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月光逃跑的少年
2016-06-01顾青安
○顾青安
披着月光逃跑的少年
○顾青安
1
乔山正在密谋一件大事,是的,他即将要进行一次披星戴月翻山越岭的逃跑。为了实行这次逃跑计划,他已经做了非常缜密的安排。
至于早上走还是晚上走,他还没有想好。他努力地告诉自己,离逃跑日期越近,他越要冷静,计划一定要缜密,否则他随时可能会被抓回来,那样的话,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课外活动的时候,他站在一班教室门口喊宋年年出来。
“干吗?”宋年年手里捧着英语课本狐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乔山。
乔山咬了咬嘴唇,看着宋年年略带防备的眼睛,他只觉得心口的酸意止不住地上涌。
“一会儿放学,你回家后去我家跟我妈说下,就说老师留我抄数学题,我就不回去吃饭了。”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噢。”宋年年脸上的狐疑瞬间消失了,转眼间她忽地扑哧一笑,“我说乔大头,你不会又抄作业被老师发现了吧?”
宋年年从小到大都没完整地喊过乔山这个名字,她一直叫他乔大头。尽管她和乔山一前一后出生,两家又只隔着一道巷子,父母一辈还是世交好友,他俩还是一路从小到大的同学,要是说起来,这缘分简直比铁打的板凳还要坚硬!
但宋年年就是不喜欢跟乔山一起玩儿,就算乔山小时候经常像跟屁虫一样吊着两串亮晶晶的鼻涕欢天喜地地跟在她身后,宋年年也会嫌恶地扭头看一眼身后那颗大脑袋,然后飞快地跑开。
宋年年这十几年的处事交友准则就是:不跟智商低的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她能一直以第一名的身份笑傲群雄,这显然跟她这强大的交友理论是撇不开的!
很遗憾,乔山的那点智商,在她眼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理所当然的,她主动将这个童年时唯一的玩伴划在了非好友那一类。
感受到宋年年眼里不自觉飘出的一丝嘲讽,乔山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宋年年朝他敷衍似的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回走。
2
对于乔山被罚抄这种事,她已经司空见惯了。两年前,她和乔山同时进入一中读书,不过她宋年年的名字排在录取榜的第一位,而乔山则排在最后一位!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不相信以乔山的学习水平他可以考到一中来跟她一起读书,这样的结果甚至一度让她觉得屈辱,天才宋年年,骄傲的宋年年,当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为什么呢?因为乔山刚一出生就智力低下,智商远远不及同龄人。别的孩子三四岁都已经开始背唐诗了,乔山才开始说话。而且这个傻孩子,见人就笑,咯咯地笑、咧开嘴笑、毫无防备地笑。倘若有陌生人在路上遇到乔山,只消看一眼这样的笑容,便会在心里默默地感叹:唉,原来是个傻子!
傻傻的乔山是不受乔家人待见的。乔山的爸爸妈妈借儿子有智力问题要生二胎(当时还没全面实施二孩政策),可乔山妈妈后来却一直没有再怀上孩子,怕乔家绝后的他们便只得不抱希望地养个傻儿子。
宋年年从小就知道,傻子乔山在家里是没有得到一点宠爱的——每次当宋年年看见乔山妈妈那张因为过度愤怒而日渐扭曲的脸时,乔母总是对着乔山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着。
“滚,滚出去!”那女人使劲将乔山一把推倒在地,冷漠得如同掀翻一张无关紧要的桌子一样。
乔母总说:“够了……够了……乔山,你真的应该去死。”
她不止一次这么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
但乔山却像丝毫没有听见母亲的咒骂似的,一骨碌迅速爬起来,跑到院子外面继续傻笑。
傻子乔山标志性的笑容,再配上那颗硕大的脑袋,假如再加上那奶声奶气的喊声——“年年姐……年年姐姐……”,便足以让宋年年惊惧得瞬间就落荒而逃。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语重心长地教诲宋年年:“年年啊,你乔山弟弟是个可怜的娃,你在学校要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受欺负,知道吗?”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宋年年都会一阵无语,显然她对父母这种从小给她灌输正义感的行为产生了浓浓的厌恶!
所以,傻子乔山在学校受欺负时,宋年年每次都会冷眼旁观,站在一旁看戏。某天有人跑过来给她报信说:“年年,乔山又在教学楼后面被人打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吧……”宋年年听到这里大怒,心想傻子乔山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她总算动了身子,喝退了那些看热闹的男生,走到鼻青脸肿却还一脸傻笑的乔山面前,大声警告道:“乔大头,以后你要是再敢喊我的名字,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说完她便气冲冲地走了。
其实,宋年年是真的愤怒,在她看来,像乔山这样爹不疼娘不爱又招人嫌的人,凭什么就那样笑啊笑的。
那笑声简直没完没了,让宋年年觉得颇为烦躁。
傻子乔山晃着大脑袋,看着宋年年离去的背影,难过得快要哭了出来。
由此,宋年年跟乔山相见成仇的情况便一直持续到了初二的某一天。那一天,学校出了一件大事——人人争口相传,低调的乔山其实是个天才,事实上他比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宋年年还要聪明!
听到传言的宋年年只是将埋在历史课本里的头微微抬了一下,然后不置可否地一笑。
倘若真有这种只消一步便可以由蠢材转变为天才的事,那这个世界还要那些既聪明又努力的人干什么?
她宋年年永远只相信成功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所谓的天才也只不过是比普通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才形成的!
不过她却不知,她这回是真想错了,不到两天,关于天才乔山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消息的人说得也是眉飞色舞、有板有眼、神乎其神的。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据说上周期中考试的时候,由于是各年级混合交叉考试,老师发试卷的时候,说初三的同学现在举手,然后其实还是初二的乔山便傻呵呵地举了手,于是他领到了一张初三的数学试卷。本来这事情刚开始是个笑话,毕竟傻子乔山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不足为奇的,但结局却让一堆当时笑破肚子的人大跌眼镜!
乔山做的那张试卷,得了满分!要知道,整个初三还没有一个人拿到满分。
之前当阅卷老师看见那张字迹工整、思路清晰、解法新颖的考卷时,当场眼睛就放光了,但当他笑呵呵地拆开封条,看见乔山的名字后,阅卷老师顿时就傻了眼。于是,数学天才乔山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
再看那个依旧傻笑的大脑袋时,众人全都啧啧称奇,感慨天才果然不走寻常路!
而宋年年呢,在第一时间确定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后,她跑到乔山面前,第一次认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个脑袋大到有些怪异的邻居,然后用怪异的腔调问道:“那张卷子真是你做的?”
“嘿嘿……”乔山没有回答,依旧傻笑。
“好吧,我承认,你现在可以当我的朋友了。”宋年年双眼毫无焦距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用毫无感情又干涩的音调说道。
乔山显然没意识到宋年年这句话里的深意,也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他依旧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宋年年转身走的时候,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朝兀自发呆的乔山问道:“你不是傻子吧!”
毕竟那样的天赋,怎可能是一朝一夕练就的呢?也许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傻,他只是有些木讷、迟钝吧?宋年年心里不确定地猜测着,心乱如麻。
乔山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宋年年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着魔了,然后像是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宋年年到底是没有跟乔山做成朋友,不管上一辈两家之间有多深厚的交情,因着那条叫作命运的鸿沟,她和乔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看似拥有相同的起点,其实在乔山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如果没有那次所谓的满分事件,恐怕这一生宋年年都不愿意正眼去瞧乔山一眼,由此看来,世事浅薄得连一张白纸都不如!
乔山的天赋跟他眼里有时闪过的睿智与聪慧一般,只是昙花一现。不到两年,他便又归于平凡,一切与往昔竟是没有丝毫不同。他本人是没有什么失望或者悲哀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悲哀的是乔山的爸爸妈妈,还有宋年年。
乔山生下来本应该受到唾弃,毕竟一个痴傻的孩子很有可能得不到父母的疼爱而被遗弃。但乔山幸运地处在一种令他父母很尴尬的境地,说他傻,他偏偏有时又极富灵性,很讨亲朋好友喜欢;说他不傻吧,他却跟同龄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13岁以前,乔山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微笑或者沉默。
这孩子像是永远都不会反抗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他从来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许在乔山的思维里,那样明亮的笑容是通往这个世界唯一的路径吧!
在乔山决定出走的前一个周末,宋年年父母带着宋年年来乔家聚餐。酒足饭饱,人心卸下防备之后,窝在沙发一角的乔父突然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晃晃悠悠地走向宋家父母。“这杯酒,宋哥、嫂子,我敬你们。”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像是怎么都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似的,悲愤地说道,“我敬你们,你们生了一个好女儿!”
宋年年忽然抬头,条件反射般看向那个兀自痛哭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这么多年,看似风平浪静、和和睦睦的家庭背后,竟然藏着这么深的怨恨和不甘!
乔山依旧双手抱臂蹲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茫然地盯着晃来晃去的电视屏幕。宋年年看着他无助瘦弱的身躯,突然有些心疼起来。因为在无人注意的暗淡角落,她分明看到一直静坐的乔山流出了眼泪!
其实在之前那次满分事件结束后,乔山就分明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比如前几天他竟然收到了妈妈亲手给他煮的两个鸡蛋,而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切多么奇妙而美好啊,但突然发生的一切让乔山受宠若惊。他隐约地意识到,自从期中考试后,一向冷漠的父母竟然开始慢慢关注起他来。于是从那一刻起,他心里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情感。他想要做点什么,来守护这点内心生发的幸福感!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乔山的天赋持续不到两年,在被一中以数学天才的名义招进后,乔山在初中所表现出的那些惊人的才华全都如烟花般消失殆尽,他甚至再也算不出一道题,他脑袋里那些耀眼的灵光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平凡的乔山。
于是,发现了真相的宋年年主动地远离了他。毕竟,没有了天才光环的乔山,是没有资格做宋年年的朋友的。
而他的父母在最初的震惊和懊恼过后,竟然开始愤怒,愤怒这个孩子给了他们希望后却又将他们推向了绝望!
从那以后,乔山便不会笑了。
他失去了从出生起就挂在脸上的、那样纯真无邪的笑容。
他学会了悲伤。
悲伤这两个字终于有一天让他想要谋划一场逃离。
3
“年年……”宋年年听得乔山在她身后喊道。
她转过身,少年眉眼间堆着数不清散不尽的忧愁。
“怎么?”她问道。
“我不是。”乔山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什么啊,莫名奇妙,我去背书了。”宋年年努力抹去心中那一丝极淡的不安,故作轻松地嘟囔了一声,然后转身回了教室。
站在她身后的乔山,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我不是傻子啊!一直都不是!”乔山很镇静地说道。
下午5点50分,离下课还有最后10分钟。乔山将抽屉里的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好,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书包里该带的东西,一样不少,他总算放下心来。
下午6点整,下课铃声准时响起,同学们纷纷直起身来,三三两两吵吵嚷嚷地往教室外面走去。乔山蓦地抬起头,看见远山上漏下来的夕阳从窗户外照射进来,教室里金黄一片,如身处梦境。
乔山背着包从校门口走出去的时候,骑着脚踏车的宋年年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一闪而过,一声“乔大头!”还没喊出口,那人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不是说要抄题吗?”宋年年嘟着嘴咕哝了一句。
停车的时候,刚好看到乔山的妈妈出来扔垃圾,她急忙喊道:“阿姨,乔山在学校做题,说是不回来吃饭了。”话一出口,宋年年突然想到他背着书包离去的身影,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有些怪异。
对面的女人闻言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宋年年一人还在努力地回想着今天乔山一系列怪异的举动。
想了好久,还是没有想出个中缘由。
“他不会离家出走了吧!”蓦地,宋年年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哪有胆子跑呢……”
“跑了也没人找吧……”
她撇了撇嘴,索性不再想了。屋子里妈妈已经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肉,看着她推门进来,正在微笑着朝她招手。
4
当乔山扭过头看着身后那扇涌出无数身影的大铁门时,他突然想起那夜父亲痛哭的双眼,便是从那一刻起,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乔山终于失去了他与生俱来的那种感知快乐的能力。
少年第一次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感觉身后的嘲讽谩骂、奚落失望、伤心泪水都飞快地消逝了。
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耳边没有了同学们朗朗的背书声,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他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山顶上卧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遥远的山下灯火辉煌,微风吹来,不远处的树林里落叶沙沙作响,一切寂静迷人。
慢慢地,沿着一段平坦的山路,他开始剧烈地奔跑起来。
他一跑,山顶上那轮忧伤的月亮,便调皮地跟在他身后。
他猛烈地跑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忧愁,忘记了恐惧。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抖动着、叫嚣着,似是要从他羸弱的身躯里冲出来一样。于是,他终于满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