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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土文献看汉语词汇研究的问题与前景

2016-06-14王贵元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秦简马王堆牛车

王贵元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从出土文献看汉语词汇研究的问题与前景

王贵元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从汉代出土文献看,“甑”“甗”的含义与汉代传世文献正好相反,这应是同时期材料使用不同时代的语言造成的。字词的逻辑含义往往需要综合多种用例概括,出土文献可以弥补传世文献的不足,使一些古代字词含义的解释更加准确。科学的汉语词汇发展史研究,首先应该找到词汇系统自然演化的各个阶段及其界限,而后进行断代系统及其递变的分析。词汇系统发展阶段与历史王朝时代并不一定契合,因而按历史王朝时代为界进行的所谓断代研究,还不是真正的词汇发展史的断代研究。传世文献由于体裁、数量等因素限制,基于其进行的汉语词汇史的研究不得不笼统述说,如今出土文献已数量庞大,且形成了不间断序列,故而词汇发展史精细化的研究当是今后词汇史研究的发展方向。

【关键词】词汇词义出土文献汉语词汇史

汉语词汇研究过去多是依据传世文献和古代训诂材料进行的。由于传世文献,特别是中古之前的传世文献存在数量较少、文体单一、多为书面语、经历代传抄难以保真等问题,而传统训诂材料又多属于随文释义性质,从而导致传统词汇研究在理论上多为笼统述说,于现象上理解和解释又存在诸多误差。20世纪70年代以后,战国、秦、两汉、魏晋简帛文献大量出土,铜器、石刻文献等也已集中整理出版,应当说词汇研究的材料基础已大为改观,但词汇研究延续传统者仍不在少数。本文主要以出土简牍文献为例,反观传统研究结论,从词汇的阶段差异与文献使用词汇的多样性、词语用例的补充与含义的概括、词汇发展史研究的突破三个方面,来揭示出土文献对汉语词汇研究的重要性。

一、 词汇的阶段差异与文体差异

汉语词汇具有系统性,但词汇系统是复杂的。从大的方面说,词汇系统有阶段性差异和地域、方言性差异:前一方面是词汇系统随时代、社会的发展而更新发展,反映的是历时的差异;后一方面一般是指共时状态下的空间差异。从小的方面说,即使是在同阶段同区域,由于有兼职兼类和过渡现象等存在,词汇系统也并非十分严谨和单纯。以上说的是词汇系统本身的差异。就反映词汇系统的材料而言,还有文本差异,即同时代的文献,其所用词汇不一定就是同时代的词汇。虽然以上所言应是词汇研究者皆知晓的道理,但在具体词汇研究中往往被忽略,这是需要注意的。下面所说的甗、甑二词即如此。

1. 甗、甑

甗、甑是古代蒸煮器名称,全器分上下两部分,下部置水,上部置食物,以蒸气蒸熟食物。依传统认识,“甗”指上下整器,“甑”指放食物的上器,放水的下器则早期为“鬲”,后期为“釜”。无论是专业著作、教材,还是辞书,都是这样释说的,比如重要辞书《辞源》、《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对此解释如下:

《辞源》:

甗,古炊器。以青铜或陶为之,分两层,上可蒸,下可煮。

《汉语大词典》:

甗,古代一种炊器。以青铜或陶为之,分为两层,上部是透底的甑,下部是鬲,上可蒸,下可煮。外形上大下小。

甑,蒸食炊器。其底有孔,古用陶制,殷周时代有以青铜制,后多用木制。

《汉语大字典》:

甗,古代炊器。青铜制或陶制,上部是透底的甑,下部是鬲,中置一有孔的箅,也有上下部可分开的。

甑,蒸食炊器。古代的甑,底部有许多透蒸气的小孔,置于鬲或鍑上蒸煮,有如现代的蒸笼。

以上所引观点统一,都是“甗”指上下整套蒸煮器,“甑”指蒸器的上器。但是从汉代墓葬出土的简牍上,我们看到了不同甚至是相反的情况。汉墓竹简、木牍遣策是随葬品的记录清单,是当时语言的真实记录,往往可与随葬品相互印证。迄今为止出土的汉墓遣策中有两例“甑”的记录,分别是萧家草场26号汉墓遣策和凤凰山8号汉墓遣策:

(1) 甑一具。(萧家草场26号汉墓28号简)

(2) 甑二。(凤凰山8号汉墓121号简)

《萧家草场二六号汉墓发掘报告》说:“甗,一件。由上器甑、下器釜相套合而成……二八号简记‘甑一具’,当指甗的上器。”*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关沮秦汉墓简牍》,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78页。按,遣策中没有下器的单独记录,一套器具怎么可能只记录上器不记录下器呢?报告显然是依据传统认识作出的解释。“具”作为量词,汉简遣策常见,义同“套”,“一具”即“一套”。如马王堆一号汉墓遣策243号简“疎比一具”,即梳和篦一套。尹湾6号汉墓13号木牍“手衣一具”,指手套一副。凤凰山八号墓遣策165号简“博、筭、綦、梮、博席一具”,“一具”即“一套”,云梦大坟头汉墓遣策“博一具”义同。所以,萧家草场26号汉墓的“甑一具”即“甑一套”,“甑”这一名称涵盖上器和下器,并非如报告所言甑只指上器。

据《湖北江陵凤凰山西汉墓发掘简报》,凤凰山8号墓出土一陶灶,灶上置两釜,釜上有甑(见下图)。*长江流域第二期文物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湖北江陵凤凰山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4年第6期。凤凰山8号墓遣策简120简是“灶一”,相邻的121简是“甑二”,未有“釜”等记录下器的文字,说明遣策“甑二”的“甑”是指上下一套器而言。

这说明,迄今为止发现的汉简遣策中的“甑”都是指上下成套器,与我们传统的研究结论相反。

迄今为止出土的汉墓遣策中有七例“甗”的记录,原文如下:

(3) 金鬲、甗各一。(云梦大坟头1号汉墓木牍)*云梦大坟头汉墓遣策“金鬲”的“鬲”原图版字形不清,也可能是“釜”字,其形制也像釜。

(4) 甗、鍑各一。(张家山247号汉墓31号简)

(5) 甗、囗各一。(凤凰山9号汉墓42号简)

(6) 甗一枚。(凤凰山167号汉墓46号简)

(7) 甗一。(凤凰山169号汉墓30号简)

(8) 瓦簪、甗,各钖涂。(马王堆1号汉墓222号简)*簪,原释文隶定作“朁”,此字原形作,有竹旁。朱德熙、裘锡圭 《马王堆一号汉墓遣策考释补正》改释为“簪”,是正确的。释文中与本文研究不相关的字形皆用宽式隶定。

(9) 瓦雍、甗一具。(马王堆3号汉墓297号简)

七例中,除(6)(7)凤凰山167、169号墓遣策简外,其他简“甗”与鬲、鍑、簪、雍等相配。如前所言,早期的古代蒸器下器是鬲,后期下器为釜。陈振裕就云梦大坟头1号汉墓说:“出土的一件铜釜也有四个矮足,正与《方言》郭注的‘三脚釜’相类似,当即木方所记的‘鬲’。《方言五》又曰:‘甑,自关而东谓之甗,或谓之赞。’所以木方所记的‘甗’,就是釜上的一件铜甑。”*陈振裕:《云梦西汉墓出土木方初释》,《文物》1973年第9期。陈说是正确的。

“鍑”,《说文·金部》:“鍑,釜大口者。”《方言》卷五:“釜,自关而西或谓之釜,或谓之鍑。”郭璞注:“鍑亦釜之总名。” 《急就篇》卷三:“铁鈇钻锥釜鍑鍪。” 颜师古注:“釜所以炊煮也。大者曰釜,小者曰鍑。”据此,鍑同釜,指下器。

“簪”,读为“鬵”,《说文·鬲部》:“鬵,大釜也。”簪也指下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墓中南边箱出土陶釜甑一套,有锡箔,即简文所记。”*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125页。

“雍”,对照满城汉墓出土的铜甗及铭文(详后),也是指下器。

综上,七例中除例(5)字形不明外,例(3)(4)(8)(9) 四例中的“甗”皆是指上器。

下面看剩余的两例。据《江陵凤凰山西汉简牍》,凤凰山169号墓出土“陶甑一”、“陶釜二”,*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凤凰山西汉简牍》,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4页。169号汉墓遣策简30是“甗一”,相邻的简32是“釜二口”,则“甗一”指报告所言的出土物“陶甑一”,*出土报告的“甑”皆指上器。因而凤凰山169号汉墓的“甗”也指上器。

凤凰山167号汉墓遣策45号简:“釜一枚”,相邻的46号简:“甗一枚”,据《江陵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发掘简报》,出土“甑1”、“大小釜各1,实物多1”,*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发掘整理小组:《江陵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6年第10期。《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遣策考释》也于“简四十五釜一枚”下注“随葬明器陶釜二”,于“简四十六甗一枚”下注“随葬明器陶甑一”。*吉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遣策考释》,《文物》1976年第10期。《江陵凤凰山一六七号汉墓发掘简报》在介绍出土陶灶时说:“灶上二釜一甑,前后放置。”简报所附照片如下:

图中,灶上前部是一釜,后部是下釜上甑一套放置。因此,简文的“甗一枚”的“甗”有两种可能:一是指上甑下釜一套炊器,即包含简报所述实物多出的一个釜;另一种可能是只指上器。凤凰山167、169号墓都是西汉文景时期的墓葬,地域又相同,以169号墓“甗一”例之,当是后一种可能,即“甗”指上器。

为了进一步求证,我们查阅了汉代出土的其他文字材料。迄今为止,汉代铜器铭文中有“甑”“甗”名称的共有四例,含两件出土器和两件传世器。

据《陕西茂陵一号无名冢一号从葬坑的发掘》,出土甗一套,有釜、甑、盆,盆是蒸器的盖。*咸阳地区文管会、茂陵博物馆:《陕西茂陵一号无名冢一号从葬坑的发掘》,《文物》1982年第9期。

釜肩外侧刻铭文:

杨信家鏖复(鍑),容一斗,并重三斤六两,五年奉主买邯郸,弟二。

甑口沿下刻铭文:

杨信家鏖甗,容一斗,并重三斤六两,五年奉主买邯郸,弟二。

也是甗指上器。

据《满城汉墓发掘报告》,满城汉墓出土蒸煮器一套,有釜、甑,并备有一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文物管理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2页。釜的肩部刻有铭文:

御铜金雍甗一,容十斗,盆备。卅七年十月,赵献。

甑的口沿下鎏金带上刻有铭文:

御铜金雍甗、甑一具,盆备。卅七年十月,赵献。

盆的口沿下鎏金带上有镌刻和墨书铭文各一处,内容一致:

御铜金雍甗盆,容十斗。卅七年十月,赵献。

对比汉简,“雍甗”指蒸煮炊器上下器,“雍”为下器,“甗”为上器,加上后言的“盆备”,则三器俱全。“雍甗、甑一具,盆备”,则是以“甑一具”复指“雍甗”,加“盆备”,也是三器俱全。“雍甗盆”也是三器俱全。满城汉墓雍、甗、盆器形如下:

传世器中有“孝文庙甗鍑”和“平阳甗”,孝文庙甗鍑铭文如下:

渔阳郡孝文庙铜甗、鍑,重四斤七两。

平阳甗铭文如下:

平阳共鏖甗一,容二斗八升,重七斤六两。

孝文庙甗鍑铭文“甗”“鍑”相对,“甗”为上器。平阳甗从附图看,无疑也是上器。

综上所述,从迄今为止出土的汉代简牍、铜器铭文等材料看,都是“甑”指上下成套器,而“甗”仅指上器。上述材料,地区涵盖今湖南、湖北、山西、陕西、北京等地,说明并非是区域性、方言性称谓。

但是在汉代传世文献中“甑”皆指上器,如:

《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汉书·陈胜项籍传》:

羽乃悉引兵渡河。已渡,皆湛舡,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视士必死,无还心。

《淮南子·泰族训》:

太王亶父处邠,狄人攻之,杖策而去,百姓携幼扶老,负釜甑,踰梁山而国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

那么,传世文献中的“釜甑”的“甑”是不是指成套蒸器?我们认为可能性不大。原因一是缺乏历史依据。如果汉代文献是这一词义,历代训诂家不可能只字不提,如宋代王昭禹《周礼详解》:“甗,先儒谓无底甑,鬲献其气,甗能受焉。甑有底而为七穿,所以达气也……鬲用以烹煮,所以通水火之气也,甑则加于上焉,甑以通火气而熟物,故其底为七穿。”二是不符合现实。蒸器的下器是可以同时单用于煮食的,现在的北方农村地区仍是这样,煮食、炒食时单用,蒸食时用于下器。上述汉代文献讲的都是一般士兵和一般百姓,试想那时的用器应更简陋。凤凰山汉墓也有灶上只有陶釜者,可以说明陶釜既可单用,也可作为下器使用。

蒸器甗在新石器时代即已出现,商代至汉代流行,西周晚期以前,基本为上下合体,春秋以后则多为上下分体套装式。查商代至战国铜器铭文,属于蒸器的铭文中西周和春秋有自名,皆名为“甗”,字作“献”,无有自名“甑”者,如:

1993年山西曲沃县曲村镇北赵村晋侯墓地出土一件西周晚期铜甗,上器内壁铸铭文15字:

叔钊父乍(作)柏姞宝献(甗),子子孙孙永宝用。

1977年山东曲阜鲁国故城望父台春秋墓出土一件春秋早期铜甗,上器内壁铸铭文18字:

鲁中(仲)齐乍(作)旅献(甗),其万年眉寿,子子孙孙永宝用。

《周礼·考工记·陶人》:“陶人为甗,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盆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甑实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鬲实五,厚半寸,唇寸。庾实二鬴,厚半寸,唇寸。”郑玄注:“郑司农云:甗,无底甑。” 《周礼》这一段叙述的应都是蒸器,计有甗、盆、甑、鬲和庾五件。据郑注,“甗”“甑”皆是上器。据前述满城汉墓及陕西茂陵无名冢出土器物,“盆”为上器之盖。“鬲”为下器没有问题,“庾”疑即汉简遣策中的下器“雍”,古音庾疑母侯韵,雍影母东韵,声为邻纽,韵合对转。《说文·瓦部》:“甑,甗也。”“甗,甑也。一曰穿也。” “一曰穿也”,清代段玉裁、桂馥等皆认为当改为“一穿”,一穿即是无底。《释名·释山》:“甗,甑也。甑一孔者甗。”

我们认为,甑、甗名实的变化起始于蒸器的分体铸造。甗无底则必须用箅,《说文·竹部》:“箅,蔽也。所以蔽甑底。” 甑有有孔的底,不必用箅,直接和下器套合在一起,故其名更易向整套器名发展。甗必用箅,使其与下器分隔,故其名更易单指上器,包括有底和无底。

由此可以推断,甑、甗名实的变化可能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

献(甗)(整套)

甗(上器无底)、甑(上器有底)、釜甑(整套)

甗(上器)、甑(整套)

从出土青铜器自名可知,第一阶段是春秋以前。战国时期的《孟子》有“釜甑”用语,《孟子·滕文公上》:“‘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 结合《周礼》的记载,*《周礼》的著作年代虽有争议,但主流观点是战国时期。第二阶段是战国时期,第三阶段是秦汉时期。

由此看来,《史记》《汉书》等汉代传世文献中的“釜甑”一词非汉代语言,乃是战国语言的沿用。洪诚先生曾撰《关于汉语史材料运用的问题》,论述史书保存前代语言的现象,但他认为这种现象只存在于晋以后,说:“晋以后的人写史书和写历史小说不同,写历史小说,作者可以完全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故事的内容;修史书,一般是利用原有的史料,作者用文言文把它串联组织起来,其中有旧史文,有作者的仿古文言文。” 又说:“王力先生规定的原则,*指书中语言不应该以书中叙述的时代为标准,而应该以著书的时代为标准。只适用于《史记》《汉书》《三国演义》等书,不适用于范晔的《后汉书》、唐代修撰的《晋书》;只适用于著者用自己的语言记述的史料,不适用于著者编撰的史料。”透过上述出土文献的考证,可以发现,即使是晋以前,文献使用前代语言的现象也是存在的。

二、 词语用例的补充与含义的准确概括

字词的准确含义,或者说逻辑含义往往需要综合多种用例而概括。传世文献由于数量有限,文体单一,有时难以获得全面的信息;而传统的注疏等训诂材料,除注疏者由于时代相隔而误释外,对字词的解释往往有特定的背景,多是针对特定的文章和具体的语句做出的,属于随文释义。由于上述原因,我们对古代一些字词含义的理解和解释往往存在误差。如“大车”等词的解释即是如此。

1. 大车

《辞源》“大车”条:

古时指大夫所乘坐的牛车。《易·大有》:“大车以载。”疏:“大车,谓牛车也。”《诗·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笺:*应为毛传,非郑笺。“大车,大夫之车。”

《汉语大词典》“大车”条:

古代乘用的牛车。亦特指大夫所乘之车。《诗·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毛传:“大车,大夫之车。”《论语·为政》:“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何晏《集解》引包咸曰:“大车,牛车……小车,驷马车。”

上述两本辞典对“大车”的释义显然是依据《毛传》、孔颖达《疏》和何晏《集解》作出的,从出土文献看,其解释存在重大误差。迄今为止,出土的汉代简牍遣策中有三个“大车”用例:

(10) 大车一乘,驾六马。(马王堆3号汉墓61号简)

(11) 大车一乘,驾四马。(马王堆3号汉墓64号简)

(12) 大车、轺车各一,有盖。(云梦大坟头1号汉墓木牍)

从马王堆3号汉墓遣策看,大车与牛无关;同时,马王堆三号墓是侯王级别的墓,也与大夫用车无关。云梦大坟头西汉墓木牍“大车、轺车各一,有盖”,其下是:

(13) 黑马二。

白马五。

黄马一。

显然大车也是配马,而与牛无关。

在睡虎地秦简和西北汉简中,大车确实是多与牛相配,如:

(14) 官府叚(假)公交车牛者□□□叚(假)人所。或私用公交车牛,及叚(假)人食牛不善,牛訾(胔);不攻闲车,车空失,大车轱盭;及不芥(介)车,车蕃(藩)盖强折列(裂),其主车牛者及吏、官长皆有罪。(《睡虎地秦简·司空》)

(15) 官长及吏以公交车牛禀其月食及公牛乘马之禀,可殹(也)。官有金钱者自为买脂、胶,毋(无)金钱者乃月为言脂、胶,期。为铁攻(工),以攻公大车。(《睡虎地秦简·司空》)

(16) 牛大小八头,大车一两,皆与大卿,令为子息之。(居延新简22.341)

(17) 訾产,诩、宗各有大车一两,用牛各一头。(居延新简22.657)

(18) 大车一两,用牛各一头。(居延新简22.752)

肩水金关汉简73EJT1:45:

(19) 牛一,青,特。

大车一两。

肩水金关汉简73EJT5:61:

(20) 大元郡中都县阴角里陶史:

大车一两。

黄犗牛一。

肩水金关汉简73EJT5:64:

(21) 隧长转关中夫持马四匹,畜牛八,用牛一,轺车一乘,牛车一两。

肩水金关汉简73EJT6:41A:

(22) 后起隧长逢尊妻居延广地里逢廉年卅五

广地子小女君曼年十一岁大车一两。

葆聟居延龙起里王都年廿二用马二匹。

用牛二。

肩水金关汉简73EJT7:111:

(23) 宿里高君至大车二两。

用牛四。

用马一匹。

肩水金关汉简73EJT8:84:

(24) 茂陵修获里宋殷年卅大车一两。

牛二。

但是,其中的牛车是用于载物,而非乘人,所以,牛车的量词多是“两”,而乘人的车的量词多为“乘”,因为量词“乘”来源于乘坐的“乘”。如上引肩水金关汉简73EJT5:64:

“轺车一乘,牛车一两。”牛车载物的记载如:

(25) 男子,字游,为丽戎聟。以牛车就载,藉田仓为事。(居延新简43.92)

(27) 牛车不载谷,诣官具对。光叩死罪死罪。(居延汉简324.10)

(28) 出牛车转绢,如牒,毋失期信。(敦煌汉简1383)

所以,《辞源》《汉语大词典》“乘用的牛车”、“大夫所乘之车”等,皆不是“大车”的逻辑词义。马王堆3号汉墓遣策简记大车驾六马、四马,显然不会是小车。我们认为“大车”的本来意义应是大型车,指车型宽大的车,“大”乃大小之“大”。载物的牛车相比于大多数日常乘人车而言,车型要大得多,所以牛车也可称大车。实际上当牛车称大车时,还是由于其车型大,而不是因为其是牛拉还是马拉。东汉末年以后,由于马匹的缺乏,人乘牛车开始流行。从魏晋南北朝出土的牛车看,多仅坐一人,车型不大,已不太用“大车”称谓。所以大车的逻辑词义应是“大型车,也特指载物的牛车”。

2. 安车

对于“安车”,《辞源》和《汉语大词典》是这样解释的:

《辞源》:

用一马拉之可以坐乘的小车。

《汉语大词典》:

古代可以坐乘的小车。

两本辞书之释义应来源于古注疏。《礼记·曲礼上》:“大夫七十而致仕,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行役以妇人,适四方,乘安车。” 郑玄注:“安车,坐乘,若今之小车也。”孔颖达疏:“古者乘四马之车,立乘。此臣既老,故乘一马小车,坐乘也。”《释名·释车》:“安车,盖卑,今吏所乘小车也。”

迄今为止,出土的汉代简牍遣策中有两个“安车”用例:

(29) 安车一乘,驾六马。(马王堆3号汉墓60号简)

(30) 案车一乘,马四匹,有盖,御一人,大奴。(凤凰山168号汉墓1号简)

“案车”即“安车”。从竹简遣策看,驾六马或四马,其车不一定小,则安车重在安坐,而不在大小。秦始皇陵出土的二号铜马车金属辔绳末端有“安车第一”文字,即是“安车”,车形即很大。车身分御室和乘室,乘室前部和左右两侧有三个车窗,后部为车门,门窗都可以灵活启闭,窗上的小孔可以调节空气和瞭望。车顶有椭圆形伞状车盖。车长3.17米,高1.06米。

前引《礼记》注疏,郑笺“若今之小车也”,犹可理解为和现在的小车一样,都是坐乘。到孔疏演绎为“一马小车”,则误矣。汉代的安车多驾驷马,为尊贵身份的象征,如《史记·儒林列传》:“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 《汉书·儒林传》:“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汉书·彭宣传》:“使光禄大夫曼赐将军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 既如此,车身窄小的可能性不大。

其实清代学者已指出过孔疏的疏漏,只是未被重视,俞正燮说:

《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事,不得谢,行役以妇人,适四方,乘安车。”注云:“安车,坐乘,若今小车。”正义云:“四马之车立乘,一马之车坐乘。”按妇人之车坐乘,亦有御,所谓进左手,后右手,不必是小车……又,以郑注“小车”为一马车,亦非也。《尚书大传》云:“古之帝王,必有命民,得命,然后得乘饰车骈马;未有命者,大车单马。”则大夫不乘单马车明矣。*俞正燮:《俞正燮全集》(贰),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75~76页。

3. 豎

迄今为止,出土的汉代简牍遣策中有六个“豎”用例:

(31) 大奴甲,车豎。(凤凰山8号汉墓41号简)

(32) 牛车一两,豎一人,大奴。(凤凰山168号汉墓9号简)

(33) 马豎五十人,衣布。(马王堆3号汉墓41号简)

(34) 甾车一乘,牛一,豎一人。(马王堆3号汉墓71号简)

(35) 牛、牛车各十,豎十人。(马王堆3号汉墓72号简)

(36) 右方车十乘,马五十匹,附马二匹,骑九十八匹,甾车一两,牛车十两,牛十一,豎十一人。(马王堆3号汉墓73号简)

马王堆三号墓遣策的“豎”,原释文皆作“竖”,此字原形如下,是“豎”字。

彭浩说:

“豎”字在此似借作仆字,两字音近可通假。仆则可释作御(御车)。《左传》文公十八年:“而使歜仆。”杜预注:“仆,御也。”《诗·出车》:“台彼仆夫。”毛传:“御夫也。”九号墓也有一简:“大奴周牛仆操囗。”“牛仆”是牛车的御者,在前面列举的简中则称作“豎”,可证仆、豎二字音义相通。据此,八号墓和一六八号墓的“豎”是指牛车的御者。*彭浩:《凤凰山汉墓遣策补释》,《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5期。

按,凤凰山八号汉墓遣策相邻简排列如下:

简36:轺车一乘,盖一。

简37:豹首车絪。

简38:马二匹。

简39:大奴贤,御。

简40:大奴坚,从车。

简41:大奴甲,车豎。

整体看,八号墓遣策的“豎”是马车豎而非牛车豎,马王堆三号汉墓也言“马豎五十人”,是则“豎”不一定唯指牛车。其次,大奴贤为御者,则“大奴甲,车豎”定非御者。“豎”应指打理马车、牛车及马牛的人。

《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1卷)——田野考古发掘报告》注释:“竖(当作豎),未成年男仆。马竖即马童。”《汉语大词典》“豎”下有“童子,未成年的人”、“僮仆,家中供役使的未成年人”、“宫中供役使的小臣”等义项,皆是未成年人,不符合简文。凤凰山八号汉墓和一六八号汉墓遣策皆言“豎”为大奴,大奴汉简常见,为成年男子,所以包括马王堆三号汉墓在内,汉简“豎”是成年男仆,负责打理车及驾车马牛。这也说明传世文献中的“豎”不一定就是未成年人。

4. 附马

《汉语大词典》对“附马”是这样解释的:

副车之马;驾辕之外的马。

迄今为止,出土的汉代简牍遣策中有四个“附马”用例:

(37) 附马二匹。(马王堆3号汉墓67号简)

(38) 胡人一人,操弓矢、赎观,牵附马一匹。(马王堆3号汉墓68号简)

(39) 胡骑二匹,匹一人,其一人操附马。(马王堆3号汉墓69号简)

(40) 右方车十乘,马五十匹,附马二匹,骑九十八匹,甾车一两,牛车十两,牛十一,豎十一人。(马王堆3号汉墓73号简)

“附”,《说文》作“驸”,《说文·马部》:“驸,副马也。从马,付声。”段玉裁注:“副者,贰也。《汉百官公卿表》:‘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驸马都尉掌驸马,皆武帝初置。’师古曰:‘驸,副马也,非正驾车皆为副马。’”《汉语大词典》所释大概源于颜师古注。但从遣策“胡骑二匹,匹一人,其一人操附马”看,附马指坐骑的备用马,与驾车无关。所以附马仅指备用马,可能包含坐骑和驾车在内。其实《说文》只言“副马也”,也未言驾车与否,颜师古注仅是随文释义,非逻辑含义。

三、 词汇发展史研究已具备进一步细化的条件

科学的汉语词汇发展史研究,首先应该找到词汇系统自然演化的各个阶段及其界限,而后进行断代系统及其递变的分析。迄今为止,无论是汉语史还是汉语词汇史,其分期的研究仍处于讨论过程中,尚无定论。汉语史的分期应综合考虑语音、词汇、语法等多方面因素,但语音史、词汇史和语法史则不一定同步,故这里只讨论汉语词汇发展史的分期问题。关于汉语词汇史分期问题,潘允中在《汉语词汇史概要》中分为四个时期:从殷周至秦为上古期,西汉至唐为中古期,晚唐至19世纪鸦片战争后为近代期,“五四运动”至今为现代期。*潘允中:《汉语词汇史概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1页。史存直在《汉语词汇史纲要》中分为五个阶段:甲骨文时代,周秦时代,汉魏六朝时代,隋唐宋时代,元明清时代。*史存直:《汉语词汇史纲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8页。徐朝华在《上古汉语词汇史》中分上古汉语词汇史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上古前期是殷商时期到春秋中期,上古中期是春秋后期到战国末期,上古后期是秦汉时期。*徐朝华:《上古汉语词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3页。管锡华在《古汉语词汇研究导论》中说:“目前,在没有一个现成可依的古汉语词汇史分期的情况下,本讲义采取折衷汉语史的办法:以五四为分界线把汉语词汇史划分为‘古代汉语词汇’和‘现代汉语词汇’,五四前统称为‘古代汉语词汇’,与五四后‘现代汉语词汇’相对。古代汉语词汇内部的分期是:西汉以前为‘上古汉语词汇’,东汉至隋唐为‘中古汉语词汇’,晚唐五代至五四为‘近代汉语词汇’。”*管锡华:《古汉语词汇研究导论》,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第5页。王云路在《中古汉语词汇史》中说:“我们认为,‘中古汉语’不妨暂定为东汉魏晋南北朝隋,秦和西汉可以看作是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的过渡时期,初唐、中唐可以看作是从中古汉语到近代汉语的过渡时期。”*王云路:《中古汉语词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页。徐时仪在《近代汉语词汇学》中说:“按照古白话由微而显、由始附属于文言到终于取而代之的发展线索分为露头、发展、成熟三个时期,即秦汉到唐的早期白话(白话挤入书面语)、唐到明的中期白话(白话书面语系统形成)和明到清的晚期白话(白话与文言并存)。”*徐时仪:《近代汉语词词汇学》,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19页。由此可见,汉语词汇史的分期不仅没有统一结论,而且差异较大。词汇系统发展阶段与历史王朝时代并不一定契合,所以按历史王朝时代为界进行的所谓分期研究,还不是真正的词汇发展史的分期研究,依据专书词汇的研究就更是点的研究而非段的研究了。此前汉语词汇史的研究基本上依据的是传世文献,我们认为,这是汉语词汇史研究难以深入和统一的重要原因。现存中古之前的传世文献有如下特征:其一,多为史论体,文体单一;其二,多为书面语,不能全面反映口语字词变化;其三,经历代传抄,难以保持时代原貌;其四,数量较少。因此,基于传世文献的汉语词汇史研究不得不笼统述说,很难精细化。如今,出土文献已数量庞大,且形成了不间断序列,所以词汇发展史精细化的研究当是今后努力的方向。下面略举数例以示:

1. “種”与“穜”

“種”与“穜”有历史替代关系,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但是何时发生的变化?也就是变化的节点在哪里?出土文献有明确的答案。《说文·禾部》:“種,先穜后孰也。从禾,重声。”《说文·禾部》:“穜,埶也。从禾,童声。”埶即播种。“種”本指先种后熟的庄稼,“穜”本指播种。后期字书如《玉篇》《广韵》《集韵》等二字释义多互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穜”下:“《丮部》曰‘埶,穜也。’小篆埶为穜,之用切。種为先穜后孰,直容切。而隶书互易之,详张氏《五经文字》。種者以谷播于土,因之名谷可種者曰種,凡物可種者皆曰種。”王念孙《广雅疏证》“穜”下:“经传皆作種。” 隶书横跨战国至三国魏晋,所以段氏“隶书互易之”仍嫌笼统。查战国末至秦代出土文献,“穜”未有替代为“種”之例,如:

(41) 穜:稻、麻亩用二斗大半斗,禾、麦亩一斗,黍、荅亩大半斗,叔(菽)亩半斗。利田畴,其有不尽此数者,可殹(也)。其有本者,称议穜之。(《睡虎地秦简·仓律》)

(42) 县遗麦以为穜用者,殽禾以臧(藏)之。(《睡虎地秦简·仓律》)

(43) 居赀赎责(债)者归田农,穜时、治苗时各二旬。(《睡虎地秦简·司空律》)

(44) 禾忌日,稷龙寅、秫丑。稻亥,麦子,菽、荅卯,麻辰,葵癸亥,各常□忌,不可穜之及初获出入之。辛卯不可以初获禾。(《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45) 五穜忌,丙及寅禾,甲及子麦,乙巳及丑黍,辰麻,卯及戌叔(菽),亥稻,不可以始穜及获赏(尝),其岁或弗食。(《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46) 五谷良日,己□□□□出穜及鼠(予)人。壬辰乙巳,不可以鼠(予)。子,亦勿以穜。(《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47) 五穜忌日,丙及寅禾,甲及子麦,乙巳及丑黍,辰麻,卯及戌叔(菽),亥稻,不可以始穜获、始赏(尝),其。岁或弗食。凡有入殹(也),必以岁后;有出殹(也),必以岁前。(《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48) 黔首或始穜即故出。(龙岗秦简176号简)

(49) 贷穜食弗请。(岳麓书院藏秦简77号简正)

(50) 到明出穜,即囗邑最富者,与皆出穜。即已,禹步三,出穜所,曰:“臣非异也,农夫事也。” (周家台30号秦墓竹简349、350号简)

(51) 取户旁腏黍,裹臧(藏)到穜禾时,燔冶,以殽穜。穜,令禾毋阆(稂)。(周家台30号秦墓竹简354号简)

汉代出土简牍全部用例如下:

(52) 大荠穜一斗,卅五。凡直七千三百五十二。

戎介穜一半,直十五。□钱五千五百。(居延汉简262.34)

(53) 穜田作,必毋后时。(居延新简53·158B)

(54) □黄穜,小石廿五石。●凡穜小石卌三石。

临渠官穜簿:□□沙穜,小石三石。

□□,小石十五石。(居延新简56·29)

(60) 赖穜三斗,布囊一。(马王堆1号汉墓149号简)

(62) 麻穜一石,布囊一。(马王堆1号汉墓151号简)

(63) 五穜十囊,盛一石五斗。(马王堆1号汉墓152号简)

(64) 右方穜五牒,布囊十四。(马王堆1号汉墓153号简)

(65) 麻穜一石,布囊一。(马王堆3号汉墓200号简)

(66) 葵穜五斗,布囊。(马王堆3号汉墓201号简)

(67) 赖穜五斗,布囊。(马王堆3号汉墓202号简)

(70) 仓穜及米厨物五十八囊。(罗泊湾1号汉墓木牍背第1栏)

(71) 五種橐。(邗江胡场5号汉墓木牍)

上例中“種”“穜”皆为种子义,只有邗江胡场五号汉墓作“種”。居延简多为武帝前材料,马王堆汉墓和罗泊湾汉墓墓葬时代皆是西汉早期,邗江胡场5号汉墓墓葬时代是西汉宣帝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由此我们可以确定,以“種”代“穜”始于西汉后期。

2. “常”与“裳”

《说文·巾部》:“常,下帬也。从巾,尚声。裳,常或从衣。” 《说文》标“常”“裳”为异体字。查出土文献,战国末至秦皆用“常”,如:

(72) 秀日,利以起大事。大祭,吉。寇〈冠〉、制车、折衣常、服带吉。生子吉,弟凶。(《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73) 秀,是胃(谓)重光,利野战,必得侯王。以生子,既美且长,有贤等。利见人及畜畜生。可取妇、家(嫁)女、制衣常。(《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74) 【轸】,囗乘车马、衣常。取妻,吉。以生子,必驾。可入货。(《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75) 则光门,其主昌,柁衣常,十六岁弗更,乃狂。(《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76) 丁酉裚衣常,以西有(又)以东行,以坐而饮酉(酒),矢兵不入于身,身不伤。(《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77) 盖绝纪之日,利以裚(制)衣常、说孟(盟)诈(诅)。(《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78) 轸,乘车、衣常、取妻,吉。(《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79) 凡五丑,利以裚(制)衣。丁丑在亢,裚(制)衣常,丁巳衣之,必敝。(《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80) 壬辰生,必善医,衣常。(《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

汉代简牍有如下用例:

(81) 素常二。(马王堆3号汉墓374号简)

(82) 缇襌便常一。(马王堆3号汉墓405号简)

(83) 下常一。(尹湾6号汉墓木牍12反)

(84) 丸下常一。(尹湾6号汉墓木牍12反)

(85) 襌裳一领。(胥浦101号汉墓木牍)

(86) 复裳二领。(胥浦101号汉墓木牍)

上述简牍中只有胥浦101号汉墓木牍用“裳”。尹湾6号汉墓墓葬时代上限是汉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胥浦101号汉墓墓葬时代是西汉末期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由此我们可以确定,“裳”当是改“巾”旁为“衣”旁生成的后出字,其替代“常”始于西汉晚期。

3. “合”与“袷”

《说文·衣部》:“袷,衣无絮。从衣,合声。”《急就篇》:“襜褕袷复褶袴裈。”颜师古注:“衣裳施里曰袷,禇之以绵曰复。”《汉书·匈奴传》:“服繍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颜师古注曰:“袷者,衣无絮也。”“袷”为表里双层而无絮的衣。衣表、里相合,故也用“合”。汉代简牍用例如下:

(87) 青绮禅合衣,素掾。(马王堆3号汉墓350号简)

(88) 生绮禅合衣一,素掾。(马王堆3号汉墓357号简)

(89) 连絑合衣幭一。(马王堆3号汉墓358号简)

(90) 霜丸合衣一领。(尹湾2号汉墓木牍1正)

(91) 缥丸合衣一领。(尹湾6号汉墓木牍12正)

(94) 缥丸合衣一领。(西郭宝汉墓木牍甲)

(95) 相谷合衣一领。(西郭宝汉墓木牍甲)

(96) □黄冰合衣一领。(西郭宝汉墓木牍甲)

(97) 绿袷一领。(胥浦101汉墓木牍)

上述简牍中只有胥浦101号汉墓木牍用“袷”,余皆用“合”。马王堆汉墓墓葬时代皆是西汉早期,尹湾6号汉墓墓葬时代上限是汉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胥浦101号汉墓墓葬时代是西汉末期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由此我们可以确定,“袷”当是“合”的基础上增“衣”旁而生成的后出字,其替代“合”始于西汉晚期。

以上各例表明的是词汇的合并与派生,其时间皆在西汉后期,这是否说明西汉后期是汉语词汇系统发展的阶段性节点?当然仅据上述材料还只能说是一种猜想。真正的结论需要综合词汇系统变化的各个方面得出,且以上例证也不一定能全面反映真实情况。但是,上述材料和分析,至少为我们展示了借助出土文献对汉语词汇系统精细化研究的前景。

[责任编辑罗剑波]

Problems and Prospects of Chinese Vocabulary Study Based on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WANG Gui-yuan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g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Abstract:From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of the Han Dynasty, the author found that the meanings of zeng (甑), yan (甗) were just the opposite with that in the ancient literature of the Han. This might be caused by the languages in different times used in contemporary materials. The logical meanings of words are often to be interpreted with multiple cases.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can make compensate for the lack of handed-down ancient literature to increase accuracy of the interpretation made on ancient words. For scientific research of Chinese vocabulary development, firstly we should define the boundaries of natural developing stages, and then trace back and make analysis of the evolution. As vocabulary system development would not have to coincide with each historical dynasty, the so-called historical study limited by the boundary of dynasty is not real study of vocabulary development. Due to the quantity and genre of ancient literature in the past, the vocabulary research had made narration only in general terms. Now that we have large quantity of unearthed literature with continuous sequence, it is necessary to narrow the field in the future research.

Key words:vocabulary; meaning; unearthed documents; lexical history of Chinese

[作者简介]王贵元,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秦汉六朝字形专题研究”(项目批准号:13AZD050)、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汉字发展史”(项目批准号:15ZDA1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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