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人,准备好用技术思维来“改变世界”了吗?
——对话滴滴媒体研究院副院长喻尘
2016-06-14
□ 文/本刊记者 张 垒
媒体人,准备好用技术思维来“改变世界”了吗?
——对话滴滴媒体研究院副院长喻尘
□ 文/本刊记者 张 垒
编者按 “滴滴出行”是当下中国人极为熟悉的出行工具,最新统计显示,滴滴出行日订单达到1100万,在全国超过400座城市开展运营,拥有1400万司机,2015年9月完成总计30亿美元的新一轮融资。喻尘是滴滴媒体研究院副院长,在加盟滴滴前是著名的调查记者,曾任《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主任。《中国记者》对话喻尘,听听这位资深调查记者如何讲述自己的职业生涯、转型经历,以及“互联网+”给媒体和传播带来的新变化。
喻 尘
滴滴媒体研究院副院长
不是内容的价值消失了,而是做内容的方法要改变
在我2012年春天离开南都时,可以说已经到了纸媒的最高峰。那时就可以感觉到新技术的冲击,我记得是2011年,微信开始出现。可以看到,智能手机突然间就普及了。南都很早就在应对,早在2009年,非常有影响的一个事件是,南都跟中国联通合作,所有的编辑记者都要用iPhone。我们突然间看到,智能手机这么快地就进入到人们的生活了,又经过几年发展,就明显感觉到,人们获取信息已经不再通过纸媒。这种介质的变化,直接带来的是用户的导流,它把用户一点一点地拉到移动端。用户走了,肯定广告也走了。
所以,从传统媒体到移动端、移动互联网,都是一样的。不管做什么产品,《南方都市报》也好,滴滴也好,都是先吸引用户,用户足够多了,才有商业模式,才能变现。没有用户,何谈盈利。
中国记者:现在不少传统媒体已经或者计划向新媒体转型。对媒体的这种转型,您怎么看?新媒体公司大多是技术类公司,您怎么看内容和技术的关系?
喻尘:传统媒体的转型如果还是希望凭借内容取得成功,恐怕很难。很多人做所谓的新媒体,还是做内容,原来的采编队伍没有更新换代,内容也没有发生本质变化,不过是换了一个介质而已,这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你可以看,一代又一代媒体技术的变化,都是技术取得了成功,不是内容取得了成功。当新浪、四通利方出现的时候,开始有内容向PC端转化,然后到第一代门户网站,第一代门户网站后来成功了。这些都是技术成功了。再后来,百度出现了,也是技术的成功。腾讯、阿里也是一样。到了现在,今日头条也是一样。
中国记者:内容的价值就消失了吗?
喻尘:不是内容的价值消失了,而是可能做内容的方法要改变。内容可能被“解构”掉了:还需不需要一个庞大的机构去生产内容?机构生产,还有没有优势?就像南都,原来是一个几千人的团队,前面有几百人在生产内容,那么,你可以看,是有几千个人支撑着几百个人生产内容,可能达到十比一,或者几十比一,这样一个比例。这个成本太高了,现在这个情况下,哪还需要这样的方法生产内容?谁还愿意付出这样的成本?
中国记者:您当时所在的深度新闻部人员多,而且深度报道要求长期关注,成本很高。是不是您感受到的危机更强呢?
喻尘: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但是没有像后来看得那么清楚。慢慢就会想明白,光靠做内容想去获得利润,然后再去养活几个团队,可能这种道路已经行不通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以后就不去做内容了,不需要再去做内容了,而是在旧有的媒体体制下,已经没有办法用传统方法去获取利润,再用利润去支撑这个团队。
中国记者:现在很多地方报纸解散了深度报道部,您觉得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喻尘:这个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肯定要慢慢变成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未来肯定会有继续做内容的团队,新技术支撑的平台也需要有人做内容,但是不再需要一个媒体机构去生产内容。我们一直还是按照传统思维去想象一定要有一个媒体机构才能去生产内容,这是肯定要改变的。如果我现在愿意写深度报道,我一样可以去写,但它不再需要一个传统的媒体机构去支撑了。
一种新型的公关形式,应该是让大家去尝试新生活方式
中国记者:您当时是怎么想到出来加盟滴滴的?
喻尘:算是机缘巧合。之前也有很多公司来找过我,可是我之前一直没有看清楚。我的判断,我觉得滴滴应该还是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公司。它代表的是未来。可能至少在未来十年,它会长成一棵非常大的大树。可能去年年初的时候很多人还看不清楚,现在越来越能看得清楚了,一年的变化太快了。这一年的发展,基本上能验证我的判断。
中国记者:您现在在滴滴做的主要工作是什么?是公关?还是研究方面的内容?
喻尘:偏研究了,还是和媒体相关。比如大数据分析是很重要的一块工作,利用大数据来做一些和媒体对接,特别是和新媒体对接的事情。以前我们觉得做PR传播,它的方式就是找几家媒体来写一下公司有多好,或者有什么坏的东西,通知媒体不要去写。现在,我觉得,可以利用滴滴的平台优势来做公关。滴滴有什么优势呢?就是交通出行。可以把交通和人连接起来,让它们发生关系,看看怎么能够通过交通看到城市的方方面面——它的经济、社会和人们的生活、消费,各方面的行为,都能看得到。滴滴掌握出行的大数据,这些数据,媒体没有,但滴滴是有的。怎样把这个大数据开发出来?怎么利用好这些数据?可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传播效果?慢慢地能够让大家觉得很多问题是离不开滴滴的。我们向人们传播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新的理念,不是简单地告诉你,你一定要来用滴滴。我觉得一种新型的公关形式,是让大家去尝试新生活方式,让这种理念潜移默化深入人心。
中国记者:交通和生活方式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喻尘:滴滴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滴滴要做的事情,就是成为人们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它的独特性在于,你不用再到路边去打车了。你可以坐在屋里,临出门前就约好车,或者头一天就可以约好车,你的选择更多了,包括支付环节,什么都改变了。你不需要拿现金了,而且坐完车,你觉得这个人不好,你可以批评他,可以提意见。而不是像以前:在路边打个车,打个什么车就坐什么车,我对他(司机)有意见我也不能倾诉。时间长了,大家形成习惯,比如我就不会再站到路边去打车。可能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就像买东西一样,以前可能是到购物中心,或者是到商场,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放弃了这种生活方式,而选择到淘宝去。
□在略显神秘的国家部委里,谁是高温天最拼的加班能手,甚至24小时无休?进出部委大院的人们有什么规律?他们又在忙些什么?新华社新媒体中心联合滴滴媒体研究院,基于实时生成的移动出行大数据进行分析,与气温和新闻数据叠加,也许能从侧面回答这些问题。图为2015年7月13-14日汇总起来的财政部和央行的出行数据特点。(新华社/发)
生活的选择更丰富了。以前我们要到另外一个城市,要去订酒店,没有携程的时候,只能是到了地方,一家家地去找,有了携程,可以网上订酒店了,我可以事先做个选择。现在,有了AIRBNB、小猪短租等,人们不但可以选酒店,还可以选喜欢的人,去找他。全部都改变了。现在,不再只是简单地去住,而是在找住的过程,它本身是有乐趣的,对吧?很多人觉得,在网上找个酒店,一家家地去比较,一家家去看,这本身就是一个享受的过程。出门也是一样。特别是有些司机不是专门靠开车为生的,有可能都是在上班的人,下班了,或者周末,开个车去转,并不是为了挣很多钱,而是享受这个过程——每天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去聊聊天,觉得很享受。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越来越深入人心。
中国记者: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也好,滴滴的出行模式也好,这跟整个社会的传播有关系吗?或者它会带来一些传播上的变化吗?
喻尘:这个很难说。因为我们毕竟不是一个媒体公司。当然,既然是一个产品,有那么多用户,肯定就和传播有关系。我们也是有几亿用户(受众)的产品,传播任何一个信息,它的受众就远远超过以前的任何一家媒体。我们的APP端也有广告,广告的价格比原来的传统媒体要高得太多太多。几个亿的用户当中,一天中有上千万人会用到,说明滴滴的到达率可能是任何一家报纸的很多很多倍。作为滴滴来说,每天可能有上千万人用同样一个客户端,它虽然不是一个媒体,但现在能够达到一个非常大的量级的移动端的工具性产品,哪一个不是媒体呢?淘宝、京东、携程,哪一个都是媒体,非常强大的媒体。
技术能够完成以前仅仅靠报道所不能完成的东西
中国记者:您以前做的深度报道,它跟一般新闻信息的传播还不太一样,往往需要去挖掘一些大家不清楚的背后或者内幕。如果媒体都向这样的一种平台靠拢的话,那么这个工作还有没有人来做?媒体的监测环境功能还怎么发挥?有没有可能发挥出来?
喻尘:现在来看,互联网公司是不可能有人做这个的。现在传统媒体也面临很大的资金压力。但未来会不会有人做?我觉得在目前的环境下,会有,但会很少,这是综合因素造成的。现在依附于微信发展起来的自媒体,我们知道很多都是偏重生活的,偏重于产品、偏重于市场。这种垂直媒体越来越多。原来也有朋友问我,如果有一个偏重于社会类的,或者偏重于深度报道类的,特别是社会问题的挖掘的,能不能做起来?在中国确实很难,不是说没有人有能力去做这个。但未来会有人去尝试,就看它未来的形式是怎样。
中国记者:在你看来,它的形式肯定不是传统深度报道的形式?
喻尘:对。肯定不是深度报道的形式。碎片化的信息越来越多,谁还能静下心来把一个信息、一个事件,完整地做真相的还原、挖掘?这太难了。这几年可以看到的一个重大变化是:在重要事件发生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会有很多记者在现场。前些年,发生一个什么重大事件,可能有几十家、上百家媒体去现场。传统媒体、网络媒体等等,都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
中国记者:以前您所在的南都深度新闻部可以看成是这个报纸打造品牌的一个重要手段。通过品牌的塑造,再招揽广告,这样一个经营链条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许它不能带来直接的赢利,但它可以带来影响力,进而带来品牌的号召力,最后形成利润的实现。这种模式在当下还能够维系吗?
喻尘:也不是说现在不可能,但是难度很大。一些网络媒体,包括腾讯、网易和搜狐,也在尝试做自己原创的东西。但影响是不是像以前那样,或者报道的质量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很难说,确实太难了。这主要在于互联网公司的特点,要的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说白了,公司的考核不一样。互联网考核的是KPI,就是你的PV量,一篇非常优秀的深度报道,跟一张图片相比,它不一定带来更大的PV量,那怎么办?谁还愿意付出那么多的心力去做这个?
中国记者:传统媒体人大多更擅长做内容,而新媒体和新兴产业则更加突出技术。您怎么看内容和技术的关系?
喻尘:我是相信技术肯定会给社会带来很大的变革,技术也能够完成以前仅仅靠媒体报道所不能完成的东西。比如出租车改革,那么多媒体写过那么多报道,并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仅仅一个滴滴就把这些东西全部改变了。现在不改革也得改了。这是技术带来的。面对这种垄断造成的问题,原来我们真是无能为力,技术瞬间就把它解构了。
我们以前作为一个媒体人,从内容驱动,觉得我们要改变社会,想把局部的,或者全部的某些东西解构。而从另外一个群体来讲,技术驱动型的人,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要认为做内容的人可以去影响做技术的人。现在做技术的人,正用技术驱动的思维去影响这个社会。
编 辑 张 垒 leizhangbox@163.com
采访后记
在深度报道的圈子里,喻尘是一位“名记”。他最早报道河南血液污染导致群体感染艾滋病的事件,后来参与和主持《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期间被认为是南都深度报道的“黄金十年”,彼时的深度报道部被著名记者、南都首席研究员南香红称之为“南都的梦之队”。离开南都之后,喻尘到云南丽江“休息”,开了家客栈,尔后转身加盟滴滴——时下最火热的“互联网+”的代表。这样一个“有故事”的人,谈论最多的却并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转型”所带来的对于内容与技术之间关系的深刻反思。传统媒体的种种转型举措,在喻尘看来,都像是“秀才造反”——在另外一个逻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以前所拥有的全部优势除了涅槃重生,几无“就地取材”的可能。因此,“媒体人永远要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一些”,因为,“一个小小的算法可能比我们做的那些作用要大一百倍”。
内容与技术的关系是个老话题。从媒体研究来说,技术决定论——麦克卢汉是其中一个重要代表——作为一个流派,虽然屡受批判,却始终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抛开学术上的种种讨论不提,当前,技术的确正以空前未有的加速度不断超出人们的想像。从AlphaGo到引力波,从人工智能到虚拟现实,这让人想起茨威格笔下世界大战前的欧洲,“世界有了另一种节律”:“一项发明紧赶着一项发明,一项发现紧赶着一项发现,而且,每一项发明、每一项发现,都又以飞快的速度变成普遍的财富。”
身处这样的时代,作为大多以“码字”为生的媒体人,我们或许并不需要再树起技术的神像,但我们的确需要保有对于未知的谦逊,对技术所带来的改变抱持一种乐观的期待。毕竟,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实现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并不是媒体人的“专利”,而是人类整体的梦想。喻尘种种看似“逆耳”甚或“冒犯”的言辞,更像一剂清醒剂,在新时代的“变轨”和“对接”中,无论是谁,都需要“调整姿态”。
中国记者:我们知道您的经历挺传奇的,还是想请您先介绍一下您大概的职业生涯。
喻尘:我从事新闻有将近二十年吧,最早在《河南日报》经济处,后来到了《河南科技报》。到北京后,最初在民政部的《中国社会报》办的杂志《社会导刊》,主要做社会问题。再后来到了《南方都市报》,呆了八年多。一去就做“深度”,不久又负责这个部门。后来又出来做杂志,但时间很短。之后很长时间都在调整自己,在休息,在云南呆了很长时间,现在云南还算有自己的产业。在那里休息、看书,一直到去年。2015年4月,到了滴滴。其实,滴滴是用互联网的技术和传统产业相加,它和腾讯、今日头条、阿里不同,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我们理解的互联网公司。所以,要说和新媒体相关,也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