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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中国文人的隐逸情怀

2016-06-12董水龙周妙华

关键词:牧羊女何其芳乌桕

董水龙 周妙华

如果我们给文学模式作一基本分类的话,其实只有两类:叙事和抒情。抒情模式主要集中在诗歌。由于情感类型的有限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抒情诗歌中的意象或者形象是普遍化甚至是类型化的。如果说叙事类文学文本的叙事只能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中展开的话,那么诗歌是没有这个讲究的,诗歌的形象或意象是高度概括的。我们在阅读何其芳的《秋天》时,就不会去追问这“秋天”是哪一年的“秋天”,是什么地方的“秋天”。何其芳的《秋天》所写的是一种“纯粹的想象”,这种情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诗评家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有这样一段著名语句:“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 非关理也!”因此,阅读诗歌也需要别样情怀和方法。但无论如何特别,只要是文学作品,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阅读文学作品,我们只能从文本的语言文字入手,别无他径。

一般认为,何其芳的《秋天》是赞美秋天,赞美秋天的丰收。被我们赞美的,就是我们向往的,何其芳写《秋天》就是内心里憧憬秋天丰收后的农村生活。不过,我们其实还可以再追问一句:这里赞美谁的丰收呢?

阅读《秋天》,大都不会过分关注开头的两句诗句:“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我们的理解会越过它们而直接跳到第三句“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因为这个句子不但好懂,而且更接近我们所有人的生活经验。尤其“饱食”用得好,从艺术上说,“饱食过稻香的镰刀”用了比拟的手法,不但形象地写出了农家的“丰收”,而且向读者展现了以后日子的美好前景,说明我们人的“饱食”有了基础。读者一般也不太会注意“放下”一词。如果追问是“谁”放下了“饱食过稻香的镰刀”,我们便可以同时理解了“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诗歌的三、四两句,都没有出现“放下”和“装”的主人,这体现了诗歌的形象或意象的高度概括性。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中,“栖息”这词也用得好,值得赏析,为什么用“栖息”就是比其他词好呢?这个“秋天”是指秋天“丰收的成果”,“栖息”是暂时停留的意思,也就是这些“丰收的成果”会一天比一天减少,最后消失。哪里去了?自然是瓜果的主人填肚子去了,瓜果甜美,生活就唯(味)美。这赞赏了人们丰收后富足的幸福生活,这种生活自然必须来自辛勤的劳动。

这一节,我们还剩下“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两句。依照我们平常的说话方式,这两句本来的次序应该是“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可是诗句却颠倒了次序。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们可以尝试读出声,体味重音应落在“震落”两字。那么,把“震落”放开头和放在第二句有什么差别?放在开头,体现出伐木人伐木时那种巨大的力量。那么,它们和“秋天丰收”又是什么关系?砍树造房子,用木头做盛稻谷和瓜果的器具……这是世俗的想法,本来和诗意无关,是我们读者必须填补的空白,毕竟生活是世俗的,所以这还是和秋天的丰收有关。此外,“飘”字也用得好,“飘”字展现了伐木声在幽谷中传得很远很远,从侧面写出了伐木人的那种因喜悦而产生的巨大力量,也体现出伐木人伐木时轻松愉悦的心情;“清晨”说明伐木者起得早,体现了他们的勤劳,“露珠”既彰显早,也写出了伐木者的辛劳和艰难,让人不禁想起陶渊明“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的“辛劳”与“悠然”。

《秋天》第二小节中“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之“轻轻”,写出了早晨渔人的悠闲与轻松。渔人能做到“悠闲”,是因为有丰收作铺垫。这里的渔人,其实不是以打鱼为生的人,他们只是农闲时打点鱼,以改善生活。因为丰收了,所以即使打不到鱼也依然轻松悠闲。从“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可以看出,打鱼人并没有打到鱼。可是,收起的是“影子”,这“影子”是“乌桕叶”的影子,而“乌桕叶”的影子则像“青鳊鱼”,因为语言的畸变,“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成就了唯美的打鱼画面!姜太公在渭水钓鱼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了。“秋天游戏在渔船上”的“游戏”用得好。谁游戏?“秋天”。秋天“游戏”什么?“游戏”“渔船”。那“秋天”具体指什么?指“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中的“乌桕叶的影子”和“芦蓬上满载着白霜”中的“白霜”。“满载”的“白霜”,一方面体现了打鱼人起得早,隐含他是勤劳的人,另一方面说明渔人对没有打到鱼无所谓,从而反衬出丰收。作者描写丰收后农民的喜悦、轻松和闲适,表达了他对这种闲适生活的向往。

阅读第三小节时,可以想一想:牧羊女思恋什么?“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一句用了通感的修辞:“香”,将听觉的感受转换成了嗅觉的感受;“热”是将听觉的感受转换成了触觉的感受。此外,用“笛孔”代替“笛声”,和“满流”一词前后相协调,因为“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声”就不协调、不艺术了。“满流”用得相当好,说明在牧羊女的心里,这种感觉从夏至秋到冬,从来没有中断过,也就是说,牧童的笛音很动听,牧羊女记挂在心里,感觉很享受,所以牧羊女思恋的是牛背上的笛声。那么,开头两句“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廓了,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和牧羊女思念牧童的笛声有关吗?“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廓”和“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说明已经是深秋时节,“草野”上的草都枯黄了,倒伏了,这让“草野”上的人感觉更寥廓了。可是,视野开阔了,却不能放牧了,因此,牧羊女听不到牧童的笛声了。牧羊女思念牧童的笛声,这是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说明因为秋天的丰收,牧羊女对生活的追求又上升了一个阶段。追求精神生活是什么带来的?当然是物质的富足,这照应了第一小节描写的秋天获得的丰硕果实。

分析完全诗,我们再来关注一下诗歌中各类动作的发出者。诗歌的第一小节和第二小节里,谁伐木,谁放下镰刀,谁用背篓装瓜果,谁撒网,谁摇桨,都没有写,但这恰恰是理解诗歌的关键。这样写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共情”。明明我们在读诗歌,在欣赏诗歌的语言,但读着读着,诗歌中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读者自己的所想。这样,作为读者的我们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此情此景的亲历者。这就是诗歌这种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

诗歌里的一切形象或意象,都是经过作者高度抽象、高度美化后的感受。作者之所以这么写,就是为了表达对此情此景的热爱和向往。越是想象出来的生活,就越是完美的,诗歌就是为了构建这种完美的生活。

那么,为什么诗歌写“秋天”时非要选择“伐木”“农业”“打鱼”“牧笛”这些意象呢?原来“伐木”“农业”“打鱼”“牧笛”与古代“樵”“耕”“渔”“读”的典故相对应:“樵”指汉武帝时的大臣朱买臣,他出身贫寒,靠卖柴为生,但酷爱读书,在妻子不堪其穷而改嫁他人后仍自强不息;“耕”所指的是舜在历山下教民众耕种的场景;“渔”指的东汉的严子陵,他一生不仕,隐于浙江桐庐,垂钓终老;“读”出自苏秦为博取功名而发愤读书的故事。渔、樵、耕、读是农耕社会的四业,代表了民间的基本生活方式。古代文人之所以喜欢渔、樵、耕、读的文学意象,与其说是对这种田园生活的恣意和淡泊自如的人生境界的向往,不如说是内心深处对入朝为官,得到统治者赏识的一种心理寄托或向往。

何其芳深受中国文化浸染,自然具备这样的理想和心理寄托。《秋天》中之所以没有出现书生,而是用牧笛代替,也是有所本的,故事来自元末明初的王冕。王冕由一介牧童而成为一代宗师,他成名后的生活,就是每天画些画,读读古人的诗文,春光明媚的时候,就用一辆牛车载着母亲到村上湖边走走。这种恬静与闲适的生活,正是作者内心世界对远离喧嚣、安然自乐的生活状态的向往。在读书人的心里,那便是神仙样的生活,有诗为证:

牧童

唐·吕岩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那广阔的原野,绿草如茵;晚风吹拂着野草,还没见归来的牧童,却先听见随风传来的牧童悠扬的愈来愈近的笛声,笛声时断时续,随风飘扬。原来《秋天》是有所本的。吕岩是何许人也?就是吕洞宾,是八仙之首。这样的生活连神仙都爱,俗人哪能不憧憬呢?

何其芳的《秋天》是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作品。何其芳是文人,不是农民,当时还没有毛泽东要作家深入农村的号召,他不会无缘无故去歌颂农业丰收,因此,要读懂何其芳的《秋天》,就要读懂中国文人的隐逸情怀,而且文人隐逸的动机不全是为了“出世”,有时是为了更好的“入世”。

(责任编辑:陈玉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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