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树先生

任军

如果把自己比喻成一棵树，那我快有30圈年轮了。这些年，我努力开一种叫“童诗”的花，结一种叫“童话”的果。有的花瓣飘进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东方少年》《读友》《意林·少年版》《读者·校园版》等报刊。有的果子掉进了《2012年最佳儿童文学》《2013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中国儿童文学新名家精品鲜读版》等选本。也有调皮的花果，获得了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女孩生活在山清水秀的乡下，女孩的笑如花，女孩的歌如风，女孩是乡下最美的一道风景。

女孩最爱家门口的小院子，那是母亲用细长的竹条围起来的。院子里有一棵树，树不高大，但打女孩还在地上爬的时候，树就在那里了。

树开蓝色的无名小花，结蓝色的无名小果，女孩很喜欢树，因为树的蓝让她感到很温暖。

每当女孩开心的时候，她会围着树翩翩起舞。

每当女孩受了委屈的时候，她会盘膝坐在树下，和树说会儿悄悄话。

每当女孩不听话的时候，妈妈都会说：“再不乖，树就不会理你了！”这话很管用，女孩马上就不会哭鼻子了。

当女孩在课堂上学到“先生”这个词语的时候，她立马想到了树，然后一个人偷乐着。

那天回家走进院子的时候，女孩向树伸出手，用老师教的方式向树打招呼：“你好，树先生！”

树不语，但女孩没有生气，她觉得树一定在心里默默地作了回答。

“树先生”，这个称呼也让女孩感到很温暖。

开蓝色的花，结蓝色的果，树在乡下的树中显得有些另类，除了女孩，其他的孩子都不喜欢树，有时，他们还会用长长的棍子在树上乱打一通，他们说，树实在太丑了。

树丑吗？女孩一点也不觉得。树在女孩心中是最完美的，她不许任何人说树的坏话，她与那些孩子们打架，不过，经常是她被弄得鼻青脸肿。

那时候的女孩，多想树能站出来帮助她啊，只是，事实让女孩哭得更加厉害。

女孩与树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大人们对女孩的母亲说：“这孩子，脑袋要不要去看看啊！”

说女孩是傻子呢，女孩的母亲懂，但她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在女孩很争气，她用一张张第一名的奖状让母亲挺起了腰板，也让那些大人们，羞得把怨气发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好，树先生，瞧，这是老师奖励我的笔记本。”

“你好，树先生，我今天的这条裙子可爱吧！”

“你好，树先生，你长得再大一些吧，这样就可以给我的房间挡阳光了，家里可没有多余的钱来添置窗帘了。”

……

就在女孩不断和树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同时，女孩渐渐长大了。

女孩读中学了，要寄宿了，她舍不得树，开学那天，她早早就起床了，给树唱了一首她从录音带上学的不知名的歌曲，然后一个人在树下坐了很久，临走的时候，她握着树的枝条说：“树先生，我们一起加油哦！”

女孩每月回家一次，虽然要走很长的一段路，但女孩从来没有对树说过一声辛苦。乡下的小院子，院子里的树，对女孩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用女孩刚学的物理知识来解释，就是女孩和树正如磁铁的正负两极。

女孩不仅是第一次学习物理，知道磁铁有正负两极，知道牛顿和苹果的故事，她还是第一次学习英语，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小汽车，第一次在同学生日的时候吃到生日蛋糕……这样新鲜的生活，让女孩感到一些惊慌，而又觉得莫名的兴奋。

回到乡下小院子的时候，女孩会很树叨叨叨说很多学校里的趣事，新交的朋友，其他同学的漂亮衣服，老师的表扬……直到母亲叫吃饭了，女孩才好不容易停下来，母亲笑着说：“你呀，和树的关系，比与我还要亲呢！”

女孩咯咯地笑了，像小时候一样环着母亲的脖子和母亲脸贴脸。

这些温馨的场景，树看得最多了。树依旧不语，只是努力地生长着，开更多蓝色的花，结更多蓝色的果。

树在长大，有了变化，而女孩呢，也慢慢有了变化。

从学校回到小院子的时候，女孩比以前有了更多的事情可以做，看从同学那里借来的漫画书和流行杂志，听同桌新买的收音机，跑去村头的小卖部给朋友打电话……

是的，女孩与树谈心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甚至只是回到小院子的时候说上一声：“树，我回来啦！”

树仍然不语，只是看着女孩或是头发被挑染了颜色，或是指甲涂上了亮晃晃的东西，或是哼一些谁也听不清楚词的歌曲……

直到有一天，女孩还没有在家里过完每月两天的假期，就气冲冲地回学校了。女孩现在的生活费要得越来越多，女孩的母亲也都想办法满足了她，只是这次女孩提出的要买手机的想法，实在让女孩的母亲感到无能为力了。

女孩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拎起书包扭头就跑出了小院子。

后来，女孩由每个月回家一次变成了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回家一次，女孩缺东西的时候，就由女孩的母亲走很远的路将东西送到学校外面。

六年的中学生活，改变了很多事情。

这些，女孩，女孩母亲，树，心里都懂。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女孩没有和母亲以及树商量，就报了一所离家非常遥远的海滨城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女孩收拾好行李，毅然踏上了远行的火车。

大学是一个更加广阔的舞台，女孩入社团，跑兼职，非常忙碌。女孩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那个乡下的小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那棵树，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只希望大家看到她坚强、独立、完美的形象。

女孩已经有自己的手机了，但她却很少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偶尔母亲打过来，她也以正在忙事情而匆匆挂掉。

也不能如中学那样每个月回家了，女孩只能在寒暑假的时候回家待上几天。女孩和母亲没有那么亲热，和树也没有那么亲热了。女孩整天拿着她的手机，有时候还会因为乡下信号不好而发上一通牢骚。

女孩话很少。

树依旧不语。

而女孩的母亲，整天围着女孩转，念叨女孩又瘦了，提醒女孩躺着玩手机对视力不好，要女孩多去邻居家走动走动。

女孩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烦了的时候，会大声说：“再唠叨的话，我明天就回学校去。”

这样的日子，又是四年。

女孩大学毕业了，她依旧没和家里商量，就留在了那座海滨城市。

女孩更加忙碌了，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她更瘦了，只是女孩的母亲不知道，树也不知道，因为女孩现在只有在过年才会回家住上两天。有时候因为买不到回家的车票，女孩连过年也没有回去。

围起院子的竹条早就经不起岁月的打磨倒下来了，女孩的母亲时不时地会修补修补，不过也再没有气力能一次围起那么漂亮的篱笆墙了。

树长得更茂盛了，枝叶也正如女孩所愿，为女孩的房间挡住了夏天的烈日。只是，房间里没有了女孩的身影。

女孩的工作很出色，受到了公司的重用，还多次被公派出国学习，她看到了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

好几年没有回家了，难得碰上一个小假期，女孩决定回乡下的小院子去看看。

竹篱笆墙还在，虽说有点歪歪斜斜，但女孩能感觉到，母亲在尽力维持以前的模样。

树还在，正是盛开蓝色小花的时候，几年没有见到这满树的蓝了，女孩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

“树先生，我回来了。”女孩在心里默默地说。

女孩的母亲正好提着竹篮从屋里出来，见到女孩，呆住了，两行眼泪悄然而下。

这次回来，女孩依然很少和母亲以及树交流，但她也没有和母亲吵架。回到乡下的小院子，有一股暖流在女孩身上流淌。

晚上，女孩坐在树下看星星，计划着下个月的工作安排，让女孩有些惆怅。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一个声音在女孩耳边响起。

旁边没人呀，女孩认为自己幻听了。

“明天，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女孩再次听到了。

“你是谁？你在哪里？”女孩的防范意识自然起来了。

“你曾经的树先生。”树条轻轻地碰了碰女孩。

“树先生！”女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居然会说话？”

“当然，每一棵树都可以，只要人类对他付出过真感情，只要他愿意与人类对话，我们都有与人类说话的口诀。”树的声音很温柔，就想女孩小时候想象的一样。

“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呢？”

“我想请你替我当一天树，我离家三十年了，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

“你能走动吗？”女孩此时充满了疑惑。

“树本身是不能动的，但每棵树都有一个树精灵，树精灵是可以来去自由的，只是如果树精灵离开了树干，那棵树就会死去。这也是我请你替我当一天树的原因，你也不想‘树先生死去的，是么？”

“可是……”

“只要一天，一天就好了。”

“好吧。”女孩只能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变成树的女孩，还有些不适应，使劲地摇曳着枝条。

女孩的母亲为女孩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但吃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女孩的身影，她以为女孩外出办事去了，把那些做好的菜又收进柜子里，自己从灶头上端过一个盘子，就着里面的酸菜吃起饭来。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吃得很好呀。变成树的女孩都看在眼里。

天黑了，还不见女孩回来，女孩的母亲有些担心了，她打女孩的手机，提示说不在服务区，这让女孩的母亲更加着急了。

女孩没有和母亲说要当一天树的事情，她想，就是说了，母亲也不会相信的。

是这样吗？女孩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她对母亲说过，她的理想就是成为一棵树，为母亲遮风挡雨，母亲听了非常开心。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树还没有回来。女孩慌了。

女孩一夜未归，女孩的母亲一夜未眠。

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女孩的母亲站在院子前望着远方，这个姿势维持了整整一个上午。

“就这样走了呢。”女孩的母亲叹了口气，拿起毛巾擦了一把眼泪。

女孩想告诉母亲，她还在，她只是当了一天树，但女孩没办法说出话来，因为树没有告诉她作为一棵树与人类说话的口诀，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从树变回原来的自己。

女孩的母亲倚在墙角，把砍碎的柴火捆成一小把一小把，偶尔抬头看看远方，眼睛还是红红的。微风轻轻掀起母亲双鬓散落的头发，阳光下闪动着银色的光斑。

女孩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树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的担心女孩已经看到了，那公司的事情呢，少了她，那些工作还能落实下来么？女孩很后悔答应了树的请求，但现在除了等待树的归来，她毫无办法。

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女孩觉得很无聊。

女孩对树干上那一块块疤痕很好奇，她用枝条轻轻地触碰着，这让她有了重大发现，原来，那里面藏着树的记忆。

阅读了越多的疤痕，女孩的心潮翻涌得就越厉害。女孩从树的记忆里，读到了很多故事。

原来，父亲以前在很远的边疆当兵，树就是父亲从那里带回来的，他对母亲说，想他的时候，就看一看树，他都能感觉得到。不过，没过多久，在女孩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次抓捕坏人的行动中牺牲了。

树，成了母亲永远的爱的寄托。

女孩还知道了，树本来是开粉红色花的，这是母亲喜欢的颜色，也是父亲特意带回来这棵树的原因。但后来母亲看到女孩喜欢蓝色，就在树下祈祷，希望树能开蓝色的花，结蓝色的果，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果真如愿了。

村子里好多人说母亲会妖术，有些调皮的小孩甚至会向母亲扔石头，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把还很小的女孩抱在怀里，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这些，女孩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起过。

夜深了，女孩听到从母亲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声咳嗽声，她一阵心疼。是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身体变得这么差了？在女孩的印象里，母亲还是那个不会被任何事难倒被吓倒的形象。

这天上午，母亲在院子里晾被子，突然在挥起被子的那一刻倒在了地上！“妈！”女孩大声地呼喊着，看着母亲躺在地上抽搐，她嚎啕大哭，不过没有人能听到。

还好隔壁的大婶正好经过，赶紧叫来几个人把母亲扶起来，送往了镇上的医院。

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还没有回来，女孩干着急，偶尔能从路过的人的口中，听到一点母亲的消息，但她听到更多的，是对女孩的骂声。

确实该骂。女孩也一遍遍骂着自己。

母亲终于出院了，看着大病初愈的母亲，女孩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么瘦弱的母亲，她感觉甚至能一把将她捧起来。

一块块疤痕，一段段记忆，女孩知道了很多自己之前并不知道的故事。

那一次，她因为邻居家的小孩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而打架，虽说她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母亲在她睡下后，拿着几个鸡蛋一家家去道歉，只希望不让她在人们的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一次，她给树说了要树快快长大，替她的房间遮挡阳光后，树就比以前更努力地拓展根须，好汲取更多的养分，现在，树的根须已经布得很广很深。成为树的这些天，她才体会到其中的辛苦。

那一次，她因为母亲没能给她买手机赌气离家后，母亲伤心地哭了很久，生活上更加省吃俭用，屋顶破了，母亲也是自己爬着梯子上去修补，不小心从屋顶上滑了下来，是树伸开枝丫接住了母亲，就是这样，母亲的腿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过了一个月才好。

女孩深深地知道，她欠母亲太多了，她欠树太多了。

转眼又到过年了，母亲老早就包好了饺子，坐在门口守望着，女孩知道，母亲多想她现在能出现在眼前呀，可是她却做不到，母亲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这些年，女孩和朋友们在一起快乐跨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家里的年，会是这般景象。

绚丽的烟花开满天空，女孩的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开春的时候，万物复苏，就在女孩的母亲亲手筑起的这个院子里，那棵茂盛的大树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淡淡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屋子。

女孩的母亲笑着哭了，她对着树说：“孩子她爸，谢谢你！我对不起你，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女孩挥舞着枝条，她想把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母亲抱她那样。

时间一天天过去，粉红色的花瓣落满了院子，女孩正想着要结满一树粉红色果子的时候，树回来了。

树满脸疲惫，他着急地向女孩解释，是因为他的家乡遭受到沙尘暴的袭击，他和家人一起抵抗风沙，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女孩没有责备树，成为树的这一年，使她明白了很多事理。

“你好，树先生，谢谢你！”女孩轻声说。

树微微地笑了。

女孩变回自己的第一时间，她就冲进了房间里，把母亲紧紧抱住，她又找到了小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

“我回来了，妈妈，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这是女孩老早就想向母亲说的一句话。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母亲对女孩没有一句责骂，转身就进了厨房，去给女孩准备最美味的菜肴。

女孩留在村小做了一名语文老师，当她教孩子们学习“先生”这个词语的时候，她会心地笑了，她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小女孩的那个小院子，想起了那个院子的树，想起了树下的一位老人……

写作感言：

想说两个故事。读初中那会儿，看到同龄人的文字刊登在征订的期刊上，感觉那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有一天，我翻出以前写的作文，选出一篇自己最满意的，又认真地誊写了一遍之后，把稿纸整齐地折好，轻轻地装进信封，再仔细地写下编辑部的地址。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我是在一个阳光很暖的下午去寄信的。在去往邮局的路上，我几次从书包里拿出信封，一遍遍确认着地址是否准确，一遍遍检查信封是否封口牢固。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当年那篇作文的内容，那篇作文也没有发表，但我还是感谢自己当年的勇敢，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次投稿，也算是我在文学创作之路上迈出的第一步吧。第二个故事，和我的女儿有关。妻子每晚都和女儿一起看图画书，大概源于此，我和妻子都觉得，女儿的语言表达似乎比同龄的孩子更好。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和两岁多的女儿坐在床上，她自己翻着图画书，我倚在床头把灵感通过笔尖表达出来。突然，她爬到我身边，笑嘻嘻地对我说：“爸爸，我们一起写诗吧！”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孔好像都打开了，我惊讶，又欢喜。女儿坐在我前面，她握着笔，我握着她的手，然后我们一笔一划写下了一行行文字。阅读和写作，真是生活中最美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