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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离歌(长篇节选)

2016-06-16李秋沅

福建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木棉老屋爷爷

李秋沅,本名李靖,中国作协会员,祖籍福州,《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之一。出版作品集《走过落雨时分》《记忆的碎片》《惟有时光》《虞美人》《茗香》及长篇小说《木棉·流年》《木棉·离歌》《以尼玛传说》《天青》。作品曾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十二届、二十一届冰心儿童文学佳作奖,第十六届冰心儿童文学奖大奖,首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国家广电总局专项基金优秀少儿节目奖,第二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奖金奖等。

木棉岛的家

(一)

木棉岛上的老屋,是我童年时的家。在梦中,我一次次地回去,从不会走错。

那时的木棉岛,四处可见老屋。老屋一律带着时光印痕,外墙斑驳砖瓦脱落、面目灰黑黯淡,但它们映衬于蓝天之下的剪影,仍旧不减昔日威严。无人居住的宅子门户紧闭,藤蔓爬满外墙,透过门缝,依稀可见院内荒草摇曳风中。这些无主的房子,是孩子们和流浪猫的天堂。我们称它们为“鬼屋”,每一幢“鬼屋”,都是我们幻想的源泉。我们为它们编故事,在故事中,它们或许成为神秘的城堡,里边住着面目可憎却心底善良的鬼怪;亦或许成为陷入魔咒中的宫殿,等待着好心的仙女为它们解开魔咒。而当那个美妙的时刻来临,它们将褪去褴褛的外裳,恢复原貌,富丽堂皇、恢宏雄伟……

有人住的宅子,则是被剪掉羽翼的世间凡物,散发着烟尘之味。常可见宅子廊道那狭窄的空间,被横七竖八的绳索隔断。绳索上晒着大人小孩的衣物,大大咧咧地暴露在行人的目光之中。有的廊道还隔成几个小间,兼作厨房使用。黄昏时分,廊道内昏黄的灯火亮起,“嘁嚓”煎炒油爆声四起、股股诱人的油香味随着那喜乐融融的炒菜声从廊道内的简易厨房汹涌而出,热热闹闹地袭向路边的行人。当木棉岛上油烟味四起时,在街上玩的孩子就晓得该回家了,他们得撒腿往家跑。吃饭是件大事,误了饭点,是会被大人骂的。

黄昏时像孩子们一样,得赶回家的,是天上的鸽子。木棉岛有许多人家都养鸽子。白天看不出岛上的鸽子众多,而到了黄昏,那鸽子便成群结队粉墨登场,场面十分壮观。在鸽哨声声中,一群群鸽子在空中盘旋,掠过幢幢老屋的红屋顶,追逐落日的霞光。这壮观的场面,直到天色昏黑才徐徐落幕。鸽群回巢,天空失去了鸽群,也失去了美丽的霞光。木棉岛被夜的浓汁染黑了,昏昏欲睡。

夜晚的木棉岛是静谧的。实际上,从黄昏那一刻起,木棉岛就缓缓进入昏眠时光。老屋里,各家各户的灯火亮起来了。灯光不是很亮,几瓦的灯光就足够温暖屋里的人家了,“电火钱很贵的,不要浪费。”木棉岛人晓得节俭持家。一家人聚在灯下用晚餐。晚餐过后,孩子们再跑出屋玩会儿,等天上的月亮慢慢褪去暖融融的黄色,清冷起来时,孩子们就知道该回屋睡觉了。

(二)

在我四岁那年,在乡下的父母返城,带我回到木棉岛,住进了爷爷奶奶在岛上的老屋。

爷爷的老屋,是木棉岛上那许许多多的老屋中的一幢。我们回来那天,爷爷正蹲在院子里,为院中的一株树苗培土。那树苗只比我高一点儿。

“爷爷!”我张开臂膀,朝爷爷奔去。

爷爷呵呵笑着,抱起我。我趴在爷爷肩头,好奇地看着小树苗。

“爷爷,这树和我一样高,这是我的树。”我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轻轻地抚摸着树苗上稀疏的叶。

“是你的。知道你要来,我特地种下的。”

爷爷笑了。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令每道皱纹都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这棵树叫人心果树,它只比你早来几天。”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头发编成麻花辫环在头上。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她。那照片是她与父亲的合影,照片上的父亲还是学生模样,而她是美丽的中年妇人,卷发齐耳,身材挺拔,眉目秀丽。眼前的她比照片上的胖多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奶奶。”我对她大声地喊。

奶奶笑了笑,拉起我的手,蹲下,说:“呀,薇薇长大了,照片上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啊。来,让奶奶抱抱。”她张开臂膀,抱了抱我。

我害羞地任由她抱。她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木香,冷涩而干净。她亲了我一口,脸颊轻轻地贴了贴我的脸。

“走,火车上没吃好吧,进屋吃点心去。”她放开我,拉着我的手领我进屋。

我随奶奶走进屋。厅堂里的光线还好,但再往里走,进了走道,光线就逐渐暗了下来。老屋是直筒状的长方型建筑。厅堂之后,紧挨着过道的是一间客房。客房里摆着一张棕色的八仙桌。窗很高,透窗而入的光线柔和地照在八仙桌上白瓷碗里养着的水仙。水仙花开了,花朵一簇簇地拥在花茎上,白的花瓣黄的花蕊,吐着芬芳。过了客房,就到了楼梯间。楼梯间立着个五斗橱,橱上架着个西洋式样的雕花梳妆镜。楼梯间的旋转木梯曲折向上,通达二楼。我站在楼梯口,好奇地看着楼梯顶上的光亮处,好奇那上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儿的。

“吃完点心,你可以上楼玩去。”奶奶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奶奶带着我继续往前,我吸了吸鼻子,似乎能嗅到点心的甜香。餐厅和厨房在楼梯间之后,奶奶带我从餐厅的边门出去。

“先洗洗手。”

餐厅外头是露天的天井。天井中央,有口水井。井边有蓄水池和洗手槽,蓄水池边的石台上,有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奶奶拿起葫芦瓢,从池中舀了瓢水为我洗手,水从瓢中流下,像有了生命般跳着舞,我咯咯笑着,心底仿佛被暖暖的阳光挠了痒痒般。我不由自主地手心朝上,想抓住那晶晶亮的水、晶晶亮的阳光。

“嘿,别闹,好好洗。”奶奶腾出一只手来,抓住我的小手,帮我揉搓着。

洗完手进屋,奶奶从厨房里取出一块甜面包,小小的一块,我放鼻下深深一嗅,那香味一直甜到我心底。我捧着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嚼着,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奶奶又进厨房去,不一会儿,端出一杯热乎乎的牛奶。我惊呼一声,快乐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奶奶看着我吃,笑盈盈的。

“奶奶,你不吃么?给……”我掰下一小块面包给她。

“奶奶不吃,薇薇自己吃。慢慢吃。以后奶奶还买给你吃。”

(三)

老屋有两层楼,楼下东面空着的卧房,是爸爸妈妈的。楼上最东面带着小阳台的房间是爷爷奶奶的卧室,紧挨着的,是我的小卧室。书房在西边,书房旁还有间小休息室。出了书房,外边是大露台。

刚到木棉岛时,夜晚总让我害怕。

木棉岛的夜是如此寂静。夜晚熄灯时分,黑暗便突然涌进卧室,幽谧窒息天地,蔓延扩散,将我包裹其中。小小的我蜷缩在黑暗中,像一叶孤苦的扁舟,漂荡在无边无际的惊慌与委屈中。

偶尔夜半惊醒,睁眼闭眼一片漆黑,我惟有用呼唤声将自己从深陷黑暗的惊恐与绝望中打捞出来:

“爷爷奶奶,我怕……”

我从被窝里坐起身子,对着黑漆漆的门口喊。爷爷奶奶的鼾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奶奶就到我的身边来。

“乖仔,哦哦困,一眠大一寸。”她挨着我躺下,搂着我,抚着我的后背,轻声吟唱着闽南童谣。我枕着奶奶的手臂,嗅着奶奶身上温热绵柔的体香,黑暗的恐惧在她鲜活的轻吟中消失怠尽。层层黑暗忽然变了颜面,温柔敦厚地催我入梦。

白天,父亲母亲都上班去了。母亲去人民医院,父亲去造船厂。每天早晨与父母的道别,是悠长的一幕剧幕。我站在院门口,挥着手大声地和父母说再见。

“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再见!再见……”我一声声地喊,没完没了,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转弯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日复一日与父母的暂别,会让我如此难过。

“薇薇好乖,每天都喊那么大声,和爸妈说再见。”巷子口的马尚公公夸我。我听了之后却难为情了,仿佛一下子被人从舞台幕后拉到了前台聚光灯下。从此不再大喊着与父母道别。

父母走后,家里还有爷爷奶奶陪着我。爷爷教我写字。“薇薇”是我最早学会的,然后学笔画少的诸如“大”“小”“主”“人”这样的字。当我弄明白“主人”的意思后,就毫不犹豫地在后头添上“薇薇”。我被这四个字迷住了,越写越来劲,从纸上写到了纸下,趴在地上,鼻尖凑到笔头上,一笔一划地写。我在老屋的墙角边,在餐桌书桌不引人注意的边角上,都留下这威风凛凛的四个字,不敢让大人发现,尽量写小点。我快乐而慌张地写,有瞒着大人偷偷干点坏事的小得意。

爷爷喜欢去书房看书、听音乐。爷爷书房白藤椅旁的方桌上,有架很老的留声机。唱片“嘶啦嘶啦”地转,“咿咿呀呀”的歌曲声就从唱片里传出。黑胶碟片齐齐整整地装在各自的纸套壳里,放在方桌上。我曾偷偷地将爷爷的唱片挨个儿抽出来玩,发现那像大圆盘子的胶片上,除了有深深浅浅的纹络外,并无它物,而它们居然能唱出歌来!

爷爷也唱歌,他唱的是我听不懂的洋文歌。他认真地教我,我非常努力地学。但洋文很难懂。我费了些劲,试图要将它们弄明白。其中有一句,我似乎弄懂了。

“哦,苏姗娜,dont you cry for me.”

“眼睛哭眯眯”。我一听爷爷唱到这句,就跟着唱,拿手在眼睛周围比划。

“苏姗娜哭了对吗?她在哭对吗?她的眼睛哭了?”我反复地问。

“是的,苏姗娜哭了,哭了。”爷爷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回答我。我知道爷爷会这么回答的。我说对了,这让我很得意。我反复地从爷爷的肯定中,一次次地得意着,百试不殆,而爷爷也十分愿意成全,这似乎成了我和爷爷配合默契的游戏。

我们心照不宣地将游戏进行到底。

(四)

爷爷书房里还有个大书架,靠着墙立着,里面有好多的书,有硬皮精装的带彩色图片的洋文书,有纸色发黄、书脊线装都将脱落的古文书。书本一册册整齐地摆在书架上。书房顶上,还有个小阁楼。阁楼里有个破旧的橱柜,还有好几口杂物箱子。顶上开着个天窗,大多数时候是紧闭着的。在天气晴好时,阳光从阁楼顶的天窗照进书房。整个书房暖洋洋的,令人欢欣鼓舞。细微的尘埃顺着光柱悠然地漂浮着。我时常看着光柱里的飞尘发呆,诧异身边尘埃遍布,而我居然一直都没发觉。

家里没有其他小伙伴,我自己一个人玩。我在阁楼上,依次将旧橱柜里的大小抽屉都打开,总能发现好玩的东西。我曾经发现过一套穿着民族服装的彩陶仕女。彩陶仕女的个头有大有小,身上的服装有红有绿有紫有蓝,神情姿态也各不相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把它们当做最要好的玩伴。每天,我将它们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地上,从大到小依次排开,而我则挨着它们坐在地上,和它们说话,为它们编故事。故事很长,我想到哪就编到哪。我就这么编着故事和这些跳舞的彩陶小人在一起,消磨一整天。

与彩陶小人的游戏直到我将它们中的一个打破了,才算完结。我打破的是最大最美的那个,穿粉色衣服的。爷爷没有责怪我,却将彩陶小人全收起来,不再让我玩了。我试图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沮丧了好久。

但很快就有新的玩物替代彩陶小人了。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奶奶的纽扣盒子。那画着花鸟图案的铁盒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纽扣,大多是从旧衣裳上摘下来的。旧衣裳没了,但这些扣子还在,装了满满一整个铁盒!有晶亮亮的玻璃扣子、棕红色的玛瑙扣子(那黯淡的棕红色,凝在冰冷的玛瑙上,总让我想起灶台里微芒将熄的炉火)、红绿青蓝的塑料扣子、敦厚朴实的木扣子……圆的、方的、菱形的、还有小兔小鸟小瓢虫模样的。看着那装满一整个铁盒的纽扣,我欢喜得心都要碎了。我挑出扣子,按喜好程度给它们排队。我的小手一次次伸进铁盒里,划拨着盒里的纽扣,纽扣互相磕碰着,发出“嘶啦嘶啦”的响声,我俨然就是一个腰缠万贯的皇帝,正从宝贝盒里挑拣我喜爱的珠宝。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台绿色木匣子小广播。家里的小广播悬在餐厅墙上,一天到晚不停播报着。当接近黄昏时,方木匣子里传出“答滴答,答滴答”的小喇叭声,我就知道少儿节目“小喇叭”开始了。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心不在焉地听着。光线越来越暗,广播声在渐浓的暮色中热闹闹地游走着,像昏黑的海洋深处中一尾尾色彩斑斓鲜活的鱼。

天气晴好时,奶奶偶尔会将阁楼里的杂物箱子打开,让箱里的东西见见天光。大多数箱子装的是古籍书。其中有个小巧点的,装的是衣物:金线绣的凤凰牡丹织锦缎面、水绿的生丝旗袍、银色软缎披肩……漂亮的丝织物件,沾着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隐约还嗅得出被时光藏起来的冷清的皂香。我一件件展开衣物,喜滋滋地往身上套。

我还曾从箱底翻出奶奶的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医学博士证书。发黄硬脆的证书被奶奶卷起,不起眼地放在箱子边角上。证书上有奶奶戴博士帽的照片,照片上的奶奶眼眸清澈明亮。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奶奶,曾是海门医院的院长,但她在回木棉岛前就不再是医院院长了,甚至在医院里也被限制行医。不再是医院院长的奶奶,依旧是病人眼中的好医生。常有病人不远万里地寻来家里,找她看病治骨伤。奶奶为许多人治好病,却不收人钱。

在屋里玩腻了,我就跑到小院子里去。开始我只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玩。小院里的花花草草玩腻了,我便觊觎邻居的院子。西边的邻家院子是个无主的荒院。院子没了主人,荒草茁壮成长,俨然有取代主人占据楼院之意。草木多,好玩的虫子也多。我时常偷偷从邻家破败的门洞钻进院里,寻瓢虫玩,有时我还能捉到萤火虫,淡黄色透明的虫身,看着就让人喜欢。东边楼院住着的是一户姓林的人家。

(五)

春节将近,冷冽的空气中,有股子与众不同的气息,隐隐的烟火味,家家户户清洗家具橱柜流淌出的洗衣粉味,母亲双手散发出的油腻腻、香喷喷的食物香味,新衣服未洗前冷冷涩涩的味道……这一切,再加上大人们脸上的笑容,春节就如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令冬日的寒冷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除夕,父亲母亲从白天忙到晚上,变戏法般地变出一道道美食。每一道菜,都是平时难得一尝的好东西。我远远站在厨房门口,母亲每做好一道菜,我便欢天喜地大声嚷嚷着,嘎嘎笑个不停,仿佛不这样,对不住那一盘盘难得的美食。吃完年夜饭后,爷爷奶奶就和我一起登上楼顶,在楼顶的大露台上放焰火鞭炮。

邻居林家也在放焰火,他们家放一支焰火,我也接着放。他们家燃爆竹,我便也跟着燃放。两家楼院里的焰火在空中争妍斗丽,地上人们的笑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待自家的烟火鞭炮放光后,爷爷便怂恿我鼓掌,他说,“拍掌拍掌,我们的肉掌鞭炮比别人家的响!”于是当林家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时,我便笑着,和爷爷一起“噼里啪啦”地拍掌,滥竽充数。我们把手掌拍红了,嗓子也笑痛了。

母亲催我上床睡觉,可我还不舍得合眼。等她走开,我就团在被窝里,蹲在床上看窗外的焰火。黑沉沉的天空中,千万朵焰火绽放,鞭炮声震耳欲聋。这样一直闹到深夜,天空才渐渐冷清下来,而四周也安静下来,鞭炮声零零星星,犹如静夜里的打嗝声,在长久的空隙间,在我以为响声不会再起的那一刹那,又得意地响起来。我舍不得离开窗口,舍不得让烟花散尽。

烟花散后,我得合眼睡觉了,而等我再一睁开眼,这一年就算过完了。

......

写作感言:诺阿诺阿

我真真切切地记得幼年那个黄昏。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

家中无人,放学回家的我,被关在老屋门外了。我拿起兜里的粉笔,就在老屋门外的灰砖上写着“主人李靖”。我写了无数个“主人李靖”,重重叠叠的白色粉笔字,霸道而笃定地占领着灰砖的每一寸空间。

我一直记得这件事。

不仅仅是这件事哦,那许许多多被记忆垂青的生命点滴,像被时光无形的手不经意地摁下快门,就那么“咔嚓”一下,烙在我心上,再也抹不掉了。忘不了,彼时黄昏屋顶上空温柔的鸽哨声、那衬在湛蓝天幕之下荒园苍凉的剪影、那从紧闭的百叶窗内传出的老钢琴声、那从老宅廊道的简易厨房里飘出的人间烟火味和那恍若来自世外之境的昏黄的灯光……

那些记忆,就长在我的心口,粘在我的骨血中。它们是我的。但,当我写下“它们是我的”时,我又开始不确定了——我与它们,到底谁是谁的主人?是谁在不停地催促我,给时光剪开个口子,让它们从中逃逸,在永恒中徜徉?

在书写《木棉·离歌》的一年半时间里,我时常被自己的回忆所阻断。对故土故人的回忆,不可遏制地闯入我的心中。

“写吧,写吧。让我们复生。”它们吩咐我,不容置疑、霸道而笃定。

可我无力复苏在时光中沉睡的故人往事。我笔下所写的,字字句句有它们的影子,但是,却的的确确不是真实的它们。

谁也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谁也无力让故人往事重新活过。

我就是在对故人往事的深深眷念和与遗忘徒劳抗争的无力感中辗转,一次次地提笔而后放下,再重新拾笔。

《木棉·离歌》中所有的故事与人物,都是我杜撰的。曼茹、美伦、衡宇叔叔、沈夫人、虞美人、姨婆、阿东伯……他们从时光与记忆深处的虚影中走出,在纸墨之中获得骨血,在遥远的大提琴声中、在神秘的海涛声中、在温柔的鸽哨声中,演绎着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木棉岛往事。

《木棉·离歌》完稿之时,我的心中,不可思议地响起“诺阿诺阿”的声音。

这声音如此温柔地熨过我的心,一种神秘而宁静的安宁瞬间笼罩我的周身。

木棉岛,它就是我的塔西提岛,一个永远温暖而芬芳的“诺阿”之地。

在那儿,繁花似锦,永不凋零。

在那儿,永无伤悲,永无别离。

“诺阿诺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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