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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的月光(外二篇)

2016-06-16蔡芳本

福建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春牛土楼乡亲们

蔡芳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诗集《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逆飞的荆棘鸟》《只有你的声音》,散文诗集《紫丁花香》,诗书影集《故乡屋檐下》,散文随笔集《过简单生活》《做一只快乐的猪》《只要你愿意》。作品曾多次获奖。

我像往常一样睡觉。土楼的窗很小,小得月亮似乎挤不进来。但月亮还是进来了,胖胖的脸,灿烂的笑。月光趴在我的身旁,像一只狗,像一只猫,甚至像一只蛐蛐。她不会惊醒我的,她会一直趴着,悄无声息,直到我翻身醒来。

月光其实是我的玩伴,她很平常。她也不怎么会打扮,我只要愿意,她会跟我爬出墙,一直玩到山那一边。我趟水的时候她也会趟水,我翻山时候她也会翻山。我不累,她也不会气喘。

有时候,我们围在土楼的天井中讲故事,她也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那时,我们不懂得喜欢月亮,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并不讨厌,她不来的时候,我们又格外思念。

刮风下雨的日子,土楼里很安全,家家煮着红米酒,几个老伯小叔们聚在一起唠家常。我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着喝爸爸杯中的米酒。我喝得有点醉的时候,忽然想起月亮,这么糟的天气,月亮躲到哪儿去了?风会不会刮破她的衣裳,雨会不会淋湿她的脸?我透过天井望着天,月亮还是看不见。我跑到阁楼上,打开那扇小小的窗,天很暗,我找来一把手电筒,照到楼外树丛中,看看月亮是不是躲藏在里面。

月亮不见了,不是我丢的。 重阳节后的农历九月十六,这一天月亮来得特别早,又特别圆。

土楼的又一个好日子。

“作大福”唱大戏,月亮也来看。

这一次她跟土楼的所有人都坐在一起,坐在打谷场上,看黑脸包公,看白脸曹操,看斯斯文文的相公追羞涩的旦娘。

“作大福”热闹的时候是在晚上。听说有一个保生大帝为土楼人降了魔灾,土楼人保了安康,土楼人每年都要迎接他、供奉他。从九月初十开始,全村人开始吃素了,市场上不许卖猪、牛、鸡、鸭、鱼,饭店不能卖荤腥。

月亮她怎么也不觉得奇怪?爸爸说,这事她看了几百年了。

跟其他节日不一样,“作大福”要请出各村的“公王”,“公王”请齐了,便依次上轿上路了,到一个叫大福的地方。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一时间,万人空巷,熙熙攘攘,只有土楼还静静地站着。

抬神轿的小叔们,黄衣黄裤,扎红腰带,裹红头巾,一摇一晃地走。吹打的,敲锣的,扎大旗的,摇小旗的,舞狮子的,提香篮的……一村一队,一大串一大串。

土楼很平静,土楼人很寂寞,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披星戴月的日子,只有在节日里,才有心灵的狂欢。

岁岁重阳,今日又重阳。年年月光,今日还月光。

月亮月光光,照我土楼墙,进我土楼窗。

只可惜,白天的热闹她没看见,到夜晚她仍旧伴着土楼人安然入眠……

走不出土楼这个圆

当我和她在土楼的走廊上转圈圈捉迷藏的时候,我仿佛有一个预感,今生今世我注定不能和她在一起。她像一只山喜鹊,注定要飞到山外的另一高枝上。

她甩辫子的声音一直在土楼的四壁回响,那声音那么细,只有我才能听得见。

我跟她,一个站在土楼的这边,一个站在土楼的那边,永远是一条直线,可永远是一个圆的两个顶点。两个圆的顶点怎么能交叉在一起呀?

我甚至有点恨我爷爷的爸爸。他怎么能将土楼建造得像一个月亮,让思念的人永远思念。他干吗不将土楼建得像一条手绢,让我能捧在手上,让手绢上的那幅风景能贴在我的眼睑边?

秋风从门缝里吹来的时候,她从门坎上走了出去,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将整个村庄烧得那样耀眼。乡亲们都要看新娘,我躲在土墙上的一个枪眼口,一只眼睛瞄着她,另一只眼睛流出了泪。我的创伤那么深,从今往后,我只好独自抚摸有了伤痕的一生。

正月十一的那一天,土楼上还挂着红灯。你带着你的新郎回来了。你跟你的新郎跟着吹吹打打的“十班衣”,跟着跳茶灯的、踩高跷的、舞龙灯的、耍狮子的去祭拜土楼开基祖。我看见人们用香烛、三牲敬过祖先,福寿族长手拿一个打面槌,在你和你的新郎左肩上轻滚打下,又从下面滚打上右肩,这是最美好的土楼祝愿,祝愿新婚夫妇美满幸福、白头到老。福寿族长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根刺,刺得我心里酸痛。这土楼的祝愿不属于我,不属于我呵! 离开温暖的土楼,你怎么能抵挡严寒?

土围子土实墙厚,冬暖夏凉呀!

一年一度的土楼“打新婚”的日子,原本不是让我伤心的。

新郎新娘向族长敬上一个红包,用羞红的脸庞感谢土楼的祝愿。乡亲们的欢笑声像山里的溪水哗哗流淌。

“打新婚”的日子过去了,土楼的一个好日子“迎春牛”又将来了。土楼的好日子怎么都在春天发生呢?

我只能远远望着你和你的新郎!我走不出土楼这个圆。我用一生的温暖换来一个深深的失望。

土楼桃树开了花

春风走进土楼的时候,我爸正在喝茶。春风就在我爸面前坐下来,我爸喝的茶又苦又甜。

我一看,土楼前的那棵桃树怎么就开了花?

土楼人忙完了冬又忙完了夏,眼睁睁地看着新的一年又发了芽。

爸爸喝完了茶,天还早着呐。趁太阳还没露脸,爸爸吹起了喇叭。爸爸吹了《过江龙》,吹了《小扬州》,后面还吹了《高山流水》。

爸爸的喇叭吹得乡亲们脸上开了花。这是我们土楼的土调,是咱土楼人的声音呐。

爸爸还会吹《七盏灯》,“七盏灯”可难啦。头上要顶一只碗,碗中盛着菜油点上灯,这就是七盏灯啦。爸爸点上了七盏灯,就吹起来了。爸爸难呵,他又要演杂技,又要吹乐曲。可爸爸有办法,爸爸的两个鼻孔还会一齐吹响两只喇叭。

“爷爷才是英雄,爷爷的爸爸才是英雄。”爸爸说,多亏了土楼的一个枪眼,爷爷从那个枪眼中一枪打死两个土匪,保了一家的平安。土匪们留下尸体跑了马,从此也不敢回头把眼眨一眨。爷爷的爸爸是盖土楼的人,一锤一夯,夯出这个严严实实的家。

天一大亮,爸爸就将喇叭吹到田野去了。

一年一度的“迎春牛”开始啦!春牛披红挂彩,旗鼓相望,铳炮连天。牛额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春”字;牛肚下挂着钱袋,里面装着铜钱、银币。听娘说,里面还有许多绣花针呢。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娘说,这是说,咱土楼人是针(真) 铜针(真) 银哪。

春牛可不是真的,春牛是纸糊的。爸爸吹喇叭的时候,乡亲们已将春牛糊好了。木架、竹骨、纸皮、木轮,好几个大叔推着春牛前进。

春牛被推进田里了,春牛在水田中散架了。

乡亲们冲下田中央,将春牛抢回家,有人抢了一块皮,有人抢了一只蹄,有人抢到一条牛尾巴。有人抢了铜,有人抢了银,有人被针扎,出血啦。

初春的田水很冷。乡亲们冻得上牙打下牙,可心里热辣辣的。

爸爸又吹起了喇叭,吹红了枝上的桃花。

我问了春牛又问桃花:春天的滋味尝到了吧?

写作感言:歪打正着

写《土楼的月光》纯属偶然。

虽然土楼我已经去过,但那时我并不打算写土楼的文章,说实在话,对土楼并不是很了解,写出来肯定不那么动人。

当我报社的女同事拿着一叠土楼的相片要我配一版文章时,我才觉得土楼的文章是非写不可的了。相片并不一定十分美丽,可看性倒也不错。土楼的那种庄重,土楼的那种风情,十分逼真地呈现在眼前。但如果仅仅按照画面来写,肯定只是土楼的外表。土楼的故事、土楼的人情、土楼的风景只能依靠想象,才能得到充分的展示。而抓住角度,构思巧妙是文章成功的关键。我知道,直面描写不是我的强项,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土楼的特点,展开叙写。土楼的特点一个是圆,另一个是封闭。圆本身就是一种美,一种象征;而封闭则更神秘,更是原生态,更风情。

我假设我是一个小孩,觉得我永远在这个圆里生活。在我这个小孩的眼里,土楼这个圆很大很大,我永远转在这个圆里。这个圆里给我无穷的快乐,这个圆里有我纯真的回忆和感情。圆,其实就是人世的象征。所以,围绕着这个圆,我写出了土楼的风俗,土楼的生活,写出了土楼的人生况味。我写月光,其实是一种寄托。

有读者评论说:“说作者写月光,毋宁说是为了写月下的土楼,月下的人们。正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既写到了荷塘上的月光,又写到月下的荷塘,去表现他心中那份淡淡的忧愁和淡淡的喜悦,这一切都是以月为背景的。……月光成了人们心灵的慰藉。这里没有伟大,没有崇高,只有朴素。一如《边城》那样的乡村牧歌。”

说到底,我通过土楼的月光,写出了乡愁,写出了我深深眷恋的土地和乡村。

我不是土楼人,但爱与恨是相同的。相信其他读者也是有这种感觉。

文章写好后,我并不觉得怎么好,报纸登出来后,就随便放在抽屉里。几年后拿出来看,觉得还不错,就拿出来参赛,没想到还得奖了。我本身也不是儿童文学作者,能得奖,真是歪打正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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