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稻田
2016-06-05俞胜
文/俞胜
守望稻田
文/俞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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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迄今引以自豪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二十七年前,他作为黑龙江省水利系统的干部到人民大会堂开过会,受到曾在黑龙江工作过的时任水利部部长做客家中的邀请。那个部长叫杨振怀,是杨振宁的弟弟。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岳父的脸上飘来一朵红云,红云映射在他脸上,每一个笑纹里都盛满了激动,仿佛他正在人民大会堂里开着会,正在水利部部长家中做着客。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件自豪事的时候,是2005年的夏天。岳父穿着长筒胶靴的两只脚分别站在稻田两行禾苗的中间。这时候,他的身份已经是农民,因为犯了“超生”的错误。也许再过若干年,“超生”成不了错误。但我爱人的那些弟弟妹妹们“生不逢时”,让岳父站到了稻田里。
父母恩、夫妻情、儿女债。儿女债缠身的岳父,经历了两年的彷徨后,又毅然辞去镇工办主任的头衔,在乌苏里江边开垦了千亩荒地。从农民家庭走出去,又回来重操旧业。岳父的道理简单却靠谱:农民有了土地,心中不慌,儿女债才可以慢慢偿还。
2005年的那个夏天,乌苏里江畔凉爽宜人,空气中弥漫的是泥土的芳香。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在岳父手里,已经变成了稻田。乌苏里江边的稻子从种植到收割需要近五个月的时间。岳父每天走在他亲手修筑的田埂上,精心观察着稻子的生长情况,眼里满是怜爱,仿佛这些稻子也是他的子女。有时候的神情很陶醉,仿佛听到了稻子生长的声音。
土地黑得流油,不用施一点化肥。稻田里的水,也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雨水少的季节,岳父在他的稻田中间打了一口水井,甘甜的井水通过水泵涌出来,欢呼雀跃地奔向稻田。这井水不但稻子爱喝,人也爱喝。清甜、一尘不染、无一丝杂质。饭桌上刚吃完红烧肉,端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点事没有,你压根儿不用担心腹腔轰鸣要马上提着裤子往厕所奔。奶奶喝了十年这水,九十五岁时,无病无灾地仙去。
我和爱人觉得这样健康、无污染的水如果做成矿泉水销售,一定很受消费者的欢迎。那个夏天还真起了这个念头,也摩拳擦掌的,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但回到北京,各有一摊事,忙起来了,这水的事就丢到爪哇国里了。再一个,去岳父家一趟实在太不容易了。现在有了鸡西机场,坐飞机到鸡西,还得换五六个小时的汽车到虎林。从虎林到乌苏里江边,2005的夏天,路上要跑两个小时。如果不坐飞机,从北京坐火车,一个单程大约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这水再好,咋运出来啊?这也是将这档事丢到爪哇国的一个深层原因。
然而,就是从那么偏远的地方,从中俄边界一个叫虎头的小镇,有个女孩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出来。读大学时,她在数九寒冬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坚持读书,把手冻成发面馒头一般也没有察觉。后来,她走到北京读完了博士,在协和医学院工作,现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访问学者。一路走来,她记住的是父亲的话,一份耕耘必然有一份收获。这个女孩是岳父的大女儿,她成了岳父引以为豪的第二件事。也成了我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她成了我的爱人。岳父其实话不多,十年的稻田耕耘,让他变成像地道的农民那样朴讷。岳父有他农民的信条,不喜欢花言巧语。我话也少,且天生不喜话痨,和他比较投缘。
隔了许多年没回岳父那片稻田看看了,前几天本来已经订好了往返的票,因为种种原因却不能成行。但那片稻田的模样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和爱人曾把那片稻田取了一个“罗湖农场”的名字。“罗”是岳父的姓,“湖”其实是一个小池塘。谈恋爱的时候,听她把那小水沟描绘成波光潋滟的样子,这小池塘就在我的脑海里泛滥成“湖”了。
稻田的旁边也没有湖,倒有一条河流过,流经“罗湖农场”的这段叫黑鱼泡子。从这名字上,就可以看到它的野趣了。泡子大约有四五十米宽,长度不详,河是乌苏里江的支流。夏天的荷叶和蒲草在河的两岸恣意疯长,荷叶长得齐腰深,蒲草高过人头。河里的鱼,都是野生的,用“罗湖农场”挖来的蚯蚓做钓饵,抛下去立刻就有鱼儿上钩。摘鱼放饵,让你忙个不停。城市周边养殖的鱼,可没这么容易上钩,一条条鬼精着呢。
前两天,岳父发来他的稻田的照片。稻子还没抽穗,稻苗青绿绿地铺到天边,稻田上方的天空澄澈如镜,几朵洁白的云似轻纱在曼舞。有天鹅优美、高傲地飞过稻田和天空间。看着这照片,一时间我也产生了如庄子那样的恍惚,不知究竟是这天空倒映了澄澈的乌苏里江水、岳父的稻田,还是乌苏里江水、岳父的稻田倒映着这澄澈的天空。
而岳父的稻苗虽然朴实,却株株蓬勃,健康而又灵性地旺盛在这片纯净的天和地之间。有嘉禾如斯,我觉得这该是他引以为豪的第三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