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支朱红·组诗·

阴郭金牛

十支朱红·组诗·

阴郭金牛

工地上，想起一段旧木

我不在工地上，就在工棚里。

下雨。

稍息。

一名木工，男，30岁。正抚摩一段旧木，不像柳永

落寞时

就抚摸

红楼或青楼的阑干

第三层楼的妞最漂亮。许多年前

我最想娶她。

曾执手。曾泪眼。曾一副欲语未语的样子。

《雨霖铃》中。

我追她到宋代

打电话给柳七

七哥，七哥，

每逢梅雨至，

木工的手，便摸到宋词的某个部位，旧情

很难制止。

青梅。竹马。这样的一段旧木，身怀暗香

无论花多少年

她，从不生枝，散叶，

开花。

那里

水面上

蜻蜓悬浮，用细细的尾部，浅浅地

触一下水面

又迅速离开。它频频做事，很认真的样子

不像成语说的那么肤浅。

车子起步，村庄变细，变瘦

我出了远门。

去。那里。这个动词，要在春天，要在早上

要在蜻蜓点水的时辰跟上。归人

都赶在黑夜。

换了大巴。

换了火车。

换了城市。

那里，河水，不会照见人的影子

那里，河水，不能淘米，洗衣，做饭

那里，河水，不是用来浇灌庄稼

那里，水稻，失去了良田。

那里，股票，超市，酒吧，夜总会

那里，电子，五金，塑胶，钢筋，水泥

那里，高铁，街道，大厦

那里，T台，野猫，催情粉

那里，

人民

在公园看山。望水。

在纸上种花。养草。

水墨浅浅。

蝴蝶穿花。江山如画。一天暗淡一点。

如果一切归零

谁来怀念人类？

十支朱红

张。一个四川女子，与我一起

一手拿着米粉

一手拿着工卡

在春天的减法中，奔跑。

嘀嗒、嘀嗒、嘀嗒

卡钟走路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巧

加起来就是一天，一月，一秋

加起来

剩下

一个湖北人

在工业区门口，用一碗素食米粉

填饱一只胃

保持404大卡的热能

保持从早晨八点开始啤机

至零点，不倒下。

一个四川人

七月，衣裳薄。

七月，流水薄。

七月，皮肤薄。

七月，官田制衣厂，加班的灯光薄

裁剪机的刀锋薄。

哎呀

十支削葱根

十支朱红

十支小红河

十支疼痛，在奔跑。我不敢抬头

多看一眼

要人不害怕一群红色

已不可能。

许·宝安区

前进一路

绿袖招兮，绿袖飘兮

画上走下来的女子

农历上，没有溅起一小点灰尘

立春多么干净。

当街，一支姓许的藕

莲步轻移。比春风稍胖

修长的小腿

被清水养育得多么白净

恰似一段春光，乍泄。

时间：二○一一年

地点：宝安区

事件：姓郭的人，混在玉兰街

跨前一步

搂住一支藕：一位水中长大的

莲花

藕断了，我吃了一惊

站立不稳

河水乘机倒流了十七年

锦书摇了摇，

山盟摇了摇，

宝安区也摇了摇。

我虚构过的莲花，

荷叶，

藕，

她们，都姓许。

请勿翻动第五十三页

1

主气。

司呼吸。主行水。朝百脉。主治节。

肺。

每个人分到了

五叶。运送氧气。运送兰花的话语。运送

少年郎的谣曲。至

山梁。

肺里住着春天，春天住着

一只孔雀

飞下松枝。她亮起扇形的裙裾

紫、蓝、褐、黄、红。

分布许多漂亮的眼睛，像

爱情银行。

2

尘，这是一群最小的金子

会飞的煤

吹一口。它在离我们一厘米远的距离站住

吸一口，它就住进我们的肺里

兄弟呀

你开始气促、咳嗽，力弱；

拿不起一件工具，竟赶不走一粒灰尘。

我想，你遇到了敌人

一九九三年的水银

攻占了

一九六0年的肺部

重。

金。

属。

石棉尘肺

煤工尘肺

石墨尘肺

炭黑尘肺

滑石尘肺

水泥尘肺

云母尘肺

陶工尘肺

铸工尘肺

3

请勿翻动第五十三页。

忍忍吧

少年郎

去南方，成肺痨。

需要跪着

咳痰。胸痛。咯血。

需要弯下腰来

乘火车

求医生

问黄连。

允许矿主，代表矿工，埋葬声音。

允许市长代表人民，举行庆祝。

请允许

张海超去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让他

宽衣、躺下、在早春的手术台上

开胸。

验肺。

肺部

有煤床、有阴影、有纤维、有“合并感染”。

还可以

活三到四年。

许·白苹洲

退一步，我就碰到了秋天的

白露，许的皮肤就这么微凉

蒹葭为霜呀，

白露也为霜。

两处白露

一处白苹洲

被秋月，照了照，我退了一步

月色逼近了一步

我退入镜中。

再退一步

我就退了一千多公里

退入他乡。

但我退不出许。

许，脱下了绣花鞋。轻衫薄汗

追赶着蝴蝶，跟着桃飘

李飞

水袖里居住着香气

半醉吴音

多么媚好。

月亮离开了蒹葭

月亮离开了白露

月亮离开了湖北省

它走了一千多公里。

唉，镜中的许白露

画中的许蒹葭

没有生下湖北人的后代

嫌疑人

嫌疑人，他染了一身白

正在出租屋内磨刀

这多么危险。

一名小虫

捂住嘴巴，小声嘟哝：天啦

他要去罗租村

杀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将一把刀

磨成一张

白纸。囚：四方体。黑可以埋住白

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几个人经得住

埋葬，骨头长满了黄金手上戴着一

对新铁，好像来年一对新诗。一朵

乌云跺了跺脚，飞快地走了，丢下

一块惊堂木

和雷声。

我则说不清楚

一张白纸种棉花，一张白纸磨白刃

一把刀

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一把刀，行凶之前，像一张白纸没写上黑字。

一把刀，藏在我心中

谁也别想拿走。锅里

种有一群白米粥，一粒紧靠一粒。

少妇种有两朵白蘑菇，一朵与

另一朵对称。

等候确实迷人，恍若一个时辰之后，一首诗写完

白纸

腾出了更大的房间

一把刀，便失去踪影。

木工部的性叙事

天气转暖，雨水茂盛。木工部的李小梅

开始

惊蛰。

哎呀，小妹儿放弃了四川省，细腰袅袅，水袖摇摇。

一只猫，潜至体内

蜜桃成熟。

青春初潮

李小梅爱上了猫步。

春天的一只小兽，要出来活动，说美就美

欲休不休，随她

乱走。

一千名女工，一千只猫，春天的声音庞大

猫爪小巧，

在铁架床的上铺和

下铺。徐徐辗转。

抓破美人之脸。

木工部的小郭，每天，时间被切成24小段

加班，吃饭，洗澡，睡眠。偷出其中

一小截。

此处，宜写小诗数首

可涉及

李小梅

趁春色，踏芭蕾，保持猫的神性，不弄出声响

一枚月亮，一枚美元，

各自来自不知名的小镇

低头，

坐进蚊帐。

惊多于定，小大于大。

铁架床，摇出了慌乱。

夜游图

一只女鬼，风尖托着她

走走停停。

轻飘飘地。青丝披散，很长很长，像三千愁绪

穿白衣，飘水袖。

一定会在大厦第七楼窗口，出。没。

她的秋波，游丝软系。

有时挂两条白练，有时结数朵丁香

大约

有一个少女在那儿

垂直地死去

垂直大厦

女鬼，想停一会儿就停一会儿，想走就离开

一定很漂亮

我想，我一定爱上了一只女鬼。

听说，她的名声不好，纸烛全无。

斑竹上的泪滴，都不是我们留下的

1

五更时分，一榜探花，尚在赴任

途中

公鸡打鸣，三声后

收走我的印信。

稍后的一个时辰，卿卿学会

打柴

淘米

做饭

父亲在七里半水田里耕作，我的身世持续低温

为什么我不生在唐朝？

一件事未曾明了，公主，半露圆润香肩，花灯一路西去。

贞观十四年的事

玉

为何你在其中时隐时现？

2

卿卿

那雪下得正紧。有人对镜梳妆

母亲出门时，故意锁牢了柴扉。大红围巾，一前一后

飘起

那是她带着美貌的大姐二姐

参加侄子的婚礼。

小吏从斑竹村北赴宴，卿卿从斑竹村南出走

翻过木格窗

我们轻手轻脚

雪过三巡，斑竹枝弯腰，鸟鹊成双，它们不想在白纸上留下情书

细巧的眼波流转，打量

一对奔波的人，头上各顶一朵白云，被竹枝

绊到。

大雪，不紧不慢。

3

门前有斑竹。斑竹有泪痕。我曾经看过

泪

是旧的，数了一下

有一千多点

都不是我们留下的

卿卿一家，正乱，一个敌人的偷袭

最小的女儿不见。

小吏七品，顿足多时，关他什么事？

七里半，花半里

桃花不言

李花不语

卿卿

那正是我们离家，前往广东省，筹措粮草

三年内，不打算回来。

花苞开得很慢

花苞，开得很慢。

慢，太慢了，小小的女儿，上到小学三年级，需要九年的

流水陪着我，不舍昼夜

在异乡，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雁过也。

我师从候鸟，练习搬迁，在出租屋内乘船

在床上流浪。

江湖一词，我一试深浅

有两处存在危险。

贫穷

与

疾病。

唉，世事无常。

城中杂记

千万不要对着老人叫喊。

一只乌鸦，中国籍，蹲在树上

静坐，抽烟，翻阅《史记》，落下一小袋成语

埋下祸根

它多次使用化名，频频说出人间的凶兆。

把声音漆上黑色。与阎王关系，由隐喻趋向公开。

接上转弯处，一条路，

正沿时间返回村子，

有人没有回来。有人摸黑将骨灰种上山腰

油葫芦，果蝇，蟋蟀，夜间出来觅食，交配，叫喊

高一声低一声

它们，完全不用管住自己的嘴巴

本纪。

世家。

列传。

所现者，细小。所未现，巨大。趋向迷雾深处

送葬的队伍少了很多人

大风拦腰吹断。

一张晚照

父亲在南山的坡地上

点豆，种瓜

夕照里，他身影弯曲，迟滞

一定是时光捉走了他的壮丁，剩下

白花花的积雪。

暗中。

他一定想找回老地主的晚年。或东篱的菊花

暗中，他一定会支出银两

与家信：

我，在南山区

坐在天梯上

南山小小，向南走。东江细细

向东流。

不曾想到

积雪越下越大，大到将曾经白杨树一样

英俊的丈夫

压弯

黄土紧跟其后

春池在雨中掩泣。夕阳在西山里下葬。

临终

父亲把手势往下

压了压，似乎要降下

外省工地上缓缓上升的天梯，就像母亲弥留之际的

眼神

指向我十岁以内

一副中药

她对着白芷，鱼腥草，防风，当归

一钱一钱

吩咐得那么细心。

陈小橘

小橘，见字安好。笔起处

长江水，流经楼下的被砸的水果店，流经

湖北省

水。

洗过脸上的小雀斑并没有消失。

报纸盖住的江水并没有消失。

海上生蛾眉。

她在镜子里，观察对面的女子/描眉/擦胭脂

一弯白银的柳叶，白色的香味。

突然

江水，开出一朵

白百合。

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涌现出来：

青丝，绾。青丝，落。我目睹过这万缕

千丝。

你肯定不知道

将名字忘记在水面上的人，身子

会突然变得很轻。

很轻。

玉兰路

玉兰路，没有长出一棵野草，我

担心，它的干净。

白虎

有秘密之美

有饱满而多汁样子。东路和西路，全长16.5公里

都是我干的

玉兰。有人说这是一株植物

有人说这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螺纹钢穿过她的身体

十字路口穿过她的身体

五金，电子，塑胶穿过她的身体

汗水，泪水，血液穿过她的身体

养着众多的畜牲

穿过她的身体。

玉兰路

海浪张开了蔚蓝色的阴唇。白云

在玻璃上擦来擦去。

小飘。汉水稍作停顿。

秋风吹过渭水。就割开了汉水薄薄的皮肤。

她痛得飞起来。

汉水稍作停顿。

这荡漾的性。这小飘的羽毛。这冷却的叙事

和江上往来的鸥鹭。

她们，怎样保持整段江水的谈吐和

江汉平原上的美学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遗憾的是，我眼光短浅，看不见

刚才

你还是初中女生的样子，小衣衫上，一株植物的碎花开得比较均匀。

吐出新鲜的、细小的氧气

怎么会这么美。

怎么会日织云彩三百匹

怎么会有雪白的刀子往雪白的手腕上划

像个坏光景中的人

尖叫。

操湖北口音。

灿烂的徐美丽

徐美丽。年方二八，丹凤眼，我简直就要爱上

她

第十六个。春。

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徐美丽，双肩瘦削

左肩挑着一家四个人。

奶奶拾着空酒瓶，妈妈喝着先锋霉素，弟弟

上着初三。

右肩

扛起柴、米、油、盐。

徐美丽做着违法的事。被警察抓。没见她怎么说苦

我。很难收回先前在娜娜发廊门前吐过的三次口水。

说过的坏话：这么小，这么贱，这么淫荡

现在，这么爱她。

我有什么资格

写诗。对生活说三道四

一朵白云，正准备变黑

一朵白云，正准备变黑。

您看，广东省地界

两只蚂蚱，一前一后，进了石岩医院

既像兄弟，又像秋虫。是的

瘦的

小名唤作三郎

三郎，秋风起

落叶凉，此刻，你不是那个铁打的汉子

福尔马林漂白了你的男低音

主诉：

现病史：

既往史：

文字、符号、图表、影像、切片。

从此

三郎是路人。

兄弟。一只金属肺的形成，这该有多难呀。

李小惠的前夫死后

秋风似乎不会消停。

“写诗要注意安全”

文艺青年已老。人口

流动。

有车水。无马龙。不管怎么样，深南中路

警察拉起警戒线。

交感神经和迷走神经。分出支部

书记。

街道。

流向四处

岗夏是一个社区。出租屋是一个

词语。

都藏着一群不安的人

打工、开店、搬迁、逛街、

宅男

宅女

他们吃饭。喝水。睡觉。尿尿。

我开始紧张起来，需要中断几分钟，刚才说的那条河，

它正在停电。

拐弯。

折向西去：“写诗要注意安全”。

看呀，河流的双眼。已干。

一个湖北人的快乐和忧伤

1

玉。

我不该写诗，骗你。说要把月亮摘下来当作镜子

或者，我们

搬到月亮上去住

左邻，是舞蹈学院的毕业生，她叫嫦娥

右舍，住着伐木工老吴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我们用银子下一场雪吧

我们用银子修一条洁白的公路吧

我们用银子让一条白色的河，继续流吧

浪费

雪花。银。月光。水。

它的温度，接近我们的体温，一点都不冷。

从一九九○年起，我带着你

偷鸡，焚琴。走狗，煮鹤。拆叔伯哥的鹊桥

这个混蛋

一共

干了四件坏事。

2

玉。

老吴砍了桂花树，造了白纸，他在月亮上卖纸

我在地球上卖苦力。

一本白纸与雪花同时飘下

我

写了旧信。

写了旧诗。

撕下一页，揉成一团

潦草地

喝了一大碗米酒，碗是陶的，喝了一小杯高粱，

杯子是瓷的

都被我摔碎。对着一棵年长的桂树，踢了一脚

我不道歉。

桂花便落了下来

如同她，年年落在身上

桂花。酒。爱情。

玉。

谁嘴里含着甜甜的丝绸。

3

玉。

我不该写诗，骗你。说广东省

满地是金子。

我们到了广东省，我们到了深圳市，我们到了龙华镇

玉。在电子厂，A位，工号245。

我在松白公路做小工。

本周两天就下了三次雨

第一次是星期一，雨，在松白公路，追赶一只落汤鸡。

第二次是星期二，雨，在松白公路，逃跑时，跌断了一只细腿。

第三次也是星期二

雨，沉入了石岩水库。

一只鞋子，留在了水边。

旧人

去了台湾岛。

去了基隆港。

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