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他的火车
2016-06-01江子
○江子
一个人和他的火车
○江子
他经常在星期五下午,背上一个绿色的旅行包,急匆匆地穿过城市广场,登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可能是因为他背上的绿色行囊,他像一个未穿制服的邮差。是的,他正在把自己当作邮件通过火车邮寄到他的妻子和女儿身边。——一年前,他突然厌倦了过去的生活,出人意料地放弃了在家乡多年的经营和在行政部门的浩荡前程,只身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离家乡几百里远的省城南昌,做了一家文学杂志社的编辑,专心致志地在一张书桌前实现他从童年就开始发芽且久放不下的作家梦。这样一来,他便陷入了似乎永无止境的旅途中。
这是一个像《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似的人物,一个患有幻想症的人,一个在人群中不可捉摸的带有梦游气质的人,一个爱和生活较劲的另类分子。这种人和现实之间总是有着一定程度的紧张关系,或多或少要在生活中吃上一些苦头。比如,他为了写作来到省城,却不得不与仍在故乡吉水工作的妻子和尚读幼儿园的女儿分居两地。——耽于梦想而又难舍亲情,他不得不经常在省城与故乡之间来回奔波。在做一个梦想家的同时,他不得不做一个漫游者。
通常他会在星期五的下午回到吉水,星期一上午折返南昌。在南昌和吉水之间,在梦和现实之间,他总是通过这样的一列火车往返——下午3点19分从南昌开出,上午返昌时于8点整从吉水出发。这样一列火车,对这个暂时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可谓宿命和缘分。
这是一列行将退役的老得要掉牙的火车。墨绿色的车皮布满了斑斑锈迹,就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脸上的斑点。而它的车厢内,情况似乎显得更加糟糕。头上的电扇即使在夏天也不肯转动,卫生间竟关不上门,破皮的座椅上时常有离去的乘客留下的葵花子壳、水渍,探进车厢的阳光显得脚步犹疑,像是照进一栋乡间百年老宅,灰尘在阳光里飞舞,车上也没广播,也不报站。车上的乘务员也总是一副呵欠连天的样子,一身挺括的乘警服也总是穿得歪歪扭扭,甚至偶尔敬个礼也是那么松松垮垮。他们的神态更像哪户人家的姑父表姨、近邻远亲,冷漠中透着亲情,亲切中又有那么一点不耐烦。不必埋怨他们的态度,因为这是一列仅供省内行驶的火车,一列全程220余公里却要行驶4个小时的慢脾气火车。一路上,它总是处于不断停靠之中。它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行驶的样子让人不免为它担心:有一天它是否会突然脱轨而去,就像某个乡村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头那样,贴着墙根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
然而他喜欢上了这列老爷车,喜欢它缓慢的速度,喜欢车外可称得上辽阔的旷野,喜欢它在旅途上的梦游气质。他甚至喜欢上了他在火车上的生活,渐渐耽迷于此——只要一坐上这列火车,他便陷入对世界的遐想之中。他有时甚至会分不清省城南昌和故乡吉水,哪个更像他的梦境,哪个离他的现实更近一些。又或许,吉水和南昌都是他生活的现实,而火车更像他的梦境。
通常他来到火车站候车室,手里攥着刚刚在临时售票窗口买下的火车票——一张前往他梦想之城的通行证。火车票十分便宜,只要15元钱,这也许就是许多人爱乘坐这列火车的原因。候车室里,孤单的他像是一个旅途中的幽灵,夹在人群中间。进了车厢后他会安静地坐下来,打开《读者》《明星周刊》之类的休闲杂志(有时候是博尔赫斯或加缪的小说集),表情冷漠,内心却等待着冥冥之中的偶遇,前生安排的机缘。是的,每一次乘车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等待。在车厢内,他的耳边乡音不断,那熟悉的乡音正可温暖他的心脾,并让他在旅途中些许焦虑的心情得到缓解。他可能此行一无所获,也可能和车上许多人或者其中一个相遇,并且构成他一生中具有巨大意义的事件。这是一场不可知的充满悬念的旅行,每一次遭遇都有可能是冥冥中的操持,都可能呈现出时间的本相和生命存在的本质。这也许是他迷恋火车上的生活的主要原因。
他在若干次的乘坐中曾经有过一些际遇,这里略作陈述。
他记得他曾经与一个农民相对而坐。怎么和农民搭上话的,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那个农民主动和他搭讪的。显然那个农民(下面简称为A)很有些交际才能。A是村里的一名小组长。A说自己会养一些鸡鸭,在村委会的那点工资全当搞副业。A说当农民很苦,真的很苦……说到这里,A加重了语气。A的乡音很重,说话有些不得要领,显得啰唆。A对乘坐火车的新鲜好奇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到后来,A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A从他刚才与别人不经意的交谈中了解到他在南昌工作。显然这是A搭讪的最终目的。“我儿子的名片,前不久,他从部队退伍,没有工作,为让他有个好前途,家里把积蓄全拿了出来,给他买了辆车,在南昌跑出租。以后你要用车就打电话给他,照顾照顾生意,同一个地方的人嘛。”说这些话时,A显得更不利索了,甚至有些难为情,生怕他当面拒绝。他记得他当时心里很酸。他转过头,当时正值秋天,窗口外的旷野里稻子黄得让人觉得酸楚……
有时候他会挑一个长相不俗的年轻女子旁边的座位坐下来。他想让旅途尽量轻松和有趣一些,但有时他却让别人怀疑另有企图而遭受白眼。比如有一次他帮一个自称是师大英语系的女生提着沉重的行李上车后与她搭讪,那女生说父母对她从小管得很严,屡屡告诫她要在火车上小心坏人。但很多次他与别人聊得很投机,有的甚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有一次他捧着一个妙龄女孩随身带着的一本《少女生活手册》,用夸张的语气念着其中的情书范例,直至把女孩逗得哈哈大笑,笑使得她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的牙齿,使她的美大打折扣,这让他沮丧之余心怀怜悯,觉得逗她开心是件很龌龊的事情。有一次他让一个女孩猜他的职业,她开始猜他是大学老师,后来猜是机关干部、企业策划、电视台记者,因为他和车上的一个乘务员打招呼——那是因为他常坐车的缘故,她竟然猜他是铁路上的!交谈在这时有了喜剧的意味。直到下车,女孩还没有猜出来,他也没有告诉她,好像他的职业让他羞于启齿。因为这,女孩下车的表情让他有种她对他依依不舍的错觉。有一次有个女孩主动告诉她大学毕业后在南昌求职的事。“一个下雪天,我在那家公司的人事部主任家门口等他,直等到了深夜一点。那雪一直在下,铺天盖地,下了一夜……直到感动了主任。也‘感动’了我——第二天,我感冒了,冻坏了。”她给了他名片,可他从没联系过。
他还遇见过一个打工青年(下面简称为B)。B脸上与年龄不相称的孤寂和忧伤打动了他。他主动与B搭讪,知道B在温州打工多年,家里给他介绍了个对象,现在回家相亲,如果中意了就和她一起出来工作。B说起打工的苦恼:“再好都是别人的城市。我们都是外来人。工资倒给得不少,再说我们都是熟练工,为厂子卖了几年命的。但挣的钱大部分都花掉了。资金没有积累,老家的关系又都荒废掉了。回家也像个外来人……打工吃的是青春饭,年纪大了谁要你……回来发展是很困难的。”“大部分打工仔都觉得没有出路。”后来有一次,他在返程火车上又看见了B,B和很多人在座位上打牌,高声谈笑,全不像上次的孤寂与忧心忡忡。他几次想上去和B打个招呼,但想想还是算了。只是不知道B回家相亲怎么样了,如果男女双方中意,这次B是否带她出来?
人,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乘务员、农民A、师大英语系女生、妙龄女孩、青年B……分散的来路、零散的记忆、松散的情绪,在火车车厢里打结。与前两篇的情感基调不同,这个结是有梦想、有温度,并且积极、有悲悯的。作者是亲历者,却用第三人称来将自己变身为旁观者,这样的角度,更利于描述遇见过程中的众生相,更利于表现自己对外部世界的复杂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