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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史

2016-06-02邰筐

野草 2016年3期

孤独是一座监狱

——致梵高

孤独是一座监狱,只适合囚禁更多的孤独

疯人院很多,梵高只有一个

他活着,画只配糊巴黎的鸡窝

换不来面包,他就吃颜料

买不起礼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给他深爱的那个妓女

他没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领养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忧伤

他叼烟斗的姿势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烛光点亮星空

他把苦难涂抹得那么亮丽温暖

他让乌鸦守望麦田,他最后杀掉自己

只为祭祀太阳

他不属于巴黎和伦敦,也不属于津德尔特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走得那么仓促

来不及带走他的画笔,他的苦难

仓促到,好像从来就不曾活过

暮色里

公交车上,地铁里

站牌下——

到处都挤满了

急着往回赶的人

公交车上,地铁里

站牌下——

到处都挤满了

急着赶回去卸妆的人

夜行车

火车快得像逃跑,这个坏家伙

快得让人来不及比喻和抒情

村庄一闪而过,小镇一闪而过

它们的区别仅在于几粒清冷的灯光

和连成一片的灯火

树木一闪而过,河流和桥梁一闪而过

这些大地上相对永恒的事物

只是此时视觉中的短暂一瞥

一些景物被抛弃被拉长

被扭曲被裁剪被拼接

灵魂的快镜头,出自两列火车

交错而过的瞬间效果

贴在对面车窗玻璃上的

另一双窥视的眼睛

成为黑暗里最隐秘的细节

时光一段一段,记忆一截一截

只有夜色和阴影是甩不掉的

它们无赖般紧相随

还有那枚老月亮,走得不慌也不忙

一晚上,始终悬在

十五车厢三号窗子的左上方

既没向后也没向前,多移动半寸

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静止不动的

乘火车由长春赴北京

此时夜色浓,风雪大

风雪中的长春大街

走着异国的人,流浪的人

旅途中落寞的人

那回眸一笑的俄罗斯女人

不是阿赫马托娃

也不是茨维塔耶娃

我怀抱两三册旧书籍

脚下吱吱嘎嘎

心中爱恨交加

北国不宜指点江山

也不适合谈风月

我只是个过客,漫天大风雪

赠我好盘缠

而那些散落在路上的碎银子

已经被踩得很脏了,无人去捡拾

一盆炖狗肉,二两烧刀子

无奈也没壮起,我这个怂人的胆

小巷里突然晃出的两个刀疤脸

吓得我够呛

我慌忙竖起领子,紧护着包

混在进站的人群里

手心里攥着,一张去北京的票

夜未眠

一场雨刚过,深夜的街

空无一人。也没有

随便出来闲逛的鬼

路灯昏黄,一个影子

漂在水洼里,像一具透明的尸体

一些树木躲在阴影里吓唬自己。继而

成为阴影的一部分。黑暗在加深

夜的网越收越紧,出租车像一头

疲惫的兽,从远处一头拱过来

又低喘着,跑远了

我独自一人,穿过北洼路幽暗的街角

——准备去买一包烟

诗人公寓使用手册

——致下一届驻校诗人阿毛

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毛白杨

另一棵还是毛白杨

这开头的句式,是鲁迅的

请允许我偷懒,在一个

集体煽情的时代,必须

学会缄默

窗子是17号楼的,楼是首师大的从一单元一层,爬到五层

台阶是要一蹬一蹬上的

钥匙是开14号门的,练习久了

黑暗中,也能准确

无误地插进去

电表和煤气都是打卡的

里面还残存着一些光明

和温暖

冰箱是空空的胃,等着填充

客厅开关是一颗

被生活蛀坏的牙齿

已咬不动吊灯柔软的光芒

淋浴是忽冷忽热的

心情是时好时差的

夜晚多么安静。安静中

有些声响是暧昧的

它来自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

它承受了岁月太多的重量

榫孔越来越大,床撑越来越松

翻个身就会吱吱嘎嘎地响

这床上住过李轻松

住过李小洛

两个长发的女人啊,如今

一个回了东北,一个回了安康

只留下那么多的青丝

在犄角旮旯隐藏

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毛白杨

另一棵还是毛白杨

它们基本长成了我们印象中

杨树的模样

不同的是,每一片叶子的背面

都泛着一层银色的忧伤endprint

它们的枝条

因富于幻想而旁逸斜出

偶尔伸出一只绿色的手掌

轻轻拍打着我的玻璃窗

它们是我最好

最亲的邻居

有啥不明白的就问问它们吧

“哗啦,哗啦——”

它们会向你讲述一段好时光

小乔传

建安三年,乔家有女初长成

名曰小乔。藏在深闺,大门不出

二门不进,不上微信不玩陌陌也不聊Q

那时还没有照相和视频技术

她唯一的画像,出自吴之之手

不过那已是千年以后的事情

她的美属于传说中的那种美

是媒婆嘴中的美,历代文人笔下的美

诸如“三寸金莲四寸腰”

“梅花一树傍幽姿”……

流传最广的其实是关于她对美的癖好

譬如喜欢绿罗裙,喜欢发髻高缳

喜欢把眉毛修成一抹淡淡的云彩

喜欢恶作剧般地朝井水里丢胭脂

丢着丢着,井水被染成胭脂色

有了胭脂香,丢着丢着

心就变成了一口深井

情窦初开的小乔,用琴弦打水

琴声比流水更悠长,三国版的简

用琴声寻找她的罗彻斯特

不比武招亲,不抛绣球,也不上非诚勿扰

她只在琴声里倾诉和等待,琴声就是媒婆

她坚信那个听懂的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是精通音律的周公子

这一抱他就再也放不下了

抱着美人和诸葛亮斗法

抱着美人排兵布阵,大英雄周公瑾

让一场赤壁之战变得缠绵悱恻,东去的流水里

尽是桃花。后人叹,一首《铜雀台赋》

引得江山乱,其实

弄乱的何止是江山,还有人心

他们乐于以讹传讹。因为在每个男人心里

都装着一个小乔

在英雄配美人的经典爱情模式里

他们都想做一回周瑜

而小乔是不死的,她一直

端坐在江南的一只蝴蝶里弹琴

永远停留在建安三年,永远都那么美

青瓷赋

青花是她前世之名,零落成泥

也要抱成一团,爱情的胎身

在世俗的炼狱里焙烧

女娲的泥点幻化成浴火的凤凰

冷却下来,一团青色火焰

花痕一抹,犹如一个

冰凉眼神,从云端丢下来

静若处子的青花

那么美,灵魂的釉

披着一身月光的忧伤

一尊凝固的女神,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让人屏着气

不敢靠近,不敢碰触

守身如玉的瓷,只可远观

不可亵玩焉

只可发乎情,止乎礼

若是你非要把欲望的爪子伸向她

除了一声破碎的尖叫

你什么也得不到

吹安全套的孩子

一个跟着一个跑

前面的身子细,后面的瘦且小

同样脏兮兮的小脸上

洋溢着同样无邪的笑

他们追逐的同一个目标

是随风拍起的一个气球,乳白色的

大的追上拍一下

小的追上再拍一下

两张兴奋的小脸,绽放成两朵

向阳的葵花

不远处还有一个孩子

在垃圾箱里翻了又捡

在旁边的脏水沟里

冲了又洗

变戏法一般又很快吹起

一个更大的,朝着前面的孩子

追过去

三个孩子,像三条吐泡泡的鱼

在城市的车流和人流里游走

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前

一晃,就不见了

这些来自乡下的孩子

那么小,他们根本不知道

这种吹起的乳白气球

准确的名字叫安全套

更不知道

一个用过的安全套有多脏

他们肯定是错把

这白色的小袋袋,当成了

只有到过年时大人们才会

给他们买的那种气茄子

槐花白

请饶了我吧。别再用

你的一树繁花折磨我

别再用你一树的白

考验我的情商,请饶了我吧

从山东到京城

那些开花的国槐

它们的白都是一样的

如同漂在异乡的游子

他们的思念都是一样的

从花园桥到长虹桥

一树树的槐花

每天追着701路车飞跑

从六月初到七月底

它们的美,让我伤感了不知多少回

有一天,我在槐树下驻足

无数的花瓣随风飘落

轻如夜里母亲的叹息

怎能不让我惆怅呢?

它们的花就要落尽了

有些枝头已长出了串串槐铃

绿盈盈的——

那是乡愁凝成的泪滴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之于山东,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样的。为稻粱谋为理想谋

我最好的两个山东兄弟

一个去了遥远的澄迈

一个落户大上海的松江endprint

而我在京城辗转,流浪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

那些历史上的大才子们

陆机、陆云和苏东坡……

想起了当年

被拒之郑国城门外的孔子

他那一脸的凄惶和沮丧

之于文人,孤独的命运

都是一样的。在古代

他们频频被贬

被流放,在今天

他们背着一口尘世的井离乡

夜夜听故乡的涛声

一直听到耳鸣眩晕

梦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

泪凝成霜

而在他们最新的诗句里

一次次地写到雷州半岛的清晨

和松江的黄昏

写到多尔峡谷的走向

和华亭老街的沧桑

我真想由衷地

赞美一下澄迈和松江

这真是两个好地方

不仅给诗人安下了一张书桌

还给了诗人一个灵魂的远方

兄弟们,你们现在

终于是有职称的人了

接下来还要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慈爱的父亲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烟飘到哪里都温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们

我会每人送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壶

那壶里,装着一个省的孤独

己丑年九月初九

我忙于加班,无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鲁谷小区住宅楼的顶上

向兄弟们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哭了起来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

突然哭了起来

听不到抽泣声

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

也是个外省男人

他孤单的身影

像一张移动的地图

他落寞的眼神

如两个漂泊的邮箱

他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

老家也有个四岁的女儿

是不是也刚刚接完

亲人的一个电话

或许他只是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哭

或许什么也不因为

他就是想大哭一场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动情的泪水

最后全都汇集到

我的身体里

泡软了我早已

麻木坚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关切地

叫了声兄弟

他刚刚点着的烟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在江边

没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飘越远的帆影

没有谁比谁更苦命

在江边游荡的邋遢酒鬼

在江滩公园里捡拾空瓶子的老妪

万物总有它化解悲伤的办法

芦苇在水边写着排比句

老柳树在岸上练习倒立

而江水总是浑浊、无言

从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头翁

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

被打扰。清风吹荡

一片山河的气息

连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无言的教育,多么安静

只有那些高尚的灵魂

才配得上这里的安静,而

身后这一座城市,不配

被尘世的绳子

拴住的人们,不配

远处那两条浑浊的江水

也不配

白头翁在啼叫,高一声

低一声

仿佛在唤着谁的乳名

没有谁肯出来答应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头翁在啼叫,长一声

短一声

它一定在唤着谁的乳名

在珠海洗温泉浴

去掉衣服、帽子、丝巾、围脖、乳罩、鞋子、袜子

去掉假发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备的安全套

去掉那虚伪的矫饰的讨好的献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见的面具和枷锁

只剩下有限的布条,遮掩着我们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处

其它该露的都露出来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肿的松垮的身体

旱鸭子一般滑进泉水的T型台

彼此展示着多余的赘肉重叠的肚皮隆起的小腹

展示着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沟

和下坠的乳房

浴场里没有思想者,浴场里只有肉体

一堆被标示为“男人”或“女人”的,会呼吸的肉

在温热的泉水里扑腾、扭动

欲望雾气般,从体内上升

羞耻感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我们的身体,已经被灵魂用得很旧了

如一件别人穿过的衣服,显得那么陌生

我们在一面大镜子面前,一遍遍地审视自己的身体

像碰见了数年前的父亲和母亲

中年的身体是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

我们最终在一个青春的胴体前,集体溃退

男女有别、各找各柜

依次换上了裤头,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鞋袜

围上了丝巾、围脖,安上了假发套、假牙套

在内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当严肃地,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旋转门里,走出

一群编辑、作家、诗人、评论家、女教授、女博士、女记者

彼此颔首,莞尔一笑

很机械很惯性很优雅很矜持很绅士很淑女

【作者简介】邰筐,1971年出生于鲁南地区沂蒙山腹地小汤河畔的古墩庄。曾做过派出所内勤、交警队秘书、区报编辑等多种工作,后辞职开过茶馆,并有过阶段性的山水游历。现居北京,某法制媒体主笔。首都师范大学年度驻校诗人,中国70后代表性诗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15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和第28届中青年作家高研(深造)班,获第6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第2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部分诗歌被译介到国外。著有诗集两部,诗合集多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