家,伯父一家都逃到泰国去了,后来去了香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和伯父一起走,可能是为了父母,她回到了老家。她以为他父亲一辈子造福乡里,不会有什么事。他父亲也的确是可以幸免一死的。我后来去查他的档案了,政府是把他列为开明人士的,不想被刘长腿给毙了。他父亲去世后,她嫁给了林二吉。
林二吉入伍不久,就上了朝鲜战场。陈婉然曾说,刘长腿在他丈夫上战场不到一年,就告诉她,说林二吉回不来了,他已战死在朝鲜。他在县上领了阵亡通知书,乡里人都晓得他丈夫战死了。但这个,刘长腿显然是在骗这个女人。因为我在乡上,从没听说过林二吉牺牲的消息。我们乡上去朝鲜打老美的,一共有27个人,谁谁谁牺牲了,乡上都知道。这个女人是识字的,不晓得怎么被刘长腿蒙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蒙这个女人?我猜他是为了得手,想断了这个女人的念想。他会不会对陈婉然有非分之想?的确有人说这个刘长腿经常去骚扰她。但陈婉然不可能用那种方法杀掉他,何况她那晚给她老娘抓药,怕鬼,一个人不敢回,住在那个叫陈文元的医生家里,次日天亮才回家。所以,她的嫌疑也就排除了。
其次,最有可能杀刘长腿的就是陈婉然她娘,但这个地主婆毕竟是个年近六十的妇女,又是个瘫了多年的病人,她也没能力做下这个事。
我们也怀疑过林二吉。为了破案,我们到林二吉的部队去调查过。他们团长和政委一听说,说扯什么蛋,林二吉到部队后就没有回过老家!但他们还是很配合我们,专门派了保卫干事协助我们调查,让我们走访了很多官兵,他们都说部队刚从朝鲜撤回不久,林连长忙着战备训练,都在部队待着,根本没有时间回家。
我们也见过林连长。人家在朝鲜打仗勇敢得很,是有名的战斗英雄,他对老家发生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他说,虽然他已好长时间收不到陈婉然的信,但他每月至少要给她写一封信,即使在朝鲜打仗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以为陈婉然不给他来信,是怕连累他,要断了他的念想。他说他很担心她们母女俩,还说他们部队规定干部到了副营就可以让家属随军了,他要是表现好,再过一两年就能干个副营长,到时陈婉然就可以随军到部队。他还说,他当兵走时,陈婉然还给过他一张照片,是她在成都照的,他一直带在身边。他还说,陈婉然有文化,到部队驻地后,可以参加工作,为国家尽力。从谈话中就晓得,他对他媳妇很有感情。我们告诉他,刘长腿骗陈婉然说你牺牲了,把你写给陈婉然的信都扣了。他好半天没有说话。
当我们从部队回来,跟乐坝的人说林二吉还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妈的,还有这样的事!就连陈婉然也认为我们是在骗他。我把林二吉托我们带给她的信和照片给她看了,她还说不可能!然后她就嚎啕大哭了。她说林二吉牺牲的事是刘长腿告诉她的。当她说一个人牺牲部队会给阵亡通知书的。刘长腿说她没有资格领革命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她认为刘长腿再缺德,也不会拿一个人的生死来乱说,加之她再也没有收到过林二吉的任何音信,也就相信林二吉牺牲了。
这个案子还真把我们难住了。后来,县里不得不派出专案组来乐坝村破案。
刘长腿是解放以后县里有名的积极分子,很有前途的基层干部。公安局黎局长亲任专案组组长。来到乐坝调查后,听到有关刘长腿的种种劣迹,越调查越生气,说了一句“天怒人怨,何该鬼杀,死有余辜”。但毕竟是个杀人案,他还得查下去。
黎局长认为,这个鬼是有人装扮的,目的是让人相信乐坝的确有鬼,并且要让人相信,鬼就长得和刘长腿死前一样。这个人用鬼吓唬刘长腿的老婆,就是要让她感到恐惧,然后把自己的家人叫来同住,有了这些人,才能打死刘长腿。这起谋杀案是精心设计的。但这个装鬼的人是谁?又是谁把刘长腿打扮成鬼样的?
因为刘长腿的所作所为,发现全村有好多人都有可能杀他,但一一排查下来,真有能力、有胆量杀他的人又屈指可数。就是有这种可能的人,都可找到旁证。问村里的人,大家众口一词,说除了鬼能杀他,人没有那个本事。
解放初期,作为公安局长,黎局长有多忙?但为了这个案子,他在乐坝蹲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查出个眉目来。最后只得以刘长腿作为基层干部,一向爱装样弄怪,这次遇害,就是因为他装鬼,被其岳父当作真鬼误杀,咎由自取。最后把他老丈人拘到县里,判了十五年,这件事就这么了掉了。
富农冉德正说
我是最早看见真鬼的。但那个鬼是不是收拾刘支书的那个鬼我就不敢肯定了。因为刘支书说新社会都要唯物主义,加之我成分不好,时时处处得夹着尾巴做人,所以我遇到鬼后也不敢跟人说。
那是距刘长腿被鬼打死前一个多月的晚上,好像是农历的十二日,天上那饼月亮还不圆,很模糊的,像炕糊了的玉米饼子。那天,我亲家的老爹不行了,我和亲家用滑竿一起抬着他,把他送到了县城的人民卫生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回九十里地。留下亲家母和他妹子在那里伺候,我们赶紧从街上往回走。当时,太阳快落山了。我亲家说太晚了,在街上找间旅店住一宿再说。我说花那个钱干啥?明天还有活路要做呢,走夜路还不是常有的事?我们就在李驼背的馆子里吃了三两面,切了二两卤肉,喝了三两包谷酒,二晕二晕地就往回走。
月亮虽然模糊,但比没有強多了,能看见路的白影子。我们一路说着话,走得飞快,脚下的白灰腾得老高。
路上啥事也没有。快到乐坝时,月亮已经偏西。我们从大路拐到了小路上。小路不发白,看不大清楚。但对于我们这些走惯了夜路的人,根本不算啥。何况这些路我们走了半辈子,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坎,哪里有个沟都晓得的。露水打湿了草鞋,一走起来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一路上我们耳朵里都只有这种声音。走到老坟园,离家也就三里路了,我们突然听到了一阵“呜噜呜噜”的声音。那声音很短促,但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让人身子发凉。
啥玩意儿的声音?我问亲家。
你也听到了?
听到了。我说。
可能就是啥兔子呀水獭呀之类的野物在叫吧。他说。
不像啊,这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刚说完,又叫了几声。我们立住了,往四下里看看,啥也没有。但不晓得咋搞的,那声音让人发冷。
可能是狐子在叫。
可能是吧。
我们又往前走。亲家走前,我走后。我觉得脊背发凉。我觉得如果有火的话,我的胆子会大一点,就卷了两锅烟,给了亲家一锅,点上后,两人都“啪嗒啪嗒”抽起来。我看到他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的。
但我老觉得有啥东西在后面跟着我。我不敢往后看。老辈子从小就给我们说过,走夜路不要回头看。说人的魂儿有时并没有跟着人,人往前赶路的时候,它在后面闲逛。你回头去,会看见自己的魂,会吓着它或者被他吓着。我紧紧地跟着亲家,埋着头往前走。
我总觉得身后有啥东西在跟着。明明是我们两个人在走路,我却听到了六只脚的声音。其中有四只脚是草鞋发出的叽咕声,另外两只像踩在棉絮上,要轻得多。我不敢想太多,我对自己说,那只是自己心里想的而已。
离村子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了。前面是陈文禄老爷家的祖坟,他被枪毙后,也埋在那里。除了他的坟,都立着碑,里面有很高大的松树,连成了一片不小的松林。最老的两棵松树已有三百多岁了,像两把华盖,可惜去年被刘长腿砍了,说是要修大队部,但木头堆在那里还没人管。陈老爷是个慈祥的人,生前谁需要帮助,他只要拿得出来,从不吝啬的,他学的是圣道,行的是菩萨道,所以他那样死,很多人都想不通。我告诉你,有很多人在陈老爷死后偷偷到他坟上来给他烧纸……哎呀,我的娘呀,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你看我都说了些啥!我可没有来烧过。我毕竟是富农出身,怎么可能给一个被枪毙了的地主烧纸呢?
说鬼就说鬼呗,你看我扯到哪里去了?接着说那个鬼。不知咋的,原来过陈家坟园,从来不害怕的,院子里的孩子也经常在那里耍,我们小时候也在那里耍过。但我那晚突然觉得害怕了,我更紧地跟着亲家,好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脚后跟。我这么想的时候,一只猫头鹰从头顶“噗”地飞起,然后,我听到身后确实有脚步声,轻微得不仔细听,就很难听出来。但我听出来了。我实在忍不住,就回过了头。这一回头我就吓坏了,一个东西就在我身后站着,我的头发立马竖了起来,我想喊叫,却喊不出来,我感觉自己的魂儿从头顶飞跑了。我自己变成了一坨稀泥,瘫软到了地上。我觉得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锅盖,把我罩在了里面,周围一片墨黑,我啥也不晓得了。
我醒来时,浑身冰凉,身上都是露水,露水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自己还活着,我使劲地掐自己,我身体已经麻木,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确定自己死了,心里突然觉得很悲凉。我想起家里还有老娘,还有婆娘娃娃,我就这么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我就忍不住哭了。我感觉到了泪水的一点点温热。我这才看了看周围,当时正是天快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啥也看不见。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完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鸡叫。听老人说,鬼魅之类的东西鸡一叫,就得遁到自己的坟穴里去了。如此说来,我还在阳世间呢。亲家呢?我把周围摸索了一遍。他倒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也是满身的露水。我支撑着爬起来,赶紧往家里跑。
过去了这么久,那种恐惧感还在,每根毛发里都有。我觉得我的头发还是炸着的,都打卷儿了,魂儿还在身体外面,没有回来。我跑回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家里人不晓得我怎么了,我婆娘让我赶紧换了湿衣服。
我婆娘问我咋了?我怕吓住她,没有跟她说,只说我和亲家在陈家坟园被魇住了,亲家还在那里躺着,让她赶紧找人去把他弄回家。我婆娘披了衣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我在被子里冷得发抖,像在打摆子。你问我那个鬼是个什么样子,我当时没看清楚就吓晕了,只记得他青面獠牙的。刘长腿死后,我看到他那个装扮,才恍然记起那个鬼跟他的样子差不多,所以,我认为他是被那个鬼魂附体了。
林石匠媳妇汪小转说
我一看黎小珍那个样子,就晓得她出事了。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晓得她是撞到鬼了。她眼睛里全都是害怕的东西,嘴张着,一看就是吓得张开了嘴后没有合上,她在前面尖叫了一声,一下倒在了地上。我看到她满脸是汗,眼睛都翻白了,就问,你咋了?她指了一下自己头上。我抬起头,看见树上挂着一个人。不,是鬼。那是一颗油桐树。宽大的叶片在晚风中不停翻转。我想我是活人,我不能怕他,就不顾一切地用火把去照他,我只看到了一双青黑色的大脚——可能是火光照的,腿毛发红,但腿毛很长——足有一拃长。那个鬼的样子跟刘长腿死前的样子差不多,但好像不是披的蓑衣,而是一身暗红色的毛。你说蓑衣就是暗红色的?但我看不像是蓑衣。我没有看见鬼脸,我只看见了伸得长长的舌头,舌头是那种吓人的青黑色。一股凉气一下从我头顶灌下来,我觉得我的魂儿吓得“嗷”地尖叫了一声,从我的脚后跟溜走了。我也惊叫了一声,但那声音在我的喉咙管里化掉了,没有发出来。
我想用火把去烧他。但火把碰到树干上,火星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赶紧把火把扔在地上,抖头上的火星子。等我收拾完,那鬼已没了踪影。为给自己壮胆,我想大声喊叫一声。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声音却没有发出来。
我撑着自己,我要把黎小珍拉走,但我走不动。就在这时,我又看见那鬼了,它慢慢地从油桐树上飘下来,感觉没有一点声音,而桐木叶的沙沙声突然变得尖厉起来,三月份的风冷得要命,把我冷麻了。我倒在了地上,我希望火把能一直亮着,但它掉在地上,只有火星子还在闪烁。我更加绝望。我想那个鬼正用冰冷的手把我的心掏出来,往它青黑色的嘴里送。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了任何感觉,就像一截正在朽烂的松木桩子。
我感觉我被鬼带着,已离开这个人世,我有些不甘;但我可以把人世的一切放下了,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露水正渗入我的身体,人世间的寒意已深入我的骨髓。我看见我的精气神儿都被它吸走了——我现在虽然活了过来,还是觉得精气神不够用——我的脑袋和腿好像都不是属于我的,而在其他地方飘荡着。
我想起了我那该死的男人,他再也打不着我了。我想我也变成了鬼,想着自己随便哪里都可以去,还可以像刚才那个鬼那样悬在树枝上,我觉得也挺好的。我再也不用怕我男人了。我要好好折腾他一番,吓死他。但我放心不下我的七个孩子。你看,老大才定了亲,还是用他妹妹交换的——怎么交换?就是我儿子跟他女儿定亲,我女儿和他已27岁的老三定亲。这事刚有些眉目,就碰到了这样的鬼。这还不说,我也变成了鬼。想起我的孩子,我不禁有些凄惶。
我好像自己能看见自己,好像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外的自己一样,又像梦里的自己看着梦外的自己一样。
我看见了一串火把从西边的路上一闪一闪地飘过来,我听见有人在喊,找到了,找到了,你婆娘和黎小珍躺在这里,妈呀,快来,都凉得冰手了!我看见我和黎小珍的臭皮囊在被人运走,我感觉有人在运我,像蚂蚁抬着一块臭了的肉。
有人在开玩笑,说,抬着这两个女人跟抬着两头母猪似的。
接着便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虽然人多,但好多人还是害怕。他们需要说些荤话来给自己壮胆。
有了这些人,我似乎踏实了一些。但从那以后,我的胆子就变小了。再也不敢一个人从坟园过,不敢去参加丧礼,更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即使不得不走夜路,也得前后有人——我要走在中间,一回到房子里,我就会把门窗关起来。谁承想,这事儿最后落到了刘长腿书记身上。虽然我们是新社会的人,不信鬼,不信邪,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刘长腿一家是被鬼附体了,不然,怎么会被自己家里的人打成一摊肉泥呢。
你想想,刘长腿是多威风的人,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你说这是有人在搞鬼,哼,搞鬼,这样的鬼谁敢搞?就是要搞,谁又有这么好的脑子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搞他?
乐坝小学老师丁书同说
你不信鬼,却有人靠捉鬼吃饭。刘长腿当支书时不信鬼,自己却被鬼打死了,最后还差点变成了鬼。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有意思。
我解放前就教书,当时在县国民小学教。前年乐坝要成立村小,我被调到了这里来。我的印象是,刘支书是个人物,做事下得了手。当然,他暴雨中涉河毙陈老爷一事可说是干得最漂亮的。政府说他是大义灭亲,当地人说他天良丧尽。反正,他从此就成了个在全县都响当当的人物,从一个民兵小队长很快成了村支书,下一步,他如果不死,前程还远大着,我听一个熟人说,上头已决定让他当副乡长,还准备送他到省上去学习。他下得了手,所以镇得住人,但他干事情却不行。他一直想修一座学校——他拆耶稣庙、砍陈家祖坟上的树都是为了这个,但材料摆在那里都长青苔、生木耳了,学校的地基都没定。你看,我们现在还在保管室里上课。里面太黑了,我只得在墙上凿几个洞当窗户。
我是人民教师,当然不相信有什么鬼。但恐惧可以传递。人人惧怕,怕的东西其实就是鬼。反正,在刘长腿死前那段时间,乐坝的确是鬼影幢幢,光撞见鬼的,被鬼吓掉魂的,就有好几个人,搞得我一个人都不敢在学校住了。我怕孩子遇到鬼,只好提前放学,就是作业没有完成的,也不敢留他们,更不敢上晚自习。厉鬼呀,谁不害怕?有时天一阴下来,人们心里就发紧。
我的确没有碰到过鬼。但我的确看到刘长腿埋在地下那么长时间了,尸体没有腐烂,身上还长了红毛——准确地说,是红褐色的毛。
处理刘长腿是温玄子出面的,他是个孤人。七岁开始拜师学捉鬼之技,出没于坟园荒冢之间,与孤魂野鬼打交道,后来成了捉鬼高手。无论多厉的鬼,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到解放的前一年,听说他已捉鬼八十七个。
几水把捉鬼的人叫“端公”,所以,人们一般都称温玄子叫“温端公”。解放时,他已六十一岁。他身形很高挑,骨瘦如柴,着黑袍黑裤,蹬桐油漆面的污黑布鞋,黑发披肩,杂色胡须齐胸,随身背负竹剑桃符,左右腰上各挂装满狗血、鸡血的皮囊一个。由于长期在夜间出没,他面色青灰,嘴唇淡白,双眼发红,只要有风的时候,他的黑袍和须发就会飘起,远看颇有仙道风度。但一挨近,你就会感觉到他身上的一股寒意,即使酷热的夏天也会如此。另外,你还会闻到一股夜晚的荒凉气息,一股坟墓的味道,一股森森鬼气。人们都很敬畏他,但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接近。他暮行晨归,神出鬼没,所以也很少有人能在白天见到他。这使他显得很是神秘。
刘支书埋下去不久,坟曾被人刨过,拿走了那杆陪葬的铜烟锅。当时就让人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尸体并没有腐烂,家人重新把他埋好后,三个月过去,问题出来了,他坟上寸草不生……这就有些吓人了。为啥?因为三个月坟上不长草,按照过去的说法,埋在下面的人就可能变成罗刹了。他会从坟里爬出来,先吃鸡,然后吃人。因为之前死人变成罗刹的事只是传说,现在这个村支书有可能变成这样的东西,每个人都害怕,没人敢再从他坟前经过。太阳一落山,每家都关门闭户。马灯已经没用,因为有人说刘支书生前常用那玩意,唬不住他。每家都偷偷找温端公画了桃符,备了狗血。整个村庄充满了恐怖气息。大家都说,这个刘支书就是厉害啊,纵是死了,也不会饶人。
乐坝村人心惶惶,政府觉得这是个问题。在新社会,竟传说死人变成了活鬼,那怎么能行?乡里的书记来到了乐坝,召集全村群众召开现场大会。意思是要以正视听,教育群众不要迷信。乡里人么,没多少新奇事,有这样的奇事自然不会放过,所有人都去开会了。主席台就搭在刘支书坟前,横幅上写着“破迷信树新风现场大会”,红旗在主席台两侧招展,乡里的领导端坐在红色横幅下。几个背着步枪的民兵手里拿着掘坟的锄头、铁锨。乡里的书记讲了一通话后,坟被刨开了,打开棺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退。他们发现刘支书像个活人似的躺在里面,连上次被人掘坟,抛尸在外头被野狗啃过的手和脸都愈合了,被乌鸦啄掉的眼睛也长在了眼窝里。没有尸衣遮蔽的地方,长出了一搾多长的红毛。民兵们吓得不行,乡书记倒是镇定,他示意民兵赶紧把刘支书埋上,然后讲了一通唯物主义理论,大会就草草收场了。从那以后,所有人都晓得刘支书三个月了,尸体没有腐烂,身上长了红毛,已经变成罗刹。
当晚,村长家的鸡就被吃掉了一只。当时,村支书由村长代着,民兵也属他管。第二天,他叫来了三个民兵,全副武装,在自己家守着。刘支书没有再去。但当晚另有两户人丢了鸡。以后,每晚都有鸡被吃掉。
乐坝陷入到了恐惧之中。村长只得去找刘长腿的老婆薛月香,说你们自己家的事,得自己想办法处理,不然,他以后真吃人了,怎么办?那个女人也不晓得该咋办,她老娘说,那东西只有温端公能处理?但现在是新社会……他没有把话说完。村长就说,只要能把那东西收拾了,你们请谁都行。
薛月香只得去请温端公出山。
温端公解放的最初两年,还有生意的,后来就纯纯的新社会,不准捉鬼了,日子过得很艰难。一听说又有生意,就提出要99斤谷子、9斤腊肉、9块钱、9斤白酒、9只公鸡。薛月香嫌他要价高。他说那你就请要价低的。但几水就他一个捉鬼人。薛月香说,9只公鸡的确太多,我家就3只公鸡。温端公说,那就用6只母鸡顶替吧。没有办法,薛月香只好答应了。
温端公收了东西,画了桃符,备了钢钎、竹签、桃剑、两桶狗血、20斤青冈木碳,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掘开了坟。温端公念着咒语,把桃符贴在棺木上,然后把在狗血中浸泡过的钢钎从棺盖插进棺材里去,当钢钎插进去后,整个棺木开始震动,可以感到刘支书在里面挣扎。同时传来水獭发情时的那种叫声。接着,温端公分别在刘支书头部、咽喉、心脏、生殖器四个部位插入竹签、桃剑,刘支书不再挣扎。温端公打开棺盖。我看见刘支书身上的红毛更长了,獠牙已经伸到嘴巴外面。但阳光使他迅速萎缩,温端公趁势把狗血泼在他身上,他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红毛消退,尸体开始腐烂。不到三分钟,就成了一具骷髅。然后,温端公点燃钢炭,炭火发蓝,那具骷髅和那具棺木被烧成了白灰。他把狗血泼在白灰上,重新把他掩埋了。说来也怪,不到十天时间,那坟上就长出了密密的野草。
革命军人林二吉说
人们都说最有可能杀掉刘长腿的人是我。我的确想杀他,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我当兵第二年,就收不到陈婉然的信了,寄的钱也退了回来。我当时感到很奇怪。猜测她的出身使她的处境变得艰难了,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可能嫁人了。后来才知道,当时村里的人都相信刘长腿说的,我在朝鲜牺牲了。他还说我与陈婉然的婚姻不算数,是地主阶级想利用我。说我还是个孤儿,所有的材料都由政府保管,他们都相信。后来,县公安局那个黎局长到他家里搜查,才发现我写给陈婉然的所有信件,被他塞在了墙缝里。明摆着,他是要打陈婉然的主意。
我解放的当年也就是四九年底就想去当兵,但刘长腿说我还跟地主阶级纠缠在一起,立场不清,政审没有通过。因为考虑到自己要经常照顾陈婉然和我干娘,刘长腿那一关还是过不了的,所以对当兵就死了心,五〇年征兵时我没报名,不想刘长腿主动动员我去。当时的年轻人都想去朝鲜打美国佬,好多人不知道美国在哪里,就问政府的人,政府的人说,不管美国在哪里,反正他是我们的敌人,但我们不怕它,他们不过是些纸老虎。我们又问美国人长得啥样,他们说,妖魔鬼怪长啥样,他们就长啥样。
就这样,我在五〇年年底入了伍。在沈阳训练了三个月,五一年四月,我们师开到了朝鲜。我跟美国人打了两年多仗,受了四次伤,但每次在医院躺上一两个月,我又到前线去了。因为我有文化,一到部队就挺受重视,新兵训练结束,就当了侦察连的文书。我的确没想过要活着回来,我成了一个打仗不怕死的人。我想我如果成了烈士,陈婉然就是烈属,我牺牲了,她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三班长牺牲后,我当了三班长。
有一次,我们班负责去偷袭敌人的一个油库,我们摸掉哨兵,把油库给炸了,那大火直冲夜空,把天空都烧红了。全班只有张长福挂彩,也是运气好,回撤的时候,附近一个车场的守军大多到油库救火去了,我们顺手捞了一把,又摸进车场,给炸了一通,装甲车、运兵车、油罐车,哄哄的连着爆,跟放大爆竹似的,炸飞的轮胎、车门追着我们的屁股跑。我因此立了功,成了战斗英雄,提干当了排长。在接下来的一场战斗中,一颗子弹从后面穿过我的肚子,一块弹片又削掉了我右大腿上的一块肉,我回安东养伤,给陈婉然写过信,也收到过她的回信。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那时候,部队的伤亡大,基层指挥员阵亡的多,伤好后,我被任命为侦察连副连长,当副连长才半年,因为连长重伤回国,我接替他当了连长。1953年7月27日停战协议签订后,部队分批回撤,我们师是第二年5月20日回国的。从朝鲜回来,我就想回家,我想知道陈婉然和我干娘怎么样了。但部队回国后,事情太多,一晃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政委叫我到招待所去,说老家有人来。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刘长腿已经死了,才知道陈婉然和我干娘一切尚好,也才知道了我为什么收不到陈婉然的信。
不管怎么说,我听到刘长腿惨死的消息后,还是很难过。因为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但也觉得他死有余辜。他死了,我对陈婉然和我干娘的处境就放心了。我托李公安给她们带了一封信、一张照片、还有一点钱。
当年年底,我在告别老家四年后,终于回来了。老家的一切都让我激动。这些尘土、风、庄稼、树林、野草的味道让我陶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好像不属于我了,它蹦跳得我根本管不住它。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梦见过家乡,而梦中总有她在。这样的梦做多了,两个人就成了永难分离的一个人。我第二次负伤时,差点丢命,在战友把我抬往野战医院的路上,我昏迷着,醒来后,记起我梦见自己和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躺在我身边,我的头枕在她的头发上。
离家还有三里远,消息已传到陈婉然那里。陈婉然背着干娘站在路口迎接我。她换上了那件几年前我们结婚时穿过的蓝印花布衣服。她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把木梳在水里浸湿后梳过的,油亮光滑。干娘瘦小了好多。她用枯干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看了半天,说,是二吉,真的是二吉。陈婉然两眼泪光盈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脸比以前粗糙了,看着她那副社会主义新人的样子,我满心欢喜。我说,你看,我好好的回来了。她含着满眼泪水,咧嘴笑了。她笑起来还是过去的样子。
我出门四年,成了战斗英雄,成了副营职军官,每个人都觉得我像个传奇。有人甚至说是我干爹陈文禄在保佑我。
我自己的窝棚因为陈婉然的照料,跟我走时一样。村里说我是战斗英雄,又是部队领导,不能再住那个窝棚,要把刘长腿的老婆赶出去,把她的房子分给我,我没有同意。
我跟陈婉然说了要接她随军去。我还说了我们的部队驻在沈阳,像她那样的文化水平,一定能找一份很好的工作。她说,她不去。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是地主的女儿,不想影响我的前程。我说我这前程已够好了,有什么可影响的?她问那你开始为什么不真的娶我?我说我怕我去打仗后回不来了。她低下头,接着说,你离开后,我每天都在想你,牵挂你。刘长腿告诉我,说你战死了,我当时就跟刘长腿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会再嫁任何人。我说,我在朝鲜只想死去,只想让你成为烈属。她扑到我怀里哭了。
我在家里只呆了十天时间,就带着婉然和岳母到部队去了。婉然在我们部队的八一中学当了一名老师。第二年,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回过乐坝。
军属陈婉然又说
你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得想想。
我父亲被镇压后,我们家的境况可想而知。除了林二吉,没人再跟我们往来。解放后,刘长腿不承认我爸是他的养父,说他只是我们家一个自幼就受剥削的长工,他把林二吉定为我父亲的狗腿子,好多人不同意,说林二吉是狗腿子,你刘长腿也是,没有办法,他才给林二吉立了户,定了贫农的出身。
父亲被枪毙后,林二吉帮我们把他背回来,掩埋了;又帮我们割了茅草,盖了两间茅屋,他也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窝棚。他一直照顾着我和我娘。
刘长腿任何事都压着林二吉。政府让二吉到村小当老师,他不同意;到乡上去工作,他说他是地主阶级的残渣余孽;去当兵,他开头也阻挠。他自己分了我家三间房子,对林二吉却连屋檐也不给。最让人恶心的是,他还打我的主意,想我嫁给他。我说我就是死也不可能。他老来缠我,我有一次就跳了河,林二吉把我救上来,和他打了一架,他朝林二吉开了一枪,把他的右腿打伤了。这事被乡上的书记知道后,批评了他,说作为一个贫农,你怎么能打另一个贫农?还有,你作为一个贫农,怎么能去打一个地主女儿的主意?你以后还想不想进步了?他这才收敛了。后来,他就盯上了我二娘,把我二娘当做耕牛、农具一样,分给自己做老婆了。但他对我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天,林二吉跟我说,他要去当兵。我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你走了,我和我娘更是无依无靠了。我不当兵,我就保护不了你。我当时没明白他的话。他说,我到了部队,一定会好好干,我要成为干部;然后把你和干娘接出去,你到了一个新地方,就可以去从事新工作。我当时一听,眼泪流了一脸。但刘长腿会让你去吗?我要去试一下,在这里,你我永无出头之日。第一年,刘长腿没有同意他去。但第二年,他却很支持,还主动到乡上找了人。可能真如后来很多人说的,他是想二吉去送死。我很难过。但我也想,他也许会到另外的部队去,不会上战场。
他收到入伍通知书后,来到了我家,跟我和我妈说,他要跟我们商量个事。我妈让他说。他看了我一眼,很镇定地说,我要跟婉然妹妹结婚。我妈一听,吃惊地看着他,我也觉得很唐突。我说,二吉,你在开玩笑吧。我妈说,二吉,这个,的确太突然了。还有,她是地主的儿女……干娘,我不是真的要跟婉然妹妹结婚,我跟她是假结婚。我妈问,你为啥要这样做?他说,这样,你们就是军属了,我是到东北去当兵,有很大的可能要上前线。假如我真上了战场,有什么不测,你们就是烈属,你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以后有机会了,婉然离开这里,再成个家就是。我和我妈听完,就哭了。我妈说,二吉,你怎么这么傻啊,这人世就你一个傻娃娃啊!我没有擦满脸的泪水,抬起头,说,二吉哥,我要真的嫁给你!他不同意。他说,为了干娘,你要听我的,我们假结婚的事,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妈拉住他的手说,娃,这可委屈你了。
他要跟我结婚的消息一宣布,全村人都很吃惊。好多人阻止他。村长亲自劝他,你好好一个贫农,找个地主的女儿,以后在部队干得再好,恐怕都没啥前途。他不听。我们举行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婚礼。没有客人,乡邻也没人到场,我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是我二娘,也就是刘长腿的老婆,可能是念及父亲对她的好,现在唯一的女儿要出嫁,心里过不去,把自己一件新超襟花布衣服偷偷送给了我。我就穿着它和穿着新军装的林二吉结了婚。
他第三天就走了。开头三个月还能收到他的信,说的都是他训练的事。后面就没有消息了。这跟我们村其他几个上前线的人一样。没有音信,表明他已经到朝鲜了。我和妈都很牵挂他。妈一有空就偷偷念经,请佛祖保佑他;我也在心里祈求他平安无事。过了三个月,我再次收到了他的来信,他说他在安东,身患小疾,正在休养,很快即可痊愈,重返部队。并汇来了他半年来积攒的津贴。我和妈非常高兴。也给他回了一封信。说自他走后,因是军属的缘故,村里人对我们已改变很多,刘长腿依然作恶,但在我和妈面前已不敢骄横。家里一切都好,你只管保家卫国,英勇杀敌,万望勿念。虽说我们是假结婚的,但他离家后,我真的非常牵挂他。
然后又是好久才有他的音信,但他每个月至少都会写一封,装在一个信封里寄给我。说前一段时间部队训练太忙,到了部队才知道文化知识非常重要,他十分感激我父亲送他上学。他还说他很想念我。我是他惟一的亲人。他说他表现很好,已升任排长。
这封信收到不久,我收到了林二吉给我娘汇来的五十元钱,还有他的喜报,喜报上说他是特级战斗英雄。随后,我们村跟他一起入伍的李正元的儿子李书文的阵亡通知书到了乡上。我非常担心。我好多次都梦见他浑身是血,从血水里爬起来还在冲锋。我不管他有没有消息,一个月至少要给他写一封信。
但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来信。有一天,刘长腿说,林二吉也战死了。我的脑子一下就懵了。我问他二吉怎么死的。他说,林二吉是革命烈士,你一个地主的女儿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说我是他女人。他说,你怎么配做他的女人?你和他结婚只是你们的阴谋,是想利用我们革命战士、战斗英雄来做靠山,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确知林二吉的情况,就说,那我看一眼他的阵亡通知书总可以吧。他说,林二吉是孤儿,人民政府是他的父母,他的所有东西都由县人民政府保管。
我在刘长腿面前没有流一滴泪。但离开他后,我大放悲声,浑身寒凉,像是死了一样。
陈婉然的母亲说
我首先要跟你说,我其实没有瘫,但为了杀死刘长腿,我这么多年一直装着。
你是作家,你喜欢给人讲故事。故事得有个结局。没有结局,你这个故事就完不了,就跟人没有死这一辈子就没法结束一样。我的日子不多了,你既然在我回光返照的时候赶来,我就把这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你。
我说刘长腿是我杀死的,你肯定不会相信。正是因为没有人相信,这个案子才没有破了。
我是最有理由杀他的人。我把他养大,他却杀了我的丈夫、他的养父。他说二吉在朝鲜死了,但我女儿是他的家属,却没有收到半张纸。我晓得他一直在打我女儿的主意。
我嫁到陈家前,演过川剧,陈文禄就是看我演《牡丹灯记》时看上我的。他娶一个演戏的女子回家,家里很是反对。但他不管,说他已决意娶我,不然则终身不娶。《牡丹灯记》是一出鬼戏,讲人鬼情恋。当时就有人说我能把女鬼演活,该戏演后,整个县城七日之内,太阳落山,无人敢夜出。我想起了这出剧,便想了个收拾刘长腿的办法。
第二天,我在挑粪时故意摔到岩下,从此装瘫,起不来,啥活也不能干了。乐坝的人都相信我是彻底瘫了。就这样过了半年,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乡下人都信鬼,我先扮了一段时间的鬼,搞得乐坝鬼气森森的。说句实在话,我自己装鬼都装得害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鬼了。但为了女儿,我要继续装下去。人人都信鬼,是因为我们心里都有鬼。没有人知道那些鬼是我装的。村里的人也偷偷请温端公来降过。他把一生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鬼却出没得更频繁。是啊,他靠降妖捉鬼吃了大半辈子饭,可能真有捉鬼的本事,但我这个人装的鬼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他只得长叹一声说,这鬼到了新社会,比以前厉害了,连本端公也拿它没办法了。这让人们更加恐惧。
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那天刘长腿到队长家喝酒,我晓得他喝完酒后定会来缠我女儿。天擦黑的时候,我把女儿支到陈文元医生家去给我抓药。我装瘫、装鬼的事都瞒着她。我知道她天黑怕鬼,一个人不敢回来,会和陈文元的小女睡。
女儿走后,我就爬了起来,把自己装扮成陈文禄被刘长腿打死时的样子,端坐在一进门的屋子中间。听到刘长腿的脚步声和打嗝的声音。他叫了一声婉然妹子,推开了门,拿马灯在屋里乱晃了几下,一下把我罩住了,我学陈文禄的声音叫了他一声长腿子,只听他叫了声我的娘呀,咚地倒在了地上。这个口口声声信仰唯物主义的家伙,竟然吓晕过去了。
我赶紧按他死前的那个样子打扮他。然后拿起他的汉阳造,把自己挂在屋梁上,从上面看着仰躺着的他,像是我能飞似的。
朦朦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全是汗。过了约莫一袋烟的时间,他动弹了几下。我又学着陈文禄的声调,幽幽地叫了一声,长——腿子啊——,他吓得“呜噜”叫了一声,睁开眼,看见我就飘在他的身上。我拿出了他枪毙陈文禄的汉阳造,“娃——,这是——你——毙我时——用的枪——”,我看到他的腿发抖发软,差点跪下,却转过身,要逃出门。他伸展的手臂横在门框上,“哐”地一声响,被撞得后退了几步。他“唔噜”一声叫喊,侧过身,冲出门去。我从房梁上降下来,点燃了事先备好的一颗炮仗。他一定以为我开了枪,吓得伏低身子,跌跌撞撞地没命飞逃。我把身上和以前装鬼用的行头从草堆里找出来,在灶膛里一把火烧了。他没有拿走的马灯和那支汉阳造我当晚就扔到了刘长腿屋后的核桃树洞里。那个树洞有一丈多深,你如果不信我说的话,现在还可以把那马灯和汉阳造从树洞里找出来。
处理好这一切,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忽然想起当年为演好《牡丹灯记》,看过的资料中有清人全祖望写的《双湖竹枝词》,便吟唱起来:
初元夹岸丽人行,
莫是袁家女饭僧。
若到更深休恋恋,
湖心怕遇牡丹灯。
唱完,听到刘长腿家的喧闹,我长出了一口气,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