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乡土迷宫
2016-06-01黑陶
○黑陶
南方乡土迷宫
○黑陶
黑陶,1968年出生于江苏宜兴丁蜀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16岁初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外出求学,23岁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现居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的作品有《夜晚灼烫》《泥与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烧制汉语》等。
我的老家,在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16岁考取师范离开家乡之前,我都在这片土地上活动、生长。
以家为中心,东面有书院、庙宇残迹、田野、石矿、滨湖乡村、太湖。
书院即东坡书院,我的小学所在地,因苏东坡曾在此讲学、会友而得名,是一座沿南北中轴线布置、结构对称的古老建筑。在这里接受的5年小学教育,无形中给了我最初的传统文化的滋养。
残存的庙宇称娘娘庙,相传有三位当地的割草少女为掩护孙权而不幸被杀,孙权登基之后,感念三少女恩情,于此修建娘娘庙以作纪念。在宜兴老家,蜘蛛随处结网的传说也与这个故事附会在一起,据说孙权经三少女掩护躲进某破宅之中,一只蜘蛛随即在破宅大门织好重重蛛网,追兵赶至门前,见蛛网严密如许,料肯定无人在内,遂在三少女故意的错误指点下离开,孙权因此获救,三少女后被重新醒悟折返的追兵杀害。做了皇帝的孙权在隆重纪念三少女同时,也诏令天下:蜘蛛拥有在任何地方随意织网的自由!
石矿在东坡书院围墙外的东南方,二者之间仅隔一条小路。所谓石矿,其实就是一座仅存半壁的青石山丘。稀疏萧瑟的树木立于山丘的缓坡之上,在冬日,极似宋元人笔下山水小品中的景致。
田野和滨湖乡村。我见过、闻过并触摸过在田野上不停变幻的无垠稻浪、麦浪和油菜花花浪;在奔涌的植物波浪间沉浮的乡村,它们的名字叫作双桥、西望、乌溪、茭渎、大浦……
太湖。家乡的太湖是清秀而苍莽的,它有时如大海般浩大寂静,有时又躁动不安,在农村的夜晚,摇撼着人们的梦乡。
南面,有蜀南生产队谷场、碾砣厂、自留地河滩、溪南河、造船厂、南山山脉。
蜀南生产队谷场位于蠡河(南北流向)和溪南河(东西流向)交汇处的湾角里,我们都把它叫作相公庙场。收获季节时,放学后,我总要提着生产队的木制石灰印盒,走狭窄田埂,到相公庙场上朝已经收拢起来的谷堆上盖印,以此作印记,防止有人偷盗。
碾砣厂,正式名称为红阳矿产品加工厂,母亲在务农之余,曾常年在这里劳作。那石粉弥漫、碾砣轰响的恶劣环境中辨不清面目的母亲劳动形象,在我生命中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痛的印痕!
朝南的家门前面原是一片田地,田地南缘,是一座高高的圩堤;圩堤外面,是杂树丛生的自留地河滩,再往前,就是青绿荡漾的溪南河。我家在河滩树林边的自留地上种着山芋、黄豆,父亲曾在一年发大水时在自留地水沟里捉到过两条大鱼,我亲眼看见绿萍覆盖的河滩水塘里,一条蛇将一只硕大的青蛙活活吞进肚里。
造船厂在溪南河对岸,在丁蜀中学上初中时我常经过那里。倾斜的地面上油污蜿蜒;那些架空的庞大半成品船身底下,蚂蚁大小的工人们来回穿行;桐油味浓重,蓝白的电焊火花不时闪耀在我现时的记忆里。
南山山脉。家门前远处的南山,是浙江天目山余脉。连绵起伏的青黛山上,是漫无边际的黑色松林,是波涛翻滚的青翠竹海;山体的内部,还藏有乌金的煤和生产紫砂茶壶所必需的五色陶土。沿着南山山麓的104国道,我曾多次在炎热暑假骑着自行车,去过那用一块黄石标志的省界——江苏和浙江的省界。
西面的地域元素,是火焰熊熊的陶瓷工厂、蜀山老街、蠡河、作为陶都闻名于世的宜兴丁蜀镇城区。
窑内日夜炽烈的火焰、滑动的窑车、堆垒的露天陶器丛林、成排的釉缸、结构复杂的大小厂房以及地面上空的暖热烘房,共同构成了我童年的一个王国。
依山(蜀山)傍水(蠡河)的蜀山老街,我们习惯叫它南街。河畔茶馆店的热气、供销社被磨损的光滑柜台,以及柜台上空和高高的收款台相连的锃亮铁丝,还有夹着钱票的铁夹子沿铁丝滑向收款台的哧溜声,至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回响在耳旁。
蠡河,父亲和母亲的日常劳动都和这条河流有关。每天黎明,做驳运工的父亲,都要将刚刚出窑的陶器挑上或滚上巨大的木头驳船,然后和工友们一道摇船,将货物送至丁蜀镇城区的陶瓷批发站;母亲所在的碾砣厂也在河边,不开碾砣的时候,看到河里的班轮来了,母亲就知道该到回家烧饭的时候了。
丁蜀镇城区被我们视为“街上”。那里有放电影的戏馆子、电影院和湖光影剧院,有大木桥一带的各色店铺,有中央楼浴室,有电影院附近的第一百货商店、第一副食品商店,有丁山照相馆,有卖报纸和杂志的绿色邮电局,有镇最西头宁杭公路旁的丁山长途汽车站,乘上某辆汽车,当天就可以直达南京、无锡、常州、镇江、杭州或上海……
家的北面,则主要是一座蜀山和河汊纵横的肥沃苏南平原。东坡书院和南街分列蜀山的东西两翼,只有百余米高的蜀山,南坡全为松树,松间有累累坟茔;北坡则遍植青竹,风过时,竹叶飒飒,疑为仙境。山的北麓还有两口倒映着绿竹的清澈池塘,宛如山的一双明目。如果说陶瓷工厂是我童年热爱的一个人工王国,那么蜀山则是我向往并且几乎必须每天深入的一个自然王国,爬山、吊树、捉迷藏、挖野蒜、在竹林里苦练“鲤鱼打挺”……蜀山后面,就是浩浩荡荡的苏南平原了。这一块土地上所存留的诸如蠡墅、施荡等地名,隐约让人遥想起当年范蠡、西施在这一带的飘荡踪迹。
如上复杂元素,错综构成了一座属于我的中国南方乡土迷宫。在这样的迷宫里,我获得了自己某种宿命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