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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2016-06-14葛亮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吉野舞厅小姑

这一周,降了温。气候变得冷与潮,窗户上起了薄薄一层雾。

叔祖母坐在灯底下,切一块枣泥饼,一边说,你小姑怎么还没回来?一年就一个冬至。

外面有汽车喇叭响。小狗先跟着大呼小叫起来。

然后是“咚咚”跑上楼梯的声音。一推门,小姑笑得正灿烂。她取下围巾,远远地扔到沙发上,然后说,法语老师又拖堂。始终是个外国人,跟她说晚上要“做冬”,只当没听见。

叔奶奶就笑,恐怕你的法文她还听不明白。

小姑也笑,那就怪了,她也来了香港十年,早该入乡随俗。

小姑说,成家可不能找老外,鸡同鸭讲,要累死。只有大姐运气好,嫁了个“中国通”。哈哈。

叔奶奶就说,看你,这么大人还跟个孩子似的。

叔爷爷倚在躺椅上打瞌睡。这时候一睁眼睛,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小姑正拈起一块饼,这时候绕了个圈,放进叔爷爷嘴里。说,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吃完饭,工人Christy收拾了桌子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叠报纸。她有晚上开信箱的习惯。

小姑接过报纸,几只信封落下来。无非是水电费单、电话结单,一封音乐会邀请函。小姑手停一下,说,妈。

粉蓝色的信封,举在她手里。

叔奶奶捧着一壶红茶,已经坐定了,不想动,就说,是你大姐吗?拆开念吧。

小姑说,不是,日本来的。

叔奶奶接过来,拆开。里面是一张通红的卡片。

她戴上花镜,看了,却没有说话。

小姑问,谁的?

问得小心翼翼。我们都清晰地看见,老人家的眼睛里有了闪烁的光,虽然极细微。

她的唇抖动了一下,说,吉野靖夫。

更长的沉默。我们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叔奶奶很少有这样的神情。

哈哈。这时候,响起了有些突兀的笑声,一瞬间划破了沉默。是叔爷爷。他似乎精神了许多。

叔奶奶悄悄擦拭了眼睛。

哈哈,那个小日本。

叔奶奶听了,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老头子,当着孩子的面,呵呵。

她的声音也舒展了一些,站起身,把红色的卡片放在叔爷爷手上,说,吉野的孙子,结婚了。请咱们春天去参加婚礼。

要去。叔爷爷说,要去。当年我说要拆他的骨头。现在老得只剩了把骨头,拆起来也方便。

我们都不明就里。但这话实在惹人笑。

算起来,可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叔爷爷说。

叔爷爷和叔奶奶,相濡以沫大半个世纪。浪漫是有的。家族里的老辈们说起来,都会叠合于一个青年艺术家由香港辗转大陆、孜孜以求的故事。然而这个日本人,却没听他们提起过。

没待我问,叔爷爷先说了,好在我对你叔奶奶是一见钟情啊。

叔奶奶,您和叔爷爷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叔爷爷又是一阵大笑。在她的订婚礼上。

订婚礼上?

对,然后就把你叔奶奶给抢过来。王老虎抢亲。小姑多少有点兴致勃勃地抢过话头。

别瞎说。你爸那时候,可是个很规矩本分的人。叔奶奶将眼镜摘下来,擦一擦,同时站起身来,对叔爷爷说,该吃药了。不说永远不记得。

叔爷爷接过一杯水,吃了药,欠一下身,让自己在沙发上躺得更舒服些。同时拉一下老伴儿的手,说,我是离不开你的。

他转过头来,说,小伙子。我当时,还没有你大。就这么看见了你叔奶奶,怎么说呢,恨不相逢未嫁时。

叔奶奶抽出了手,说,没有嫁,是订婚。

是,订婚。那是我到音乐学院的第二天呢。音乐学院?那时候叫國立音樂院,1940年成立的吧,就在重庆青木关,是大后方的最高音乐学府。就是后来中央音乐学院的前身。

我那会儿刚到,闲着也无聊,就在宿舍里抄谱。就有两个教授来敲我的门,说,走走走。我就问,到哪儿去。他们说,到礼堂去。我说,到礼堂干什么?他们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有东西吃,有糖果,还有酒喝。

我一听有酒,就跟着去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个叫作悦如的女学生订婚。那时候我并不认识她,只记得场面热闹。真是好多人,我去的时候晚了。有人已经喝醉了,站在桌子上唱歌呢。还有人扔了一把花生,正好打在我头上。有几个女孩子看见了,都抿了嘴笑。我正愣着神,旁边就有人说,看呢,那是订婚娘子。

叔爷爷眯一下眼睛,说,我就看见你叔奶奶了。看上去年纪很轻,是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可是呢,你叔奶奶挨桌敬酒,笑起来豪气得很,整个礼堂都听得见。我就想,这个女孩子真好,不像其他学艺术的女学生,多少有些忸怩。

嗯。叔奶奶说,我呢,也记住了你叔爷爷。想不记得都难,这个男学生,腼腆得很,还一口广东腔,国语说得也太差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新来的助教,香港来的。

我就问:叔奶奶,您是跟谁订的婚?

叔奶奶低一下头,说,是个姓陶的先生,当时是电影厂的舞美专员。我进音乐学院之前,跟章羽翔学舞台设计。这么和他熟了,又聊得来,就在一起了。不过家里人都不大喜欢,他的面相太单薄。你老爷爷,就是我爸爸,更加不喜欢,他顶讨厌我和电影界的人在一起了。那时候的大后方,各种各样的文化人都聚集在一起。也就有各种各样的风气。好处就是自由。我呢,在大人眼里,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

爸爸从开初就反对我学戏剧。我呢,脾气也倔,认准的事情,就要去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就自作主张订了婚啦。订婚以后,我们去江津看父母。爸爸大发雷霆,那个气啊,逼着我和陶先生解除了婚约,还在报上登了启事。

那后来陶先生呢,就和您分开了?Christy不知什么时候也坐过来,问道,口气里竟有些遗憾。

叔奶奶沉默了。许久,叔爷爷又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紧一紧。她这才抬起头,轻轻地说,不说了,不说了。老都老了,心里这坎儿,还是过不去。

小姑便也坐下来,抚一下叔奶奶的肩膀。说,妈,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也不是您的错。

叔爷爷也说,这些事,我们入了土就带走了。还是应该让家里的孩子们知道些。他们也是大孩子了。

叔奶奶叹一口气。

窗外面的天彻底地暗下去了。忽然间有一束光,颤动着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同时有汽车熄火的声音,是晚归的人。

叔奶奶沉吟一下,终于继续往下说。

如果他后来不去越南,兴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很相爱的。婚约解除了,觉得只有分开了好些。总觉得时间是个好东西,长了,久了,也就淡了。

他去越南的头三个月,大概对我是最难熬的。本来,我是个兴头头的人,家里人都把我当个男孩子。到了十四岁出来闯荡,家里竟也认了。这段时间,却太难熬了。学声乐的,精神头儿最重要了。我整天恹恹的。我的老师史雨一急了,说,悦如,你这么着下去,可就完了。

我哭着跑出去,心里没着没落,心想,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我爸爸教过我,心不静的时候,就抄佛经。沐手恭敬如见佛面。我就在宿舍里头抄,开始一边抄一边哭。泪流下来,就用手抹一把。脸上也是一道墨。抄着抄着就进去了,也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天已经很晚了。我一个女同学跑进来,拉着我就往外走。我说干嘛去啊。她就神秘地说,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一直走,走到学校的西面、靠山脚下的地方。那天的月亮很大,看得见山顶上的碉堡。黑黢黢的。我后来才知道,那里是学校新来职员的宿舍。这会儿正是秋天大丰收的时候,山底下是成片的麦田。成熟的麦子随了风荡起来,浪一样。还有好闻的味道,人心里也就轻了。远远地看见我们班上的一帮姑娘,我就喊了一嗓子。

一个竖起指头对我“嘘”了一下,却又招招手。我就走过去。这时候,风小了,就影影绰绰的有声音传过来。是大提琴,厚厚的从麦田的深处渗出来。几个姑娘闪出一条缝。我也看见了,原来麦田里头,是个年轻人在拉琴。月光洒下来,亮堂堂的,我也看清楚了。就是你叔爷爷啊。

可不就是那个香港来的年轻人,一想起他结结巴巴的国语,我就想笑。可这会儿,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就坐在那拉琴,拉得痴痴的。闭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似的。我渐渐就不想笑了,就觉得每个音,都拉到自己的心坎儿里了。

那时候是深秋,晚凉了。他只是穿了件白汗衫,连个袖子都没,好像也不怕冷似的。我就想,一个人大老远的来,没个人照应啊。

他拉到了后半夜。我们一帮女孩子呢,就听到了后半夜。也不说话。你们年轻人叫什么,“粉丝”是吧?我们那时候呢,就静静地听,什么也不说。

他拉完了,收拾了琴,就起身来,往山顶上走。那个碉堡,就是他的宿舍。

就这样,我们听了很多个晚上。他也没发现。

有一天,诗老师给我们上声乐课。进来就说,伴奏员离职回了上海。今天请了个年轻同事来帮忙。

这时候,就看着他走进来。人还没站定,全班就都笑起来。诗老师说,圣诞没到,Santa Claus倒先来了。

你叔爷爷啊,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们。头发眉毛全都是白的,沾了好多白色的羽毛。

听到这儿,我也笑起来,问:怎么会这样?

小姑大声地笑开了,说,好笑的在后面呢。

他倒也没犹豫,走到钢琴跟前就弹开了。还是白眉毛白胡子。我们那堂课都欢得不得了,真跟过圣诞节似的。

他呢,也不管我们在后面交头接耳。只管弹他的,也不理上来的是谁。

呵呵,把你哄过去了吧。我心里明镜着呢。这时候,叔爷爷睁开眼睛,对老伴儿说,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线衫,唱的是柴可夫斯基的《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一开口,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叔奶奶说,后来呢,有个高我一班的女同学,叫蒋筠,心里对你叔爷爷有好感。可是,她胆子小啊。就让我陪着去壮胆,当我是男孩子嘛。

那时候,你叔爷爷和班上的同学都混得很熟了,老在他宿舍玩。我呢,是第一次走进那个碉堡。空荡荡,挺瘆人的。可打开了门就特别的热闹,一群人。

有个男生呢,吹着口琴。女孩儿呢,这会儿也放开了,随着音乐牵手跳“小拉”。香港来的年轻人正坐在书桌上,嘴里叼着烟斗,拎着根指挥棒,却在用脚打拍子。我一看,嗨!袜子后跟儿上,好大的一个窟窿。

他看见我们,微微一笑,让我们坐。我看一看,该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一个女同学往旁边挨一挨,让我坐在床沿儿上。床上别的都没有,就一床鸭绒被。这在抗战时候,可是好东西,可是已经脏兮兮的了。被头上呢,被香烟烫了一个洞,正往外漏着白色的绒絮。这下我可知道圣诞老人是怎么来的了。

以后我才晓得,你叔爷爷来重庆第三天,东西就给偷了一个光。他妈妈给了二十万块钱,就这么着放在旅馆抽屉里。那贼呢,临了给他剩了三样:一把大提琴,一床鸭绒被,还有一双拖鞋,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啦。

跟着,我去得就多了。还是陪着蒋筠。都知道蒋筠想和他好嘛,我和别的同学,到时候就先走了。只是有一次,我带上了针线。他们在那说话,我就悄悄把那床鸭绒被给缝补起来了。哈哈,还挺有成就感的。我就看不得好好的东西给糟蹋坏了嘛。

再后来,蒋筠就说,这个传声,好像个榆木脑袋。我和他好不到一块儿去了。

我心里呢,还挺遗憾。当时觉得他们俩郎才女貌,还蛮般配的。

这么说着还是在一块儿玩。有天晚上呢,我走到半路上,才发现衣服落在他那儿了,就回头去拿。

敲了门,也没人应。推开门,看见他仰躺在椅子上,人已经睡着了。身上呢,还穿着那件汗衫。

这时候夜很深了,凉得很。你叔爷爷啊,睡得像个孩子,还咂吧了一下嘴。我想,这个人,怎么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呢?

想着,也不知怎么,心里一阵疼,就顺手把我的衣服盖在他身上了。

这么一盖,他醒了。

爸爸,坦白交代,您那会儿,该不是装睡的吧?小姑笑着问。

叔爷爷说,我以一个老童子军的名誉担保,是真睡着了。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妈了。一下子看到了她的眼睛,让我心里猛地一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出来这么久,也没什么人管我。我也不在意。男子汉嘛,一个人流浪,自由惯了。可那眼睛里的东西,让我心里一暖。接着又紧张起来,因为这是个订婚娘子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妈已经取消了婚约。我一句话都不敢说,憋红了脸。她也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过两天,我早上起来刷牙,发现窗台上多了个漱口杯。还有牙刷、牙膏、一条新手巾,摆在那儿。我问是谁来过?就有个同学说:悦如搁这儿的。我心里又动了一下。现在怎么办?我知道她订了婚,但是她又这样对我,心里又想动又动不了,矛盾得很哪。

“所以,奶奶是您的初恋了啊。”Christy支着腮帮问。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长年留守在菲律宾。经常很惆怅地说自己没有恋爱就结了婚。

爷爷说,是啊。可是,也很痛苦啊。以为奶奶已经是别人的了。我那阵儿啊,就学人借酒消愁,经常去小店买酒喝。酒量又不行,一两杯就醉了,就被人扶到碉堡里去了。

你叔奶奶呢,还是对我这么好。但什么也不说,就是对我好。她对我越好呢,我就越痛苦。我是个流浪汉啊,这时候有人爱护我。可是,我又什么都不懂。

有个学生黎慕崇跟我说:悦如看这样子好像喜欢你啊。我说:胡扯!人家都订了婚。黎慕崇就说,她早就解除婚约了。你要是真的喜欢,快点给人家写封情书吧。

我一个激灵,当时精气神儿就来了。坐下来就写,可是文笔又不好,怎么写呢?就坐在油灯边儿上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个多礼拜写不出来。

叔奶奶也笑起来,可够难为他的。你叔爷爷啊,什么文笔不好,那时候,根本连像样的中文都写不利索。在香港读的DBS嘛,都是英文的。

叔爷爷搔搔头,说,那,我不是也写出来了嘛!

叔奶奶说,是写出来了,我啊,到现在都记得呢。你们听着:

Dearest悦如:

When your hair has turned to silver, I will just love you the same .I will only call you sweetheart that will always be your name. When your hair has turned to silver, I will just love you the same.

我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说:“叔奶奶,这个,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叔奶奶就有些嗔怪地看了老伴儿一眼,说,瞧,孙子都听出来了。憋了一个星期,最后就抄了首Perry Como的歌给我。老头子,你的不良记录,可留了六十年了。

叔爷爷也笑开了,又正色道:抄是抄的,可是抄得是情真意切啊。倒是你叔奶奶收到信后,没什么反应,让我好一阵儿紧张。

后来有一天呢,我出去办事,坐了马车回来。我们进城,都要经过一座桥。那天回来,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熟悉得很。看仔细了,是你叔奶奶站在桥上。我就问,回学校吗,我载你一程。她看一下我,点点头,就上来了。学院门前有条大马路,我们并排坐在马车上,两个人动都不动,她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后来,她的手突然碰了下我的手,就握住了。当时我,感觉就像触电一样。

那种感觉很奇妙。叔爷爷又握住了叔奶奶的手,对我说,就是这样。但那感觉我说不出来。一瞬间的,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就唱了一首歌《Good night my love》:

The moon is descending. My moment with you now is ending. It was so heavily holding you so close to me .It will be happily to hold you again. Remember that you are mine, Sweetheart……

叔爷爷的嗓音是很浑厚的,虽然这时候听来有些浊和沙哑了。但从叔奶奶的神色里面,还辨得出那时她听到这首歌的心情。

他一唱完,我们都鼓起掌来。叔奶奶倒好像更不好意思,说,看你叔爷爷,就是唱得比说得好听。听他唱了大半辈子了。

叔爷爷说,我就唱我的,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懂。车到了校门口,她要下车了,忽然又转过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马车夫回过头来,冲我一伸大拇指。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了。

叔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心里没底着哪,还不是因为以前的事儿。

放假的时候,我就带你叔爷爷回了江津见我父母。当时很不踏实,担心父亲不喜欢这个粤港佬。要知道,他连国语都说不清楚呀。我心一横,想,大不了再闹一场。这次我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一回主张了。

没想到,回到家,你老爷爷却很喜欢他,一见如故似的。我这个老爸爸,神色都放在脸上。那天他看到叔爷爷。眼睛亮一亮,笑着问,这小伙子是谁啊?我一听就松了一口气,爸爸当然知道是谁了。这话明摆着是要我介绍嘛!我想,人的确是很讲缘分的。我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单纯的人。你叔爷爷呢,单纯得不得了。不懂什么世故,孩子似的,却拉了一手好琴,心里也只有这些。我爸爸说过,真正懂得音乐的,都是胸怀坦荡的人。这话正应在了他身上。

我也就放下心来。

在家里待了几天,你叔爷爷先回去了。我呢,就在家里等开学。这时候,有同学带信儿给我,说陶先生从越南回来了,说是想见我。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说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好了很久,心里不太是滋味。这也算人之常情吧。但又想,既然都解除了婚约,大家各自有个归宿也好。于是,我决定见一见他,把话说开了。

往后的事,却是我没想到的。

我还记得那天。白天是个响晴的天,晚上却起了很厚的雾。

到陶先生在电影厂的房子﹐天已经擦黑了。开始倒也没什么。他没说话,脸色有点疲惫。我只当是路上累的。我那天还买了些橘子,剥了一个,递给他。

他也没接,突然问我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了。

我点点头。

他说,你为什么和他好。

我想想说,他人简单,做人有担待。

陶走过来,想抱住我,我轻轻推开他。他愣一下,说,咱们,就这么完了?

我说,嗯。咱们都有了新的生活,都是自由的。

我记得他的眼睛,狠狠地暗一下,然后说,你很清楚,我和康建是一时的冲动,逢场作戏。这段时间,我心里空得很,禁不住纠缠。

我没有说话。

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现在是有勇气的人了。

我对他笑一笑,说,对不起,你是一时的。可我这回,是永远的了。

他后来又说了很多话,声音很轻,好像说给自己听,又好像在求我。我已经坚定得很,心里还是有些乱,就坐在一旁剥橘子。我放了一瓣儿在嘴里。

他突然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把枪,指着我的胸口。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死。

我把嘴里的橘子嚼了嚼,咽下去。我说,你打吧。

后来听到“轰”的一声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电影厂的工人把我送到医院的。我醒来后,问起陶,人家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一直瞒着我。很久以后,他们才告诉说,陶对我开枪后就自杀了。

姐姐跟姐夫还住在重庆,最先知道消息。他们就赶过来了。

那天我醒过来,感觉手被一个人紧紧地攥着。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你叔爷爷的脸。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你叔爷爷回来了。

我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悦如,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弃你。你是为了我,才吃了这么多苦。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记得有东西从心里涌上来,伤口一阵疼。

叔爷爷咳嗽了一下,说,你叔奶奶命是很大的。我经常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恩典。所以后来,无论怎么难,我们都没有抱怨过命。

给你叔奶奶取子弹的,是个美籍的犹太医生,叫阿廖沙。做手术之前,他跟我聊,他说他也喜欢音乐,会拉大提琴。我说我也是拉大提琴的,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大概也觉出我很慌。他说:不要紧,手术一定会动得很好的,你不要着急。

手术室是在一个帐篷里。抗战时的医院都很简易,全是些帐篷。我在帐篷外就听见阿廖沙在里面唱歌,很开心似的。我想,他也是唱给我听的,我就不那么慌了,迷迷糊糊地等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做完手术出来说,好了。手术很成功。

叔奶奶接过话茬:你叔爷爷是高兴得不得了,问我想吃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吃。不知为什么,就说了个“蚝油菜心”。

那天呀,你叔爷爷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手里捧着个饭盒,兴头头地说,快吃快吃。都快凉了。原来,他跑遍了重庆的半个城的菜馆,都没人会做,是广东才有的菜嘛。结果,终于在城南找到一个广东人开的馆子。人家也没这道菜,还是一个师傅,破例给开了小灶。

我这么着,边吃,眼泪就边流下来了。

大概手术后两三天的功夫,子弹拿出来觉得没事儿了。有一天我就起床小便的时候,哗——一下子整个儿便盆全都是血!肾打穿了,因为左边儿的肾上下都揭了盖儿,总归要活动的,起床小便都要通过肾来排泄,哗——一下给冲开了。这时候我姐姐慌了,急忙打电报给父亲。

父亲就赶来了,把我姐姐狠狠骂了一顿,一边叹气,说你们两个孩子,这么大的事不跟家里说,是要我们老两口儿的命啊。说这医院不成,要切除肾,一定要到重庆的歌乐山医院。歌乐山是上海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有个盛柯伟,是全国有名的腹外科专家。

我父亲和姐姐就把我送到歌乐山医院,到了医院就立刻要动手术。

盛柯伟给我切除了肾脏。后来他跟我说:“你怎么能活?真是个奇迹。”因为子弹从胸口进去,要直走就走大血管,我就完了。他研究的是当时子弹怎么会碰到后头去了呢?子弹是从骨头和大血管的缝儿里头穿过去的,既没穿过血管,也没碰到骨头,就在缝儿里头挤过去的,把肾打穿。

叔奶奶边说边撩开衣服,用手比画着。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子弹别的走法都是不可能活的,走这儿也不行,走那儿也不行,全都得死,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活。

手术前后父亲一直陪着我,他那会儿是什么都为了我这个女儿了。我那时住在单人病房,父亲就睡在病房的一个小担架床上,小担架床很窄很低,睡上去整个人都快陷到地上去了。我在旁边看着,实在很心疼。

后来我知道,父亲为了给我治病,已经筹划卖掉了他的医院。

开肾之前,发现我已经怀了孕。我自己居然都不知道。爸爸也愣了,愣了半天才狠狠地说:拿下来。他认为是陶的孩子。你叔爷爷听了,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伯伯,不要让悦如再受罪了!她动一次手术已经够呛了,还要动两次手术,让她顺产吧!孩子生下来,就当是我的儿!

我在房间里头,都听见了。心里一颤,很不是滋味,可是又热乎乎的。我知道,我可能要欠这个男人一辈子了,也要和他守一辈子了。

爸爸走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有泪痕。要知道,在我记忆里,他很少哭过。

叔爷爷说,孩子你知道,叔爷爷这辈子,佩服的人真不多。我这个岳父是一个。真是条硬汉子,却也大情大性。那天看到他哭,我心里也是一紧。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按了一按。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叔奶奶叹一口气说,后来,孩子还是拿掉了。医生说,孩子不拿出来,肾就保不住。说起来,这孩子要是生下来……

小姑抢过话说,就是我们的大哥了。

手术后,我一直待在医院里,直到抗战胜利。那会儿日本人快投降了,市场上很萧条,东西非常贵,也乱。你叔爷爷回不去上海了。给我治病用了很多钱,我爸爸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你叔爷爷说,我来想办法。

我就想,他能想什么办法呢。后来才知道,他竟然去舞厅做了“洋琴鬼”。他一直瞒着我,知道我绝不会答应的。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实在是件伤尊严的事情。

我问:什么是洋琴鬼?

叔爷爷说,就是去舞厅给人拉琴。现在叫什么“下海”。当时,其实我是很挣扎的。艺术家,怎么都有个范儿。为稻粱的事,是不想的,叫“鬼”嘛。

不过那时候很难,想起你叔奶奶,我就觉得,我怎么都得做点事。就是做个男人该做的事吧。

开始也迷茫得很,工作都辞了。刚好几个认识的朋友,做文员的,是我们教会的,看见我就叫住我,到我们这儿来。我说,干嘛?他们介绍我到一个舞厅工作,月薪很高,我想想说:好。

上班时间吗?大概晚上七点钟开始,到十一点就完了。我白天去音乐学院上课,晚上上班。

叔爷爷。我问,上班是做些什么,就是拉琴?

对。我们有一个小乐队,自成一统。偶尔也为歌手唱和声。外国人多,比较讲个气氛。大都是美国歌,好在我都熟。

当时重庆有三家舞厅,一家是扬子江舞厅,我在的那一家是国际舞厅,还有一个我不记得名字了。另外两家是普通的舞厅,什么人都可以去,中国人多。我这个国际舞厅比较高级,会员制,顾客很多都是美国军官,服务费也贵。经理是从外国回来的,演奏的大半是外国歌曲。

舞厅生意好不好?我问。

开始还行。后来几家舞厅为争取客源,竞争得很厉害。所以,多少都有些色情的味道,经常互相挖一些当红的舞女。这些人来了,客人也就抢过来了。老板对我们很好。但也经常要求我们演奏些小调,就是通常说的靡靡之音吧。我是眼见着舞厅后来也闹得有些不像话。舞女之间也明争暗斗。红的简直忙不过来,遭排挤的可以天天坐冷板凳。我小时候从未吃过苦,那段时间,算是看到世态炎凉了。

后来,有一个姓陈的舞女找到我。说在歌乐山快要待不下去了,想要找我帮一个忙,如果我不答应,就回宜宾老家去了。

我就问她要帮什么忙。她说知道我懂音乐,希望我帮她写一首歌。她想下个月上台唱,算是最后一拼了。

舞女改行歌女,是很不容易的。我看她有决心,声音条件也不错,就答应了。为她写了一首歌,叫《三月丝语》。

后来,她登台没半个月,就红了。红得不得了,我也没想到。

那她一定很感谢您。我说。

叔奶奶说,何止是感谢。以情相许了。这个陈莉莉,还给你叔爷爷织了一条围巾。上面呢,就是那首歌的曲谱。你叔爷爷呢,也是缺心眼儿,围着这条围巾就到医院来看我了。

叔爷爷说,为什么不围,君子坦荡荡。

叔奶奶顿一顿,说,我总觉得你是有点儿爱她的。

没有。

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我不信。那首歌里,是有情的。叔奶奶说完,嘴里竟然哼起了一首歌的旋律。

的确是很好听的,柔软温暖,听得人心里熨帖。

叔爷爷终于打断了她,说,这件事,被你记挂了几十年了。

叔奶奶撇撇嘴,头偏到一边去,说,我是气不顺。你就承认了又怎么样?我也和别人好过。

叔爷爷也不服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还病在床上,我和别人怎么浪漫得起来。难道让我去编。

老两口突然都沉默了。

好半晌,小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看你们两个,像孩子一样,又开始置陈年气了。

叔奶奶便也笑了,说,这是历史问题,从来没交代清楚过。

我也荡开话题,说,叔爷爷,您那时候还住在音乐学院,每天去上班,还要去医院,要花很多时间在路上吧。

是啊。叔爷爷抬抬头,想一想说,三十多公里啊,很远。开始是坐车,然后徒步翻山过去。后来跟那些来舞厅跳舞的美国兵熟了。他们每天晚上来,从飞机场经过歌乐山到舞厅来玩。就跟那些翻译讲好,顶多每天晚上给他们点啤酒,他们就带我到歌乐山去。开到山洞,下车,我再得走半个钟头到医院。

哎呀,叔奶奶插进话来,说起这个,我到现在都后怕。做完“洋琴鬼”,已经是夜里头十一二点了,要走一个大山头到歌乐山医院。有一天夜里他走到哪儿了?走到“渣滓洞”的边上。他完全不知道,要是被人家看到,一枪就完了。周围多少米以内,一进去就打你。现在都晓得“渣滓洞”的厉害,是当时国民党集中杀共产党和各种政治犯的地方,恐怖得不得了。可当时没有多少人清楚。后来他跟人家说起,人家说哎呀!太危险了,你千万别走那条路呀!后来还是和美国兵说好了,他们晚上去舞厅跳舞啊,完了就让美军的车带他一脚到医院附近。“渣滓洞”真是非常非常危险,叔爷爷“死”了几次了呀!

叔奶奶说,就这么着,叔爷爷每天夜里一两点钟过来,看我和父亲。天蒙蒙亮再回去。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我记得,有一次我父亲送他回去,叔爷爷走啊走了很远,我父亲还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回头叫了声:爸爸!你回去吧!我父亲哭了,一直站在那里哭,那是叔爷爷第一次开口叫他一声“爸爸”。

1945年8月10号日本投降,那会儿我出院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资源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祁少疆找到了父亲。说国民政府已经定下来所有“接收大员”的名单。

“接收大员”么?就是之前各个城市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抗战胜利都要恢复原状,国民政府指派人员到各城市担任主要职位,接收资产。

父亲被委派去青岛接收六个日本医院。等到委任状来了以后,就准备走了。父亲呢,带我回去青岛照顾,把那边儿收拾好就接了我过去。

父亲也没钱,为了治我的病,整个医院都卖光了。买飞机票也是通过姐夫帮我们,他的社会关系比较广。那会儿飞机票很贵。像过去逃反出来,多少万的人都要回去,整个大迁移,简直是拥挤得可怕!后来,我就跟父亲一起去了青岛,母亲留下跟姐姐和姐夫走了。从那开始爸妈就分开了。

叔爷爷为什么不一起走?因为他要筹旅费啊。他在舞厅挣的钱,都拿去给我治病了。那时的一张机票,是平常人家半年的口粮。对,有钱也不定能买得到。想想看,什么叫供不应求。多少人要走啊。那时候重庆是大后方,所有的官员政要、文化尖儿全集中在重庆。抗战的时候,重庆的文化发展是很高的。政府也下了很大的力气扶植,现在看来,也是一个畸形的发展吧。后来,这些人再回到各地去,交通就成了大问题。

回到了青岛,生活条件就变得好了。父亲接收了六个医院,负责组织统筹。这些医院都是自负盈亏,其中包括两个牙科,收入稳定,给医生的薪金也很高。我们住的那家叫铁山路医院,其他的都叫市民医院,我父亲是院长。

吃饭我们跟日本医生一起,一个欧巴桑帮着做饭,还有一个厨师和女佣人。刚开初的时候,这些日本人心里都有些怕,因为是战败国的人嘛。而我父亲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们。仍然保持了一种尊重,尊重的是学问,是做人的本分。父亲后来说,日本人是可恨,坏的是军国主义,不是民间的学问和德行。父亲一直是跟陈独秀这些人一道。他对于政治有自己的见识。所有的想法,都以善良作出发点。

医院的楼上是日本医生和护士住。我们住在一个楼,见得多了,也就熟悉起来。有一个日本医生叫吉野靖夫,是内科的二把手。吉野靖夫比我大两岁的样子,没结婚。吃饭时候,一个长桌子,我爸爸和内科主任蒲宁教授坐两头,我和他坐两边。四个人吃饭,吃的是日本菜。

吉野是喜欢音乐的。平时除了看病,也没别的事,就听听音乐。那会儿我病刚好,出院没多久,没找工作,在家养病。有时候闲不住就主动去医院做点儿事,给人打针、输血啊这些事儿,算是帮父亲的忙。有一天,我帮吉野整理药品。他摘下口罩,说,悦如小姐,我昨天听见你房间里在放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那是我很爱的。我这有张《托卡塔与赋格》,可惜没有好唱机。你要是同意,能不能借你那儿听一听。

我想一想,这曲也是我很喜欢的。就点一点头。

周末的时候,他来了。我们就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他的黑碟唱片很好,音色很美。他也不说话,很安静地听。听完了,站起身就走了。走的时候深深鞠一躬,也仍然不说话。

就从那一天起,他就常来我这儿。除了听音乐也不说别的。直到有个晚上,那天是个大月亮天吧,我还记得。我住的是医院原本给病人晒太阳的玻璃屋。到了晚上,窗帘都拉开了,大月亮,我们坐在沙发上,听的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我看着月亮,那是非常美的月亮,我现在都记得。这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跟我到日本去吧。我心里一惊。因为,这个吉野,是个面相很成熟的年轻人,说话很慢,似乎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这话被他说出来,非常郑重。我没有说话。他就拉住了我的手,说,我爱你很久了,胜过爱这些音乐。

就这样一句话。我挣扎了一下,他的手攥得更加紧。他是那种性情很执拗的日本人。我说,吉野,不行。

过了很久,他才问我说,为什么?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就快要来了。他并没有松开手,我觉得被他攥得有些疼。他说,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我们在黑暗里头僵持,但我仍然可以看得见他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就看着他的眼睛说,说得很慢。我说,知道吗,吉野,你的国家,让我的国家受了伤,很重的伤。我没办法接受你。

他的手,猛然就松开了,就这样,一下子无力地松了。他站起来,仍然对我鞠了个躬,然后说,对不起。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是个心宽的人,没当回事。一切都跟平时一样。这些日本医生,也都是老样子,很客气。吉野仍然会到我房间来听音乐。听的时候一言不发,听完就走了。

这时候,收到你叔爷爷的信。他终于买到了票,要来青岛了。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也还是姐夫托祁少疆帮的忙。票太难买,钱攒得差不多了,他中间又给人骗了一次,不提了,唉。

去接你叔爷爷那天,吉野跟我说要一起去,说行李多,多个人好搭把手。我和叔爷爷见了面,都很兴奋。叔爷爷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淡淡的,没有多谈。

到了医院,安顿下来。后半晚的时候,我们在厅里聊天。就看见吉野走进来。他换了身和服,晃晃荡荡的,脸赤红着走过来。一身的酒气。

我看见你叔爷爷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吉野走到我跟前,一把拉住我的手。

他对你叔爷爷使劲点了一下头,说,靳先生,你可不可以离开悦如。我是真的爱她。

这话说得很突然。他把我的手拉得非常紧。

我也慌了。我说,吉野,你怎么了。我跟你说得很明白了。

他的手,发着抖,但是没有松开,更紧了一点儿。

叔爷爷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他,眉头皱起来。

吉野红着眼睛,盯着我说,因为我是日本人是吗?除了这身衣服,我跟他有什么不同。我会说中国话,我和他一样喜欢音乐。我不相信他比我更爱你。

吉野把和服狠狠扯下来,掷在一边,将我揽进怀里,突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叔爷爷冲过来,踹上一脚,边踹边叫,小日本,小日本……

叔爷爷一向是个很斯文的人。这时候发了疯似的,一脚接一脚地踹上去。吉野也不还手,放开我,慢慢地倒在地上。

你叔爷爷没踹够似的,已经有些气喘。我醒过神来,拦住他。说,算了,他是个医生。

吉野站起来,人有点晃,踉跄了几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挪回楼上去了。

小姑说,爸,您这辈子数那次最英勇了吧。当时是怎么想的?

叔爷爷眯了眯眼睛,轻轻说,什么怎么想,根本状况还没搞清呢。谁敢欺负你妈,我不是要拼了老命来吗?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

我问,叔爷爷,您和叔奶奶后来很快在青岛结了婚,和这事儿有关吗?

叔奶奶笑了,说,小伙子,你是想说你叔爷爷有了危机意识,是不是?当时结婚呢,是父亲的意思,他是想把我这个麻烦闺女赶紧给嫁了,了却一桩心事。

后来我们要结婚了,传声就写信给他母亲。他妈妈说在女方家里结婚可以,但必须要是基督徒。怎么办呢?我又不懂,传声就临时在青岛一家很漂亮的德国教堂——在山顶,四周全都是大石头,找了一位中国牧师孔秀颖和一位美国牧师给我洗礼。孔牧师跟我谈都没谈,就洗礼了。这个孔牧师也是我们乐队里拉琴的。你叔爷爷啊,也没向我求婚,也没订婚仪式,全都省了。你看他心里多笃定啊。

后来要正式行婚礼了,请的大多是我父亲山东大学的好朋友。来的全是家里的人,爸爸的朋友也多。爸爸呢,也不懂教会的礼仪,穿着个大长袍子,把我牵去牧师那儿,本来我要订大的百合花,结果没有,就订了夜来香。我觉得夜来香不那么好看。整个仪式很规整、严肃。来了不少人,我抗战以前的同学也来了。请了英国人的乐队,热闹得很。

结婚那天我忙得不得了,要打扮,很多人围着我,那天下午才举行结婚典礼。你叔爷爷弄错了时间,早上九点多钟就像傻子似的来到教堂等,教堂还没开门。一个老头出来,问,你干什么?他说,我来结婚。老头儿跟他磨了半天,才让他进去了。到了中午,全都是围着我,哈哈!爸爸开心得不得了。在我们家结婚,那个时候就是以我为重咯。

叔奶奶抬起手,抚摸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满打满算,除了“文革”那段儿,我可戴了六十年了。

你叔爷爷给我戴上的时候,我就看着他,心想,我终于嫁给这个男人了,再也不摘下来了。

婚后在青岛生活了一年吧,那是这辈子最快乐的。再回去,是建国后的事儿了。我们在市中心的肥城路租了房,搞string orchestra,开音乐会。我父亲给我买了两架钢琴,高座的,一间房一架。屋子里头可以摆下二十几个人在家里拉琴。我唱歌,(下转第74页)(上接第85页)到各个大的剧场去唱。我们自己卖票,自己策划,收了票钱就捐到上海去。我们到各地演出。记得有一次,我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后我一直重复“教我如何不想他”那一句,好像怎么样都没完了,哈哈!后来幸亏你叔爷爷,看了我一下,一下子把第二句拉下去,我才唱完了。

也是那一次,我们演出完在后台,有个年轻人找到我,交给我一张唱片,威尔第的歌剧《法尔斯塔夫》。说一位先生送的,是补上一份结婚礼物。

我听了就追出去,追到剧院门口,看见吉野靖夫正向马路对面走,走得很慢。他听见我叫他,转过身来,张了张嘴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掉了。

我问,这是您最后一次见吉野了吧?

叔奶奶摇摇头,1979年的时候,在香港见了一次。你叔爷爷没有见。那个日本人说是再不敢见他了。吉野娶了我父亲医院一个护士,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香港的公司做事,夫妇两个是来探亲。

我就问吉野,为什么结婚那年要送我张《法尔斯塔夫》。他就笑了。他说,因为里面那段十重唱,《世上的一切皆是玩笑》。那时候还是年轻啊,想不开。

我听了也笑了。这个日本人,也真够含蓄的,让我猜了三十年。

叔奶奶推了推叔爷爷,又扬一下手里粉蓝色的信封,说,老头子,这回你去不去。请柬上可写清楚了你的大名。

叔爷爷抬一抬眼睛,说,去!为什么不去?只要他不再惹我动手。

他咳嗽了一下,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说起来,他那个时候,爱总是没有错的。

葛亮,作家,现居香港。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朱雀》、小说集《七声》《谜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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