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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泰淳反战思想的生成及价值取向

2016-06-09王伟军

北方论丛 2016年5期
关键词:现实价值

王伟军

[摘 要]战争与中国是武田泰淳文学世界中不可回避的时代命题。侵华战争期间,既是僧人,又是士兵;既向往中国文化,又充当侵略者的青年武田,书写怎样的中国观和战争观。发掘武田从军思考的要义,结合其青春经历和战争中创作的诗歌、随笔、报告文学的隐喻,厘清其文学上反战思想的生成。从武田泰淳反战思想、反战姿态和现实价值的意义上,重申日本军国主义战争罪责,驳斥歪曲侵华战争历史、居心叵测日本文人的伎俩,为日本执政当局一意孤行,潜心打造“新安保法案”的谬误敲响警钟即为本文之题旨。

[关键词]武田泰淳;反战思想;现实价值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5-0053-06

武田泰淳既是一位热衷于中国文学研究的学者,也是日本战后文坛“第一战后派”的代表性作家之一。1937年10月,25岁的青年武田应召入伍,作为侵华日军的一名辎重补充兵踏上华中战场,直到1939年9月退伍回国,他度过长达两年的战地生涯。可以说,武田是一个生不逢时的作家。因为在那样的时代,一个日本文人一旦与中国和战争联系在一起,他的命运便注定是多舛的。在战争中,去体验中国不仅框定武田未来的人生,反省战争、思考中国也成为其一生精神探索的命题。那么,战争期间武田的生存实态与文学叙述显露着怎样的轨迹和倾向,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和借鉴,理应成为有必要探究的课题之一。

一、青年武田和他的苦恼

武田泰淳1912年2月12日出生于东京本乡区的潮泉寺(净土宗)。其父亲为潮泉寺住持大岛泰信。武田出生后,以大岛已故师僧武田芳淳养子的名义,被取名为“武田觉”,继承武田家的佛教衣钵似乎成为他未来的人生宿命。应该说,出生在一个世袭制极具宗教色彩的家庭,成为武田泰淳的第一抹生活底色。“上了初中以后,每晚父亲都会给我讲授一个小时《十八史略》和《日本外史》。持续了一年之后,父亲赞扬我说:‘今年你学习的不错呀,可是,他并没有买什么礼物给我”[1](p327)。少年时期的武田泰淳,不仅过着优越的寺院家庭生活,接受良好的学校教育,在佛学典籍和汉学知识的掌故上,也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浦和高中时代的武田经常出入学校图书馆,阅读唐诗、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以及鲁迅、胡适等中国作家的作品。《十八史略》故事的熏陶,饱读汉学书籍,这一系列有关中国历史、文学、文化知识的了解和介入,成为武田接受初等教育的一个有机部分。

1931年4月武田高中毕业,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中国文学专业,5月15日得授僧人度牒并更名为“武田泰淳”。5月30日,因参加无产阶级反帝活动,被东京本富士警察署拘留。武田的青春波折和苦恼不仅缘于佛教家庭出身、“红色僧人”身份,更在于那个不平静的时代。“从明治时期确立天皇制国家以来,日本一贯继续执行侵略中国的政策。尤其‘满洲与朝鲜邻接,曾经是甲午、日俄两次战争的战场,因而成了日本大陆政策的中心目标”[2](p12)。1931年,日本悍然发动的“九一八事变”并不是偶然的。在日本帝国主义迫切想把国内金融危机转嫁给中国,无产阶级反帝、反战运动如火如荼的时代,对热爱和憧憬中国的一介书生武田和尚来说,他的青春将注定是一个多重苦恼交织的世界。

(一)被捕、转向、退学与寺院生活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日本,是军国主义侵略思想不断膨胀,积极推行“对外扩张”国策的时代。正值青春期的武田泰淳曾遭两次被捕、被迫转向和最终退学与当时的潮流时势息息相关。

武田参加无产阶级反战运动是在浦和高等学校时代。“那时,正是左翼活动盛行的时期。武田说:“我在浦和高中时代就已经参加反帝组织了……上大学那年(1931年)的五月末,我和同学一行三人去中央邮局散发传单。随后两人被捕,其中一个就是我……我被拘捕到丸之内警察署,之后又转送到本富士警察署,大约被拘留了三十天左右”[3](p15)。1932年5月,武田因散发《第二无产阶级报》再次被警察署逮捕,拘留一个月的时间。一年之内两次被逮捕拘留的体验,给武田的内心留下茫然屈辱、消沉苦闷的青春梦魇。正像1949年8月武田的自传小说名《冷却的火焰》本文日语原文著作的名称及引文皆为笔者自译。一样,脱离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思考“转向”自然成为被冠以“红色僧人”名号的武田的必然结局。青年学生武田泰淳觉悟到,日本军国主义一意孤行,选择对内打压、对外战争的时局不是他一个人反对得了的,希望成为反帝、反战无产阶级革命斗士的幻想是不现实的。武田泰淳于1949年1月和8月发表的自传体小说《复仇》和《冷却的火焰》就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正如《复仇》中主人公“大岛”所描述的那样,武田自己被捕入狱给家人带来的影响,始终萦绕脑海,以至于内心的苦闷一直持续到日本战败投降。每个月,警察署特高课来访的情景,成为他不堪回首又难以忘怀的青春烙印。

1932年以后,被迫“转向”的青年武田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寓居于长泉院。此间,武田泰淳接受度牒、登陆僧籍、最终获取僧侣资格,成为净土宗名副其实的和尚。武田的人生俨然显露着迈向僧侣生涯的趋势,但继承家传衣钵,并非武田自我选择的结果,更不是他的兴致所在。

武田描述的情景与感受,与日本明治时代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论断不谋而合。福泽谕吉曾在《文明论概略》的“日本文明的来源”一章中写道:“宗教是支配人类灵魂的东西,本来应该是最自由、最独立、丝毫不受他人控制,丝毫不仰赖他人力量而超然独立的。但是,在我们日本则不然……上野的东叡山、东京芝区的增上寺,这些寺院没有一处不是凭借政府的力量而兴建的……皈依佛教的人没有信教的诚心,也就不足为奇了……政府下令允許全国僧侣食肉娶妻,据这一法令来解释,以前僧侣之所以不食肉不接近妇女,并不是因为尊奉宗教的教义,而是没有得到政府的许可,所以才不敢这样。”[4](p143)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窥见日本近代佛教畸形发展的诸多影像,不仅封建色彩浓厚,具有强烈的政权依附性,还显露着违背佛教宗旨的欺骗性。武田虽然并不反对佛教的教义,但对日本净土宗寺院里的夫妻生活、接受布施、近乎不劳而获的行为却极其反感。由此可见,寺院生活的实态与热衷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在武田内心的矛盾性存在是尤为明显的,熟读马克思《资本论》的僧人武田的青春体验,对其形成抗拒当局政治压迫的意识,以至于反战思想的萌生,打造至关重要的现实根基。实际上,抗拒时局的情绪、向往中国的热忱、汉学知识的熏陶使得这位日本青年逐渐拥有属于自己的知识储备,只是在等待成为一介文人契合点的出现。

(二)“中国文学研究会”时代

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后,武田与其大学同学竹内好、冈崎俊夫及东京部分中国留学生来往密切。1934年8月竹内好作为发起人,与武田泰淳、冈崎俊夫等5位同人,联合创立“中国文学研究会”。次年3月,《中国文学月报》创刊,成为其机关刊物。“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开启20世纪日本国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先河。正如日本文学评论家渡边一民2010年出版的《武田泰淳和竹内好》后记中所述:“我深切地感到,从一九三零年代直到七十年代末期,始终思考中国和日本问题的学者中,除了这两位(武田泰淳和竹内好)再无他者。”“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成立,给茫然无措的武田带来新的契机。武田的归属,不仅表现他与竹内好、冈崎俊夫的志同道合,而就个人志向而言,他的生活追求是以文人为伍,以感受和探索真实的中国为志趣所在。如果说作为学术骨干加入“中国文学研究会”,致力于中国文学的研究是武田青春轨迹的十字路口。那么,接下来的“谢冰莹事件”,应征入伍、被派往华中战场便是武田多舛人生命运的风向标。

作为“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核心人物,竹内好和武田泰淳为更加直观地了解中国,与当时的在日中国文人、留学生积极交往,其中包括郭沫若、王莹、杜宣、谢冰莹等。1935年春,以《从军日记》闻名的民国女作家谢冰莹来到日本。武田不仅教授谢冰莹日语,还帮助她寻找公寓,来往十分密切。同年春,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应邀赴日,谢冰莹拒绝参加迎接的队伍,警方便怀疑她有暗杀溥仪之嫌,将其逮捕。受谢冰莹的牵连,武田泰淳第三次被捕,关押在东京目黑警察署约一个半月之久。“谢冰莹女士的风波,给当年二十四岁的我带来很大影响。那件事以后,我变得十分警惕,碰到任何事首先持怀疑态度,然后再去做。也就是说,我告别天真善于周旋起来了”[5](p175),“每逢临近五月,我都会变得神情紧张,内心惴惴不安。因为此前的三次被捕都是在五月份”[5](p180)。“谢冰莹事件”带给武田的不仅有肉体的痛苦,还有精神的震撼。谢冰莹在1982年整理出版的著作集《我在日本》的自序中曾写道:“尤其难得的是武田泰淳。他过去也曾入狱两次,听说很快就放出来了,只有第三次,他因受了我的牵累,坐了一个多月的牢,居然没有半句怨言……。”参见1984年东大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的谢冰莹著《我在日本》自序第2页。是这种纯粹的超越民族主义的友情体现,确乎难能可贵。武田对中国友人的情感是真挚的,对中国文学探索的热望是强烈的。谢冰莹事件后,武田泰淳彻底脱离左翼运动。作为“中国文学研究会”同人,此时的武田泰淳全然是一位中国文学研究者的姿态和走向。而对以一个辎重补充兵的身份,拿起三八式步枪,到留学生朋友的祖国参战是缺乏心理准备的。所以,一直与命运抗争的武田,在战场上,生成厌战情绪、反战思考恰恰在情理之中。

二、反战思考的发端

(一)走向战场的武田

1937年7月武田泰淳的《袁中郎论》发表在《中国文学月报》上,竹内好才开始赞叹地说道:“武田也写出这种水准了啊!”[3](p145)遗憾的是,两个月后,武田就作为侵华士兵奔赴中国战场了。“那时,我是反对战争的”[6](p28),“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可耻、痛苦和令人厌恶的”[6](p38)。对武田来说,产生这种“可耻”“痛苦”“令人生厌”的情绪是在情理之中的。“入伍通知书终究还是来了。于是,我作为侵略留学生们祖国的辎重二等兵出发了。曾经自称深爱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我,难道原来的那种爱是虚伪的吗?枪发下来,那种三八式步枪我会使用。就这样,我对中国的真情毫无防备地变成了假意。在吴淞口一登陆,满眼都是平民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有被战车压碎的战友。无数的房屋被烧毁,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尸体的腐臭。原本是个和尚,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能说自己深爱着世上的每一个人吗?难道中国人不属于芸芸众生这一群体吗?我这个二等兵,坐汽车、乘小船继续走在行军的路上”[1](p307)。日本军国主义国家机器的残酷,对武田的伤害是双重的。战争给中国带来的满目疮痍,行军途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无时无刻不在拷问武田的内心。值得注意的是,面对战争的残酷现实,武田并没有自甘堕落、附庸逆流,而是以登高望远、明智理性的态度记录着属于那一时代的真实情绪,武田的战争反思便由此一发而不可收。

(二)战争反思的要义

从1937年10月武田泰淳来到中国战场,直到1939年9月退伍回国前后,他陆续发表《土民的表情》《寄给北京诸位的诗》《关于支那文化的信》《杭州的春》《我在中国的思考》等若干篇反思战争的文章。

1938年11月,武田泰淳《土民的表情》一文发表,其中写道:“即使我们表情极端,中国土民的内心却似乎毫不动摇,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也许政治家们真能随意驱使数千的苦力,我无话可说。但是,梦想着绽放东方及其文明人类知性之花的人,却不得不具备从一个农民的表情中读解出人类表情深处情爱的能力……这些土民或许不会入大多数中国研究者和旅行家们的法眼吧。但是,正是他们构筑了成为亚洲及东方文化源流之一的中国,而不是日本的汉学家们和说着高雅的北京话而喋喋不休于古籍新发现的两三个学者之流。”[5](p58)仰赖中华农耕文明的光泽成长,一直是古代日本的宿命。这种情形到了近代则出现根本性的变化。当崇拜西方成为日本民族的新选择之时,对中国文化的蔑视甚至成为日本知识界的一种潮流。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和中江兆民的《三醉人经纶问答》,都明确表现出对中国的蔑视,甚至露骨地向日本统治阶级、知识分子和民众传达觊觎中国之意。在文学领域,战前的许多日本文人,如夏目漱石、佐藤春夫、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等近代文坛的大家都到过中国,他们对中国的记录和描述与前人如出一辙,尽显蔑视和抹黑中国之能事,无法逃脱为日本帝国主义野心去推波助澜的痼疾与窠臼。武田泰淳作为后辈学人,在战争期间,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体验方式、思考方式和思考结论显然与他的前辈们不尽一致。武田看到的是,中国“土民”面对侵略者内心的毫不动摇,构筑亚洲及东方文化源流之强大能量,日本汉学家的附庸风雅和怠惰可笑。武田的反战意识的萌生并非仅限于此,1938年9月,武田泰淳在安徽省某镇创作一首题为《寄给北京诸位的诗》的作品,并转寄给当时东京的文学会主编松枝茂夫。这首诗和《土民的表情》发表在同期的《中国文学月报》上。这首诗是武田在认同自己侵略者的身份為前提,以呼吁同人觉醒的口吻写给北京同人们的。当时正在北京城内留学、工作的同人有竹内好、千田九一、实藤惠秀和饭塚朗。武田在诗中写道:“聚集在北京的诸位啊。我知道,自己在中原说你们的坏话传不到你们的耳朵。你们这些家伙一旦齐聚一处,就没有什么话要一吐为快吗……尔等憧憬之北京的秋,澄澈的只是天空而已吧?黄尘不是污浊了眼睛吗?满眼沙尘还谈什么幸福啊……北京的家伙们,拿出你们的心肝吧!就算它比猪肠廉价,落在地上染了灰,愚蠢的泪又扑簌其上……”[5](p61)由此可见,土民表情的解读,中国文化的再认识,中国研究者的自我反省,侵略者身份的认同感等等,已然成就武田认识中国、反省战争的坚实基盘。诗中不仅包含讽刺北京同人默认战争的隐喻、对战争无动于衷的思想控诉,还蕴含武田同情中国、反对战争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不得不承认,武田泰淳作为战场上的日本文人,能以登高望远之态,俯视今昔的睿智,理性看待客观世界的态度弥足珍贵。

在1940年1月发表在《中国文学月报》上的《关于支那文化的信》中,武田泰淳曾经写道:“我最先目睹的是布满弹痕、残垣断壁的支那的房屋,还有腐烂后一言不发的支那人的尸体。学校里倒着的课桌上还有布满泥尘的教科书,图书馆里成套的《新青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等杂志已被雨水打湿。此情此景让我仿佛看到了文化的寂寥和毁灭的无常。”[5](p88)战争的残酷无情地嘲弄武田的最初志向、人文精神和日常的生活感受。在后来武田的随笔、对谈集中,日军残忍杀戮平民后的惨状,砍下中国无辜少年士兵头颅的情景屡屡出现。可以看出,日本军国主义当局发动的侵华战争,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这位辎重补充兵。侵略战争不仅伤害人、破坏器物以致文化,还扭曲青年武田的真情、善意和青春热望,亵渎一个僧人士兵的博爱、慈悲和信念。

武田泰淳绝不是战争的拥戴者,这是被他的文学历程所证实的真实。文化是一种复杂的存在,以任何简单的结论面对这种复杂都是行不通的。思想来自体验,体验不变,思想绝不会变。武田的战争反省意识源于参战的真实感受,不但与北京的竹内好并不相同,而且他的战争认识、中国认识也完全不属于文坛前辈营垒中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武田这一时期留下的相关文字显然是与时代潮流分道扬镳的。武田的青春期是一个有良知日本知识分子身不由己的时代。1925年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制定“治安维持法”,1928年创建“特别高等警察”,在法律和制度上,对言论、行动、集会、结社的自由实行的镇压古今罕见。尽管如此,在这样的时代逆流中,戰场上的武田,并没有完全被军国主义国家机器裹挟而言听计从,他在夹缝中求生存,留下颇具深意的理性思维的文字。当日本国内一些知识分子为法西斯政权所策划的战争表现出狂热情绪之时,武田能够在战场上去识破该战争是最不符合正义和人道的,是同历史潮流背道而驰之暴行的认识,足以说明武田已然具备超越国别的价值观念。武田从军期间反战思想的生成,早已不单纯是头脑里的问题,而是已经渗透到他的生活、情绪和文字之中。

更加可贵并值得注意的是,战争中便开始研读《史记》和《报任安书》的武田泰淳,不但真真切切地注视着中国和战争,而且在思想上,破除种种束缚和壁垒理性地记录细致的观察和真实的情绪。这些行军期间的报告文学,也为1943年发表的反战思想浓烈的评传《司马迁》积累不可或缺的养料和素材。一个战争中的日本士兵,能以俯视今昔的姿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气度,去抗拒日本军国主义时代甚嚣尘上的皇国史观,感知战争的非正义性,同情被害国的悲惨遭遇,他的境界对于过去与未来都是值得后人去研究和探讨的。武田反战思想在文学领域的控诉,不仅驳斥近代以来日本文人肤浅、错误、扭曲的中国观,还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侵略者杀戮平民的残酷事实。尽管在战争年代武田的反战思想只是星星之火,难以形成燎原之势,但其特定的思想和文学叙述及至今天随时皆可有力还击篡改历史、扭曲侵略战争性质的无耻之徒,作为警示文明人类的良好佐证和有力依据。仅从这一点来说,无论是辎重补充兵的武田,还是“第一战后派”小说家的武田,他的反战文学意识不仅先于同辈一步,甚至在整个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同样意义非凡。

三、武田反战思想的现实价值

无论是回望政治潮流的桎梏,还是思考战争现实的钳制,寄望于战争期间一个战场上有良知的日本知识分子,为反对战争去振臂高呼、摇旗呐喊是不现实的。这是一个为侵华战争历史所证明、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理性发掘武田反战思想的萌动,剖析其进步意义和局限性,以此驳斥日本“反战文学”空白的论断,重申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战争罪责将意义重大。

值得注意的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5月,日本内阁情报局纠集约4 000名文人组织成立“日本文学报国会”。“日本文学报国会”的宗旨是以文学去鼓动侵略者的战斗意志,号召创作“国策文学”。随着战争的恶性膨胀,日本文学发展脱榫、人性失守并自然解体。在此期间,武田泰淳的反战思绪并没有因退伍回国而宣告结束,他反战思想的萌动与生成明显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过程。当志贺直哉、永井荷风、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少数文人拒绝配合战争、坚守自己文学世界、消极抵抗现实之际,武田已经开始着手于第一本轰动文坛评传《司马迁》的创作。评传《司马迁》开手于太平洋战争爆发的1941年12月,1943年3月付梓印刷。武田泰淳依托司马迁的命运和《史记》世界里的历史空间架构,充分强调对人的重视,以及人在历史中的象征意义和文化承载功能,完全是对忽视个人存在的“玉碎”圣战精神的挑战;他对历史“万物流转”、多元变化、相互作用的认知,是对二战期间日本“万世一系”皇国史观和日本中心论的否定。武田泰淳不仅借助于《史记》中,不同政治立场文人的褒贬评价,构建起心目中理想文人的形象,还为狂热的军国主义崇拜者、被蒙蔽的无知民众注射一剂镇静剂。“当时完全没有言论自由。至少在太平洋战争阶段,用任何手段公然表明反对战争和法西斯政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7](p138)。日本文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大致分化成三种倾向,即隐秘反战、避而不谈和文学报国。就武田这一时期的报告文学、随笔、诗歌、评传而言,无论是写作切入点的推敲,还是隐喻手法的运用,无不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无奈选择。川端康成在文学报国甚嚣尘上的民族气氛里去写《雪国》,谷崎润一郎创作《细雪》、潜心打造一个个女性形象,实际上都是趋吉避凶、有意为之的产物。1938年前后,日本军国主义当局策动大批文人作为“笔部队”开赴战场,借助他们美化战争、鼓吹圣战,极尽“报国文学”之能事,尽显走狗文人的孱弱与丑态。诸如林房雄《上海战线》、火野苇平《麦与士兵》、上田广《黄尘》、丹羽文雄《未归来的中队》等小说无不如此。有鉴于此,武田在《混沌与创造》中说:“在《史记》作者司马迁那样苟延残喘的命运降临在日本国民头上之前,无论书写何种体验,都难以创作出像样的小说。创作也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当时,虽然也有不少有关中国的小说作品,但我决不认为它们在现实中起到了什么积极作用。我觉得,小说这种东西,毕竟还是应该在现实中发挥积极效应的。”[8](p139)武田的这种姿态和认识,显然是对战争期间“避而不谈”“文学报国”两类文人的鞭笞和影射。因此,在武田反战思考的生成时期,无论是审视战争的角度、剖析军国主义实质,还是揭露战争罪恶、抨击知识分子丑态等实际行动上,无不显示出一个热爱中国、反对战争、有良知日本文人的应有姿态。尽管武田反战发端的声响是微弱的,但其战争反思的要义明确,意味深长,相比之下,他的行动是走在时代前列的。甚至可以说,武田没有附庸潮流、为天皇的圣战奉献一切,他的反战要义为其走向“第一战后派”作家的道路奠定理论根基,为其坚决执行和不断探索战争、关注中国、追究战争罪责提供有力的依据。

20世纪50年代,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化的杂种性》一书中认为:“当战争责任成为问题的时候,曾积极协助战争的知识分子提出过‘1亿人总忏悔的问题,这可以说尽管有一半正确,但另一半则是具有欺骗性。它有一半正确,是因为战争确确实实把整个国家都卷了进去,而知识分子恐怕只有当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的时候才开始切实感到同大众的联系。战前,而且恐怕战后也同样,知识分子同大众在精神上的鸿沟是很深的,只是通过战争才有了能够对‘1亿人这个词伴有实感。但是,要把知识分子的责任推卸在一亿国民身上,化为乌有,他们所考虑的则是一种欺骗。”[7](p137)很难说,这个战后思想史上的大事件与武田泰淳毫无关系。众所周知,日本知识分子战时不敢反对战争,战后却百般抵赖,千方百计想把战争责任推卸给全体国民。武田泰淳与这个阶层的弱点是并无干系的。“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没有为中国做过一件好事,尽管中国人常对我说,并非如此……我认为,可以惩罚我的不是日本政府,而是中国人……无论是下地狱,还是登极乐,在最后的一瞬间,它都会从中国的方向朝我走來”[6](p187)。武田作为一生始终热爱和关注中国的日本人,他的归属无须赘言,我们寄望其完全超越民族主义情绪,彻底站在战争受害者立场上,去思考问题是不现实的。野间宏和大冈升平,是在战争中期或末期才走向菲律宾战场,从军时间较短。作为日本文坛“战后派”著名写手,他们都是在战后才开始反战和揭露战争罪恶的文学控诉。但是,无论是野间的《阴暗的图画》《脸上的红月亮》,还是大冈的《俘虏记》《野火》,无不流露出战争加害者自怜性的局限。相形之下,无论就武田的个人志趣、中国观、战场体验而言,还是反省态度、文学走向、战后活动的实际来看,武田泰淳在“第一战后派”作家中可谓一个在反战道路上无人出其右的典型。

战后日本思想史界所倡导的“1亿人总忏悔”,今天看来已经成为历史的笑柄。它所留下的日本知识分子阶层的孱弱和病态,不但在当时理所当然地受到批判,而且对今后这样一个社会阶层的走向同样留下至关重要的警示。作为一介文人,武田能够做到这一点,应该说他的境界已经不低了。纵观武田的文学世界,他对自己曾是一名侵略者身份的认同,对中国人民的负罪感,既没有因1950年“朝鲜战争”的爆发戛然而止,也没有因“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实现而销声匿迹。

在当今的时代和世界,再次梳理武田反战思想的生成,并以此为依据探索武田的战争观、中国观无疑是意义非凡的。战争与中国是武田泰淳文学世界中不可回避的历史命题,沿着武田的人生轨迹、将其文学的内核层层剥开、发现其文学思想的反战意识、中国热望和佛教光彩,理应成为中日两国学人和有识之士的时代课题。历史是生存者的意识形态,任何时期、任何场合歪曲侵华战争性质,卖弄态度暧昧、推诿塞责、篡改教科书的伎俩皆可视为历史的倒退、正义的背叛。当日本居心叵测的文人、政客一意孤行,为通过“新安保法案”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时候,他们更有必要静下心来,深切体会文坛前辈武田泰淳文学的反战思想。只有日本人以史为鉴、深刻反省,中日两国的美好未来才有希望,只有日本人像武田一样,拿出理性思考的勇气,摒弃偏见,总结教训,破除民族优越感的壁垒,正视战争历史和现实中国,中日两国的和平之树才能长青,一衣带水之友好方可长久。如果说,任何时代、任何地点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文学形式,皆可框定在“反战文学”的范畴里。那么,武田泰淳显然是在有限的框架内尽其所能、切实反战的先驱式人物。武田的反战思想,不仅应该受到中国人的认可,更应该成为日本人反省战争的启示录。知识分子向来就是一个特殊的、复杂的社会阶层,日本的也好,中国的也罢,多一点诚意少一点欺骗,多一点理性少一点偏见,尤其应该成为当代学人秉持之操守。

[参 考 文 献]

[1][日]武田泰淳.滅亡について[M].东京:岩波书店,1992.

[2][日]藤原彰.日本近现代史:第3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3][日]中野好夫.现代作家[M].东京:岩波书店,1964.

[4][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5][日]武田泰淳.わが中国抄[M].东京:普通社,1963.

[6][日]武田泰淳,堀田善卫.私はもう中国を語らない[M].东京:朝日新闻社,1973.

[7][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化的杂种性[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

[8][日]武田泰淳,佐佐木基一,开高健.混沌から創造へ[M].东京: 中央公论社,1976.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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