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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易》书法与《大雅·凫鹥》首句解读

2016-06-09高中华

北方论丛 2016年5期
关键词:段玉裁注疏周易

高中华

[摘 要]《诗经·大雅·凫鹥》首句“泾”字,传本《郑笺》谓“水名”。清代学者段玉裁认为,该“泾”字与篇中“沙、渚、潨、亹一例”,今本《郑笺》“水名”为“水中”之误。本文依《诗经》及《周易》的书法体例,证实段说不误。或据误本《笺》语谓“泾为豳地之川,公刘国豳,故即所见以入咏”,断《凫鹥》为公刘时诗,恐难为的论。

[关键词]《凫鹥》;泾;《诗》;《易》;书法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5-0001-04

Abstract: The handed down ZHENG Xuans annotation said that the meaning of Jing in Fu Yis first sentence was the name of Jing River. DUAN Yu-cai pointed out that the Jing, Sha, Zhu, Cong and Men in Fu Yi were the same of kind, the Jings meaning should be water flow, and the handed down ZHENG Xuans annotation was wrong. This paper proved that what DUAN Yu-cai said was right by analyzing the writing pattern of Shi Jing and Zhou Yi. The view which believed Fu Yi was written in GONG Lius time because the Jing River was bordering the national of GONG Liu might not be right.

Key words:Fu Yi; Jing; Shi Jing; Zhou Yi; writing pattern

《詩经·大雅·凫鹥》首句“凫鹥在泾”,前人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认为,句中“泾”为水名。“凫鹥在泾”,指凫鹥游弋泾水之中。另一种解释认为,“泾”字意为水中。“凫鹥在泾”泛指凫鹥游戏水中。诗篇如下:

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殽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

凫鹥在沙,公尸来燕来宜。尔酒既多,尔殽既嘉。公尸燕饮,福禄来为。

凫鹥在渚,公尸来燕来处。尔酒既湑,尔殽伊脯。公尸燕饮,福禄来下。

凫鹥在潨,公尸来燕来宗。既燕于宗,福禄攸降。公尸燕饮,福禄来崇。

凫鹥在亹,公尸来止熏熏。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1](pp.537-538)①

依据《郑笺》,诗篇记述周王于祭祀之后设宴谢尸。篇中陈说酒肴之丰备,正表明仪节的隆重。全篇五章,吟咏凫鹥在五种不同位置,以兴起公尸的相应行为或状态。诸章结构相同。

如上引可见,凫鹥所在分别为“泾”“沙”“渚”“潨”及“亹”。 “泾”字义训,如本文开篇所说,有两解。训为“水名”者,流经甘肃、陕西两省境内,为渭水支流,乃传本《笺》语之说,唐宋以来遵用之,见于孔颖达《疏》、朱熹《诗集传》等。至清代学者段玉裁始提出异议。他说:

此篇“泾”“沙”“渚”“潨”“亹”一例,不应“泾”独为水名……《尔雅》“直波为径”,郭注:“言径侹。”《释名》:“水直波曰泾。泾,径也。言如道径也。”《庄子·秋水篇》“泾流之大,两涯渚涘之间,不辨牛马”,司马彪云:“泾,通也。”义皆与此诗合。“泾”“径”字同,谓大水中流径直孤往之波。 [2](pp.207-208)

段玉裁认为,诗篇“泾”“沙”诸字用字“一例”,“泾”不当独为水名。按“沙”为河边沙石之地,“渚”为水中小丘,“亹”为“水流峡中,两岸如门”之所在[3](p.195);“潨”为众水交会处《毛传》:“沙,水旁也。”“渚,沚也。”“潨,水会也。”郑玄训“潨”为“水外之高者”,与《传》不同,但同为地形,不影响本文论断。。段氏以沙、渚、潨、亹四者皆水中地,则“泾”亦当然。故据《尔雅》、《释名》诸书,改训“泾”字为“大水中流径直孤往之波”。

段氏判“泾”非水名而为之改训,其说可信。但对于这一判断的依据,即“‘泾‘沙‘渚‘潨‘亹一例”,段氏未予论证,以致学者指其“求对应太过”[4](p.859)。这一问题迄今未获解决。实则段氏上述说法不独合《诗经》书法,亦与其他经典文献如《周易》爻辞体例相合,其论断可信。

《诗经》中多见各章结构相同,句式相类,而仅更替一两字,学者称之为重章叠句者。这类叠句,其所更替字的性类往往相同。如下面所举的五例:

(1)《王风·葛藟》:在河之浒/在河之涘/在河之漘

(2)《魏风·陟岵》:陟彼岵兮/陟彼屺兮/陟彼冈兮

(3)《秦风·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泽/与子同裳

(4)《小雅·緜蛮》:止于丘阿/止于丘隅/止于丘侧

(5)《大雅·民劳》:汔可小康/汔可小休/汔可小息/汔可小愒/汔可小安

第(1)例,“浒”“涘”“漘”,皆言河畔。第(2)例,“岵”“屺”“冈”,俱谓山冈。《毛传》“山无草木曰岵”“山有草木曰屺”。第(3)例,“袍”“泽”“裳”,俱指衣裳。第(4)例,“阿”“隅”“侧”,为山丘之曲阿旁侧。第(5)例,“康”“休”“息”“愒”“安”,皆言休憩。凡此皆诸章上下一例。尤其第(3)例《秦风·无衣》篇“泽”字,《毛传》训“润泽”,郑玄依据首章“袍”字、末章“裳”字,读“泽”为“襗”,改训“亵衣”。其改读的依据,正是上举诸篇叠句的用字规律。

郑玄释《凫鹥》篇“泾”字,亦表现出上述学术原则。首章“凫鹥在泾”,《郑笺》:“水鸟而居水中”;二章“凫鹥在沙”,《郑笺》:“水鸟以居水中为常,今出在水旁”。三章“凫鹥在渚”,《郑笺》:“水中之有渚,犹平地之有丘也。”四章“凫鹥在潨”,《郑笺》:“潨,水外之高者也。”如段玉裁所指出,二章“水旁”,乃承首章“水中”;四章“水外之高者”,则承三章“水中之有渚”[2](pp.207-208)。郑玄正以“泾”“沙”“渚”“潨”一例,故比类为训。

今本《郑笺》有“泾,水名”语,段玉裁指出系“泾,水中”之误。他说:“《郑笺》‘泾,水中也,故下云‘水鸟而居水中,是直接‘水中二字,改作‘水名,则不贯矣。下章《传》:‘沙,水旁也。《笺》云:‘水鸟以居水中为常,今出在水旁。承上章‘在泾为言。”[2](p.207)段玉裁据《郑笺》语意及体例推断如上。可以补充说明的是,虽然没有直接的文献证据可以证明“泾,水名”确为“水中”之误,但从《诗经》诸篇的《笺》注体例看,《凫鹥》篇该条《笺》语,确有可疑。《诗经》“泾”字凡四见,即《邶风·谷风》“泾以渭浊”、《小雅·六月》“至于泾阳”、《大雅·棫朴》“淠彼泾舟”以及《凫鹥》篇之“在泾”。《凫鹥》外,其余三篇之“泾”字,《传》《笺》均未出注,盖以“水名”为“泾”字常见义。独独《凫鹥》篇郑注曰“泾,水名”。若非误字,绝大乖异。且该说与郑玄本人对于诗篇大意的理解亦不相符合。段氏疑有误字,为断卓绝。可以进一步指出,若“泾,水名”果如段氏所说系传世误本,那么,这一错误在唐人孔颖达作《正义》之前当已发生。《孔疏》“泾水之中”(首章《疏》),又“泾水之傍沙”“犹泾水之有鸟”(二章《疏》),“泾水”连言,正以其所据本《郑笺》为“泾,水名”。阮元认为,孔颖达作《疏》之时《笺》尚未误,恐未必[5](p.540)。胡承珙亦有是说(《毛诗后笺》,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1350页)。阮氏存疑,写入《校勘记》而已。今人整理典籍,或径据阮校删改《正义》,恐有失妥当。从经学史的角度考察,上述错误的可能时间,或为六朝。北朝名儒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篇》谈及当时经籍之错乱,有“丧乱之余,书迹鄙陋”语[6](p.695)。颜氏虽就书体言,其间必有关涉文义者。陆德明《毛诗音义》往往众本并举,即为其证。经文尚且如此,何况传注?颜之推之孙颜师古作《五经定本》,正是有鉴于上述情形而作的文献整理工作[7](pp.252-253)。即孔颖达《正义》本与颜师古《定本》亦多有出入。诸多证据表明,《正义》本所用《传》《笺》确有舛讹。《小雅·四牡》“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下传注,《正义》本作:“盬,不坚固也。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笺》云:‘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王事。”而颜师古《定本》无“笺云”二字[5](p.409)。换言之,自“无私恩,非孝子也”,至“不以家事辞王事”28字,《定本》并属诸《传》。巴黎藏伯2514号敦煌《毛诗》残卷相应处正无“笺云”二字[8](p.186),与《定本》同。从上下文意看,《定本》可信[9](卷十六)。段玉裁定《毛诗故训传》,即从颜氏《定本》,而以《正义》本为误[10](p.123)。《凫鹥》篇“泾”字《笺》语《正义》本之舛讹,殆即类此。

以上由《诗经》诸篇书法,证段玉裁所断“‘泾‘沙‘渚‘潨‘亹一例”为可信。下面结合其他经典文献做进一步分析,足资比较者为《周易·渐》卦。《渐》卦爻辞如下:

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

六二: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

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六四: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11](p.63)本文所引《周易》经、注、疏,皆据阮元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除了特别说明,下不另出注。

依据《彖传》《说卦传》等早期《易》学材料,知《渐》卦卦义为“进”。爻辞取鸿进于某处为象,而后推及人事,断占吉凶。鸿鸟所飞至的处所,如上引分别是“干”“磐”“陆”“木”“陵”。关于这五种地理位置,前辈学者多讨论它们之间的高低关系。我们则注意到,“干”“磐”“陆”“木”“陵”五者皆以地言,其性质相类。依段玉裁所用术语,即五字“一例”。

按“干”为水涯。《诗经·魏风·伐檀》“寘之河之干兮”,《毛传》:“干,厓(涯)也。”“磐”,通“般”,训“陂”,指“陂陀然高出涯上”者,即水涯旁的土石堆“磐”字释义歧出,此从王引之释。王氏据《史》《汉》所引,断古文《周易》《渐》卦“磐”字作“般”。孟康注:“般,水涯堆也。”王氏指出,“般”与“泮”“陂”字通,指“陂陀然高出涯上”者(《经义述闻》,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0页)。王说有据。按:“磐”字,楚简作“”(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03页)、帛书作“阪”(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叁)》,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6页)。《尔雅·释地》“陂者曰阪”。则楚、帛《周易》均证成王说。。“陆”为高平之地,“陵”为大阜。《诗经·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毛传》:“高平曰陆,大阜曰陵。”“干”“磐”“陆”“陵”皆以地言。“木”为树木,似不与相类。仔细分析,则不然。盖爻辞以“木”指多木的林地。传世文献及考古发现表明,古人建都设邑,皆有所经营。所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12](p.639)。《尔雅·释地》记载:“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 [13](p.2616)“林”之得名,正以其地多木。《渐》卦其他诸爻所述鸿雁皆远在川流陵阜,则六四爻之“木”,自不宜在國中,而必在郊野之外。高亨注六四爻“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曰:“此桷谓人所伐之椽而置于林野河岸者也。”[14](p.185)总之,《渐》爻之“木”当指“林”。如上引《尔雅·释地》,“林”与邑、郊、牧、野并举,乃言地,与“干”“般”“陵”“陆”正“一例”。《咸》《艮》诸卦书法亦相类似:

《咸》: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咸其脢/咸其辅颊舌

《艮》:艮其背/艮其趾/艮其腓/艮其限/艮其身/艮其辅

“拇”(大足趾)“腓”(小腿肚)“脢”(背脊肉)“辅”(面颊)“背”“趾”“限”(身之中,即腰)“身”皆指身体部位[11](p.63),其用字“一例”与《渐》卦同。又《同人》卦之“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同人于郊”,“宗”指宗庙[14](p.51),与野、门、郊俱指“同人”(聚众)的地点。凡此,均可与上举《诗经》诸篇书法相参证。显见其为《诗》《易》的共同书法特征。《周易·渐》卦与《大雅·凫鹥》皆以水鸟起兴,两相比较,尤有兴味。

关于《诗经》与《周易》在艺术形式上的相通之处,清代学者章学诚指出:“《易》象通于《诗》之比兴”[15](p19),又说:“《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15](p20)王引之《经义述闻》谓“鸿渐于磐”犹曰“凫鹥在潨”,乃潨为水外高地,磐意水涯之堆,其高出水岸与潨同[16](pp.30-31)关于清代学者在文字、音韵、名物制度考证上《诗》《易》互证的工作,可以参看黄忠天先生:《清儒〈诗〉〈易〉互证会通的学术意义与价值初探》,(台北)《国文学报》第54期,2013年。。章氏与王氏学术取径不同,他们的上述观察代表着有清一代学者对于《诗》《易》之间关联的基本认识。近代以来,郭沫若 [17](pp.61-63)、李镜池 [18](pp.38-50)、高亨 [19](pp.476-490)等,均注意到《周易》卦爻辞的韵语特征,各有撰述。傅道彬先后发表《〈周易〉爻辞诗歌的整体结构分析》《〈诗〉外诗论笺》《〈周易〉的诗体结构形式与诗性智慧》等论著,明确提出以卦为单位解读爻辞,由此发现《周易》的诗体结构形式,开创《周易》古歌研究的新范式[20]。作为古代中国的两部重要经典《诗经》和《周易》,在艺术形式乃至内在义理上存在诸多关联。上举《诗经》诸篇与《周易·渐》《艮》诸卦表现出共同的书法特征,非出偶然。

总之,由《诗经》诸篇及《周易·渐》《艮》诸卦的书法体例,可知《大雅·凫鹥》首句“凫鹥在泾”,乃述凫鹥游弋于泾流之上,而非泾水之中。今本《郑笺》“泾,水名”当系六朝传写之误。或据误本《笺》语谓“泾为豳地之川,公刘国豳,故即所见以入咏”,断《凫鹥》为公刘时诗[21](p.590),恐难为的论。

[参 考 文 献]

[1]毛诗正义[C]//阮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段玉裁.诗经小学[C]//清人诗说四种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3]朱熹.詩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高本汉.高本汉诗经注释[M].上海:中西书局,2012.

[5]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C]//阮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6]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3.

[7]戴维.诗经研究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8]潘重规.敦煌诗经卷子研究论文集[M].香港:新亚研究所,1970.

[9]陈奂.诗毛氏传疏[M].北京:中国书店,1984.

[10]段玉裁.毛诗诂训传定本[C]//续修四库全书:6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1]周易正义[C]//阮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周礼注疏[C]//阮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3]尔雅注疏[C]//阮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4]高亨.周易古经今注[M].上海:上海书店,1991.

[15]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6]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7]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C]//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Z].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8]李镜池.周易探源[M].北京:中华书局,1978.

[19]高亨.周易杂论[M]//高亨著作集林(第一卷)[Z].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20]姚小鸥,杨晓丽.20世纪《周易》古歌研究综论[J].文艺评论,2012(8).

[21]徐璈.诗经广诂[C]//续修四库全书: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连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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