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冢百年和小林一三

2014年是日本宝冢歌剧团成立一百周年的喜庆之年。

大正2年（1913年），日本阪急集团创始人小林一三组建“宝冢唱歌队”，并于翌年成功举办首场公演。宝冢自一个仅由二十名少女构成的小型巡回演出歌唱队起家，发展成如今拥有四百六十名成员、四千四百名毕业生的大型舞台表演团体。从默默无闻到享誉海内外，这一路，宝冢歌剧团已经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2014年4月5日，宝冢百年纪念庆典在位于兵库县宝冢市的宝冢大剧场举办。约一千五百名业已毕业的“宝冢小姐”故地重返参加庆典。此外，还有日本皇室二皇子秋筱宫文仁亲王夫妇等社会名流共聚一堂。为了表彰宝冢百年间对日本舞台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日本政府向剧团颁发了内阁总理大臣奖和文部科学大臣奖。宝冢第35期成员、前星组头牌男角寿美花代在庆典当日接受《朝日新闻》采访时表示：“迎来一百周年真的很了不起。我很高兴。希望宝冢能这样延续一千年、一万年。”

如今，宝冢歌剧团分为花、月、雪、星、宙五个组以及一个专科。其中，花组与月组是1921年以来便存在的元老，雪组和星组分别成立于1924年和1933年，最年轻的宙组则是诞生于1998年的后起之秀。每组成员约八十名，表演特色各不相同，素有“舞之花、戏剧之月、日本物之雪、扮装之星、年轻之宙”一说。拥有约二十名成员的专科则不隶属于任何一组，专科成员根据需要会临时加盟其他五组公演或独自举办特别演出。

在日本，像“四季剧团”这样拥有专属演出剧场的剧团并不多。宝冢歌剧团便是其中之一。除了宝冢大剧场之外，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东京宝冢剧场也是其专属剧场。笔者客居东京多年，曾在日生剧场观看松隆子演绎舞台剧《简·爱》，或于府中森艺术剧场欣赏松山芭蕾舞团的《胡桃夹子》，但却一直未能得见宝冢演出。据一名宝冢铁杆粉丝介绍，东京宝冢剧场的预售券往往在面市之前便已在粉丝俱乐部中被抢购一空。更甚者，人气剧组的热门演出有时还会出现一票难求、有价无市的场景。

因普庆百年的缘故，歌剧团推出一系列“宝冢100周年纪念公演”。托朋友积极抢票的福，笔者有幸在东京宝冢剧场欣赏了一场由花组演绎的音乐剧《最后的大亨——好莱坞的帝王、不灭的爱》和舞台秀《TAKARAZUKA 梦眩》。

这场舞台剧改编自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同名长篇小说《最后的大亨》。故事讲述了1930年代一位在好莱坞鼎盛一时的大牌制片人的爱情往事。众所周知，该作品后来因作者心脏病突发离世而成为止步第六章的未竟之作。

2014年，宝冢歌剧团首度将《最后的大亨》搬上舞台，并由花组头牌男角兰寿富、头牌女角兰乃花分别出演故事男主人公门罗·施塔尔和女主人公凯瑟琳·穆尔。演出途中，演员们的华丽服饰和美妙歌声不时激起观众的阵阵掌声。中场休息三十分钟后，舞台秀亮灯。被赞为“舞之花”的花组成员尽情演绎了一场绚丽夺目的舞台大戏，她们的飘逸舞姿不禁令人忆起《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美人。

当年，菲茨杰拉德以美国米高梅公司首席制片人欧文·托尔伯格的事迹为原型创作了《最后的大亨》。有“神奇小子”之称的托尔伯格二十一岁就已担任环球电影公司生产主管。三年后，他离开环球加盟路易·梅耶的制片公司（即后来的米高梅）。深谙观众心理的托尔伯格和梅耶两人致力打造迎合当时大众品味的电影。1930年代，美国遭遇大萧条时期，电影界亦不能独善其身。但米高梅公司却奇迹般地没有陷入亏损反而成为当时好莱坞唯一向股东派发红利的公司。最为后人所热道的是，托尔伯格还确立了以制片人为核心的电影生产模式以取代之前的导演核心模式。这一创举被后来的好莱坞电影公司广泛接受。美国电影学会在托尔伯格去世后特别设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欧文·G·托尔伯格纪念奖”以激励那些制作高质影片的电影人。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与托尔伯格相仿的是，宝冢歌剧团创始人小林一三亦是一位在其奋斗业界留下众多功绩和创新的人物。除了组建宝冢歌剧团之外，小林还是第一个在日本提出利用客流量优势在车站附近建造商用大楼并实现铁路公司兼营百货店的人。此外，房屋分期付款、以出差人员为对象的商务旅馆、统一电影院同场影片的座位票价、在电车内悬挂广告等创意皆源于此君。如今，许多人都知晓松下电器创始人松下幸之助的事迹，然而事实上，小林一三在日本政商界的名声地位丝毫不逊松下。若说松下幸之助是“经营之神”，那么小林则是名副其实的“经营神奇小子”。

明治6年（1873年）1月3日，小林一三出生在山梨县河原部村（现在的韮崎市）一户布料商家。“一三”之名便来自他的生辰。两岁时，母亲菊野去世。随后，身为小林家养子的父亲甚八独自回到生家。当时，祖父母已不在人世，一三和长姐竹代被寄养在叔祖父家中。十五岁那年，小林负笈东京，前往明治著名教育家福泽谕吉创办的庆应义塾（现在的庆应义塾大学）求学。一三自幼喜爱戏剧，上京之后更是利用一切机会观看演出。此外，他还担任庆应学生创办的校内杂志《寮窗之灯》主笔，并在《山梨日日新闻》《上毛新闻》等报纸上连载小说。庆应义塾时期的小林立志成为一名小说家。毕业后，他接到当时参与创办《大阪每日新闻》的同校师兄渡边治的邀请，一起加入《都新闻》（现在的《东京新闻》）担任新闻记者。可惜，后来渡边因故无法顺利调职，致使小林与记者的文字世界擦肩而过。

1893年，二十岁的小林得校方举荐进入三井银行（现在的三井住友银行）。当时，银行职员这份工作在世人眼中是前途无量的金饭碗，但小林却为自己的小说家之梦幻灭而深感挫败。半年后，他接到调令离京前往当时日本经济中心大阪。小林供职的三井银行大阪分店店长恰巧正是毕业于庆应义塾的前辈高桥义雄。高桥一生信奉“工作应为人们的生活带去乐趣”，他也是日本首位录用女性银行职工的管理人员。在小林一三看来，尽管奉职银行并非初愿，但能够在大阪这个江户时代著名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代表作《曾根崎心中》的舞台上观剧结友，并且在工作之余向高桥讨教茶道、美术品的鉴赏收藏之道，生活虽说平淡却也不失乐趣。

高桥的继任者是后来创建北浜银行的岩下清周。彼时，银行融资普遍针对已具规模的企业，拥有海外工作经验的岩下率先提出“助力与未来”这一概念。丰田集团创始人丰田佐吉、森永制果公司创始人森永太一郎等都曾受其资助。岩下后来因银行内部排挤而离职。小林一三等 “岩下派”从此游离于银行主流之外。在三井银行的十四年职业生涯中，小林数度调职却始终未能得到一展抱负的机遇。

1907年1月，业已成家的小林离开银行，携妻带雏从东京返回大阪。之前，日军在日俄战争中大获全胜，国内经济发展趋势一片喜人。岩下清周自办银行获得成功，他便委托小林前来管理自己的新公司。不曾料，小林抵达初始，新公司成立计划因股票暴跌而胎死腹中。于是，岩下转而提议小林参与“阪鹤铁路公司”的解散工作，以及组建连接大阪府梅田市和池田市的“箕面有马电气轨道公司”（即后来的“阪神急行电铁株式会社”，简称“阪急电车”）。

对三十四岁的小林一三而言，铁路事业完全是一个全新的未知世界。当时的他自然不曾料到自己与宝冢歌剧团的缘分已经就此展开。作为新铁路公司负责人，小林首先想到在铁路沿线置地建屋并通过分期付款方式提升公司知名度。随后，他又在铁路途经的箕面站开建继东京上野动物园、京都市动物园之后的日本第三家动物园——箕面动物园。翌年（1911年），小林一三在当时还是穷乡僻壤的兵库县宝冢市打造适合举家游玩的“宝冢新温泉乐园”。以“大众品味”为本的经营理念使小林接连获得成功，然而随之却不期遭遇经营难题。乐园内的游泳池因当时民众接受程度有限而被迫闲置。如何有效利用游泳池的庞大面积？小林一三突发奇想，将游泳池改造成舞台并大力组建少女歌唱队以吸引游客。这支不过二十人的“宝冢唱歌队”即是后来宝冢歌剧团的前身。

1914年4月1日，已改名为“宝冢少女歌剧养成会”的歌唱队成员们在宝冢新温泉乐园剧场举办首场公演，上演日本家喻户晓的桃太郎的故事。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小林一三亲自撰写剧本并担任宝冢官方杂志《歌剧》主编。另外，他还顺势出版了《歌剧十曲》等相关著作。五年后，为培育养成会后继力量的宝冢音乐歌剧学校（现在的宝冢音乐学校）成立，小林出任首位校长。他制定的宝冢校规“清、正、美”传承至今，培养了一代又一代风姿绰约的“宝冢小姐”。据说，小林一三为了打造脱离世俗趣味的宝冢梦想国度，曾亲自从日本最古老的歌集《万叶集》和著名和歌集《百人一首》中为宝冢学生选取艺名。时至今日，宝冢歌剧团的演员们依旧保留仅以各自艺名登台献艺的传统习惯。

1927年秋，宝冢花组出演《Mon Paris——吾之巴黎》。这是西洋时事讽刺剧首次登上日本舞台。1924年，小林一三曾著《日本歌剧概论》批判当时日本歌剧中充斥着花柳趣味和不洁之气，他认为“国剧的缺点在于其思想基于旧时道德观，不仅以武士道和花街为本，毫无疑问，其营业方针至今也无法脱离花街氛围”。以国民和家庭为本，打造日西合璧的国民歌剧是小林经营宝冢的一贯理念。他派遣歌剧团编剧游学欧美，学习国外歌剧传统理念和创新技术，真正达到“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效果。在岸田辰弥、白井铁造等外游归来的金牌编剧协力之下，宝冢少女歌剧团很快便迎来了黄金时期。1933年，月组上演《花诗集》。这部剧目奠定了后来宝冢时事讽刺剧的基调。五年后，宝冢首次走出日本，在欧洲舞台上展示日本歌舞剧的魅力。

1939年，二战爆发。翌年，出于对时局的顾虑，剧团正式更名为“宝冢歌剧团”，杂志《歌剧》停刊。随后，宝冢不断受到军方施压，被迫成立“国防妇人会宝冢歌剧分会”和“音乐协力队”以歌舞报国。1944年，《决战非常措置纲要》颁布，包括宝冢大剧场在内的众多剧场受到查封。宝冢新温泉设施则被征收成为海军部队用地。1944年和1945年，歌剧团中止招募学生。小林一三等人倾力打造的宝冢梦想国度在战争面前支离破碎。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宝冢音乐学校随即恢复招生。宝冢大剧院重新开业，雪组上演《卡门》《春之舞》，杂志《歌剧》复刊。战后，日本社会正处于百废待兴、国民生活单调艰苦的困难时期。以华美服饰和绚丽歌舞见长的宝冢歌剧团重新进入民众视线，为当时迷茫绝望的民间社会注入了一股久违的活力与激情。1950年代以后，宝冢歌剧团事业节节高升，观剧人数时创纪录。在此期间，小林一三也迎来了自身事业的巅峰，接连创办宝冢电影制作所、阪急不动产株式会社和东宝艺能学校等集团。

宝冢歌剧团创始人小林一三

昭和32年（1957年）1月25日，八十四岁高龄的小林一三因急性哮喘离世。31日，身后亲友在宝冢大剧场为其举办隆重的宝冢音乐学校校葬。他创建的宝冢歌剧团历经大正、昭和、平成三个时代，成功度过了二战和因电视普及造成的歌剧低迷期。剧团不仅上演了引发日本社会强烈反响的《凡尔赛玫瑰》等著名剧目，还造就了天海佑希、黑木瞳、檀丽、大地真央等众多耀眼明星。如今，作为剧团大本营的宝冢大剧场每年吸引约百万观众前去观剧。剧团明文规定，只有毕业于宝冢音乐学校的未婚女性才有资格登上宝冢舞台，宝冢形成了由女性扮演男性角色的独特表演模式。但鲜为人知的是，宝冢歌剧团曾于1924年、1928年两度尝试添加男性演员，但皆因遭到支持者们的强烈反对而作罢。自此，宝冢便是男装丽人的天下。

纪念宝冢歌剧团一百年的演出海报

2013年4月，宝冢首次在台湾举办公演，由星组上演《怪盗楚留香外传——采花大盗》等剧目。赴台前夕，星组成员们来到大阪府池田市大广寺，祭拜创始人小林一三之墓。据日本共同社报道，星组头牌男角柚希礼音在小林墓前祈祷公演成功，她说“即使语言不通心意也相通，希望小林先生保佑我们公演成功”。宝冢在台湾的首次演出以九天内共吸引1.8万名观众成功落幕。

百年前，一位曾经立志创作的文学青年为挽救温泉设施损失而组建少女歌唱队。一个世纪以后，他创立的阪急电铁公司为庆祝宝冢百年在开往大阪梅田方向的宝冢线列车出发时播放宝冢歌剧代表歌曲之一《紫堇花开时》。

“紫堇花开时，始与君相识。”

无论是高桥义雄的“工作应为人们的生活带去乐趣”，还是岩下清周的“助力与未来”，最终都在小林一三的宝冢事业中得到完美诠释。今时今日，我们所见的宝冢歌剧团便是这样一个曾由小林一三倾力打造的梦想国度。

陆婵，学者，现居日本东京。曾在本刊发表《给孩子作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