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窝子
2016-06-01李子胜
⊙ 文 / 李子胜
⊙ 祁 媛・白日梦3
⊙ 祁 媛・白日梦4
滩窝子
⊙ 文 / 李子胜
一
他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来到海边的滩窝子时,黑夜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起来,远离城市斑斓灯火的滩窝子,已经淹没在黑暗深处了。
今天是他一个人在滩窝子值夜班,那哥仨估计又忙着挣外快去了。老大肯定蓬头垢面地立在菜市场内,卖那些像他一样没精打采的蔬菜;老二估计开着他的电三轮急匆匆地送快递呢;老三也许又逮着了一个大客户,在黑夜的某个明亮处,喝着酒吃着菜,大谈阴阳风水,命理格局。他们三个都忙。他们忙的时候,他就是滩窝子唯一的主人。自从离婚以后,他感觉只有在这滩窝子睡觉心里才能踏实。
在滩窝子上班的四个人,互相不爱称名字,而是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幺。他岁数最小,是老幺。老大老二老三都忙。他喜欢滩窝子,从城区驾驶摩托车到这里,大概半个小时。他的摩托车靠近滩窝子时,院子里的大黑早就兴奋得跳跃起来,就像鸟儿扑棱着翅膀要飞一样。等他推着摩托车来到院门口,它身上的铁链子已经被挣得哗哗响了,大黑因为锁链的纠缠,无法和主人亲热而沮丧地呜咽着。停好摩托车,他抽出钥匙,前大灯的灯柱像在黑夜里淬火的刀坯,瞬间没了亮度。
月光已经洒满院子,他在月光下解开铁链,大黑自由了,在他胯下钻来钻去,用身体蹭他的腿,尾巴像装在摇摆机上的扫把一样,飞快地摇着。他心里潮起了一股温暖,俯下身,摸摸大黑的头,大黑更委屈地呜咽不停。他将院里和屋内的灯都打开,忽然想起给大黑带的晚饭忘在摩托车上了,又走近摩托车,拿出饭盒,将里面的米饭拌鱼汤倒进狗食盆子里,大黑哼哼唧唧地大吃大嚼起来。吃吧,黑子,没人和你抢。他对大黑说。
等大黑吃完了,他就拿着手电筒带上它去检查纳潮沟里的那些甩钩。
大黑还是小黑时,它是城里的一条流浪狗。有一次他上早班,刚出楼门口,一只蹲坐在地上的小黑狗差点将他绊了个跟头,他回头和小狗对视了一下,看到一对黑乌乌的小眼睛,不由得心里一动,他对着那眼睛友好地笑了笑。小狗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友善,眨巴一下乌黑的眼睛,就紧跟着他了,他发动了摩托车,它就跟着跑,无论他车速快慢,它都哈着舌头狂奔跟随。他不忍心,就停下车把小狗装进了车筐。就这样,他收养了它,给它起名叫黑子。在滩窝子,他就是大黑的亲人。
他和大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人在朦胧的黑暗里,眼力反而会好些,他将手电筒的光柱在夜幕里扫来扫去,并不照脚下。脚下坚实的盐碱路上有些反射月光的贝壳,凭借这些幽微的闪光,很容易辨别深浅高低。他走到了纳潮沟的闸口,俯下身找到甩钩的插板,攥住渔线,拎了拎,挺沉的,就把渔线捯上岸,果然,有一条筷子长的海鲇鱼咬住了鱼钩。他把十几把甩钩清理完了,把没有鱼食的空鱼钩又上好了鱼食,就捧着十几条鱼往回走。
滩窝子是渤海边盐工晒盐的工区俗名,几间砖房,替他们遮风挡雨,驱寒取暖,滩窝子就是盐工的安乐窝。那些爱好捕鱼的本地人,遭遇恶劣天气时,滩窝子就是他们躲避雷击和雨淋的最好地方,滩窝子的盐工都很慷慨好客,一来二去,捕鱼人和滩窝子的盐工都混成了朋友。
原来,渤海边晒盐的滩窝子有几十个,很多滩窝子都有绰号。比如,有的叫猴子眼儿,有的叫老虎洞,有的叫猫爪子,有的叫大码头。名字起得随意,也许和滩窝子住的主人有关,也许和滩窝子所在的地势形状有关。有趣的是,有个在老虎洞上班的盐工,干脆把在滩窝子边出生的两个儿子的名字分别叫作大虎、二虎。好像到了滩窝子上班,孩子起名就变得省心了。
他工作的滩窝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南岛,当然,这可不是那个天下闻名的海南岛,这个滩窝子在海垱处的水门南边,滩窝子就建在一块隆起的坨地上,因此得名。海南岛周围,是铺着红砖的晒盐池,盐池荷叶一样田田毗邻,很像一片整齐的水稻田。挨着盐池的,是晒海水的沉淀池和蒸发池,每当海水晒成浓浓卤汤时,盐工们就会提起闸板,把浓稠的卤水放入盐池里结晶。
他们平日除了养滩护滩修滩,测测晒盐池的盐度,就是打牌喝酒,捕鱼捞虾。赶上炎夏,他们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在暴雨突降时,给那些四四方方的结晶池苫盖好塑料布。以前苫盖盐池时,需要人工齐心合力拖拽,雨季时,只要赶上阴天,十几号人就在滩窝子守着,要下雨了,就赶紧跑出滩窝子,奔向盐池,合力扯开黑色塑料布把盐池苫盖好,免得雨水稀释卤水。赶上暴雨,苫盖塑料布时,下身浸泡的是暖和的卤水,上身淋的是冰凉的雨水,这种冰火两重天的艰苦体验,也许只属于他们这些“盐驴子”。后来机械化了,苫盖塑料布不用那么多人工了,只需按动电钮,巨大的蝙蝠翅膀一样的黑色塑料布就慢吞吞地把结晶池遮住了。
不知从哪年开始,这个城市决定发展沿海经济,原来很多盐池、海水沉淀池、蒸发池,都被政府征用了,盐区作业面越来越小,这个叫海南岛的滩窝子,就剩下现在的四个人了。城市的飞速发展把制盐业边缘化了,制盐业的萎缩又把盐工们抛向了被社会遗忘的角落。
老大说,他们四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老大有个特点,不叹气不说话。他一张口,总是先“唉——”一声,好像怀着满腔的冤屈。比如:唉——后悔啊,上学时净摸鱼掏鸟了,没本事只能当个盐驴;唉——人家又涨工资了;唉——那些当官的,家里倒垃圾桶里的剩菜,都比我过节吃的好,真想投胎当领导家的狗。他的牢骚就像装在衣兜里,随时可以翻出来。
他只要遇到职务带什么长的,立刻会毕恭毕敬,平时在滩窝子里喝花子酒,他都主动给大家倒酒,说自己这辈子就是倒酒伺候人的命。他嘴馋,每次来上班,先踅摸中午饭有没有好吃的,而且吃啥都没够,吃啥都香得要命。不过他肯吃苦,他下了班就去菜市场卖菜。问他卖菜赚钱吗?他总是那句话:唉——赚个屁钱,还不够摸一下小姐屁股的呢。
老二也是勤快人,他的时间都不浪费,能赚钱的事,他从不放过。摆地摊,蹲马路牙子边等人叫去打零工,或者下海捞鱼虾,很能抓弄钱。可惜,他后来买了辆二手夏利偷着跑出租,一天夜里,被对面汽车的远光灯晃了眼,慌乱中撞了一个横穿马路的醉鬼,赔了人家十几万,把以前辛苦积攒的钱全赔光了。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谁知那个酒鬼出院后继续喝酒,有一次喝得脑出血,家属又讹上他了,非说脑出血是因为那场车祸留下的隐患,一直闹到了单位领导那里。最后处理结果是,老二每月将工资拿出五百元给酒鬼。这事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开始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从此就自认没有发财的命,老老实实开着电三轮送快递了。
你这是命弱不胜财,你家存款就不能超过十万,老三这样总结老二的遭遇。
老三呢,脑子活,苦学两年自学算卦,逐渐在江湖有了名气,生孩子起名,买房看风水,阴宅看财位,开张的店铺择吉日,汽车牌照选号码……他样样都行。
几年前老三和朋友去山里玩,住在当地朋友家,那朋友的老父亲精通卜易之术,当时老三还对算卦嗤之以鼻。当晚,他请老人给他占卜一下财运,老人看看他,呵呵笑了,说,你家今天有东西升值了。老三纳闷半天,也想不出来家里有什么值钱东西能突然升值了,就给老婆打电话询问,老婆说,没错!今天咱家买的股票涨停啦。要离开山村时,老三很好奇,又恳求老人再给他算一卦,老人想了想说,唉,今天你家有东西贬值了。回家路上他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说,是啊,咱家的股票,今天开盘就跌停了。从此老三就下决心研究占卜,拜了老人做师傅,跟着苦学起来。
我就是干这个的命,躲都躲不开。老三说。
老三是一举成名的。这其中有个故事。有一个天津卫老板想求一卦,问问重要的事。朋友带老三去一个小酒馆见老板。进了包房,老板随手就把手包放在靠门口的桌上,朋友见了,把老板向包房里面推让,说您坐上座。老板坐了上座,手包还在原来位置。老三见状,开口说,我现在就可以给您算了,您是因为别人欠债不还才找我,对吧?老板愣了,瞅着老三的朋友说,哥们儿,我都没告诉你我算吗事,真神了。然后面向老三,很虔诚地说,大师,您给我好好算算,这钱能要回来吗?老三说,能,但是钱要回来时,您会破点小财,而且我可以告诉您,对方大概欠了您八十万左右。老板惊诧得眼珠子差点掉碗里,连忙说,大师你太神了,真是欠我七十九万八,一年了,就是要不回来。这钱要是要回来了,我必有重谢。
过了半个月,那个老板给老三打来电话说,大师,好事啊,钱要回来了,给了七十九万,抹了八千。您能告诉我怎么算出来的吗?老三说,那天吃饭,您手包放在包房门口后,您却坐在了别的位置,手包和您分开了,手包代表财,也就是财和您分开了,暗示别人借您的钱,但是咱们吃完饭手包还会拿到您手里,所以我判断钱肯定会要回来,因为吃饭肯定您埋单,所以钱要回来时,要破点小财。老板问,那八十万左右怎么知道的?老三说,您记得吗,那天您穿了件黑色阿玛尼T恤,上面有些白点,黑色在易学里对应的是坤卦,坤的数理就是八,您是大老板,不可能为八万外债犯愁,八百万又太多了,所以我判断是八十万左右。
这个老板撂下电话就开车来找老三,问了点和情人的事,看看眼下这个情人能不能旺夫,临走时塞给老三一万块钱。类似的故事老三可以讲一箩筐。
后来老三就电话不断,甚至场领导有事都偷偷找他。老三曾经喝醉后对老幺说,不如你也学学吧,学会了,就有人求你了,混吃混喝,活着多有面子。但是老幺拿起老三给的《周易》,什么天干地支,五行生克,看一会儿他就又困又迷糊,怎么也看不进去。
有时候,老三赚了钱高兴了,会买一些吃食在滩窝子露露面,请哥几个解解馋,和他们吹吹牛,然后又消失好些日子。他好像把单位领导都用小恩小惠俘虏了,他不上班照样拿工资。老三就成了他们眼里的大能人。
因为老大老二老三业余时间都有赚钱的事要做,所以多数的夜班任务就落在了他身上。老大老二都怕他也想出去赚钱,就尽量给他点小甜头。老大有时给他带几个咧了嘴儿的西红柿,几根大脑袋小细脖子的蔫黄瓜,一把垂头丧气的小白菜。老二有时会从没封包的快递里拿点吃食带给他,比如几只干虾,一把大红枣,几个核桃;后来老三也不再劝他学习算卦了,劝他要坚守滩窝子,说只要他坚守滩窝子,就永远给他免费算卦。
对比他们仨,他觉得自己确实很笨,只会上班,只会守着滩窝子,守着那腥咸的海风,还有海风下睡在盐池里悄悄结晶的海盐,因为在别的环境里他就压抑焦躁,等回到滩窝子心里就立马变得舒坦起来。
他小时候,被父母骂了,就喜欢躲在芦苇垛里。家里每年都要在冬天割很多芦苇,芦苇堆成屋顶高的垛,可以烧一年。他喜欢在芦苇垛里掏个窝,不开心时就把自己藏进去。夏天芦苇垛小了,藏不住身子了,他就喜欢把自己泡在盐沟里,他的手从来不闲着,他熟悉水下的海鲇鱼窝,一个猛子下去,就能把滑溜溜的海鲇鱼从鱼窝里掏出来,车把式挥动马鞭子一样,一扬手,把鱼甩上堤埝。
你从小就是被盐腌制了,长大了就忒卤了。老大老二这么给他下的结论。
你就是鱼鹰子的命。老三说。
有这种命吗?他问。
老三说,有你就有了。
卤就卤吧,他觉得自己确实很卤,不仅身上冒卤气,脑子也慢;做个鱼鹰子没啥不好,在滩窝子捕鱼时,什么烦心事都变小了。
五月初的海风还是带着暖和气儿的。滩窝子里已经不是很冷,他在灯光下把那十几条海鲇鱼开膛破肚,炖进铁锅里。鱼香让大黑很兴奋,时不时用乌黑的圆眼睛瞅他。满屋的鱼香很快顺着门窗缝隙溜出去,融进了海风轻抚的辽阔黑夜里。
他打开盛白酒的大酒桶时,发现酒桶满满的,估计又是大虎的女人给灌满的。大虎的虾池就在他们滩窝子旁边,只隔了一跨步宽的堤埝。大虎女人平时有事就来喊他们帮忙,这女人心眼不错,总给他们买白酒。
他斟满一海碗酒,碗到嘴边,又放下了,面对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鱼,那些被压制着的心事好像被这热气和香味唤醒了,翻腾着冒出来,在眼前缭绕。
他和老婆离婚后,仍然住在一起。因为他们只有一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就这,也还是父母用一辈子积蓄给他买的婚房。离婚的事他不敢告诉父母,怕老人惦记,所以他只好和老婆继续住一起。作为夫妻住在一起,顶多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可离婚后,不仅要用双耳继续承受这唠叨的折磨,还得每天面临着违法犯罪的危险。——一个活蹦乱跳的干体力活儿的大男人,守着一个曾经轻车熟路的前妻,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违法乱纪。所以他晚饭后喝完酒,陷入恍惚状态时,老婆就会警告他,躲我远点,我家和110有亲戚。
其他季节好说,到了夏天,他和老婆穿衣都不避讳,好像故意惩罚他,她总是不戴胸罩,只穿一个吊带,丰硕的身子在他面前晃悠过来晃悠过去。有时候他的眼光难以控制,赤裸裸黏在她裸露之处,她发觉了,就会借题发挥,说,瞧瞧哟,就你那点出息,看啥看,以后不许白看。他赶紧别过头去,老婆又会嘲讽他,老慢,熊样!他马上额头冒汗,手足无措。他被老婆喊成“老慢”,是因为她觉得他脑子比木头人还慢。他曾经提出搬出去住,老婆不同意,说就你每月那两千块钱死工资,你租得起房子吗?老婆的霸道让他有点恼火,说咱们都离婚了,正经八百的离婚夫妻,你凭啥管我?老婆此时就会大哭小叫,骂自己当初瞎了眼,看上了他这么个一身汗渍盐碱的盐工。老娘的青春都是咸味儿的,都毁你手里了,你想搬出去,没门,真想搬出去,孩子的抚养费你每月再加五百。
提到孩子,他心里无限悲凉。孩子读小学后,老婆说他文化浅,就把孩子寄养到孩子舅舅家去了,孩子的舅舅舅母都是老师,但是婚后一直没孩子,很乐意帮他们照顾教育这个外甥,这样寄养的结果是,几年后孩子和他不亲了,每年只有假期里可以见孩子几面。为了孩子前途,这事他也忍了。
⊙ 祁 媛・白日梦3
他真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离婚了还要黏着他。他把这事告诉老三。老三瞅瞅他,说,老幺,你身上有啥拿着你老婆呢,她肯定有舍不得你的地方,你们俩的命理有点口舌,一起过日子就是吵闹夫妻,她克你,你降不住她,她是你命中的腾蛇,得缠你她才舒服。
她舍不得我,当初为啥非要和我闹离婚?他问。
谁知道,女人啊,女人心里咋想的,和嘴里说出来的都反着。老三说。
有一次,他抵抗不住老婆热烈火辣的邀请,和她亲热了一次,草草完事后,他突然想起他们已经离婚了,就紧张地问,你不会去派出所报案吧?老婆斜了他一眼,说,德行。又说,这是婚内他拖欠她的,不违法。他觍着脸得寸进尺地问,我究竟拖欠了多少?她说,你管呢,我掌握就行了,啥时候想让你还,就通知你。
这个古怪的娘们儿,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很多事想不明白时,他就不去想了。他喜欢上了滩窝子,这里没啥人可接触,很少给同事们的红白喜事随份子,每月手机费都不超过十块钱,日子过得真是平静安宁。
一碗酒下肚,踏踏实实睡了一觉,起来时,阳光亮堂得刺眼,涨潮的海浪声已经闷重地响起。他拎着闸门的铁摇把,走向海垱,那里,水门一堵墙一样矗立着,朝霞把奔涌的海浪染成了鳞片样的亮色。远处,潮水漫天高耸,影影绰绰几只渔船时隐时现,被推在最前面的海浪高高跃起,撞击在海垱的礁石上,撞碎在湿漉漉的闸板上。闸板上寄生的千层蛤被洗刷得很干净。这些小千层蛤,来自于海水里流浪的种子,海水把它们带到哪里,它们就长在哪里。这些吸附在水门的小精灵,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海水涨潮时,它们就拼命吞咽海水,大吃大嚼,海水退下,它们就被阳光包裹着,只好闭紧嘴巴睡去,等着海水重新拍醒它们。因为一直过着如此半饥半饱的生活,它们长不大,也长不肥。
他把摇把儿套进闸栓,摇把儿与闸栓笨重地咬合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摇把儿把闸栓从这头吞进去,从另外一端吐出来,高大的闸门突然颤动了一下身子,开始缓缓爬升了。闸门这边,海水挤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在空荡荡的纳潮沟里奔涌向前。大水门提起来了,他就返身循着纳潮沟往回走,那堤埝上一个个小闸板被提起来,海水就像生长的枝丫一样,他在高高的堤埝上俯瞰下去,海水一会儿就长成了一棵冬日里的大树的图案。
他看着活力十足的海水,心情很好。他知道,暮春的海水里夹带着很多鱼卵,这些鱼卵,很快就暴开卵壳,在大大小小的蒸发池子里慢慢长肥。秋后,蒸发池子里的海鲇鱼、梭鱼、刺鱼、白虾,都比生长在海里的同类肥美。他对这些池子里的鱼虾,有种痴狂的迷恋,特别是梭鱼、刺鱼,它们到了秋后,一肚子油,他记得小时候,家里人就爱将这种刺鱼馇一锅,凉凉后,把凝在表层的鱼油撇出来慢慢用,可以省下好些买油的钱呢。
远处,一个红色的身影像忽闪的火苗一样向他漂移过来了,他知道,这是大虎的女人来了,这个女人总是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抹得跟要登台演出一样。
幺哥,开闸放水啊。大虎女人远远地和他搭讪。
嗯哪,他高声应着,你家虾池的闸板我都提起来了,今天可劲儿给你家虾池拉水吧。
女人走近了,他看到她化着浓妆的脸蛋被海风吹得很红。女人不难看,属于丰满艳俗、适合大众口味的那种,她说话大嗓门,办事也敞亮。她总是把嘴唇抹得血红,张嘴说话时,两片红嘴唇翕动,总让他想起电影里淌血的伤口。女人笑着说,今天虾池放苗,你过来帮忙吧,中午就在我们窝铺里吃吧。然后低头看看堤埝下滚滚涌过的海水,说,今天水好。然后转眼看着他,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忙。
女人走时,他盯着她的摆臀拧腰的背影,女人似乎感觉到他眼睛趴在她身上,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他一笑,然后挺直腰身继续行走。目光相接时,他好像被刺探到了心事的少年,脸火辣辣热了一下。刚才女人说让他帮忙时,他的心也这么火辣辣地热了一下。
女人的哥哥是水产局头头儿,靠这个关系,他们承包了虾池。前几年创业时,大虎还总在虾池边守着,养虾赚钱了,他们又干起了孵化厂,不光育虾苗,还孵化多宝鱼和鳎目鱼;每年卖苗都能赚几百万不说,还能拿到国家养殖补贴。大虎厂子越来越大,桑塔纳换成了奥迪,他总出门去南方,说是在海南又建了个养殖场。在决定投资时,大虎还找老三给占卜了一卦,然后带着老三去了南方考察,后来大虎就总在外面漂着,女人就慢慢从幕后走到了前台,孵化厂与虾池的事,全由女人一人支应。
在潮水涨满后,老二上班来了。他嘱咐老二落潮时别忘记落下水门的闸板。交代完了,他离开滩窝子,去了孵化厂。
他和孵化厂的工人们一起把孵化池里的虾苗装进保鲜袋,打上氧气,码放在车里,这些鼓鼓囊囊的保鲜袋,很像一个个猪尿脬,也像把鱼开膛后掏出的鱼鳔。
他们开动装满保鲜袋的车来到虾池,先不着急放虾苗,而是有一通隆重的仪式,洒酒,念叨好话。对着虾池祷告路过的四大家仙保佑保佑,然后放鞭炮。
他和几个工人穿好防水的胶皮衩裤,在冰冷的水中推着装满虾苗的小船,开始在广阔的虾池里播种。保鲜袋被撕开,里面那些玲珑剔透的小东西瞬间就游走了。撒苗后,整个虾池就变得娇气了,需要精心护理,随时注意池水边有没有死虾;死虾多了,还要补苗。运气好的话,过了伏天,只要虾不害病,虾池不翻坑,它们就会长到一拃长,就能卖个好价钱。
忙了两天,撒完了虾苗,女人塞给他一沓红票子,他从里面只抽出了两张,余下的又塞给了女人。每次女人找他帮忙,每天他只收一张票,多了从来不要。女人还是坚持把钱又擩给他,推让之间,他失手了,一把摸到了女人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有些软,有些黏,沁满了汗水。女人忽然不和他推让了,把钱捏在手里,说,你看你们滩窝子旁边那个卤虫池子,荒了两年了,你偷着往里面放点海水,悄悄撒点苗吧;今年不少人都不敢养虾了,我这孵化的虾苗卖不动,剩了不少,我给你十万尾虾苗,等秋后虾养成了赚了钱,你再给我虾苗钱,赔了算我的,卤虫池子不用喂啥食儿,省心。
女人说的那个卤虫池子有几十亩水面,原来也是养虾池,十几年了,所有承包这个虾池的,没有不赔得毛干爪净的。后来承包人请老三给算卦,老三说这个池子占在了破财位置,谁碰谁倒霉。承包人一听,干脆也不投苗了,池子就荒了,池子就成了自生自灭的蒸发池,水的咸度高了,生了很多锈红色的卤虫和绿汪汪的扎扎毛;偶尔有钓鱼的在这个汪子里钓鱼,钓上来的鱼也是又黑又瘦,味道也差,渐渐连钓鱼的闲人也不来了。
二
他喜欢在夏天的夜里竖起耳朵屏气聆听四野,搜寻漆黑的天空里躲藏的雷声。而那雷声总是跟他捉迷藏,躲藏在褶褶皱皱层层叠叠的云层里,他侧耳细听时,它们就碎碎地滚过枕畔,用力寻找时,它们又不知散落在哪里了。他喜欢闷重的雷声,不高不低的,花朵一样缓缓绽开,轰隆,轰隆轰隆,像安了车轮,在沉重地滚动。他不喜欢那种炸雷,香甜的梦里,突然在头顶爆炸,每次他的心都会和雷声共振,扑通扑通慌好一阵儿,因为那种雷声,是咔咔地炸裂,好像要劈开、撕开什么。而这种雷之前,一定是张牙舞爪神出鬼没的闪电。
但是,除了头顶上时不时滚过的雷声制造出一些热闹之外,这里实在是太寂静了,绝少有外人光顾,只有大虎的女人偶尔会来滩窝子。炎炎夏日,他和老大老二喜欢只穿一条内裤,全身只挂一丝,赤条条出来进去,大虎女人对此满不在乎,有时候还会打趣说,她是来滩窝子看看男模,养养眼。的确,他们仨被海风和海水雕塑得黝黑健美,穿上衣服后,他们立刻显得渺小普通,甚至有点猥琐。
他把想在那个卤虫汪子蓄水撒虾苗的事,告诉了老大老二。本来也没指望秋后能出多少虾,他想过,如果老大老二愿意出虾苗钱,那秋后卖了虾,真能赚钱,大家就都受益。如果他们不愿意出虾苗钱,他就自己顶着,这个夏天勤快点,怎么也可以攒出虾苗钱的。
老大听他说完,只是淡淡应一句,说算我一股。然后再没下文。老二则直摇头,说自己财运没了,赚钱的事和他无缘,他不掺和投钱,但是可以出力。他就明白,这事最终还得他自己扛着。
虾苗撒下去了,他们三人就轮流在水边转悠,尽量不露声色。
进入七月,雨水分外勤。下雨时,他们三个都会守着滩窝子,把结晶池苫盖好了,就把每天钓的鱼熬上,挤在滩窝子里听着雨声喝酒。雨停了,天放晴,就把盐池上苫盖的黑塑料布打开。没事时,他就把几个地笼修理好,都投进了纳潮沟。纳潮沟里的鱼不多,但是个头都不小。每天早上,他先检查甩钩,摘下鱼后,提着旋网在纳潮沟里撒网捕鱼,下午时,去检查地笼,捕获的鱼除了被他们吃掉的,多余的他就交给老大,让他卖菜时顺便卖掉。每次老大把卖鱼的钱给他,他也不在意多少。赶上老大不在,鱼多了,就腌制起来,在滩窝子院子里晒干,干鱼攒够一蛇皮袋子,他便抽空给排档送去。每次卖鱼后,他都在本子上记录一下,他说,这些钱是买虾苗的。
一天下午刚倒完地笼,老婆打来电话,说有紧急事,让他赶紧回去。
他赶忙在院子的自来水井旁冲洗身子,和老大说自己马上得回家一趟,老婆说有急事。老大就坏坏地逗他说,别洗太干净了,省得你家母老虎骚扰咱滩窝子头号美男。他连忙辩解说,不洗干净了,影响市容。他老婆确实很讨厌他一身的汗味和盐碱味。离婚前总抱怨说,和他睡一起,就像搂了一个咸菜缸。又说,他就是咸菜缸里的芥菜疙瘩。
进了家门,老婆正在梳妆打扮,看了他,破例笑脸相迎,指着沙发上的一身干净衣服,说,赶紧换上,咱们出去吃饭。刚进一个小酒馆的包厢,老婆就掏出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一个女人神情犹疑地站在了门口。她把女人拉进来,按在挨着他的座位上,介绍说,这是小张,我单位的姐妹,快,你俩握握手。他打量小张,肤黑皮糙,脯满大身的,如果剃了短发,绝对是壮汉形象。他和小张都很茫然地握握手,然后目光一齐移向他老婆,他老婆抿着嘴,得意地含着笑。点了几个家常菜,喝了几口酒,说了几句白开水一样的家常话,老婆开始夸他说,老慢这个人老实敦厚,没啥不良嗜好,爱打鱼摸虾啥的。然后又对他介绍小张,心眼儿好,过日子人。
小张满脸困惑地举起酒杯说,姐姐我敬你杯酒,今天是哪一出啊?
老婆像电视上演的揭晓什么大奖似的说,哎呀,还不明白,给你们当大媒,介绍你们搞对象啊。
小张涨红了脸指着他说,这位大哥不是姐夫吗?你们当初结婚时,我还喝了喜酒呢。
老婆说,准确说是我前夫,我们离了,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
他看到小张红了脸,开始喘粗气,她的胸口像藏了只风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来回拉扯,呼哧呼哧响个不停。沉默了一会儿,小张说自己上卫生间,走出包厢去了。老婆追了出去,不久,老婆的声音隔着玻璃扔进来,老慢,想着把账结了啊。
他独自把菜都吃干净了,怕钱不够,没敢再要主食,然后把口袋里仅有的两百元钱摸索出来,结完账,心里说不出啥滋味。他觉得自己可怜,看来连小张这么丑的女人都看不上他。要不是老婆又打来电话,他就直接回滩窝子了。
老婆拉长了脸正在家里等他,见了面,又开始数落他,你看你,小张这么五大三粗的都看不上你,这回知道自己啥德行了吧。又说,这小张,真是古怪的老处女,我好心好意给她介绍对象,她还生气了,我看你俩就是瘸驴配破磨,正好一对儿。
他忍着火儿,不接她话茬,只是咕哝了一句:是你不对。
她见他这样子,干脆过来推搡他,我咋不对了,你又不缺胳膊不少腿!你看她的模样,掉煤堆里不龇牙得找半天。他恼了,说你这不是羞辱人吗?老婆急眼了,好像就等他反抗呢,嘴巴立即像闸板一样打开了,我就羞辱你了,就你这样的还有资格和我离婚?你也不撒泡尿反省反省!当初人家给我介绍公务员我都没答应,结果栽你手里了,你缺德不?
当初,当初两人经媒人介绍见了第一面,然后就洪水开闸一样约会了,那时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是探索对方的身体,两人的热情燃烧得只剩下赶紧在一起的愿望,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后来随着炽热的身体一点点降温,身体以外的问题才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如今,听老婆这语气,他完全就是诱骗无知少女的罪人。
他知道自己就算再长几张嘴也说不过老婆,无心纠缠,抽身向门口走。
你去干啥?老婆吼。
我回滩窝子。他瓮声说。
你敢!你要是回去了,以后再别回来。老婆说。
那我去找小张,我和她摸黑去公园,行不?
门关上后,他听到屋里咣当一声,不知她又摔碎了什么,他咬咬牙,还是走了。
是他主动提出来离婚的。刚结婚时,这个城市里,各个行业之间收入差距还不很大,他的职业也不那么卑微,每年给岳父母家送在滩窝子腌制晒干的咸鱼时,岳父母还笑嘻嘻夸他能干。后来岳父当了个小官,送礼的不断,他那些咸鱼就不起眼了,直至有一次他在岳父母家楼下垃圾箱里发现了几串咸鱼,鱼被抛弃了,鱼的颜色蜡黄,分明是去年的。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给岳父母送咸鱼了,他在岳父母家的地位也和咸鱼一样,逐渐不起眼儿。后来他半年不去岳父母家,岳父母也不会过问。但这些还不至于离婚吧,后来老婆比他工资高,他觉得自己腰杆越来越直不起来,每天都是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谁家买了大平方米楼房了,谁家做买卖发了,谁的老公当官了。这些事都是他做不到的,他觉得自己的说话声在一天天地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为什么他有勇气提出离婚?导火索是那年春节,他母亲包的饺子盐放多了,她就不干了,说你们家真是盐工出身,吃盐不花钱。平日里母亲就怵头这个儿媳妇,他看见母亲含着眼泪,重新回厨房又切白菜剁饺子馅,给儿媳妇重新包饺子。重新包好的饺子端上饭桌,她又说饺子淡了,一股白菜帮子味儿,只咬了一口就把碗推开了,转身摔门走了。母亲擦拭着眼泪,叹息一声,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气没囊的儿子。他心如刀绞,回家后,他鼓足勇气说了句,我家饺子你不爱吃就别吃。
她听了后,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干啥,你妈妈用齁死人的饺子挤对我,你也欺负我。然后就是号啕大哭。他不吭声,等她闹没趣了,他耷拉着脑袋说,你要是看不上我了,不行咱们离婚吧,你找个好人家,行吗?这话出口后,她愣住了,然后举起枕头砸在他脸上,说,好,你他妈有种,敢和我提离婚,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是狗娘养的。
转天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房子一人一半,卧室归她,客厅归他。
他的摩托车开出城区后,还是那样的感觉,耳边的风嗖嗖飞过,他离城区远一点儿,憋闷的心情就慢慢好一点儿,等他来到漆黑的滩窝子,他的心只剩下了一点点微澜。
滩窝子灯光亮起,他掏出手机时,发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大哥,我是小张,今晚不辞而别不是冲你,有空我请你吃饭好吗?
他想了想,回了短信:好,但得是我请。
回了滩窝子,他伸手摸了摸围着他转悠的大黑的肚子,肚子瘪瘪的,滩窝子里啥吃的也没有,他就带着大黑,走向隔壁虾池的窝铺。窝铺里,看虾池的小工怀里搂个收音机横躺在床上,收音机里一个女人抽抽噎噎唱着什么,听歌的人显得昏昏欲睡心不在焉。他说想给大黑找点填肚子的。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就不再打扰,重新回了滩窝子。
半路上,手机响了,他以为又是老婆打来的,就没接。手机铃声停了不久又响起来,不依不饶的,他就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大虎女人的号码。
女人问他晚上干啥去了,他就一五一十说了。她说她今晚请客户吃饭,打包了很多好吃的,等会儿开车给他送过来。他说太晚了你别来了。她说你等着我,不容他再说什么,已经摁掉了电话。从她那有些蛮横又分明是亲昵的语气里,可以听出她可能喝酒了,喝得还不少。
他在滩窝子外面转悠,不时向公路那边望。他有点焦躁,希望女人来,又有点怕她真来。这样闷热的夏夜,孤男寡女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不发生点什么事才怪呢。大黑呜呜呀呀地小声叫着,估计是饿坏了,不停舔他的手掌。他蹲下来抚弄大黑的头,把它耷拉的耳朵故意扯起来,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扯得长长的,说,黑子,你要是只好狗,养在有钱人家多好,一辈子能吃多少好东西,见识多少大人物啊,可惜,你是条命贱的废物狗。
这时候,他听到了遥远的天际低低的雷声,抬起脑袋仰望,头顶上的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没了。公路尽头,远远的两柱车灯火辣辣地晃了过来。
女人的车停在滩窝子旁边时,他的额头、眼皮和鼻尖上已经被雨点狠狠地砸了几下。他招呼女人赶紧进屋,刚冲进屋,却不陪她坐,急匆匆说,你先坐着,我去把盐池都苫上。女人笑着说,好啊,我也帮你,咱们一起干。
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上衣的一个纽扣也开了,胸口的肉色文胸一闪一闪的刺眼,他的喉头滑动了一下,说,你穿这个,一会儿就得让蚊子吃了,快进屋吧。说完他就支着手电筒,向盐池那边跑去。
他按完最后一个按钮时,低沉浓黑的天幕上仿佛也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按钮也被谁狠狠地按下来了,顷刻间,失控一般,雨水已经倾盆而下,衣服吃饱了水分,沉重地贴在了身上。就在他要转回身子时,忽然两只胳膊,八爪鱼一般从后面绕上来抱住了他,抱得很紧,不容他多想,一具热乎乎的身子已经贴在了后背上。等他挣扎着扭过头,嘴唇立刻被两片湿乎乎肉嘟嘟热喷喷醉醺醺的嘴唇堵上了。女人的热情没有让他兴奋,反而他抓在手里的手电筒一下子掉进了泥水里。手电筒像害羞的眼睛一样扭向别处,他和她陷入了更加黑漆漆的夜色里。他定定神,赶紧猫腰抓起手电筒,然后用电筒照清了通向滩窝子的泥泞道路,他几乎是拖着女人,一步一滑,靠近了滩窝子。
女人软乎乎的身体贴在他身上,让他心神恍惚,他再笨也知道女人为啥这么主动,只要他的手热情一点,就可以把女人的身体打开,像拔去暖瓶塞,倾倒出热辣辣的快乐。可是以后呢,女人那么有钱,自己又那么穷,给她买个礼物都犯难,他不喜欢总是伸手接过女人给他的帮助,他不想依旧不能挺直腰杆,那不是他喜欢的感觉。他心里对自己的双手说,今天晚上,你们他妈的给我老实点儿。
踏进滩窝子的门,两个人的鞋子都灌满了泥水,他们在门口脱下鞋子,湿漉漉的脚印印在水泥地上。大黑吃惊地瞅着他俩,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他脱下背心,对着脸盆拧了一下雨水,然后从箱子里找出一件他的工作服,递给了湿漉漉的女人说,你去里屋把衣服换了吧,别着凉。女人接了,并没走进里屋,而是晃晃悠悠稍微背过身子,把上衣脱了下来。他自觉地扭过身体,等他听到女人也在脸盆上拧出水声时,他再扭身看女人,女人已经穿好宽大的工作服,手里提着她身上几乎所有的衣服,圆滚滚的大腿裸露在他眼里,女人的脚趾涂了红色,像两排小纽扣。
此时的他的身体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来了,就是人工苫盖盐池时的感觉。——下半身被温暖的卤水包围着,热乎乎的;上半身又被雨水淋得透心凉。他不喜欢有钱的女人,从心里就排斥,不喜欢女人对他发号施令,他觉得那样的女人其实更像男人,和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他像一个小弟在伺候大哥。这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冷静的原因,女人如此热情狂狷,又让他身体有膨胀欲燃的折磨。
看到女人还光着涂了红指甲的脚丫子站在地上,他又找出一双胶鞋,放在女人脚下。屋子中央的饭桌上,几个白塑料餐盒敞着口,桌上两个海碗里早就被倒上了半碗酒。他走过去,端起一只碗,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女人也走过来,抢过他手里的碗,也喝了一大口。然后依靠在他胸前,他没有动,赶紧寻找话题。他说,你开车咋还喝酒啊。女人笑眯眯地说,咱们坐下喝酒吧。然后抬起眼睛热辣辣看着他,柔声说,喝多了我就不走了。
他愣住了,焦急起来,赶忙说,那咋行,大虎知道了还不吃了我。
女人冷笑道,大虎是谁,我咋不认识?然后女人又换了温柔的语气说,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他赶紧说,大虎不是你爷们吗,你傻了啊?
女人绷了脸,说,你咋这么憨啊,现在和我提他干啥,去他妈的,他说去海南开厂子,其实是带着你们滩窝子那个半仙儿,把厂子账上的现金全带走去赌了,他要是敢回来,我先吃了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他看自己的话引得女人不高兴了,就举起酒碗,说,我不会说啥,敬你一口酒吧。女人还是不端另一只碗,继续接过他的酒碗,猛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酒碗递到他唇边,说,哥,我喂你喝!说着往他身边凑了凑,酒碗继续端着,等他喝。他突然有点烦,想,女人都这么霸气呢,老婆动不动对我吆来喝去的,这个女人似乎也差不多。心里就有几分腻味,伸手接住酒碗,抿了一口,把酒碗夺下,然后把另外一只酒碗端到女人跟前。
餐盒里的菜早就凉了,在车里一路颠簸,菜品虽好,可是样子已经很难看,他想象它们被刚端上饭店餐桌时好看的样子,然后在一双双沾着口水的筷子拨弄挑选下,很快变得狼藉。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都是女人的贵客遗弃的,想到这儿,一点食欲也没了,他就从菜盒里夹出一块带骨头的肉片,在屋子里寻找黑子,黑子就在门口蹲着,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洋溢着它对眼前这俩男女的好奇。他忽然放粗了嗓子喊,黑子,来,这儿有块吃剩下的肉,给你。然后筷子头一甩,肉片啪地落在黑子跟前,黑子一口叼住了,吭哧吭哧吃起来。
他的话让女人哈哈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人还挺事儿,吃剩下的咋了,你没吃过剩饭?说完,一下子伏在桌子上,开始干呕。他赶忙站起来,把脸盆塞在女人两腿之间的地上。低头的瞬间,他没有偷看女人,放下盆子,他就站起身,轻轻拍打女人的后背,女人继续干呕了几下,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搂住女人说,你去里屋躺会儿吧。然后就把女人抱起来,往漆黑的里屋走。女人身体一下子软了,软绵绵的胳膊藤蔓一样缠绕着,用力勾住了他的脖子。女人分明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但是他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他像放下一袋子咸盐一样把女人摆放好,然后从脖子上扯下女人软塌塌湿乎乎的胳膊,却不忍心就那么直接丢开,带着小心轻轻地把她胳膊放平了,然后快步闪出屋门。
幺哥,你,陪我一会儿,陪我。女人低声呢喃着,声音里充满醉意。他不回头,他怕一回头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会有另外一个自己跳出来,扑上前去回应女人的呼唤和等待。他硬着心肠,说,我去给你晾衣服。
他把女人的衣服拧了拧,用衣架架好,挂在外屋晾衣服的铁丝上,把脸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在衣服下放好空脸盆,把电风扇的脑袋对准了衣服,然后把电扇开到强风。女人的衣服忽然就飘舞起来了。
他侧耳听听里屋的动静,女人那边没了声响,他估计女人睡着了,就找出自己的破毛巾被,贴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霉味儿汗味儿烟焦油味儿混合的气息,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走进里屋,两手一松,毛巾被轻轻落下,覆盖住了女人光溜溜的大腿。他把里屋门掩上,侧耳听四外的声音。不知何时雨声已经小多了,女人的衣服开始滴答水珠,水滴敲打着脸盆,滴滴答答,有的水珠落在盆底,声音圆润清亮,有的水珠敲在了边沿上,声音尖锐破碎。
在这滴答声里,继续喝了一点酒,眼皮张不开时,他躺在外屋的小床上,也打起瞌睡。蒙眬中,他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睁开眼,挂在铁丝上的衣架已经空了,电扇的风也温柔了,外面已经蒙蒙亮,他看到自己身上盖了破毛巾被,毛巾被又多了一点脂粉的香味。里屋门敞开着,他就爬起来走出屋,远远看到女人红色的轿车已经在公路上远去了。
老大来上班了,进了屋子,一眼就瞅见桌上那些餐盒,哎,你这小子,这么多好吃的。伸手就把不知什么塞进嘴里大嚼,然后问他,你小子,肯定有啥美事儿,门口汽车轱辘印是谁的?我说昨晚你手机咋关机了呢。然后又往里屋瞅瞅,走进去又出来,对他坏笑说,艳遇啊,看不出,你这个闷罐子还挺风流。
他说,老大你可别胡吣。
他才想起,昨晚手机肯定被雨淋坏了。老大说,你以为我比你傻啊,你闻闻里屋啥味儿?
他没作声,老大继续嬉皮笑脸地补充,一股狐狸精的骚味儿。
三
进入八月,虾池就要插箔出虾了。滩窝子最鲜美的季节来临了。
他是插箔好手。过去插箔,用的是芦苇编制的苇帘,苇帘从堤埝上开始布阵,直直深入虾池,形成薄薄的一堵苇墙,延伸水中几十米后,苇帘牛角一样分开两岔,然后慢慢卷成大葫芦头,葫芦头要空间适量,这样,大量的鱼虾就被困在里面。每天早晨,推着小船,举着大捞拎,一个个葫芦头捞一遍,活蹦乱跳的海虾就满满一船,堤埝上,早就摸黑赶来的虾贩子,就会把大把钞票交出来,把海虾一车车拉走。插箔的技巧在于选位置,凭经验决定插箔的长度,高手插箔,最初只插几道箔,因为虾还不大,不能大量捕捞,等快中秋节了,虾长到接近二十个头儿一斤,价格最合适时,就多几道插箔,多捕捞,这样赚的才更多。等北风来了,水冷了,虾会沉底钻泥,那时基本把虾捞干净了。天冷了,虾少了,但是虾池里的鱼也大了,肥了,每天又可以从箔里捞鱼。后来,苇箔换成了尼龙线编织的箔,但是插箔技巧都是一样的。
滩窝子里,从来不缺少鱼香的。锅里盘子都是鱼,院子里也晒着腌制的鱼,这些腌制的鱼在阳光下被海风很快吹干,像初冬大树下的落叶一样多,滩窝子院子里,咸鱼招来的绿脑袋的大苍蝇们,不断撞击在人的脸上。到了冬天,这些腌制的腥鱼,便会在滩窝子的炉火上被烤熟,深藏鱼体内的香气才会释放出来。
今年的八月,格外不一样。一般的规律,虾池投苗时,要尽量多投,因为从水门抽上来的海水里,混有很多海鲇鱼、鲈板鱼的鱼卵,这些鱼卵在虾池孵化成鱼后最爱吃小虾,那些体弱多病的虾和还有刚蜕壳的软皮虾,会被吃掉很多。这些鱼可以自然淘汰病弱的虾,也会造成减产。所以从六月开始,就要在虾池里钓鱼,多钓出一些海鲇鱼和鲈板鱼,虾就能多保住一些。进了八月就开始插箔间苗,让虾池里虾的密度降下来,到中秋节前后,虾池的虾就可以疯长到一拃长,达到二十几个头儿一斤了,这时才大量出虾。到了晚秋,虾池的虾少了,但是可以长到最大七八个头儿一斤,价格就更高了。这个过程会有很多风险,虾会害病,所以养虾人进了八月就提心吊胆,只有每天出了虾换成钱,心里才会踏实,谁也不敢守到秋凉才出。
大虎女人的虾池插了几道箔后,每天都有千斤左右的虾进箔,而且今年虾价很高,三十多个头儿的小虾,就卖到了一百元三斤,价格比去年翻了一倍。他和老大老二每天早晨就下水忙活,虾池的堤埝上,虾贩子早早就排队等候了,谁抢到虾,就等于把钱提前揣进了衣兜。虾价高,反而好卖,大虎女人也每天守在虾池,上午把虾批发完了,当场给他们仨每人二百元的工钱,然后就开车去银行存钱,中午回来时,买来很多好吃的,大家就在滩窝子的院子里围着喝酒。每天必不可少的下酒菜就是煮一盆虾。这样的肥日子,每年可以持续三个多月。
忙活了十几天,间苗差不多了,就把箔都拔了,每天专心钓鱼,顺便巡视虾池,看看岸边有没有死虾,只等虾憋粗憋肥。
今年雨水频繁降临,他们三个忙活完盐池接着忙活虾池,有钱赚,大家就都乐于这样忙着。
他偷着撒虾苗的池子,水质也明显被雨水冲淡了。看大虎女人的虾池间苗结束了,他也试着在自己池子里插了两道箔,转天一早,他下水查看,当大捞拎伸进虾箔的葫芦头里,里面的虾炸窝一样噼啪乱跳,捞上来三四百斤虾,虾个头不大,却也足足卖了一万多块。
从这天开始,老大也不卖菜了,老二也不送快递了,大家没黑没白地守着滩窝子。他把一万元给了女人,说是虾苗钱,女人哪里肯要,说你们哥几个分了吧,你们赚钱不易,我今年已经赚了十几万了,大头在后面呢。他没答应,尽管老大很不满,他还是把钱给了女人。不给虾苗钱,咱腰杆直不起来,他对老大说。老大多次提醒他,虾池有他股份,因为当初他说了要入股。老二很后悔没说这样的话。
他说,等虾出干净就分钱,咱们仨都有份。
女人得知他手机那天被雨淋坏了,给了他一部旧手机。这次他没拒绝。手机刚用两天,他就接到一个短信,还是那个小张的,短信内容是:怎么总不回短信,不愿理我?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他回了电话,说就今晚吧。然后他和老大老二交代了一下,就返回城区了。
在小酒馆包房里,见到了小张。他先向小张道了歉,说他老婆脾气不好,办事不靠谱。小张说没事,然后说那晚她不辞而别,不是冲他,是觉得他老婆不是真要给她介绍对象。
他很纳闷,问,不是介绍对象那为什么要让咱俩见面?
小张说,你不知道,你老婆这一年来在单位总和同事吵架,上个月还顶撞了公司经理,经理发火了,让我顶替你老婆当了工长,她是用介绍对象这事羞辱我,当然,估计也想羞辱你。
他脑子转不过来,继续问,介绍对象有啥羞辱的?
小张说,你是她不要的男人,她故意把她不要的男人给我,这不是羞辱吗?我知道自己长得丑,我配不上你,她这么做,也等于告诉你,你只配娶个丑八怪。
晚饭结束他准备埋单时,酒馆服务员指着一旁的小张告诉他,这位女士提前把钱押在柜台,已经结好账了。
他回了家,回味小张刚才的话,心情沮丧。开门时,发现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他看看崭新的锁芯,才明白,老婆竟然把门锁给换了。
他用力敲门,屋里似乎有声音,可是任凭他怎么敲,门也不开。他抖了个机灵,对着门说,我知道你在屋里,有啥秘密也和我无关,我最近很忙,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回来住了。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个小张,人不错。
下楼后他抬眼仰望自家的阳台时,发现开着的窗户里泻出微弱的灯光。
回到滩窝子,老大老二都在,两个人显得垂头丧气的,大黑像也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爹娘一样,呜呜咽咽地用身体蹭他的腿。
老大说,白天来了三个人,问他俩,谁在十号汪子里插箔了。他们说的十号汪子,就是他偷偷投了虾苗的那个池子。他们说这个汪子是他们承包的,今后不许在池子里插箔,然后把那两道箔拔了,把箔杆踹折了。
他明白,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一定是虾贩子把这个汪子出虾的事张扬出去了。琢磨了好一阵,他说,人家说得在理,就算人家也有股份吧。他这么说其实也在安慰自己,他明白,如果池子的承包权是人家的,有没有他们仨的股份还两说呢。
转天上午,一辆卡车停在滩窝子旁边,车上呼啦啦下来一帮人,跳下车就把车斗里的竹坯子、芦苇席子还有扇破木门卸在地上。接着就动手在汪子一角忙活起来,他们分明是要搭窝铺。
老大看着这几个人,对他耳语,你看,那个黑胖子,昨天来过,他好像是个小头头儿。
他凑了过去,人家也不搭理他,他赔着笑脸搭讪着,哥几个忙呢。
那个黑胖子光着上身,身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爬了一片,像穿了件贴身小背心。黑胖子横了他一眼,问,你是干啥的?说话时,他身上的青龙也瞪着眼睛,挥舞着尖利的爪子。
他赶忙说,我们是在这个滩窝子上班,哥们儿,我们在这个汪子里投了虾苗,你看这事儿……他话音未落,黑胖子搡了他一下,说,谁和你是哥们儿,谁看见你投苗了,汪子是我的,躲一边去!
老大早就凑在一旁,见状赶忙也赔着笑脸说,哥们儿,真是我们投的苗,咱们有事好商量。谁知黑胖子鄙夷地瞅了老大一眼,突然挥起一拳,重重地砸在老大鼻子上。老大的鼻子就像爆米花一样顿时绽放了,鲜血一下子就蹿了出来。他也蒙了,赶紧挤到两人中间,想拉架。他刚往前一凑身,黑胖子已经一拳砸在他胸口,他没防备,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晃悠了几下,胳膊在空中风车一样摇着,努力是徒劳的,最后他还是扑通一声倒进了汪子里。谁也没想到的是,大黑不知啥时候跟过来了,看到他被推搡,让这个思维简单只懂得简单爱恨的畜生急眼了,本来没啥血性的它,突然跳起来扑向那个黑胖子,一口就咬住肥胖的胳膊,胖子吃了疼,身体抽搐了一下,赶紧挥动胳膊,摆脱了大黑。胖子大骂,我操,敢放狗咬我,找死啊。说着低头踅摸,一眼看到一根木棍,就抓在手里,然后扭头找大黑。大黑汪汪叫着,压低脑袋,还要猛扑胖子。胖子学机灵了,哪里肯让它再占便宜,挥起木棍,狠狠地擂在了大黑腰上。大黑痛苦地哼了一声,扑在地上打个滚儿,垂着尾巴,扭身逃进了滩窝子。
此时他已爬上堤埝,用湿漉漉的身体拦住胖子,他也恼了,说你咋打人啊,老大,你赶紧打110。黑胖子被这话彻底惹翻了,一扭头,招呼其他人,高喊,给我揍这俩小子!不一会儿,他和老大就被打翻在地,身上挨了好一顿拳脚。他更是成了泥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感在内心膨胀。他咬着牙在心里鼓励自己,你不就是怕死吗,这样癞皮狗似的活着干啥,和他拼了吧。可是想了几次,全身的力气就是不听他使唤,只能继续蜷缩着身体迎接拳脚。这时,抱着脑袋的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喊,二胖子!你干啥啊,都别打了!
吓得面如土色的老二和大虎女人不知啥时候赶来了。
被女人叫作二胖子的正是那黑胖子,见了女人,竟然不闹了。他挥挥胳膊,让女人看胳膊上被大黑咬破的牙印,说,嫂子,先解决这事吧,我被狗咬了,咋办。
女人说,二胖子,你皮糙肉厚的,狗咬一口怕啥。我开车送你去打狂犬针,这事最要紧,晚了就要你命了。中午我请请你,给你压惊。
女人连哄带劝,把二胖子拉走了。胖子临走还吼了句狠话,臭盐驴子,不给老子十万块医药费,这事没完。
二胖子带来的几个人继续大大方方地搭盖窝铺。他和老大垂头丧气回了滩窝子。
刚才女人一出现,他的内心就像被欺负的孩子见了父母一样,一肚子的委屈涌上心头。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很想找个洞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下午,女人回来了。她一脸的不高兴,进了滩窝子,口气冷漠地说,虾池子恐怕保不住了,医药费也不用赔了,就凭你们俩,以后千万别惹二胖子,他是黑道上的玩闹,浑横不讲理。玩闹是本地土话,意思类似小流氓、地痞无赖。
他沉默不语,女人的话让他更加无地自容,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为什么这么窝囊呢。老大突然噼里啪啦掉起了泪珠子。老大说,唉,真他妈,咱们这辈子混的。大黑在屋角趴着,呼噜呼噜喘着粗气,此时没人去安慰它。
滩窝子又恢复了平静。失去了虾池,等于刚刚发现的一个宝藏还没来得及惊喜,这宝藏就已换了主人;一群玩得正欢的孩子被没收了心爱的玩具。这种感觉也像是走在平坦的路上瞬间踩空了,从踏实到没有着落。老大老二夜里也不在滩窝子守着了。三个人白天凑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老大除了那个“唉”字,再没说过别的。滩窝子冷清又憋闷。
这天早上,他刚推开屋门,迷迷糊糊地就看到大黑的脑袋紧紧贴着地面,它的身体却不见了。他脑子轰隆一下,响过一声炸雷,再定睛看,大黑分明只剩下一颗狗头。只剩下狗头的大黑,还是睁着眼睛,温驯地看着他,只是这颗毫无生气的狗头,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蹲下来,颤抖着手,小心地去捧大黑的头,大黑的头竟然很重,他没有捧动。他抓住大黑的头用力拔,狗头被萝卜一样拔起后,大黑的头下面,竟然露出一根沾着泥土的生锈的铁钎子。——大黑的头被铁钎子钉在了土里。
他热血上涌,头要炸裂一般,哆嗦着手,捧着大黑的头冲出院子,可脚步出了院子就沉重了,缓慢了。他靠近虾池,目光向那个新窝铺扫去。窝铺边的锅灶上坐着一个盖着锅盖的大铁锅,炉灶的烟囱里正使劲儿冒着炊烟,一张狗皮,赫然挂在锅灶边的一根竹竿上。他擦擦眼睛,这不是大黑的皮子吗?那乌黑油亮的皮毛他再熟悉不过。多少个夜晚它紧挨着他,就用这光滑的皮毛蹭着他的身子,多少次他用掌心一遍遍摩挲过这皮毛,它的温度和顺滑仿佛还残留在他手指上,记忆犹新。
他有些恍惚,走过去,在那口铁锅前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走回去呢还是揭开锅看一看。柴火哗哗地燃烧着,热气沿着锅盖徐徐上升,他从这气息里闻到了作料浸透狗肉的味道。大黑被肢解的身体肯定正在锅里,被汤汁包围,在火力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地变得松软、稀烂。远处,几个人正在插箔,过不了多久,这几个人爬上堤埝,就会把大黑煮烂的身体吞进他们臭气熏天的肠胃里。他想破口大骂,可是鼓起的劲儿就像气球被竹扦扎了一下,瞬间就泄了。他抓起狗皮,向锅盖上吐出口浓痰,那口痰歪斜地落在了灶膛口,刺啦一声就蜷缩了身子,很快没了踪影,他很想再补上一口,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吐出来,慢慢回到了滩窝子。
他听到了低沉的雷声,雷声来自遥远的天际,闷闷的,沉沉的,他的心被雷声碾过,窒息的疼。在滩窝子的院子里,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想干,就过去捧着大黑的头呆坐着。直到老大老二来上班了,他才有点清醒。老大没说话,他也看明白了一切。过了好一会儿,老大叹了口气说,唉,埋了吧,不就是一条狗吗。
他找了一些木板,简单钉了个小小的木房子,把大黑的头放在里面。他对小木房子说,黑子,记着,下辈子一定选个好人家啊。
掩埋了大黑,天阴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秋雨正在天空低沉地酝酿着。
到了下午,阴云漫天翻滚,他们赶忙苫盖好了盐池子,等他们进了屋,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但是,雨水却如同吝啬的有钱人口头答应的施舍,迟迟不肯兑现。云层越压越低,一股憋闷的气息严严地罩在了头顶,感觉人身上穿了件潮湿的衣服,冷冰冰黏糊糊,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快傍晚时,他问老大,你咋还不下班回家啊?老大说,天这么恶,今晚不走了。老大又说,咱们辛苦养的虾,就这么被他们霸占了,你就没啥想法?他说,有啥想法,斗不过人家,忍吧。老大狠狠地说,当官的咱惹不起,几个小玩闹,咱们还惹不起?狗都让他们宰了吃了,这口恶气不出,以后就爬着做人吧。他说,那能咋着?老大说,今晚要是下大雨,咱们就半夜去捞箔,要不就把他们的箔踹了。大黑还知道咬他们一口呢,反正不能让他们好过了。
他俩就开始喝酒,等待大雨降临。
快午夜时,密密麻麻的大雨点凶猛地砸在滩窝子的屋顶上,屋顶与地面,还有远处的水面,哗啦哗啦响成了洪亮的交响乐。雷声不断在屋顶猛烈炸开,每一个闷雷都好像从云层掉下来的炸弹,就在他们屋顶围绕,好像把滩窝子当成了顽固的碉堡,不炸毁了就绝不罢休。咱把灯关了。老大说。电灯刚熄灭,一道道闪电就把滩窝子里的漆黑撕碎,他在闪电里,看到老大的脸扭曲着,阴森恐怖。老大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摇晃着陡然魁梧高大起来的身子走出去,他赶紧跟了上去。一脚踩进泥水中,他们就被雨水吞噬了。老大打着手电筒,抓起大捞拎,像走在光溜溜的冰面上,艰难地靠近了那个虾池。又一道歪歪斜斜的闪电劈下来,接着就是让大地震颤的巨响,他被雷声震得哆嗦了一下,心脏咚咚狂跳,腿开始发软。手里也抓了把捞拎的他,在闪电里看到了老大的身影,老大已经走到了水边的第一道箔附近。他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他也下了水,虾池的水比雨水温暖多了,他慢慢靠近了已经站在第一道葫芦头的老大。老大举起长长的捞拎,捞拎像大饭勺一样在葫芦头里㧟了一下,然后抬起捞拎头,他从老大动作的吃力程度上估计,好像没啥收获。他凑近了老大,雨水砸在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低声问,有虾吗?老大说,奶奶的,啥也没有,咋回事?他如释重负地说,他们乱插,这样插箔不行,老大,走吧,咱们回去吧。老大恼了,你怕你就回去,我自己来,闪开!他想对老大说,在这样的虾池这么插箔根本圈不住多少虾,没等他开口,雨水就把他嘴巴堵住了,就在这一闪念间,老大已经和他拉开了距离,他的话就被雨水浇灭了。
闪电就在他们当头顶上不断地扑闪,一遍遍划破夜空,紧跟其后的炸雷让他差点把他手里的捞拎扔掉。他回身往堤埝的方向走,他刚离开水,站稳后回身想喊老大返回时,蓦然看见一道粗粗的闪电突然钻出云层,刀剑一样垂直劈向虾池。令人惊恐的一幕电影镜头一样狠狠地撞入了他的眼睛。老大举起的捞拎与闪电纠缠在一起,老大瞬间面目狰狞,眼睛瞪得巨大,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什么,想要呼喊什么,但是不容他喊出来,全身早已被幽蓝的闪电笼子一样包裹了;老大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就木桩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一片漆黑。之后,是天地要碎裂一样的巨雷轰鸣。他全身瘫软,坐在了地上,突然回忆起,曾经听说过别的滩窝子的盐工有被雷劈伤的事情。这个被他看到的瞬间,把他彻底吓傻了。下一道闪电刺向虾池时,他再也没看到老大的身影。
他缓过神,赶紧向老大刚才站立的位置冲过去,脚一下一下地用着力,一脚踩空了,滑倒在水里。一口咸水呛得他剧烈咳嗽,嘴里又涩又苦又咸,顾不上许多了,他奋力蹚着水,胳膊在水面下四处划拉,他带着哭音呼唤着,老大,老大,你快出来啊,别吓唬我啊。
他摸到了老大的身体,铆足劲儿把老大拖出水面时,他闻到了老大头顶上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的味道。把老大拖到堤埝上,他用力摇着老大的头,老大的脑袋软软的,像个醉卧路边的酒鬼一样任凭过路的好心人摆布。
快啊,赶快打120啊,他向滩窝子跑去,一边跑,一点向雨水如注的四野虚弱地呼喊。他吓蒙了,靠着自己连声的呼喊提醒自己,他怕自己因为恐怖会随时忘记自己要救老大……
医生给老大开的死亡证明写得很清楚,遭遇雷电,雷电从头顶贯穿心脏导致死亡。他看着死亡证明,呆呆的,傻傻的,一个古怪的念头在心里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就在被雷电击中的那一刻,老大肯定接收到了老天爷的神秘电波,破译这个电波时,老大已经走上了奈何桥。
因为老大是在滩窝子值夜班时被雷电击中而死,场领导就按工伤处理了善后。等他忙完了老大的丧事回到滩窝子,那个虾池边的窝铺,已经空无一人。后来他听分场领导说,这个十号汪子没人承包,以前的承包合同前年就到期了,那个二胖子见势不妙,早溜之大吉了。
老大过“五七”那天,他和老二买了些烧纸,还买了纸糊的宝马汽车,纸别墅,就在窝铺边点燃。烧纸的火舌嫩嫩地香甜地舔着窝铺,不久,窝铺就烧得只剩下了竹坯子支撑的黑黪黪的骨架。
有一天,他在虾池边看到了一些被水浪推到岸边的死虾,虾个头不大,早就因为腐臭变红了。他下水查看,发现歪斜的箔里,也漂浮着些死虾。
他赶紧把这事告诉了老二,他们重新把箔插了一遍,箔杆只露出一点点脑袋,非常隐蔽。半夜里,他俩就下水捞虾,天不亮,赶忙用摩托车把捞出的虾驮到偏僻的市场迅速低价出售。
等到一个月后,箔里捞不出什么了,他们计算了一下,足足卖了十万多块钱。他们把钱分成了三份,老大六万,他俩平分剩下的。
去给老大家属送钱,他们才知道,老大的媳妇已经得脑血栓卧床五年了,老大的儿子都快三十了,因为没工作,还打着光棍。拿到六万块钱,母子俩千恩万谢的,临走时,老大的儿子把他们送了很远,最后高兴地告诉他们,场里给的抚恤金也发到手里了,他们买了套旧楼房,给父亲买了块墓地,场里还答应,尽快安排他去滩窝子上班。
等我往后结婚了,请两位叔叔喝喜酒。老大的儿子说,老大儿子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让他内心无比凄凉。
现在滩窝子里就剩下他和老二了,老二常常一个人独自坐着发呆,有一次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老大值了,让老天爷劈了一下,啥后顾之忧都没了,死得好啊,我他妈的让个酒鬼撞了一下,一辈子安生不了了。
四
冬天的滩窝子异常安静寂寞。
除了偶尔去父母家看看,他哪儿也不想去,就在滩窝子里搂着个收音机发呆,午夜时分,收音机里总有一个卖性药的女人做节目,这个女人声音很好听,她接热线电话,向那些患者吹嘘她的药多么灵验,对增进夫妻感情多么关键时,他会突然哈哈大笑。
老大的儿子被分配到滩窝子上班了,这孩子傻乎乎的,抢着干活儿,干活儿上瘾,没几天,就把滩窝子收拾得利利索索。门窗也被他找来木条和塑料布钉严实了,屋里亮度差了点,但是暖和多了。本来冬天的滩窝子就没啥事,他和老二彻底闲了。老二很少来上班,因为之前为了出虾卖虾,他送快递的工作丢了,据说他又找了份守夜的工作,在荒郊野外的一个变电站值夜班。用老二的话说,睡一宿觉,五十块钱就到兜了,挺好。所以,滩窝子的冬天,很少能看到老二了。他和老大的儿子也没啥话说,两个人在滩窝子的日子,就像最早的那种默片电影,无声无息。
他喜欢一次买很多带馅的馒头,特别是豆沙馅的那种,买够吃一个星期的,放在滩窝子的冷屋里。每天早晨,把炉火挑开,然后在炉盖上烤两个馒头,冰疙瘩一样的硬馒头在铁丝编的篦子上慢慢烤,馒头身体变软和,变焦黄,然后他再找几条咸鱼也在篦子上烤,鱼的咸香与馒头的香气,让他忘记了很多烦心事儿。馒头和鱼烤得可口时,老大的儿子也来上班了,他们就默默地撕扯着吃。馒头外表那层焦黄的皮都吃掉了,就将小了一圈的馒头瓤继续烤,馒头就这样被一圈圈地吃进了肚子。
吃饱了,他就在海边溜达一圈,吹吹寒冷的海风,看看海鸟在海冰外的海水里觅食,眺望一下远处,那一片海水中,吹泥船像一个巨大阳具撒尿似的,不停地进行着喷射泥浆,据说那里在填海造地,因为填海造地的成本非常低,所以这样的填海行为在这一片海边方兴未艾。据开发商打出的宣传,说几年后,那里将成为一个热闹的别墅区,更远处,一个高大的女人雕塑已经露出了清晰的脑袋,开发商说这个女人叫妈祖。他从来没听说过妈祖这个词,本地原来有类似的寺庙,却不叫妈祖,叫作娘娘庙。
看着那个妈祖的时候,他没来由地会想起大虎的女人。这女人自从那次他们被打后,再也没在滩窝子出现过。孵化厂里的小工说,虾池出干净后,她去了南方,找大虎去了,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了,从那个二胖子口中得知,大虎在南方赌博,输了几百万了。
有一天,老大的儿子带来一只小黑狗。说是早晨来上班,家门口蹲着一只小黑狗,他走它就尾随,他站下冲小黑狗招手,它就跑到他脚下,拼命摇尾巴,就把它带来了。
小狗来了后,他就不再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萎靡了,他带着老大的儿子下甩钩,摘甩钩,教他提着旋网在没有冻冰的纳潮沟里撒网,教他怎么看出水下有没有鱼。等老大儿子每天兴致勃勃带着小黑狗去捕鱼了,他又闲下来了。
有时候实在无聊了,他就像一个躺在阳光下的穷人数口袋里不多的钱一样,把他记忆里的人一一掏出来,懒散地数一遍。有的人就像被借走后再也不还的钱,比如他儿子,本来属于他,可是被大舅子借走了,就是不肯还了;还有的人,就像自己花出去的钱,比如他老婆,被他花掉后,落在了别人手里,不再属于他,变成了过路财。有的人,就像谁丢在地上的钱。当然,这种钱分两种:一种是别人掉落在地上后及时发现了,这钱不能乱捡,捡了早晚也要还,比如大虎的女人;有的钱可以捡起来还没麻烦,比如小张。
他突然想,也不知道那个小张咋样了,他就给小张发了条短信,说,上次你请我吃的饭,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的。
很快,小张的短信就回过来了,说,那我就期待着了。
不一会儿,小张又发来条短信:你前妻要结婚了,听说了吗?
他的手不由得一抖:和谁?
小张简短地回过来:一个老婆刚死了两个月的副处长。
他抬头望天,今天是个分外晴好的日子,湛蓝辽阔的幕布上云朵显得无比悠闲,慢腾腾地挤来挤去。他一直看云,直到看得脖子发酸撑不住硕大的脑袋了,才低头给老婆发短信:你结婚前,请把家门钥匙给我。
春节休假后,他得到场区通知,开春后,这个滩窝子将被拆迁,他们今后去哪里工作,到时候场区将另行通知。
⊙ 祁 媛・白日梦4
李子胜:一九七〇年出生,天津人。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北京文学》《山花》《文学界》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曾获梁斌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