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头顶
2016-06-01范晓波
○范晓波
火车驶过头顶
○范晓波
33岁的日子基本是静止和向下的,当然有时候我也会仰望长空,观看鸽子的集体舞,或者一架民航客机在昌北降落前的盘旋。我的头像雷达一样跟踪着飞机,视线难度的增大使喉头发紧、口腔发黏,我不知道是在担心飞机掉下来还是盼望它突然掉下来,在黏稠不流动的平静中投下一颗原子弹。
但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晚报、都市报的聘用记者为了寻找头条顶着烈日四处乱跑,在街道和市民的私生活里掘地三尺。我同他们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相似的人,怀着有毒的情绪等待着故事或者事故。
我的表情和报纸的表情一起在平静中承受考验。
我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8点或8点半起床,吃过早点,骑电动车去城市东部的单位混时间;中午回来后,用床、电视和电脑切割时间;晚上不过是下午的延续,间或穿插一个饭局和唱歌活动。这些对我的生活质量既没有改进也没有破坏。
23岁时,我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黄河,现在里面荡漾的仿佛是西湖的水,“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真正习惯了把内心看得比现实重要,把对时代的麻木不仁看作有深度有主见的表现,陷在小圈子里的悲欢中以忽略整个世界的情绪。
单位经常催促我出差去组稿或做读者调查,我每次装作没听见。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把远行当节日来过。现在我厌倦平静却又不愿为了改变这种状态做少许努力;当然也可以说,我看到了旅行(哪怕是我热爱的单身旅行)的虚幻性——再戏剧化的艳遇,改变的只是旅途而不是你在城市的命运。
我觉得自己变得世故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甚至见了兔子,如果感觉太费劲也不会撒鹰。
我每天肯定能看到一次的是火车,如果我能像个合格的职员下午也上班的话,一次就会变成至少两次。
我看过许多人写关于火车的诗文,自己在青春期也有着浓烈的火车情结。火车从它诞生起,似乎就不只是用来运送货物或乘客的,它还承担了制造背影运送眼泪的功能。在巩俐主演了一部坐着火车寻找爱情的电影后,火车的某种隐喻功能再次得到了重视。
这时候我已经很久不出远门了,不坐火车也不迷信火车承载的对于前途未卜的种种解读。
每天早晨9点,我脚下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就有一列蓝色的客车自南朝北穿过市区投奔北方,经赣江大桥出市,一个多小时后在九江过长江,然后经湖北继续北上。以前我经常坐这条线路远行,现在则每天看着别人沿着自己的足迹前进。
在南京西路的立交桥下,有时在赣江边的铁路桥下,我和火车如同两个陌路人般相遇。它裹挟着冷漠和傲慢,突然在我头顶上方的路基上提高速度(我的错觉),这时我心里沉睡的对于火车的记忆会晃动一下,几乎死亡的对于火车的想象也跳跃了一下。
我刚从一次笔会上获得了一部MP3,每天骑车上下班时,耳朵上就结满了音符的小果子。我不知自己是不是有意作秀,每当快与火车相遇时,就换上《我的太阳》,当火车从楼房后或江边路基上的绿树丛中冲出,音乐也正值高潮。这时火车的隐喻功能会得到加强,但我还不至于在上班的车流里停下来仰望。火车远去后,我又开始学唱刚从电脑上下载的新歌,以备某次去歌厅所需。
火车每天从我头顶煽情地驶过,而我的反应不过如此,这在四五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
曾经有一些日子,从头顶驶过的火车上忽然载满了坦克和自行火炮,我们的眼球在现实生活里很少受到如此大面积的迷彩色的刺激,许多人都在立交桥下驻足仰望,我也不能例外。那个时刻,火车这个词庄严地升华了。可是后来电视上的《新闻联播》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驶过头顶的又只剩下红色、蓝色或是绿色的客运列车。
我的情绪又变成静止的,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上午9点左右稍稍波动一下。
不好预料,要过多久,火车才能在我的头顶恢复它已经破绽百出的隐喻功能。
那些年月,火车被广泛文艺化,它的隐喻,满足想象空间,满足诗意要求,满足自我陶醉……但在本文中,这些都被作者打碎了。火车回到了喧嚣、拉杂、琐碎的现实,火车仅仅是一个庞大的钢铁器械,并不能振奋作者日益困倦慵懒的精神——哪怕有过短暂的刺激,作者的情绪也仅仅是“波动”,而不能被“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