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父母们的爱与怕
2016-06-05陈薇
文/陈薇
逼婚父母们的爱与怕
文/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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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20日下午,北京中山公园东门筒子河边,乌压压地聚集着近两百位中老年家长们。这里是京城人气最旺的相亲角,每周四、周日下午定期开放。在北京,周六下午的玉渊潭公园、周日上午的天坛公园也有类似活动。
2007-2008年,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孙沛东曾在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做研究,去年重新开始做追踪研究。今年3月,她在相亲角遇到一位1974年出生的男孩说,父母要求当年底前必须结婚。还有一块广告牌白底黑字、言简意赅:两三个月内就结婚!
2016年2月,北京地铁东直门站内出现一幅“单身也可以很幸福”的反逼婚公益广告;2014年,婚恋网站百合网的外婆逼婚广告被抵制,澳大利亚墨尔本华文报纸《墨尔本日报》在头版刊出整版广告,一位中国妈妈以不逼婚为条件真心呼唤儿子回家过年……
这场中国式婚姻焦虑,究竟因何而起、因何而来?
局促的“自我”
在一部分50、60后父母看来,爱情并不是让婚姻活下去的关键。只有柴米油盐、搭伴过日子才是最实际的;只有对方人品好、少年夫妻老来伴,才是最值得羡慕的。至于爱情,是奢侈品,却不是必需品。
于是,当憧憬爱情的年轻人在面对相亲对象时,如果以“没感觉”“谈不来”为理由拒绝进一步发展,父母们通常会认为孩子不现实、理想化、还没有长大。在他们看来,这不足以成为子女拒绝走入婚姻的理由。
从2007年9月至今,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孙沛东在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做追踪研究,访问了62位父母,年龄均介于50到70岁之间,大部分为上海本地人,大都经历过“十年浩劫”和上山下乡运动。
“这一代父母,人生太局促、太不由自主了。”孙沛东感叹。这一代父母童年时物质贫乏,读书时上山下乡,回城后难题种种,结婚时计划生育,中年后下岗分流。他们的人生,被时代裹挟东奔西走,个人意愿和自主选择被压缩到一个狭窄的空间。
孙沛东说,在社会转型与变迁过程中,知青一代这个群体内部的差异和分层很明显。在相亲角的知青一代属于这二者中的中间阶层。那些命运多舛、境遇不佳的同龄人的生活状况令这个群体对人生持有一种忧患意识。
“处在这个分层格局中的社会个体,业已成为城市中产阶层的知青一代父母曾经有过被耽误的学校教育、被耽误的社会生活,以及在社会转型中遭遇到的经济困窘,他们深知被耽误的后果,所以他们时刻警醒着生存的不易,试图力保自己的子女千万不能被耽误。”
“面对我是谁?我想要怎样的人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个人的价值等等这些问题,从计划经济走来,身处市场转型时期的知青一代父母,有难言的困惑。”孙沛东说。受制于受教育程度、人生经历和当年的社会经济地位,一部分40后、50后父母对此至今缺乏清晰的考量。
界限不清的“责任”
上海男生李小强觉得,自己完全被父母当成私人财产。他36岁,身形略胖,毕业于清华大学,在北京从事教育创业,因父母持续逼婚而烦恼不已。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再怎么大,还是我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人和人是有界限的,人是有隐私的。”李小强说。读书时,妈妈会趁他不在家时翻书包,找到通讯录,然后轮番打电话给老师、同学了解儿子在学校的情况。如今,电话对象换成了同事、朋友和老板。
第一次婚姻还没结束时,妈妈还会给前妻的父母打电话,侧面了解他的动态。电话几乎每天一个,其中一个问题是:“你们家晚饭吃了什么?”
现在,他已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工作繁忙。妈妈通常是这样联系他的:先给他发个邮件,他刚看到准备回。立刻,短信来了。他回复一半时,电话又响了,是妈妈,“你收到短信了吗?妈妈给你发邮件了。”
确认没什么急事后,他说自己在忙,晚上再聊。到了晚上,妈妈会抱怨:“你不爱妈妈。”
他几乎肯定,如果结婚后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她是会趴在门上偷听的。
李小强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形容为“allopatric speciation”,即在生物学上,同一个物种的两个亚群体,在地理上孤立而产生的分歧偏离太远,以致出现隔离,将会形成两个新的物种。他想说的是,当和父母生活在不同城市后,因地缘与精神上的隔绝,两代人在精神上的基因已经不再流动,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
“(父母)那一代人更加可悲的是,他们越是认为自己做的好,子女也就是我们这代人接受的教育越优秀、越崇尚个人价值的实现,也就越不认可他们那一代人的价值观,思想隔阂也就越大。这很像地主家的少爷被望子成龙的地主老爸送去西洋留学,少爷接受的教育越优秀越先进,也就越有可能与他当地主的父亲成为仇敌。”
然而,父母们尽管意识到代沟,却仍然不能避免将子女的婚姻当成自己的责任。
缺少爱的能力
“我不太愿意结婚的一个很大因素,是不想要我父母那样相处的模式。”江西女孩孟章说。她今年26岁,考取了婚姻家庭咨询师资格证,4年前来到美国修读法律。她说自己的家庭看上去挺温馨,实际不是很开心。
孟章觉得,父母的生活状态、思想差距越来越大。爸爸什么家务都不干,把妈妈当成保姆使唤。只要一吵架,妈妈不给他洗衣服,爸爸就认怂。妈妈则是家庭妇女,不化妆不打扮,自卑到不交际不应酬、不愿参加聚会。
爸爸玩摄影,用苹果公司的itunes比她还熟悉。妈妈连微信都不会,忘记所有的网上密码。爸爸爱学习,会上网看公开课,从建筑、音乐到心理,书桌边的笔记本摞得高高的。问到妈妈爱看什么时,爸爸会嘲笑妈妈,“她就爱看什么总裁的情人,全是那些网上言情小说。”
“妈妈没有真正感觉到,爸爸其实没有从思想上尊重她。爸爸可能看不起妈妈现在这个阶段。”孟章说。让她感到惋惜的是,妈妈是为了家庭和孩子做出牺牲,心甘情愿放弃了前进的机会。
两人初相识时,情况正好相反。妈妈考上了大学,爸爸只是普通工人。外婆看不上爸爸,觉得他没什么前途,便把妈妈关在屋里,禁止两人见面。妈妈跳窗户,跑去见爸爸。
事实上,50、60年代父母的婚姻选择中,完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是少数。大多数父母仍能实现小范围内的自由恋爱,甚至因上山下乡等历次运动,不乏“门不当户不对”、违抗父母之命的婚姻。
然而,尽管这一代父母因爱情结合,却缺乏爱的能力,不知道怎么在日常生活中继续营造平等、共赢的婚姻关系。子女耳濡目染,发现父母的婚姻模式不令人满意,对于婚姻本身及自己维系婚姻的能力有了犹豫、迟疑。
在湖北女孩杨依依看来,自己的父母属于应该离婚却凑合着过的那一类。两人本就性格不合,又不知道如何解决争端,在自己上大学后,两人渐渐连争吵都没了兴致,回避一切矛盾,进入冷处理、冷暴力状态。
比如,爸爸在外应酬,有时忘记告诉妈妈自己不回家吃饭。几次之后,妈妈的解决方案是,再也不理会爸爸,自己一个人吃饭。有时,爸爸准时下班回了家,却发现家里冷锅冷灶,连自己的那份饭菜都没有。
接下来,爸爸更少回家吃饭;妈妈也更有理由指责对方不顾家。双方渐行渐远。
有事情要告知时,杨依依必须各自发消息给两个人——即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爸爸妈妈就连孩子的新闻也互不交流。积累下来的坏情绪需要疏解,爸爸时不时地大醉一场、妈妈时不时地大哭一场。然后,一切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依依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不这样,但有时她会发现,自己似乎不能避免这种沟通无能。谈恋爱时,她也习惯性将负面情绪憋在心里、一个人生闷气,而对方往往一无所知。
“中国青年男女缺少爱的教育,不知道如何谈恋爱、如何交往、如何维护一段关系。”心理咨询师卢悦说,“一方面对坏的婚姻印象深刻,另一方面对好的婚姻又没有办法。”大龄未婚青年与父母的冲突,更加尖锐。
“真正的爱是什么?真正的爱是感受美的能力,是一种感受美好事物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对自然的四季、内心的风景和生活本来面目的爱。真正的爱的能力是一种稀缺资源,包括知青一代在内的很多人比较缺乏。”孙沛东副教授说。
逼婚,其实是逼娃
有一次,一个省级卫视播出的电视剧中,出现了女孩未婚先孕的情节。画面中,妈妈陪着女儿去医院流产。在病房外的走廊,这位妈妈抹着眼泪、唉声叹气的。正在看电视的万玲阿姨,突然调转头对自己的女儿说:“如果你这样,我支持你生下来。”
万玲是湖南人,出生于1958年。独生女34岁,还没有结婚,成为一块心病。如今,她告诉女儿的是:哪怕没有感情,也可以随便找个男人先结婚,生个孩子,再离婚,“孩子交给我来带,不用你操心。”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不离婚当然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个孩子更重要。”万玲说自己老公曾经不忠,她对男性已心灰意冷。婚姻对她的意义,在于一个合法途径取得的孩子。她逼婚,其实是逼娃。
在中国,未婚生育是违反计划生育法的,除了要缴纳高额的社会抚养费,还可能面临不能上户口的难题。在社会上,未婚妈妈仍然被歧视。但是,一个结婚证却可以解决这一切。这也是万阿姨最后的退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女儿不同意,这样对他人、对孩子都不负责任:“那我去精子库找一个,不也可以吗?”
让女儿惊讶的是,妈妈没有发火。万阿姨考虑了两天,告诉女儿说还是不行,“至少要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这让女儿明白,妈妈在认真考虑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她提出的随便结婚、生娃再离的办法,不是心血来潮。
“我身边就没有没孩子的。实在生不出的,至少也会找亲戚、朋友抱(养)一个。说句不好听的,没有孩子,住养老院也没人看,自己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谁会替你收尸?”万阿姨心有戚戚。
她看新闻,常有孤寡老人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是累累白骨的消息。她学会用微信,将链接发给女儿,以示警醒。她家住一楼,窗外便是小区道路,人来人往,这让她感到安慰:“以后动不了,我站在这窗户口,找人帮我买两个馒头,总会有人应的。”
对未来养老的恐惧,几乎是她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特征。“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的允诺,已伴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消失。原先国家托底的教育、医疗和住房甩向市场,个体和家庭被迫接盘,“无论是父辈还是子代,转而回归家庭和私人关系,以寻求原先由国家提供的公共产品所获得的对未来生活的安全感与确定性。”孙沛东副教授说。
2008年,万玲以国企全民所有制工人的身份退休,如今,每月退休金为2546元。她本来觉得还行,有从市属企业退休的朋友,还领不到1300块钱。但前几天,另一位朋友告诉她,这个三线地级市的养老院价格是每月3000元,她便有些不高兴,“不能生病,只够吃吃饭。”
养老,还是只能靠独生女儿。以后独生女儿靠谁?只能靠孩子。万玲坚信这一点。
当然,她的考虑还有不少。两人一起料理四位老人的后事,也比一个人对付两个人强。再过几年就60了,要趁自己身体还好,帮忙把小孩拉扯大。老公是位处级干部,刚刚退休,眼看着人情越来越淡,女儿再不结婚,这么多年送出去的礼金都收不回……
在中国,家庭能够承担很多职责:个体收入不稳定、通货膨胀的生存压力、住房医疗、赡养老人、看护医疗等等。这让家庭本身成为风险社会中个体寻求安全感的最终堡垒和依托,婚姻由此从个人的情感归宿变成过日子的支撑单位。
简单来说,很多中国人尤其是长辈觉得成个家更安全。如万玲一般的中老年女性,极力促成子女的婚姻。
他们害怕自己老无所依,害怕子女孤苦伶仃。“怕已成为他们人生字典上的一个关键字,成为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和时刻长鸣的警钟,并且自然而然地转嫁到下一代身上。”在专著《谁来娶我的女儿?上海相亲角与“白发相亲”》中,孙沛东这样写道。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家庭与性别研究室主任吴小英看来,转型期中国式婚姻焦虑的核心问题,还在于人们对婚姻动态性所导致的脆弱性认识不足,因而希望通过精心选择,一劳永逸地找到所谓靠谱婚姻的企图。婚姻的脆弱,一方面是家庭观念中个体主义的上扬,其次是中国特色的家庭制度的“无厘头”。
然而,尽管婚姻本身风险和脆弱性日益增大,但是,似乎只有婚姻,是长辈们对抗人生不安的惟一方式。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