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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菜和毛豆

2016-06-02韩月牙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母亲

韩月牙

郁若只抄了一次近道,就被楼上掉下来的梳子砸到了。

郁若揉着右肩,抬头向楼上看。阳台上并没有人探出头来,更别指望一句道歉的话了。下楼前看到旁边这个小门开着,真是难得,郁若噔噔噔就下了楼,要去做的事有点紧急,也偷懒想少走几步路。路用半尺见方的大理石铺成,石块的间距有点小郁闷,四块石板走三步刚好,这路走得那个磕磕绊绊啊,仿佛鸡啄米般,又被人家掉下来的梳子莫名其妙砸到了肩膀,郁若说不出的懊恼。

郁若刚搬到这花园小区,看重的是上班路近,租金不贵。走到公司的办公楼,过两个红绿灯就到。小区配套齐全,和两个女子合租一套三居室,每人每月一千六。郁若的这一间,朝西,夏天西晒厉害,但有一个独立阳台,那两个女子是合用一个朝南的阳台。郁若喜欢独立,三十二了,可恶的还是周岁,一直独立着。

郁若后退两步,仰望别人家的阳台,揣测着梳子的主人会住几楼。目力所及,二楼的阳台最丰富,花花草草都从栏杆里钻出来挂下来了。郁若猜想,定是一位退休阿婆的家,否则哪有闲工夫伺候这些花草。郁若不好意思和老人家计较,连踩两脚梳子的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

郁若凝神了几秒,继续往前走,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一回看,是一个秃顶男子,没看清面容,他正低头在捡那把落在草坪上的梳子,头顶稀疏的几挑头发,倒是很晃眼。

郁若不会傻到等人家一句道歉。她赶着去做事,听到背后一句问话:“砸到你了?”

郁若头也没回,继续前走,鼻孔里响亮地哼了一声。

男子的一句“对不起”,被郁若远远甩在了后头。

若时光倒回十年,郁若会做梦。小说看多了,楼上掉下的那把梳子,没准和潘金莲收帘子时掉下的那根叉竿,有差不多的出发点。这十年,是郁若飞快成长的十年,相亲无数,阅人无数,从精挑细选百般挑剔,到被人挑剔评头论足,时光这把杀猪刀杀得郁若欲哭无泪。

起先,郁若也心切切要把自己嫁出去,好像不嫁一回人,女人的人生就不完整,可耳闻目睹的一切,都让郁若心灰意冷。

郁若一家四口人,分住在四处。父母早早离异,离之前已分居多年。母亲是爆竹脾气,一点就燃,不点也是危险品,打闹哭叫事小,动辄眼泪鼻涕一把把的,找领导,找了自家单位的,再找对方单位的,可怕的是,她擅长持久战,且永远精力旺盛。父亲喜静,不堪其闹,离了还不成,爆竹还来缠,最后到城郊三十里外的寺庙出了家,从此天下太平。

郁若觉得,婚姻不就这么回事么,没意思。当然恋爱是要的,恋爱是风花雪月,婚姻是柴米油盐,完全是两个体系的。看看自家姐姐的婚姻,郁若觉得像看戏,如韩国的连续剧,恋爱时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结了婚,三天两头打闹,今天吵,明天好,后天又吵,还乐此不疲。姐姐郁薇继承了母亲一半的性格,没准到老了就一模一样了也难说。姐夫刁卫国,天生是为郁薇而生的,他信奉的战术是,你进我退,你退我扰,你疲我追,吵吵闹闹过一生,平平淡淡就是真。

郁若见过一回郁薇和刁卫国打架。郁若追着刁卫国,拿着枕头乱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刁卫国呢,不还手,就一个劲逃。绣花枕头砸到了,也不疼。郁若像在韩剧拍摄现场,一点劝架的劲都没有。郁若坏坏地大声建议,别用枕头啊靠垫啊,用这个,青瓷,给力!还马上从沙发上站起身,捧出装饰柜上沉甸甸的龙泉青瓷,做出递给姐姐的样子。郁薇在战事中还保持着清醒,嘴里说,三千多呢,不舍得!郁若哈哈大笑,说,敢情你们吵架等于读书时的晨跑和广播操啊。

姐夫偃旗息鼓,躲进厨房大显身手去了。

郁若问姐姐,你们为啥吵啊?

郁薇理着乱发漫不经心地说,忘啦。

郁若觉得不可思议,说,你们继续过家家。站起身就要走。

郁薇追出来说,炖着笋干老鸭煲呢,还要做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姐姐知道郁若打小喜欢吃这些。

郁若换鞋时,已闻到老鸭煲的诱人香味,犹豫了两秒,还是把换好的鞋又脱下了。

你说结婚有意思吗,人生就是一场浪费,结婚就是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吵闹上。像姐姐姐夫这样的,他们乐在其中,旁人也不好说什么。郁若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怎样的生活,所以只好单身,方便自己一直想下去。

郁若给修长的水晶花瓶盛上清水,从菜篮子里取出两根芹菜,插入花瓶中,稍稍理了一下,端放到桌上。

我一个芹菜当插花的人,另一半会是怎样的呢?有一次,郁若问闺蜜涂菁。

涂菁玩笑说,他得在阳台种甘蔗,一直碰到阳台顶,喜欢的话,砍一截,嚼嚼,啧啧啧,甜啊。

郁若问,为啥不是种番茄的呢?

涂菁伸出右手,欣赏着刚做好的指甲,轻描淡写又掷地有声,说,番茄,丝瓜,茄子,黄瓜,那都是大妈们的干活。

郁若微笑,等着涂菁下一句。

涂菁从来不辜负友人的期望,翻了一下白眼,说,甘蔗和芹菜,奇葩指数才都是五星,般配。

从此郁若就特别注意别人家的阳台,但世界那么大,硬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谁家阳台上种甘蔗的。

五月的一个周末,黄昏,阴天。郁若端了一杯菊花茶,靠在西阳台的栏杆上,看风景。二楼终究太低了,视野有限。若不是楼层低,租金还要往上涨。几棵桂花、广玉兰、合欢与香樟,高高低低,枝叶已比较繁茂,透过缝隙,能看到对面影影绰绰。百无聊赖,听到两个声音在对话。一个老伯问,老徐,你今年种点啥呀?另一个也是男声,回,多嘞,有花有菜。又问,啥菜啊?去年的番茄味道很赞哦。年轻一点的声音说,今年没种番茄,每年尝试一点新的,今年种毛豆。

郁若一惊,毛豆?马上联想到几天前掉下梳子的那个阳台,郁郁葱葱,看不清种的啥。郁若抿一口菊花茶,思想的野马很快就飞奔到别的地方去了。

涂菁这女子,有几天没联系了,微信也没有秀吃的,不知在忙什么。涂菁绝对是天下第一闺蜜。郁若和涂菁,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玩,两家都不是太平人家,彼此很有些同病相怜。读小学是同班同学,读中学没分在一个班,放了学仍形影不离,什么话都可以说,说重了也不生气,即使当时有些不乐意,一转身,就忘个精光,依旧整天黏在一起。涂菁读书时成绩远没有郁若好,但吉人自有天相,倒事事顺利。中考时分数名校刚压线,高考时她最怕的数学出卷出奇的容易,她又逃过一劫,顺利进入大学,大学里,每科成绩六十分就够,恋爱谈得昏天暗地,终于混到毕业,恰遇就业大年,人人担忧,涂菁偏偏死心跟定了男友大宋,大宋家里帮她统统搞定,一点心思都没有担。涂菁凡事不用忧虑,就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发展各种爱好,其中的一项爱好是做媒。endprint

光给郁若介绍,涂菁就行动了八回,那些只讲大概没有见面的还不计在内。郁若记得印象最深的那个,大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不知道大宋到底有多少狐朋狗友,美院毕业的,自己开工作室,卖画,也带学生,自由得很。

涂菁扳着手指头对郁若说,年龄刚好,大两岁,学历相当,都是本科,个头正好,相差十公分,长的样子蛮清爽,艺术家气质,就是你好的那一款。

郁若那时还没到三十,紧迫感不像现在这样强,依旧矜持,懒洋洋问,怎么个清爽法?

涂菁咧开大嘴笑,说,感兴趣了吧?哈哈,你以为学画的,头发都油滋滋,衣服都脏兮兮吗?思维定势,可怕。

三年前的事了。郁若还记得自己见面前的郑重,由涂菁陪着买了新裙子,配了最新潮的挂件,手腕上戴了一年多的饰品,也被涂菁以风格不一致为理由强行卸下,换上新手链,求得与新装的完美和谐。

初见,就在大宋开的咖啡店。起先相谈甚欢,涂菁大宋以为胜利在望,当时的郁若也有些觉得人生将进入一段崭新的航程。事情的转折倒不是对方艺术家的不可捉摸,反是郁若自己打了退堂鼓。

一个学画的,一个女文青,一个清俊,一个文秀,说画说诗,不愁没有话题。艺术家说到自己毕业创作的那副作品,拿出手机给郁若看翻拍的照片,手一滑,一张裸女的照片跳出来,还没看清楚拍的是真人还是油画,又一张裸女的。

郁若心里一惊,嘴里没有说什么,喝了一口咖啡,故作镇定。

艺术家没把裸照当回事,继续滔滔不绝他的毕业大作,说,那时可真的是灵感泉涌,疯狂作画,人生第一回体会到了梵高当时的感觉,每一次运笔,每一抹色彩,心都会颤抖啊,半个月下来,我看人都不一样了。

郁若心里有些什么搁着了,淡淡地说,怎么不一样?

我看墙,每一堵墙里,都能看到人!艺术家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说话像自来水龙头坏了,关不住,根本没注意到郁若已经变了脸色。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郁若很长时间有幻觉,尤其阴雨天,一个人面对空空的墙,就会想到,墙里住着人,砌墙的时候就砌进去了?郁若胡思乱想,头皮飞炸,严重失眠了一阵。

涂菁知道后,一面安慰,一面嘲笑,说,裸女啊?就你冰清玉洁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是成年人。再说,人家是艺术家。你呀就这点出息。我当年和大宋好,都已经谈过八次恋爱了,他问我第几次,我羞答答地告诉他,初恋,其他都是暗恋。

郁若听到初恋一说,忍不住微笑了。

涂菁说,别笑啊,我有时说一次,有时说三次,全看我情绪。可见那画家,不是种甘蔗的人,你这芹菜,慢慢等吧。

正想着涂菁,门铃响了一串,涂菁已经风一样吹到郁若面前了。

涂菁把高跟鞋甩在客厅,噔噔噔进了郁若的房间,坤包一扔,整个人瘫倒在了郁若的床上。

郁若问,要菊花茶么?

涂菁气鼓鼓不响,竖起身,端起床边桌上郁若的玻璃杯,咕咚咕咚喝掉了半杯,又硬挺挺地倒下。

郁若问,又和大宋吵啦?

别和我提他!涂菁一声吼。

郁若不计较,给涂菁另泡了一杯。什么叫天下第一闺蜜,可以掏心掏肺地说话,就当对方是另一个自己。涂菁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郁若之所以能和她三十年友情牢不可破,是因为郁若把握住一个根本点,不管涂菁是对是错,要从心底里觉得她正确,她简直就是真理的化身。涂菁和大宋结婚将近七年,不知痒了多少回,每次吵架,郁若都和涂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想想也只有这个选择,难道帮大宋?事后人家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你郁若一个外人,弄得里外不是人。上回两人有小摩擦,只过了几天,就想不清楚原因了,只记得,郁若心里有些气,打算五天不理涂菁,又狠了狠心,时间延长到十天,这足够考验三十年的闺蜜情谊。不料,手机QQ在叫,涂菁的粉红头像闪啊闪,勾人心魄,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串链接,点开一看,郁若就心花怒放了,是淘宝上某个自己素来喜欢的牌子裙子限时一折的信息,一年才等到打折一回,什么五天十天,立马重归于好,两人就在QQ上商量下单买粉红的还是淡蓝的。

别躺着啦,小心长肉。郁若说着,去拉涂菁起身。俩人各自端着菊花茶,到阳台站着,边喝边聊天。

涂菁说,结婚前说好的,不生小孩,变卦啦,又要了,男人就这样,说话不算数。涂菁说这话时,声音不响,却咬牙切齿的,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欺骗了她。

郁若说,有孩子也有好啊,小孩可爱,热闹,老人更喜欢孩子。

涂菁说,你怎么和大宋一个腔调?

郁若呵呵了一下,说,现在不生,等年纪大了,就麻烦了。

涂菁说,你呢?怎么连婚都不结?说起我来,一套一套的。

郁若眉毛一拎,说,我呀,要碰到合适的,闪婚,十个月后就当娘,一气呵成,不用一年。

涂菁被逗笑了,说,好啊,看你啥时闪。

这是,郁若的手机响起来。郁若拿起手机,看也不看,递给涂菁,说,一定是你家大宋,你接。

涂菁接过手机,一看,果真,不理,又还给郁若。

郁若只好接起,开门见山问,大宋,啥时来接呀?

那头大宋的声音冒着喜悦,说,就来就来,拜拜。

涂菁笑着说郁若,叛徒。

郁若说,早就告诫你,吵架归吵架,千万不可离家,家是根据地,难不成这次又要睡在我这里?

上次涂菁住郁若这里,还在另一个老小区,六个人合租的,光等着用卫生间洗澡,就让人等得失去耐心。

涂菁的脾气像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告诉郁若,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离家,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我攻他易,他找我难,等于赢了一半。

这下轮到郁若笑了,说,还说什么他找你难?一吵架就躲到我这里,地球人都知道,大宋又不傻。

很快大宋就到了,拎了一个不小的西瓜,满头的汗。endprint

涂菁一见了大宋,脱口就说,笨啊,不会买两个小一点的?郁若一个人,吃到啥时候去哦。又问,客厅有冰箱的吧?放不放得下?

郁若说,有冰箱的。

涂菁一句不提吵架的事,问大宋,买个西瓜就算感谢啦?你不是朋友多多吗?介绍个好的给郁若。

郁若忙说,别别别,我怕了,别又是什么艺术家,害得我神经衰弱。

大宋好像没有这个计划,一错愕,醒悟过来,忙不迭说,俺手里有人哩。边说边打开手机,翻出记事本,说,前些日子,我们店内搞点小花样,打印些个图文啊,去了一家文印社,那老板有点意思。

徐城北,你听听这名字,有意思吧。大宋说这话时有点得意。

涂菁马上接口说,人真的是样样都好,就是年纪大了一点。

还有什么不好?郁若盯着涂菁问,眼睛一眨也不眨。

涂菁转头对大宋说,你说。

大宋开始支支吾吾,我们真没有别的意思,你也34了。

郁若打断他,说,32。郁若一过三十,每次说岁数都改说周岁了。

大宋又开始冒汗,说,你如果觉得不合适,不见面也没关系。

郁若追着问,还有什么不好?还有什么不好?

大宋有些歉意地说,他结过婚,妻子病逝了,人真的是很好的人。

郁若的心口好像被人划了一刀,咬牙说,见。

郁若有莫名的第六感,这次涂菁吵架离家纯粹是个局,说白了,是为了撮合自己与徐城北,属于曲线救国。这么想了之后,回想涂菁的一言一行,怎么都觉着与往常不同,连那个气鼓鼓似乎都比往常过了两分。

郁若没想到,女人过了三十竟会如此不堪,俗话说,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女子怎么32岁就残花败柳了。见徐城北的事,涂菁他们不催,郁若也不问。一得空,徐城北这个名字就在郁若脑海里飞旋,有时忙碌着,这名字也会从哪里窜出来,看不清面目,像混沌的一团,形容不出色彩,又那样丰富着,变化着。徐城北,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郁若在脑子里拼命回忆,一幅幅意识流的画面纷杂地闪过,她想努力捉住这个叫徐城北的人,却像初春的柳条随微风轻轻漾过平静的湖面,留一些浅浅的涟漪,然后平静得像在月球了。

同住的小纯在喊大家吃西瓜,郁若从自己房间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他们闲聊了几句,吃了一片西瓜。边吃边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呢,都放两天了,冰箱小,我都不敢剖开。

小纯刚出大学校门,在一家公司做文字编辑,她不是本地人,往来的人也不多,一贯安安静静的。另一个叫柔柔,还在读大三,不住学校在外租房,因为有了男友,校内纪律管束多,相处多有不便,听说房租是男友掏的。小纯和柔柔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郁若和她们有代沟,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房门一关,都有自己安静的小世界。郁若还是喜欢这种淡淡的交往,就怕用力过猛,一阵风一阵雨,好起来把心掏给你,好像有半个世纪的情谊似的,一转身,脸就翻转了,全然忘记了半个世纪的交情。热情像沙漠,任何植物都长不好,忽而碳烤,忽而冰冻,这样的交友模式,郁若吃不消,她喜欢细水长流,不希望细水流进沙漠,一下就干涸了。好在两人对郁若比较尊重,开口叫一声“郁姐”,听音就舒坦,而且她们好像知道郁若脾气似的,叫得不勤,偶尔来那么一声,极自然,极熨帖。

小纯叫郁姐再吃一片,郁若说已经撑了,小纯也不勉强,郁若喜欢这样。

到厨房洗了手,郁若又窝在自己的房间,翻翻书,刷刷微博,看看那些励志语录,给自己的剩女时光来点文化熏陶。点开姐姐郁薇的,郁若不禁笑了。第一天晚上是,明明是棵葱,装什么蒜啊。满脸怒火的表情。郁若马上想到,又和姐夫开战了。第二天一早,更新了,写的是,蒜就是香。连着几个飞吻的表情,腻死人了。郁若想,和好了。连着两天转名人名言。姐姐姐夫风平浪静,日子和美,花儿朵朵盛开。今天的,就刚才,姐姐又更新了,写的是,蒜到极处就是臭,蒜你狠!咬牙切齿的表情。郁若笑了,不知二战的导火索是什么。郁若也不联系姐姐,曾经听姐姐说,吵架是鸡汤里的盐,少了盐鸡汤就淡而无味。郁若也问过姐姐,啥时不吵啊?姐姐回答得很喷人,等孩子上学,孩子一上学,要辅导功课,没时间吵了,就歇歇。郁若说,哪还有没几年了啊?姐姐有些惋惜地说,是啊,要珍惜吵架的美好时光,最后的海苔。也不知思维是怎么跳跃的,这做派颇得母亲的真传。

郁若正要看涂菁的微博,手机响了,涂菁的,问,有空么?见见啊?

郁若说,最近忙啊。

涂菁一针见血,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瞎忙什么呀?

郁若回,无所事事,也是一种忙,茫然的茫,盲目的盲。

涂菁说,你都答应说要见的,大宋都这样回人家了。

郁若说,就不许后悔么?

冷了两秒,涂菁说,随你。

郁若突然笑起来,说,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耳熟,原来中学课文里有,邹忌齐王什么的,你还记得吗,美男子,城北徐公啥的?

涂菁也笑了,说,还说不见呢,心里都想着呢,言行不一的家伙。

郁若收起了笑,回,我是芹菜,插花瓶里,可以放半月一月的,急啥呀,他是甘蔗吗?长到阳台顶没有?

涂菁想起了那笑言,说,还是抓紧吧,和他在一起,年龄就是你的优势。万一你和他投缘呢?没准真的闪婚了呢。

郁若听到一半,心里有些不快,正想冲她一句,涂菁语速快,已经把话说完整了,只好说,那下周吧。

涂菁马上笑着说,好的好的,说定了哦,下周一,不许反悔!

郁若有些无精打采,说,下周四吧,四是我的幸运数字。

接下来就是涂菁叨叨一地鸡毛,一些个短语蹦到郁若的耳朵里,养身体,生孩子,年纪,婆婆等等,郁若有些心不在焉,听出意思了,就是涂菁养好身体,准备怀孕,生个宝宝,婆婆会带。淘宝新款。单位里的马脸大妈。单位领导的老婆和小三打起来了,诸如此类的一串意识流。endprint

涂菁的生活永远这样烟火气十足。搁了电话,郁若才想到,应该让涂菁问问徐城北,他家有没有阳台?阳台上种没种甘蔗?

郁若拿着一杯菊花茶踱步到阳台,天已经黑了,路灯的光闪闪烁烁的,郁若抬头看对面那幢人家的阳台,目光越过树顶有些迷离,什么都在眼里,又统统视而不见,她陷在自己的想象里,想象无边,像潮水一样不知疲倦地涌起来,退下去,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身不动心已远。徐城北,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却扎扎实实做郁若梦想故事的主角。

郁若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虚词。就像“一叶落”和“天下秋”中间,加一个实词“知”,勉强及格,而加一个虚词“而”字,留白多,可以任由想象,当然没有这个虚词,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双休日过得飞快,感觉只眨了两眼,刷刷,就没了。郁若一想到徐城北,既心切切想见他,因为好奇,毕竟是第一回约年长的已婚男,又怕是往常经历的温故,心里的小鹿撞过来又撞过去的,好两天魂不守舍。但愿能知新,起码比以往多些新知,倘若因此结缘,自然再好没有,倘若因此更加坚定独身想法,也死了恨嫁的心。反正已经蹉跎了,也不在乎再蹉跎一回。

约在周四晚上。郁若一早就奇怪地兴奋,虚词眼看就要虚脱,一天的班才拖泥带水结束,天却迟迟不暗下来。

这几天,郁若特别希望涂菁的电话响起来,而涂菁就像钻在郁若心里的妖怪,掐准了郁若的心思,就是没动静。郁若矜持,也不好意思打过去。走在上下班路上,郁若梦想着出现奇迹,比如,马路上遇到,突然一个陌生人喊,徐城北啊如何如何,然后郁若就回首看,那样就知道答应的那个就是徐城北了。这想法让郁若偷笑。琼瑶阿姨的影响真的是根深蒂固啊。又想,没准在小区散步看到的,那个遛狗的男人就是徐城北,或者,那个坐在阴暗处的石凳上默默抽烟的人就是徐城北。郁若被自己弄笑了,你租在花园小区,人家就该住在这个小区,凭什么呀。有一晚梦到了徐城北,两人坐在餐厅里,郁若含情脉脉看他,还没看清楚,起床闹铃就响了。

这几天郁若有些憔悴。周四的夜幕终于缓缓拉上,涂菁终于来电话了,说,我到你这里还是直接去店里啊?

郁若说,店里。没有涂菁这个着装榜样和形象设计师在身边指导,郁若的妆扮就随意得多,想在脸上捯饬一下,也懒得了,还是穿了那身上班装就出了门。

大宋的咖啡店换脸了,里面摆设也变了,现在改名叫零食餐厅。郁若喜欢这个说法,有邻家的亲切感,不像咖啡店,总感觉是从海岸那边漂过来的。

郁若到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涂菁和大宋早就候在店门口,一左一右,像接待贵宾一样把郁若迎进门去。郁若想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徐城北的眼睛里了,忍不住挺了一下胸收了一下腹。涂菁怪她,怎么不换身好看的?那条虫二的连衣裙不是新买的吗?为什么不穿啊?

郁若不想给徐城北的第一印象就咄咄逼人,就笑笑不回话。

大宋直接,说,徐城北还没到,到了我和涂菁回避,你们聊得自在些,我和他接触过几回,人很实在的。

郁若没想到徐城北比自己到得还晚,微微有些不悦。三人往里走,还未落座,听到一个声音喊大宋。大宋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朗声说,来得真准时。对着郁若说,徐城北。涂菁马上接口,这是我的闺蜜郁若。

郁若原本有些紧张,见着徐城北后,反而一下放松了。不胖不瘦,中等个儿,长相普通,五官还端正,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就是在人海里一眨眼就会淹没不见的那种,很是中国特色。

涂菁和大宋给他们叫来了四盘蜜饯果仁的小点心,又问喜欢喝什么饮品。

郁若和徐城北几乎是同时说,随便。

涂菁笑了,有些不怀好意。大宋说,新鲜的柠檬茶吧?

郁若和徐城北又同时说好,一出口,四人都笑了。

涂菁和大宋寒暄了两句就走开了。之后涂菁还偷偷往这边张望过几回,郁若都没有注意,她和徐城北聊得火热。

徐城北说,我在哪里见过你?

郁若微笑着说,我长得比较中国特色。她看到了徐城北的头顶,正面看还好,一低头能看到顶上头发稀疏,全靠周边的长头发绕过来绕过去,地中海,有人这样取绰号。郁若脑海里飞旋过那日的一幕,梳子,低头捡梳子,头发稀疏的头顶,不会那么巧吧?住处离得那么近。还是小心翼翼说,我在花园小区租房住。

徐城北眼睛一亮,说,我是一年前买的二手房,也在花园小区。

我住二楼,你呢?郁若这样问的时候,心里希望是三楼五楼的。

不料徐城北眼睛又一亮,说,我也二楼,17幢。

郁若想自己住19幢,那日掉下梳子的人砸到自己的很大可能是徐城北了,突然有些失落。郁若的喜怒总写在脸上,像天上飘过一片云,在山麓上留下影子。

郁若低头喝柠檬茶。徐城北也不开腔,冷场了。

徐城北喝了一口茶,表情有些严肃,说,先说说我,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母亲生我,难产,走了,我父亲爱喝酒,大热天喝了酒躺在晒台上,没救过来,我不到十岁成了孤儿。爷爷奶奶,我母亲都没有见过面;外公外婆,在我母亲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父母都没有兄弟姐妹,堂的表的倒有几个,但都不来往。

郁若在城里长大,身边没有这样阅历的人,像听电影故事一样,她想回应一下,却找不到插嘴的地方,只有眼巴巴看徐城北,还有就是拼命喝茶。

徐城北说,我的故事,只怕可以拍一百集电视连续剧了,讲到天亮也讲不完。真羡慕你,多单纯。

郁若一愣,心想,涂菁不会把我的全部都告诉徐城北了吧?那几十次相亲,他都知道?郁若有些恼恨,又不便问,就继续一脸虔诚听徐城北说。

徐城北说,我写了一封信,给你的,那天知道你答应见我,我就开始写了,回到家再看。看完如果觉得我可以交往,我们再交往,可以吗?

郁若问,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徐城北说,大宋夫妻俩说了很多,不要怪他们,是我不好,问了他们很多关于你的事。endprint

郁若问,信呢?

徐城北说,告诉我你的邮箱,我到家就发给你。

郁若报了自己的QQ号,徐城北用手机记了。好像忘掉了此次见面的目的,聊天就轻松了,郁若问,你朋友多吗?

徐城北说,不多,我几年前到这座城市,故乡小镇有几个老友,哪怕几年不说话,心里都记得,朋友不讲年份,像我和大宋,认识时间不算长,彼此信任,投缘,人和人讲的是缘分。

郁若觉得,兄弟姐妹多,闹,朋友多也一样,太闹,但没有什么亲友,又觉得此人不太可靠。

他们聊了电影、畅销书、喜欢的歌曲,那些娱乐明星,为他们的开怀大笑效犬马之劳。郁若惦记着回家看信,终有些魂不守舍。

十点不到,郁若和徐城北同时站起身。涂菁像一枚炮弹一样射出来,不说话,就探究着两人脸上的蛛丝马迹,眼睛里都是问号。

徐城北把郁若送到19幢的大门口才回自己家。

郁若一进门,就开电脑,登录QQ,邮箱刷新了三回,也没见到新邮件。正发愣呢,QQ有好友申请,没细看就加了,昵称是城北。很快有提示,有新邮件。

小郁: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好吗?

从大宋他们那里知道你答应见面之后,我就开始写这封信。生活中我本是口讷的人,感觉还是写信更让我心里舒服。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似乎有些过时了,年轻人尤其,而我对此情有独钟。我必须告诉你我的人生经历,好让你尽快了解我,也便于你对我们是否继续交往做出决定。

我的出生是我母亲的劫难,年纪轻轻的她因我撒手人寰,近五斤重的我没有吃过一口母乳,就这样失去了母亲。父亲用汤汁米糊将我养大,可谓含辛茹苦,我十岁那年,因一次意外,父亲也离我而去。家族有远亲,但都贫寒,顾己尚且艰难,无能力抚育我,幸好有母亲生前要好的朋友云姨照顾,年仅十岁的我才不至于饿死冻死。云姨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三岁,我唤她恩华姐,长大后偷偷去了那个“姐”字。云姨多次流产,恩华是她唯一的心肝宝贝。姨夫寡言,听外人传言家族有精神病,后来我猜可能是抑郁症。恩华自小体弱多病,云姨关照她无微不至。但到读初中,恩华一改小时候的活泼,整日沉默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时时处处和云姨对着干,起先云姨觉得她个性像姨夫的缘故,后长时间如此,才有些担心,偷偷到外地去看医生,确诊是青春期抑郁症。可能和姨夫的遗传因素有关。恩华怕上学,不愿和人说话,初中勉强毕业,就不升学了,她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默默织毛衣、绣花、缝补什么的,尤其喜欢织围巾,一斤毛线,可以织了拆,拆了再织的,乐此不疲。恩华只和我说几句话,云姨有些话她不听,我好声好气地说,恩华会默默点头,并去做。

云姨待我很好,就当我是亲生孩子一般。我读中学时,放假便去打短工,卖棒冰、洗碗、站柜台等。云姨不让,我就偷偷地去,赚了钱全交给云姨。云姨因为女儿的病,爱说爱笑的她少了很多欢笑,因为我的懂事,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升高中,我成绩出色,但考虑到家中经济情况,不忍再给云姨添负担。云姨却说,在小地方,只有读书才有盼头,一定要我继续读,她甚至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她砸锅卖铁也会供我。那时考大学被录取的很少,连考几年落榜的都有,我却运气好,头一年就考上了,是师范大学的政教系。我上大学那年,恩华已经二十出头,但没有人家来提亲,云姨着急,却也没辙。后来口头答应贴彩礼,才勉强说动镇郊的一户人家,那家有三个儿子,老大老小都已结婚,只第二个,有些跛脚,脾气急躁,至今未娶亲。我听说后,有些难过,这么多年,我和恩华亲如姐弟,又听旁人说,那二子好打人,连他老子都敢打,就很担心恩华。一次吃饭时,我鬼使神差地说,毕业就娶恩华,云姨一惊,恩华埋头不响,看样子分明是欢喜的。云姨又惊又喜,她也担心女儿嫁到镇郊受皮肉之苦。我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做姐弟习惯了,似乎做不好夫妻,但近十年云姨待我如己出,恩情深似海,我自觉对家庭有这份责任。

姨夫是在我大一的寒假寻的短见,谁也想不到。照常理,女儿定了人家,我也上了大学,云姨又是这般顾家温顺的人,日子在往好的方向走,他没有理由走绝路。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过年的鞭炮都买好了,姨夫什么也没拿,好似出门去晨练,一去不复返,他走进了静静的大湖里。过年的喜庆很快换成了丧事的悲伤。一个渐老的云姨,一个病弱的恩华,面对两个弱女子,我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学四年时光飞逝,我毕业统配到县一中,教政治。对于恩华,我思想上虽顾虑重重,但恩情必报的观念根深蒂固,实不忍恩华受苦。有时我也幻想,突然有一个侠客一样的人物出现,恩华与他情投意合,幸福地比翼双飞,我好卸下这份沉重的责任。小郁,原谅我这样真实地袒露自己,那时我年轻,有梦想,大学里也有各方面不错的女生向我示爱,但我都无动于衷,你也看清了,我有些自私。工作后,我很快和恩华结了婚,我改口叫云姨“妈”的那一刻,云姨笑着答应,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不停。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那该多好啊。我不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只想过太平日子。我和比我年长三岁的女子结婚,这在县城也是不多见的,知道内情的都道我好。恩华身体明显好转,也会有些笑意,怀了孩子后,她整个人都像换了新的一样。我和云姨一样高兴。柴米油盐,日子就这样过吧,即使有些被文明人称之为精神苦闷的东西,还是自己悄悄把它扼杀在摇篮里好。生女儿还算顺利。我取的名,叫小顺。云姨和恩华在小镇照顾小顺,我在县城,三天两头回小镇,骑着那辆28寸的永久车,不短的17里路呢。孩子稍大一些,矛盾来了,恩华总怀疑我,我两地疲于奔命,苦不堪言。云姨不忍说女儿,也明知不是我的不对,是恩华的病又发了,躲在无人处偷偷抹眼泪。虽然县城开销大,为了减少矛盾,云姨她们三个都去了县城,学校另给我一间房,总算安定下来。

那几年是辛苦而幸福的。家人团聚,日子清苦也香甜。小顺很乖巧,是全家的开心果,她嘴巴甜,不到9个月大就能唤人。恩华不高兴了,只有小顺能说得她开心。那几年,恩华还去省城看过两回病,服药期间情况稳定。小郁,你相信命运吗?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相信命这个东西。我无数次地想,把女儿养大,给云姨送终,然后我和恩华一起白头,就这样度过一生。在常人看来,我这样的一生太过平常,好似没有活过一样,问题是,这样的命运老天都不舍得给我。endprint

生活的陡转直下是因为小顺。小顺太乖了,长得又好,白白净净的,很像那时年画上画的林妹妹,大家都喜欢她。上了中学,学习的事从不让大人操心,老师也喜欢她,连老天都嫉妒她了。有一天,小顺放学回家,直说自己骨头痛,我猜着凉发热了,一量体温果真有39度,马上上医院,挂了两天盐水,高热不退,医生的脸色有些凝重,劝我们去省城看,一查,白血病,我差点瘫倒在地上,云姨哭晕了过去,恩华呆呆的,不响,我最担心她,她不能受刺激。之后的日子像梦一样过,省城县城两头跑,上课赚钱,我的课越来越糟,高考压力大,有家长投诉,半年里我的头发白了一半。小郁,你想想我当时的生活环境,老人,病人,生绝症的女儿,经济困难,精神压力大,生活一点盼头都没有,有时我真觉得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每天,一睁开眼睛,就陷在无边的焦虑里,交医药费,陪伴病重的女儿,安慰愁苦的妻子,还有云姨,我的妈。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一觉睡下去就不要醒来了,卸下所有的苦难获得解脱。

小顺还是走了,我们再多的呼唤都留不住她。之后,生活的屋子就塌了。先是云姨心脏病,走得急,没受多少苦。接着是恩华,她几乎是一夜白头,本来话就少,女儿走后,她一天没有一句话,药不得不加量。我很惨,还找不到人诉说,有时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恩华的病,我是会有几个挚友的,苦闷时起码有个地方倾诉,但因为她多疑心,我只好断了交往,孤零零一个人,就像水里的一根草,假如真的是一根草,那该多好啊,草有思想吗?没有思想就没有痛苦,对吗?我是那段时间爱上喝酒的,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喝酒真的可以短暂忘记痛苦。我记不得恩华是怎么走的,我喝多了,倒在桌前昏睡,咚咚咚的剧烈敲门声把我吵醒,连同恩华走了的消息,她像姨夫那样,选择了那个大湖。

生活辛辛苦苦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其实比原点还不如。我辞了教职,漂泊了几个城市,最终还是决定在省城落脚,尽管其中有关于小顺的苦痛记忆,我还是准备重新开始。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说那么多,你我未曾见过面,但不知怎么的,对你我有一种倾诉的热望。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人,在苦苦等待我,就如同这么多年我也在苦苦等待她一样。

这样的一个我,你能接受吗,小郁?

瞬间,郁若真觉得自己是瞬间,恋爱了。恋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郁若不再年轻的心。恋爱像生命,从无到有的变化,神妙至极。

郁若有些眩晕,掐一把自己的手背,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也是奇怪呀,相亲那么多次,见过那么多帅哥俊男,硬是都没有这种感觉。心跳有些快,想更多了解他徐城北,想找个人说说徐城北,最好有一个真理导师,能循循善诱,教郁若应对的良方。郁若马上想到闺蜜涂菁,一想起昨晚她探照灯一样的眼神,就知道她多么渴望郁若的分享。要是往常,郁若准第一个就告诉涂菁了,连说带比划,调侃着说见过一面的那个他,好似不是自己去相亲,反是帮涂菁去似的。但这次,郁若的心有点小,她不愿涂菁大宋他们知道更多。难道拿了这封信,求教涂菁他们,你们看看,这徐城北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笑话。郁若做不到,徐城北的苦难似乎都变成了郁若生命的一部分,她不忍拿出来和任何一个人说,哪怕是几十年的铁杆老友。这种这么快就把自己和对方紧紧绑在一起的做法,在郁若的人生中也许也是仅此一回。

郁若急切地想和徐城北说话,就在QQ上给了他一个笑脸。

徐城北一秒都没耽误,就回她,看完了?

郁若一愣,问,你怎么知道?

徐城北回了一个眨巴眼睛的表情。

QQ表情真是,郁若一时找不出词语来形容,想必徐城北都掐算好了,郁若该看完信了,该QQ叫他了,该……郁若一想到掐算,就有些孩子气上来,也想找个表情回他,但搜索了一遍,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就说,年轻人很少写信的。

徐城北不恼,回,写信的好处,经历了岁月的人才懂。

郁若想,到底政教系出来的呀,学过一点皮毛哲学,想回对方,我年轻,等我懂了再说吧。一打完字,就后悔了,忙删除,改成一个微笑的表情回过去。这个未经细想的细节,让郁若忐忑,为什么我掩起了锋芒,那么在意徐城北的感受呢?

郁若想了解徐城北更多,但表现出一副不咸不淡不急不躁的样子,既然已经蹉跎了,有些债多不愁的味道。徐城北,理应着急,却也从容不迫,他写这封信,告诉郁若自己的主要经历,自然是期望郁若也能平等地回应,最好胆大,直奔主题,能把交友等情况来个竹筒倒豆子,偏偏郁若爱好打太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徐城北想,自己已经这样了,也不在乎再等一时半会,就很配合郁若的太极,你一下,我一下,颇有太极云手的境界。

接下来的时间,郁若和徐城北差不多天天这样开聊。

徐城北问,小郁,在干吗?

郁若回,不干吗。这话有些淡,忙跟一个表情,微笑。让不太热情的那三个字有点温度。

徐城北从来不计较,问,想知道你更多,愿意说说吗?

有时郁若回,平淡如水。有时郁若回,我希望有点波澜的,偏偏啥也没有。也有懒得打字的,就回个表情,微笑,咖啡,比较中性的就可以,万不可玫瑰这类情感色彩强烈的。

也有郁若问徐城北的,说,涂菁大宋他们怎么向你介绍的我?

徐城北就开始夸郁若。郁若能想象涂菁这样说自己时眼睛的光彩与面部的丰富表情,强抑喜悦,问,真没一句坏话啊?

徐城北约郁若晚饭后散步,也是先在QQ上试探的。

涂菁的粉红企鹅跳得欢,在Q郁若,郁若没理,她急着去见徐城北,约好在离家最近的小河公园散步。

见面才第二回,郁若感觉和徐城北已经像是老友了,不得不相信,红楼中的宝黛初见不完全是小说的杜撰,现实里完全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傍晚时候,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柳条梢轻柔地抚着河面,岸边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大都是一家子,弥漫着一种温馨的气氛。郁若喜欢走在徐城北身边的那种踏实感。边走边聊,一直到路灯都亮了,一直到星星都睡了,他们似乎还没有走累。郁若希望这样的夜晚延长一点。每回慢慢走回小区,徐城北都要把郁若送到19幢大门口,见郁若进了大门,才飞也似地回家,开电脑,登QQ,接着说话,这个沉默的男人,这辈子都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他恨不得每一秒都在郁若身边,和她絮絮叨叨,喜欢她温暖的眼神,孩子气的言行,一种需要自己去保护她的渴望油然而生,真希望一直就这样,度过余生,什么叫地老天荒,也许这就是,徐城北想到这,眼睛有些湿。endprint

郁若回到家,看到涂菁的QQ留言,说,想微信你来着,没敢打搅,都好吧?定了?

郁若悄声问自己,定了?马上自我否定,没定呢,了解了解再说嘛。她回涂菁一个白眼的表情。

涂菁好像一直候在电脑前,立马回一个呲牙的表情。

郁若笑骂,坏家伙。

到小河公园走了几回,郁若就撒娇,嫌路远,嫌公园人挤人,要过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呢,咱们就在小区走走嘛。

徐城北求之不得。小区绿地不小,大路小道的,傍晚时有很多人散步,还有三处健身区。天暗下来之后,大都是一对对的散步人,有老人,也有中年夫妻,难得一见年轻情侣。毕竟,散步这种交友的方式太老套了。郁若喜欢,她虽然才百来斤的体重,却总觉得自己浑身是肉,常念叨着减肥,恨不得瘦成一道闪电。散步不到半月,一称重,竟然瘦了两斤,狂喜。徐城北呢,他也喜欢小区散步,就在家附近,突然下个雨啥的,跑回家也不会淋湿,更主要的是,小区有一种家的氛围感,一种让郁若成为自家女主人的紧迫感,只要散步路过自家的17幢,这种感觉就尤其强烈。

小区的路灯不明不暗,能看到道路,但看不清对方的脸。灯光月光朦胧,人都特别美。小区东南角有一片较大的草坪,中间铺着大理石方砖当路,到了晚上,行人奇少。徐城北是在这天小道上,在昏暗路灯的掩护下,突然抓住郁若的那只手的。郁若不想挣脱,但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点,就佯装要抽回,徐城北拽得更紧了,郁若就心安地被他牵着走。

很快就七月底了。郁若有一回无聊得很,暗暗统计了一下这些日子的行程,以每天四小时计——其实还不止,雨天少走些,也起码有三小时,以每小时走四公里计算——百度说人均五公里,一天就有16公里路,娘啊,30多里呢,再乘以28天,天哪,再坚持下去很快就可以走到北京了。

郁若想不清楚,徐城北今晚的举动,算不算求婚。夜幕低垂,走到东南角草坪中的小道上,光线昏暗,徐城北站在齐膝盖高的路灯旁,身影被拉得老长,问郁若,你看过那本小说吗,《偷影子的人》?

郁若跟在徐城北身后,回,看过啊,畅销书嘛。

徐城北又问,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点?

郁若有点不喜欢徐城北答记者问的腔调,说,你呢?

徐城北不是不知道郁若的想法,但他永远不计较,说,希望能偷别人的影子,看懂对方的心事,包括总也说不出口的秘密。

郁若心中一动,哦了一声,再不响。

徐城北站定在矮脚路灯旁,等着郁若的影子和自己的重叠。郁若好似意识到了这一点,偏不走过去。徐城北伸出双手,轻轻一搂,郁若被搂在怀里。郁若的耳边痒痒的,听到徐城北的声音像游丝一样,钻进自己的耳朵眼儿里。他说,小郁,跟我回家,好吗?

郁若一挣脱,回,你没这超能力,偷不走我的影子。路灯光下看不到郁若羞红的脸。

徐城北说,想清楚了就告诉我。后面还嘀咕了一句什么,郁若没有听清。

郁若回到家,又见涂菁的粉红企鹅在跳,点开,写的是,告诉你,徐城北,老房子着火啦。后跟呲牙加惊呆的表情。

郁若恋爱得昏天暗地,连母亲电联她都没注意,当发现是自己老妈的未接来电,慌忙打过去,那头母亲大人已经开始咆哮了,平时亲娘亲娘叫得亲,真到需要的时候,连个鬼的影子都见不着,真个是白养了!

郁若讨好地说,妈,妈,又来了,人家没注意嘛。

母亲还有些气呼呼,说,什么叫“又来了”?啊?

母亲的每一个单音节疑问词,都是郁若可怖的记忆,比如,嗯,平上去入四声,在不同的语境里,老妈大人可以运用自如,出神入化。这个“啊”还不是最凶猛的。郁若不出声,等炮仗安静。

母亲终于语气温和了一点,说,这个双休日,你陪我去嘉城一趟。

郁若从小到大听惯了母亲的命令口气,不敢说个不字,一听说要到嘉城,心想两个休息天都泡汤了,两天不能见徐城北,不知道徐城北会怎么样。

母亲说,去看你茗姨,她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孤单得很。

郁若心想,茗姨一辈子没结婚,这趟去,不知道又要听母亲多少唠叨,就支吾着说,我双休日没准要加班。

炮仗腾地一下炸响,郁若虽有心里准备,耳朵还是震动了一下,忙把手机离耳朵远一点。不做无谓的挣扎,还是认命吧,于是郁若说,好好好,你说周六几点就几点,好不好?

母亲问,还是和上次那样租车,还是借你姐的车?

郁若回,租车吧,自由,也费不了几个钱。

那头母亲说,七点。

郁若心想,难得一个懒觉都没得睡,周末出城一般也不堵车,难道就不会八点出发吗?但她不敢说出声,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

郁若在这天散步时告诉徐城北这事。徐城北问,要我一起去吗?

郁若吓一跳,眼睛瞪得老大,说,你啥意思啊?

徐城北突然有些局促,心想前两天问的话郁若还没给回音,自己太着急见未来的丈母娘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就嘟囔说,随便这么一说,想帮你一把嘛。又问,车技过关吗?

郁若转怒为喜,得瑟说,虽是本本族,车技还了得,嘿嘿。

徐城北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又问,路线熟吗?高速上可别开过头哦。

郁若一撇嘴,说,我是谁啊,胆大,心细,我亲妈都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回到家,郁若突然想到徐城北的这几句话,竟生出一些感动来。

郁若母亲对女儿的谆谆教导都是在路上完成的。一到有半个多世纪交情的茗姨处,老姐妹碎碎叨叨个没完,根本没有时间教育郁若,何况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教训女儿。

郁若开车,自嘲是女中豪杰,当时学的时候就比别人厉害,何况不是第一回开到嘉城,就是后座上母亲的唠叨厉害,唠叨猛于虎。

还未出城,郁若无暇温习一早徐城北的语音问候,母亲的课就开始了。endprint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上你?就图你会开车?笑话。母亲一开口,精气神十足。

郁若想着徐城北,母亲说的一个个词蹦进耳朵里,就是想不真切意思。

母亲以为郁若专注开车,都听在心里呢,继续循循善诱,你看你姐,早早结了婚,省去了我的一桩心事,你呢?小时候多乖啊,偏偏长大了主意大,挑精挑肥的,剩下了吧?唉,我这当娘的心里都多着急,真是找不到话来说,你看看你茗姨,年轻时候是快活呀,我养两个女儿,天天在尿布堆前忙乎,她呢,舒服呀,电影院进进,咖啡馆坐坐,今天约会这个,明天看重那个,到老来,你看看,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罪过啊。

郁若听清了而其中几句,心想,和茗姨是几十年的朋友呢,还这么说她,不知道涂菁在背后会怎么说我。

母亲又说,上次听你姐说要给你介绍,介绍了没有啊?

郁若想,姐姐和刁姐夫吵闹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管我的事,就说,姐倒是提起过一回。

母亲马上接口说,不要皇帝不急太监急,一眨眼,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又是一年,真个急死我了!

到岔道,郁若差点开过头,笑着对母亲说,要不要我过几天带给你瞧瞧啊?

母亲一下精神振奋了,说,真的?明天回来就见!

郁若有些胆怯,说,我开个玩笑嘛。

母亲没好声气地说,不管你带来个矮子麻子秃头,我都认了,赶紧把自己嫁了吧,一眨眼35了,再一眨眼,40了,你不知道什么叫时光如电吗?一想,心里就一惊一跳的。母亲有一帮跳广场舞的老姐妹,接着开始自言自语,张家的儿子如何,李家的儿子怎样。

郁若负责单音节回复,哦。

到茗姨处,母亲是主角,郁若安心做个温顺的配角。第二天中饭后,开车回城。母亲又开始免费公开课,就像是老早时候的磁带,放好了A面,再放B面,风格一致无二。

郁若这两天如坐针毡,除了母亲教育攻势猛烈之外,徐城北的短信、QQ留言、微信语音,弄得郁若魂不守舍。

周日傍晚一回到家,郁若Q徐城北,说,平安到家,放心。

徐城北过了一会儿才回,小郁,别做饭了,到我家来,尝尝我的手艺。

郁若以为自己一路开车劳累,看花了眼,愣着没回,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徐城北的声音。

母亲是让郁若回家吃,郁若说还车要紧,母亲就不坚持了。郁若对镜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就去了17幢的二楼。在楼道里,就嗅到一阵饭菜香,饥肠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一开门,见穿着围裙的徐城北手捏锅铲,郁若夸张地嗅了一下,问,做什么好吃的?

徐城北进厨房去继续忙乎,油烟机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回答,郁若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着徐城北,一个做饭的男人特别性感,郁若突然想到这句话。

郁若想进厨房去帮一把手,又有些犹豫,仅仅不到两天时间未见,怎么有一种遥远的陌生感,郁若有些恍惚,迟疑着不动。徐城北走到门边,说,你去歇着,我很快就好,饿的话茶几上有水果。

郁若不说话,走到客厅里,让自己窝进沙发里。17幢和19幢的户型不一样,徐城北家的客厅没有郁若租的那套大,郁若往房间方向瞄了一眼,好像是两室。在沙发上侧一下身就能看到阳台,郁若想起和涂菁的玩笑话,种甘蔗,心想,待会儿一定要去阳台看看,那绿色浓浓的到底种的啥。

听到油烟机关掉的声音,郁若站起身进厨房端菜,饥肠叫得更响了,真怕徐城北听到了笑话自己。一见端出的是喷香的鱼香肉丝,郁若的眼睛都亮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

徐城北笑而不答。

郁若马上想到涂菁大宋他们,就坏坏地问,你给了大宋他们多少好处啊?

徐城北朗声笑起来,答非所问,值。

吃饭,桌上三菜一汤,清清爽爽。徐城北看着郁若吃得开心,他咀嚼的时候,双唇闭着,感觉比较文雅。郁若饿得慌,想狼吞虎咽,又顾及女孩子的脸面,肚子和心激烈地斗争着,一个说还要还要,真好吃,很久没吃过这么对口味的饭菜了,一个说,不能再吃了,减肥减肥,一个月只怕白辛苦了,瘦成一道闪电,做梦去吧。

饭后徐城北抢着洗碗,他知道郁若最怕油腻,幸好在大宋夫妻那里早已问个清楚。郁若是最怕洗碗,她宁可洗一大盆衣服,也不愿洗碗,那油腻腻的触感,简直恶心死了。郁若一洗碗,手上有时会发疹子,痒,打小就这样,不知是否是洗碗液的缘故,总之,她以前就发誓,嫁人可以,一定要嫁一个喜欢洗碗的人,把一辈子洗碗的活给包掉。

饭后,郁若站着不坐,尽量把可能长的那点分量消耗掉。徐城北带她家里的几处随便看看,果真是两室的户型。走到卧室门口,郁若有些担心,悄悄站离徐城北一步远,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一样。啥事没有,郁若有点窃喜,也略微有些失落。走向阳台,郁若紧跟过去,阳台的灯一打开,郁若就“哇哇哇”地叫起来,徐城北的阳台简直就是一个小农场,并不多的几个花盆,种着茉莉、对对红和一叶兰,多个白色泡沫箱里,两根丝瓜藤,已经沿着绳子和竹竿爬到楼上去了,几株茄子、辣椒,天哪,还有毛豆!从来没有见过在阳台上种毛豆的,郁若手捏着饱满的豆荚,问,真是你种的吗?

徐城北被郁若孩子气的言行逗乐了,说,你仔细捏捏,是塑料的么?

郁若用撒娇的口吻,说,我明天要吃毛豆,就清水煮的那种。

徐城北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几株毛豆,说,差不多有浅浅一碗了,好。

郁若要走,突然阳台的灯被拉灭了,徐城北已经一把抱住郁若,滚烫的唇抵在郁若的嘴唇上,郁若嗅到徐城北口里茉莉薄荷牙膏的味道,情不自禁地去迎接,自己口里一点鱼香肉丝的余味,在两人的唇齿间荡漾。

第二天晚饭,郁若吃了徐城北种的毛豆。吃完晚饭,郁若又说,明天我要吃丝瓜炒鸡蛋。

第三天晚饭,徐城北用阳台上的一根丝瓜做了一个丝瓜炒鸡蛋。

吃了几天,郁若有些担心阳台上的瓜果很快被自己吃完,就不好意思来蹭饭了。徐城北不担心,他给丝瓜上足了肥料,又是七月这样的天气,丝瓜们仿佛和徐城北铁哥们似的,拼了命地开花结果长个。endprint

吃了一周,郁若和徐城北在小区散步,走到很晚,天擦黑行人少了,徐城北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小信封,塞到郁若手里,说,回到家再看。

郁若捏在手里估摸不出是什么,不是手镯,它不圆,不是项链,疙疙瘩瘩的,那得多大的宝石啊,更不会是钻戒,就站定盯着徐城北,说,什么意思啊?

徐城北狡黠地回答,明天你做饭。

郁若一进家门,就看,原来是一把钥匙,钥匙扣上挂着一个红色中国结的装饰物。

对于恋人来说,钻戒是个明确的信号,而钥匙,多少有些含混。郁若思想斗争了几分钟后,开始和涂菁微信语音,大致经过一说,问,你说,给我一把钥匙,啥意思嘛?

涂菁大笑,回,你是真笨呀,让你做女主人呗。

郁若一撇嘴,蹦出三个字,不稀罕。郁若现在是租房,且房租不便宜,一月得一千六,但自由自在。合租的几人,脾气都还合得来,互不干扰,偶尔在客厅说笑,一起吃东西。而房东,只要房租不拖欠,从来没闲话。给一把钥匙,也不明说什么,人家家里请个钟点工,也有把钥匙给人家的。看钥匙,应该是家里大门的钥匙。假如真是求婚,起码应该在信封里放个卡片啥的,写上深情的语句,诸如爱你一万年之类的承诺。啥也没,也不问我愿意不愿意,给把钥匙,没劲,郁若越想越不舒服。

涂菁没有钻到郁若肚里,不知趣地笑言,就是求婚呗,人家老式,就是这样求婚。还说她问大宋,大宋一个劲说对。接着滔滔不绝,徐城北的这话那话,都是和大宋饭桌上听来的。听得出,徐城北爱郁若,那是动了真情。

郁若见问不出个究竟来,和涂菁闲聊了几句结束。一夜乱梦,郁若有些提不起精神。

第二天下了班,郁若没有去徐城北家,她白天连QQ也没登,关了手机,直接去了市中心的延安路,一个人逛街。走在夏夜的风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郁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倘若这时有一个肩膀递过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靠过去,痛痛快快哭一场。32年都这样蹉跎掉了,还没有找到一个温暖的肩膀。徐城北,郁若竭力不去想他,但每走一步,他的身影都在自己眼前晃动。假如命中注定是他,为什么他不懂我心里想的呢?郁若委屈,无助,不觉得饿,没吃晚饭,逛到近半夜,店铺有些开始打烊,就一个人懒洋洋坐了夜班公交,晃悠回小区,梦游一样走到19幢大门口。突然看到一个人,急急地朝自己奔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徐城北。郁若不说话,也不挣扎,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任由徐城北抱紧她,在她耳边叫着她傻瓜。

想到了轮椅上孤单的茗姨,想到了夜风里自己的眼泪,想到了徐城北的种种,郁若终于答应,结婚。两人头碰头选日子,网上查老黄历,八月下旬的日子,似乎都不宜嫁娶,只8月24日,阴历七月廿九,又是周日,就选定了这天,准备白天去领证,晚上摆酒。

她先拿起手机告诉涂菁,尽量说得心平气和。那头涂菁已经大呼小叫起来,真个闪了呀!闪了呀!可能全楼道都听到她的高音喇叭了。很快听到涂菁大宋的声音,说要吃蹄髈。这是民间婚俗,感谢介绍人的最厚待遇最高规格。

郁若说,我想不好怎么和家里人说。

涂菁直接就冲她,是你结婚还是你妈结婚?实话实说呗。

郁若说,我和城北想法一致,领个证,几个至亲老友吃一下饭就成了,不搞复杂的仪式。

涂菁觉得郁若委屈,想说反对,一旁的大宋死命拉她衣服示意,涂菁才没把真话说出口。

郁若不知道自己家人会是什么态度,她不想徐城北看到自己的尴尬。郁若在心里把家人排了一个队,准备由易到难逐一进行。

现在寺庙里用手机电脑很普遍,应该可以联系上。郁若从抽屉最底层找出父亲的手机号,轻轻按下11位数字,通了,对方好久没接。郁若挂断,再打,已经关机。

郁若愣在那里,一时百感交集,心想,这样嫁了,真是对的。

定了定神,郁若电联姐姐郁薇。郁薇不太看得起这么老的妹夫,还是二婚,说,怎么不摆酒呢?一辈子就一次,为什么不摆酒呢?他徐城北,什么意思呀,明摆着欺负人,郁若,别答应他!

郁若本不想说,见姐姐态度强硬,就说,城北说,房产证上写上我名字,我们没有什么积蓄,再说,我不觉得仪式很重要。

姐姐问,妈会答应吗?你小心哦,她骂到你门口来。

郁若希望姐姐事先能和母亲通一下气,免得炮仗一下子就炸了。姐姐却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说开了家里的烦心事,什么女儿幼儿园的老师长老师短的,很快就教师节了,纠结要不要送礼,刁卫国的意思是要送,就一个宝贝女儿,不能委屈了孩子,哪里不能省呀。姐姐既心疼钱,也觉得没必要,送多了送不起,送少了等于没送,云云,没完没了。

郁若这头插不上话。终于趁姐姐喘气的空隙,郁若挤进两句话,说好了,8月24日礼拜天,晚饭,别又安排别的了。

郁若一直没给母亲打电话告知,她希望姐姐能自觉不自觉透一点风给母亲。但似乎姐姐嘴巴紧,真的岿然不动。郁若想带徐城北去见一下母亲,再老的女婿也要见丈母娘的。想起那日去嘉城的路上母亲的话,不管你带个矮子麻子秃头来,我都认了,赶紧嫁掉。就这样犹豫着,日子眼看再过一周就要摆酒了,母亲这边还没通知到,郁若有些着急。

徐城北说,我们领证前一定要见一见才好,表示对她的尊重。

郁若心里不开心,就看也不看徐城北,回,又不是征求她意见,说什么尊重不尊重。

郁若和徐城北常常邮件往来,那时他们之间情投意合柔情蜜意的,一到当面,郁若的小孩子脾气就有些管不住。徐城北习惯了让着郁若,这个比自己小16岁的未婚女子,不嫌弃自己结过婚,没钱没势,年纪大,头发少,经历了那么多事,徐城北想安静下来,安定下来。

徐城北问,要不要我一个人先去见你母亲?

郁若吓一跳,说,小心她把你骂出来。

两人正商量着怎么见母亲,涂菁来电,说,差点忘了,民政局周末好像休息的,你们办证早些为好,周一到周五都可以。endprint

郁若心烦,没答应涂菁去逛街的邀约。涂菁说她,不摆酒就不摆酒,日用品总该买些新的吧,床上用品难道也用旧的?

郁若很郁闷,扔下徐城北和涂菁购物去了。逛了大半天,郁若和涂菁,大包小包拎着走,只恨没有叫上家里的跟班。她们决定再逛两家店,就打的回家,正坐在百大门口的石凳上歇息,郁若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妈,郁若魂飞魄散,脸色都变了。涂菁手拍着她后背,说,没事没事,稳稳情绪再接。

郁若已经预感到母亲知道自己的婚事了,硬着头皮等一阵暴风骤雨,只听手机那头,母亲惊天动地的哭声,你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吗,怎么说嫁就嫁了,年纪也不管了,二婚也不计较了,秃头麻子也可以了,连老娘都不知道告诉一声啊,你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呜呜呜……

郁若以为母亲会狠骂自己一顿,甚至在气头上会打自己,不料母亲只是哭。郁若从来没有见母亲这样哭过,这还记忆里那个坚强如钢的母亲吗,不禁心酸不已,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不回话。

郁若母亲继续边哭边说,十月怀胎,辛辛苦苦,都忘光了呀,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啊,痛得死去活来都是白痛的呀,你还有良心吗,这三十年我容易吗,呜呜呜……

郁若听到母亲擤鼻涕的声音,哭得好像要背过气去。突然听到那头传来徐城北的声音,安慰着母亲说,妈,你莫生气。

郁若一时没回过神来。一旁的涂菁说,这一通电话,可见一定是亲妈,啧啧啧。

回到家,徐城北就是不详细说一个人单枪匹马勇见丈母娘的经过,只是抱着郁若说,我的小傻瓜,妈已经答应了。我终于有一个妈妈了。

徐城北说这话时,语气真诚得郁若都被感动了。

郁若和徐城北是周四去领的证,因为郁若说,四是自己的幸运数字。

周日晚上的婚宴,到了姐姐一家三口,涂菁两夫妻,与郁若合租的两个女子小纯和柔柔——婚后郁若将搬离19幢合租房,正式入住17幢,这是告别。只有母亲没有到。郁若既希望母亲在最后一刻大驾光临,毕竟那是女儿一生中重要的一刻,又怕母亲真的到来,沉着一张脸,甚至发脾气,坏大家的情绪。

徐城北怎么说动母亲的,一直是一个谜。姐姐有一回见过母亲给她看的承诺书,然后连说带比划说给郁若听。母亲说,房子归我女儿,徐城北说好;母亲说,家务你三包,所有的碗都你洗,徐城北说好——母亲不管说什么,徐城北都说好。最后,母亲含泪问他,你家还有什么呀?徐城北说,只剩下我自己了。郁薇说笑得忘情,可能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根本想不到郁若听了一阵阵心疼。

徐城北会疼人,半辈子苦难过来,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心疼的人,恨不得用命来疼她。郁若就安心被他宠着。只是母亲那里,郁若一想到就有些小郁闷。母亲生日在九月,明年就六十周岁,民间时兴做九不做十,郁薇他们硬要兴兴隆隆祝寿。母亲起先心淡淡的,无意中和几个老姐妹一说,大家都撺掇她,要办,一定要办,这个时候最能看出对娘的孝心了。母亲一想,那个徐城北,送个什么礼,就知他对自己女儿真好还是假好。母亲不称他小女婿,又不乐意叫他老女婿。

母亲做寿的事,郁薇电话里一说,郁若就说,到酒店开一桌,两桌也成,钱我们出。寿礼的话,我买套唐装吧,母亲穿唐装样子好。意思是姐姐不要和自己买重了。过了一会儿,郁薇又打电话来,说,母亲不想到店里摆酒,她说就在家里吃一顿。

郁若苦闷了,和徐城北商量。徐城北说,妈喜欢铂金还是黄金?我们买个送她。

郁若知道城北没多少积蓄,又想,万一自己怀孕,工作可能要辞,家里收入又少了一块,等有了孩子,开销更是惊人,她没说出来,只说,老人更喜欢黄金的。

郁若以为徐城北会去买个耳坠手链什么的意思一下,也就和摆两桌酒差不多的开支,不料他买了一个大手镯,一看标价,一万多。郁若的嘴巴就嘟起了,自己嫁他,钻戒小得很,给丈母娘,出手倒大方。

徐城北说了一句,郁若就不响了。徐城北说,我只有这一个妈妈了。

母亲祝寿的日子选在九月八号,恰好中秋放假。徐城北和郁若是婚后第三回去母亲家,前两回,母亲没有沉着脸,已经很客气了。徐城北是个实干家,家务都会。第一回去,母亲无意中说,钥匙开锁转动不灵,徐城北找到一点机油,三下两下,钥匙变得很灵光。第二回去,徐城北帮忙拆洗了油烟机。母亲是几年没拆洗了,几年前拆洗,上了当,说好五十元的,中途要买配件,什么密封条,七加八加的,价钱就变成了一百多,母亲又不敢一个人和壮如牛的师傅吵架,付了钱,憋了一肚子的气。徐城北洗好油烟机的那顿饭,母亲第一次给他夹菜。

中秋这天,徐城北早起,拿了刀铲装到环保袋里。郁若奇怪。母亲家住一搂,有一个小院子,大部分地浇上了水泥,边沿留出半米宽泥地,原想种花,一直闲着,天天忙于跳舞健身,无暇伺候花草,上回去看到,杂草都过脚踝了。看来徐城北要去大干一番。郁若懒懒的,不想起床,徐城北就在她耳朵说话逗她,又拉她抱她,说,小猪,天亮了,起床喽。

郁若眼睛都不睁开,回,我属狗,不是小猪。

徐城北和郁若打的到母亲家,忙了好久,郁薇刁卫国带了女儿才到,拎来一个大蛋糕。孩子一来,家里一下就闹了。刁卫国在丈母娘处基本属于理论家,在家里迫于郁薇的淫威,做家务也是好手,一出家门就是老爷,千手不动。徐城北院子里的活忙碌一般,歇手,就到厨房忙。

母亲动口,一一吩咐了,就到房间试郁若买的新衣。郁若拿出那个礼盒给母亲,母亲一打开,说,这得多少钱呀,日子不过啦?眼睛里的笑可憋不住。

郁若说,城北非卖不可,说只有一个妈。款式不喜欢,还可以去换,发票在里头。

母亲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钱?金山银山也会花完,难得他有这份心。又朝客厅瞟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有外孙女儿了,这回我要抱外孙。

郁若扑哧一下笑了,想说,你到庙里去求过啦?马上掐断这个话头,寺庙这词在母亲面前是不能提的。endprint

一桌寿宴,徐城北第一回大展身手,厨艺大获好评。大家举杯起立,齐声祝福寿星,一片融融。母亲说,今天城北辛苦,要多吃一点才好。郁薇只顾吃,刁卫国说,城北这个手艺呀,郁若小心变成肥婆,哈哈。

郁薇白他一眼,说,你好好学两招,回家也做给我和女儿吃。

饭后刁卫国将功补过,主动洗碗,收拾厨房。

徐城北歇了没几分钟,又去院子忙乎。他对母亲说,我先简单整一下地,过几天,种点小葱萝卜啥的,你也不用整天伺候它们,我们来的时候,都我会弄,到时你只管收就是了。

徐城北埋头整地时,孩子就在一旁跟着,想玩刀子,不让,郁若听到孩子说,姨夫,你的头发是不是也是刀割的呀?

回家的路上,郁若突然想到这句,对徐城北说,我以后教孩子,教养放第一。

徐城北笑了,和郁若说了自己的一个梦。很陌生的地方,光线比较暗,似乎路上坎坷不平,但我就是如履平地,感觉像飞一样,前方有一个孩子,我飞过去抱起孩子,抱紧了,喜极而泣。醒了,眼睛还有点湿。

郁若问,男孩还是女孩啊?

徐城北答,没注意,像天使一样美的孩子。徐城北这样说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顺温柔可人的小模样。

十一

母亲第一回到花园小区郁若的新家,已是深秋时候。

郁若还是喜欢睡懒觉,徐城北素来早起,他差不多天天要做这样的功课,又拉又抱,又哄又骗,我的小懒猪,起床喽,太阳出来喽。

郁若突然没了食欲,徐城北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郁若也吃不了几口。有一瞬间,郁若想,这架势,该是减肥的节奏吧。

涂菁来电话报喜,说,亲爱的,我有了。那头笑得咯咯咯的,哪看得出当初是不要生孩子的。

那天晚饭后散步,郁若靠在徐城北身上,懒懒地说,你有没有觉得我瘦一点儿了?

徐城北坏坏地说,你可能很快就会胖起来。

郁若瞪他一眼,想起白天涂菁的喜事,联想到自己,惊叫起来。

两人没心事散步了,急急地回家,上网找度娘,郁若紧张地掰着手指头回忆日子。

郁若拿着化验单比较平静,徐城北却像个孩子一样快哭了,就在医院走廊里,他旁若无人地抱紧郁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家路上,徐城北唠叨个没完,说,真没想到,要做爸爸了,宝贝,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有心疼的人,有了妈妈,有了姐妹亲戚,很快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小宝贝。一下又关照郁若,这个不许,那个不能,好似郁若该一动不动静养到孩子出生。一下又说,郁若你辞职,我会想办法多赚点钱。

郁若语音涂菁说,有了,真的。郁若语气平和,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涂菁无比激动,说,我结婚七年,也才怀上,你倒快呀。又想起以前的玩笑,闪呀,不到一年就当娘,不禁笑郁若有仙姑的潜质。还笑着说,若是一儿一女要指腹为婚。

涂菁不穿高跟鞋了,也抑制着自己逛街的热情,小心翼翼走路,真怕有个闪失。大宋家就大宋一根独苗,自然也把她当国宝熊猫。刚查出怀上的那天,大宋像打了鸡血,还关起房门,夸张地伏在老婆肚子上听。涂菁一把把他推开,说,才蚕豆大一颗呢。

徐城北报喜第一个想到的是丈母娘。母亲就是接了电话后来的17幢。

母亲一进家门,就像常来的那样,开始帮忙收拾,徐城北马上抢着。桌上有瓶花,是郁若在水晶瓶里插着一把西芹,叶子稀疏,茎干粗壮,视觉效果没有本地芹菜好。母亲也随手理了一理。到阳台,母亲有些喜滋滋地说,真个小花园呢。

秋天的阳台没有了盛夏时候的葱郁,但在都市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之间,这点绿依然赏心悦目。徐城北说,小郁想着种甘蔗,甘蔗我倒没种过,很想学着种一回。

郁若站到阳台门边看着,秋风微凉,掉下两片叶。徐城北马上取了件披衫,给郁若披上。

郁若仿佛看到几个月前的一幕,一个并不年轻的女子,走过下面的小道,一把梳子掉了下去,那个女子揉着肩膀往上瞧,一句对不起,已经走过。当时看不真切的毛豆,早已落进郁若的肚皮,时光已翻过浓墨重彩的几页,生命中最华丽的篇章,已经悄然打开。

郁若看着徐城北听从母亲的建议,在阳台上搬动收拾那几个泡沫箱,亲切得就像亲生的母亲和孩子。想着明年的这个时候,阳台还有多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些豆荚那些茄子等菜蔬,依然会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长叶,长高,开花,结果,待亲手采摘了,和自己的身体融到一起。

芹菜啊毛豆啊,这些家常的植物,仿佛已经在阳台绿油油地招摇,在深秋时节里,在今后的岁月中,在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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