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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楚简中的“规”
——兼说“支”亦“规”之表意初文

2016-06-14李守奎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音义构形理据

李守奎

(清华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4)



释楚简中的“规”
——兼说“支”亦“规”之表意初文

李守奎

(清华大学中文系,北京100084)

【摘要】出土文献中新见的疑难字,通过考释与阐释相结合才能做到“完全释字”。考释的核心是文字所记录语言的音义;阐释的重点是构字理据,亦即音义与字形之间的联系。疑难字在字形结构与音义明确的基础上,需要对其构形理据与相关字际关系进行合理的阐释。本文根据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及其他材料,首次释出楚文字中的“规”字并释读了上博简中相关辞例。结合汉画像石中规的形状,对甲骨文、秦文字、楚文字中来源不同的“规”作了比较全面的梳理,从“规”的起源探讨了“规”与“支”、“枝”等字之间的同源关系及分化过程。得出下列一些初步结论:楚文字“规”源自“枝指”之“枝”,秦文字“支”是“规”之表意初文。由于“支”与“丈”混讹,小篆“支”变形为手持半竹;由于“支”广泛用作分支义,别造“规”字相区别。全文在正确考释出楚文字“规”字音义的基础上,从“规”的功能、形制、起源等不同角度探讨其对文字构形的影响,并从文字演变的角度梳理了相关文字的异同分合,尝试了所谓的“完全释字”。

【关键词】完全释字楚文字“规”“支”“枝”

对于出土文献中新见的疑难字,我们主张尽量做到“完全释字”,需要通过考释与阐释相结合才能充分实现。考释的核心是文字所记录语言的音义;阐释的重点是构字理据,亦即音义与字形之间的联系。疑难字在字形结构与音义明确的基础上,对其构形理据与相关字际关系得到合理阐释才称得上“完全释字”。本文对新见楚文字中读为“规”的文字加以考释并阐释相关问题。

在即将刊布的清华简第六册中有一篇《郑武夫人规孺子》,讲述西周末年郑武公去世以后,郑武夫人主导的太后、嗣君与大臣之间的权力分配。文中有两段规戒辞,一大段是郑武夫人规戒嗣君孺子,另外一小段是一位称作边父的老臣规戒大臣。文章的结构如下:

郑武公卒,既肂,武夫人规孺子曰:“……”孺子拜,乃皆临。自是期以至葬日,毋敢有知焉,属之大夫及百执事人,皆惧,各恭其事。

边父规大夫曰:“……”

君答边父曰:“……”

其中释读为“规”的字形出现两次,写法一致:

其中读为“规”的两个字皆作:

简文中五度与五色、五德等相配,组成一个庞大的五行相配的系统。

“方”是个多义词,简文“员正成方”中的“方”与“黄”“章”等押韵,《礼记·缁衣》“故君子之朋友有乡,其恶有方。”也是韵文。郑玄注:“乡、方,喻辈类也。”规与矩同为“天下之度”,释为类似可通。又,《易·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孔颖达疏:“方,犹道也。”释为类或释为道,还需要根据全篇再斟酌,似以释为“道”更顺一些。无论如何,简文中的“方”不必理解为方圆之“方”。

一、 古代规的实物形制与“支”字构形

古代的规是什么样子?汉画像石中经常出现伏羲执规、女娲执矩的交尾图,象征创造圆天、方地以及生生不息的人。其中女娲所执矩是用外角测方,现今木工所使用的矩与其一脉相承。伏羲所执规多为“十”字形:

“十”形在画像石中是规形无疑,在古文字中来源不同,其文字构形有多种来源和意义。其中“支”字的一种写法正是以手持“十”,早见于秦简:

秦简中“支”还有另外一种从“半竹”之形:

笔者怀疑,“支”就是“规”之初文。理由有三点:第一,《说文》解“支”迂曲不可信;第二,从字形上看,以手持“十”与汉画像石上手持规图相合;第三,支与规读音极近,从支的谐声字大多与规同音或读音极近。

陈剑先生有释“规”专文,指出:

关于甲骨文“规”字,也即“画”所从部分,现在看来,正像手持规以画。该字以一个交叉曲文表示画出的痕迹(纹饰),因此这个字,我以为是表示动词“规”的;“画”则是画出的结果,是名词。由于规是画圆的工具,“规划”这个动词义一定是与名词“规”同时出现的,故造一个持“规”画纹饰的动词符号,进而派生出从“规”的“画”字。

“规”与“画”读音相近,意义联系紧密,一字分化的可能性很大。其分化过程还需要进一步梳理。

三、 上博六《用曰》“规其有画图”

上博六《用曰》简14有“△其有继图,而勤其有惠民”。首字△不很清晰,图片放大作:

该字释为“诀”、“设”等,于义皆未安,句意也难以明确。此字很可能与上文所论规谏之“规”同字,在此读为规划之规,全句读为“规其有继(画)图,而勤其有惠民”。

“继”字在《用曰》中出现不止一次,疑在此读为“画”。继是见母锡部字,画是匣母锡部字,读音很近。前面应当是个比喻句。规本来就是画图的工具,其用即规划。很好地规划才能有美的画图,这种比喻一直延续至今,规划蓝图是我们的常用语。简文的意思是说规划才能有画图,勤劳才能有所惠民,文义比较顺畅。

字形中的右侧部分与《郑武夫人规孺子》中释为“规”的字不尽相同。“规”的表意初文在战国时期构字理据可能就已经丧失了,这样的字大多有多种讹变形体,不足为奇。文字演变过程中,因为讹变而理据逐渐丧失,因为丧失了理据而发生更加剧烈的讹变,很多早期表意字在战国文字中变化得面目全非,例子比比皆是。

如果以上释读无误,战国楚文字中,“规”与“画”不用同一个字形。

四、 “支”与“丈”之异同

目前所见,“支”字不古,秦汉简中习见。其中第一种写法与“丈”字同形:

“支”与“丈”都是常用字,二字同形违背文字的区别律,秦文字“支”从半竹之形是“十”字规形的有意讹变,也可以说是“变形区别”,就像“七”字一样,变形是为了与系统中的形近或同形字相区别。“支”上部变形为半竹,就与“丈”字完全区别开来了。

楚文字中,规、丈、枝并见,区别井然,与秦文字完全不同。

“丈”字写法与秦文字相同:

“枝”字作“枳”:

“丈”与“支”虽然都是以手持“十”,但“十”的来源完全不同。“丈”与“规”之间音、义没有关联。

五、 秦文字中的“规”

对于秦文字的“规”,笔者在提交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例会的讨论草稿中有下面一段推测性很强的文字:

陈剑先生《说“规”等字并论一些特别的形声字意符》一文已经有详细的论证,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规字目前皆见于秦文字,《说文》字形有据。下面是陈文所列字形及说明:

现所见时代最早的“规”形如下:

前两例时代在战国中晚期,分别为秦惠文王后元十四年(前311年)和秦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年)。这些字形,“规”之左半都明确系从“夫”,可见《说文》篆形还是可靠的。到汉代简帛、石刻文字等中,“规”字多写作从“矢”之“”,“矢”旁应系出于“夫”形之讹变,与下所论“矩”字之“矢”旁亦由“夫”形讹变而来正相平行。

第二,规从见声,例证比较充分,不具引。

第三,规从矩省。

“矩”字中的“夫”旁既被“重新分析”并理解为形声字的意符,因为“规、矩”是关系密切的“成对”的两类工具,于是在造“规”字时也就以“夫”为意符了,也可以说即“从矩省”,当然,这样讲并不意味着为“{规}”这个词所造的字一定是在“矩”字之后——这显然也本是不合理的。

如果“支”是规的表意初文,因为支与丈同形,就另外造了一个从夫,见声的规字加以区别,这么讲也很圆通。问题的症结是我们也没有“支”用作规的例证。

六、 “丫”形规

笔者对自己的这个牵强的解释也不满意。贾连翔博士来函指出,汉画像石上的丫形规很可能是十字形规角度不同之变形。笔者个人以为可能性虽然存在,但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因为中国画包括石刻,为了追求表意完足,都可以透视表现,不会像西画那样注意光影、角度的真实效果。虽然丫形规解释清华简中的规字很牵强,但作为规的一种实物形体可能还是存在的,在规的古今演变中,有重要的位置。

七、 “支”多源的可能性及与规之间的联系

“支”的读音有两个系列,舌音和牙音。其中枝、肢、翅、歧等都是主干上的分支,均系同源分化。推测圆规的产生过程,竹木的分支与圆规或许有联系。最初画圆或许就是折下枝条简单修剪而成,这种原始的规不能变化半径,使用不便,人们又制作十字形的规,以手持“十”(规之象形)就是规的后起本字。

刘钊先生来函指出,指出“支”即“枝”的本字,与“丈”为“杖”的本字同例。这是很重要的意见。树木的枝之于干,正是歧出,枝条之间也是彼此歧出。如果最初就是以歧出的树枝作为规,释支为枝为规彼此也不矛盾。

“丈”、“支(枝)”、“支(规)”三字从实物来说,其形制分别是:丨、丫、十,下面加上“又”作为表意初文比较合理,“”是“支(枝)”与“支(规)”的表意初文,二者形、音、义都有密切联系。支是规的后起本字,后来吞并了“”的音义,所以留下舌音与牙音两个读音。其规的音义后来又被规取代,仅留下分支的音义。又因为字形与丈发生了冲突,变形为手持一个竹叶,即《说文》之“支”。

陈剑先生在读过本文草稿后来函指出:

(37b)贞:镬弗其△(堪)王[事]。《合集》946正

(37)、(38)系卜同事。宾组卜辞有人名“文”,《合集》4889:“贞:令冓以文取大任亚。”(37)、(38)“文”上一字不能确识,当与“取”一类字性质相近,故贞卜镬是否胜任此任务,将“文”带来。

由于辞例太少,此字虽现可推断释为“枝”,但当读为何字一时仍颇难确定。

陈先生的来函内容非常丰富,征得作者同意,在此公诸同好。文中避开了和“支”的直接联系,直接释为枝指之“枝”。就之字形而论,再合适不过。古人造字,多近取诸身,这与其释楚简中的“臤”异曲同工。

枝指之枝与树枝之枝音义并近,是同源词无疑,但在造字的时候未必同字。

综合诸家之说,笔者个人的理解是这样的:

我们把上列结论图示如下:

八、 余论

文字构形理据探讨,本质上说是逆推古人造字的思维过程。可信或比较可信的理据探讨需要三个条件:一是符合构形规律的字形分析;二是文字所记录词的音义;三是尽量充分地了解当时人们的实际生活方式。目前对于“规”字构形的所有解释都存在演变过程中的缺环,一方面是造字时代就有多种可能性,演变过程也有多种可能性,填补缺环有多种可能性,文字阐释自然就会多样性。

总之,理据探究是笔者所说的“完全释字”的最后一关,多数疑难字的理据阐释已经上升到文化探讨的层面,我们应当尽量避免主观臆测,但理据探讨从本质上说就是有根据的推断,我们力求得到真实或接近真实的结论,但在材料尚存在缺环的情况下,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

本文在撰写过程中最大的乐趣在于与众多师友之间的切磋交流。清华简整理小组彼此沟通是工作常态。因为陈剑先生与我先后对“规”有兴趣,多有交流;因为假期到安徽大学授课,有机会与学者交流;也有机会听取黄德宽、刘钊、徐在国等先生的意见。本文曾在香港大学“出土文献与先秦经史”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得到同行学者的鼓励和指正。古文字研究是同好之间的乐事。幸甚!

[责任编辑罗剑波]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u Script Gui—and of the Zhi as the Semantographic Protoform of the Gui

LI Shou-kui

(DepartmentofChinese,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Abstract:For those unknown ancient writing which have not been seen in the excavated texts before, it is so useful to combine the explanation and the elucidation that we can make a full interpretation. The key of the explanation is to check out the sound and meaning recorded in the characters, and that of the interpretation refers to find out the reasons and rules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s’ formation, or the relationship among its structure, sound and meaning. What will be called a full intepretation is that we can make a reasonable interpretation for connection between structural rules and phonetic-semantic relations of the complicated Chinese characters, which are with clear script-formation and the specific sound and meaning. In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Tsinghua-bamboo-Script “Zhengwufuren Gui Ruzi” (鄭武夫人規孺子) and other writings, the ancient script of gui (规) has been recognized for the first time, and thus the relative words in the “Shangbojian” (上博简) can be correctly interpreted. By studying on the graphic forms of gui (规) scripts on the stone relief in the Han Dynasty, and making a detailed classification to a number of gui scripts from different excavated documents such as oracle-bone inscription, Qin scripts and Chu scripts, the author focused on the cognate relations between the scripts of gui (规) and zhi (支、枝), as well as on the course of their differentiation of graphic forms. The author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gui (规), one of the Chu scripts, is derived from the zhi (枝),or branches, and that the Qin script zhi (支) is the semantographic protoform of the gui script. As a results of the indiscriminate interchange between the zhi (支) and the zhang (丈), the graphic form of the zhi (支) in xiaozhuan (小篆), a style of calligraphy, had been changed into the shape with half a bamboo branches in hand. On account of the scripts zhi (支) often served as the meaning of branches, the invention of the gui’s (规) graphic forms shows differentiation of graphic form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ading and meaning of the Chu script of gui having been made correctly. The article further refers to the script aspects of the gui’s function, its form structure and its origination, in order to find out some influence on the writing system; Meanwhile, this paper reorganizes in detail the knowledge of the allograph and graphic consolidation on the review of the writing system evolution, and thus gives a good example of the Full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full interpretation; chu scripts; Gui; zhi (支); branches (枝)

[作者简介]李守奎,清华大学中文系、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创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清华大学自主科研WO5-优先引导专项“楚文字综合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015THZWYX07)的阶段性成果。

古文字与出土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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