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装女人
2016-06-01李宏伟
⊙ 文 / 李宏伟
瓶装女人
⊙ 文 / 李宏伟
瓶子重重落在地毯上,瓶内波澜回荡,呛了女人一下。一股黏稠的液体漾起,甩出了瓶外。
女人逐渐从混沌中恢复意识,她睁开眼睛,周围仍旧是如同真空般空无、固体般致密的黑暗,辨别不出任何物体的轮廓,析分不出所置身空间的层次。她凭着直觉游动几下,到了瓶口,双手撑着瓶颈,仰起头,在手臂下滑之前,口鼻露出了水面,着着实实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第一口。这一次的第一口。女人让这口新鲜空气进入身体,仿佛借助它,从内里将自己清洗了一遍。
双手滑脱,身子翻转的一刹那,她的右耳也露出了水面,听见隐约、均匀的嘀嗒嘀嗒声,一双看不见的脚正在瓶子外面的空气里临空蹈虚地踏步前行。随后,她又沉入了水下,沉入了更加黏稠的黑暗。女人知道,她再分泌不出什么来加深这黑暗。
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一阵更加明显的声音响了起来,沉稳,结实,每一声都在夯实它所立足的基础,每一下又都对这个基础有所动摇。这声响在上升,橐、橐、橐,也在接近。没有被打断,也没有停歇,它的均匀呼应着女人耳中残留的嘀嗒声。
然后声音停下来,像被掐断一样凭空消失。女人没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愈见清晰的记忆让她对眼前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把握,她对后续有了猜想。女人停止双手、双脚的摆动,完全静止在水中,以免错漏任何验证猜想的响动。
果然,一串金属物品相互碰撞的叮当声,一个扁平物品插入孔眼的刺啦声,一次轻微的转动制造的咔嗒声,一下往前推动的吱呀声,一声折断或者摁下的啪,这一连串的声响无中生有地带来了光亮。女人的眼前豁然明亮起来,尽管身处浑浊的水,隔着玻璃瓶壁,这光亮没有那么斩截、明朗,可也正因为如此,忽然明亮了的眼前世界带着搅拌成一团的体温,仿佛光亮具有立等可取的加热作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男人,他回身关上了门,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按下的开关,向他的目标走去。女人游到瓶口处,顾不上看他,她先要从这个位置,尽可能地把周遭世界打量一番,对比着记忆,核校一下什么地方起了变化,变化的幅度有多大。她需要依据这个幅度,推测一下发展的趋势。
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四四方方,没有窗户。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孤零零的吊灯射出冷冷的白光,让白色粉刷的墙壁与天花板更加泛白,白到骨头里面。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沙发,一张条桌。桌上放着唱机、堆着一堆唱片;女人回想了一下,其中的大部分唱片她都听过,但是重复听过的并不多。房间的另一角放着立式空调,在女人的记忆里,空调很少使用,多数时候都没必要也来不及。第三个角落放着一个大花盆,里面的三角梅已经快一人高,紫红色的花缀满了好几根枝条。
房间里的第四个角落,是金属的极简的盥洗池和同样风格的水龙头。女人撑着瓶壁,从瓶颈与瓶肩不同地方张望了好几遍盥洗池与水龙头,从这个角度当然看不见池里的玻璃缸、玻璃杯,可是这完全阻绝不了她心中绵延不断的热望。
目光好不容易从盥洗池、水龙头上挪开,看向地面。房间中央是四四方方的地毯,和房间的各个墙边等距地铺在正中央,地毯外面是暗黄色的木地板。女人不指望地板上已经开始出现变化,她以目光为检测器为放大镜,筛选排查地毯上的每一寸面积、每一根纤维。漾出瓶内的液体照样落在地毯的东南角,洇湿了一个长条形的面积,像是一条鱼。另有少量液体洒在长条形面积周围,有大有小,恰好构成了鱼尾、鱼鳍,鱼周围的水泡,还有鱼嘴边吐出的气泡。女人在瓶里换了几处位置,加快了自己的动作,那鱼眼看着活过来,游动起来。
漾出的液体这一次成了鱼的图案让女人开心了一些,更让她开心的是,经过仔细对比,这一次液体洇染的面积比起上一次,已经多了五个细小的格子。五个格子实际面积微不足道,作为变化的指标,却是足够她开心好一阵了。因为这多出来的五个格子,女人这时候终于能够看向进入房间的男人了,她看向男人的目光除了往常的怨恨与怜悯,也因此还多了一点点宽容。
男人当然没有注意到女人目光中复杂的成分,和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有看房间正中央的地毯、地毯正中央的瓶子、装在瓶子里的女人,一眼都没有。就像那个区域对他来说是另一个空间一样,男人径直从门口走到对面墙角,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从兜里掏出来一瓶酒来,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女人双手扒住瓶壁,双眼都快贴在玻璃上,仍旧看不清楚是什么酒,只能勉强看出酒的颜色略微呈金黄。
男人倚靠在沙发上,伸直双腿,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让那一口金黄的酒液徐徐流注体内。不知道他是调动了所有的感官,凝神于这一口酒的游走,还是清空了意识,让酒如同水流进大海一样流入他的身体,从女人的角度,看到的都是一具寂静的冬末春初的身体,仿佛在沙发上停止了时间。女人没有着急,她望向沙发斜上方,也是四面墙壁上唯一悬挂的物品,那只挂钟。十一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
那一口酒流动缓慢,终究还是注入了男人的体内,润滑了相关的齿轮与机簧。男人站了起来,将酒瓶放下,他选了一张唱片放进了唱机。一阵轻微的唱针在唱片上滑动的吱吱声后,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声音响起,是Go Down,Moses。
男人站在那里听着合唱、独唱、合唱的交替交缠,一动不动。女人无法与男人的视线平齐,不知道他具体望向了墙壁上的哪一团洁白,是否从上面找到某个目光可以落脚的点,她更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但是女人知道,这几乎是男人最爱的一张唱片,上面就灌注了这一首歌,是唯一一张他差不多每一次只要放进去就会听上两遍的。
对。对。从一开始女人就知道,她使用“每一次”这样的词语是错误的,是在刻意营造延续的氛围,是潜意识里对“每一次男人都是新的”的否认、拒绝。可是那又怎么样?女人不在意。男人在意吗?她不知道,她甚至不在意男人对这一点的感受。毕竟,是她,这一切到最后都只是她在经受。
女人从短暂的受挫情绪中挣脱出来,听着这首她听了很多遍的歌。当阿姆斯特朗唱到——Yes The Lord said‘Go down,Moses way down in Egypt land tell all Pharaohs to Let My People Go!’.——的时候,女人禁不住在心里跟着哼唱起来,在最核心的那一句“Let My People Go”,她甚至张开了口,想要大声唱出来。但是,没有声音出来,只有一股液体顺着张开的嘴涌了进来,充满了她的口腔。好在女人有了经验,她迅速闭紧了嘴巴,喉咙也梗着,没有咽进去一口。然后女人像是挤牙膏一样,一口一口,一小口一小口,挤出了刚刚涌进嘴里的液体。就是这么一会儿,就是这一点工夫,女人感到心慌气躁,能感觉到心脏异乎寻常的猛烈跳动,并且像一台气泵正以收缩的力量在水里制造由小而大的涟漪。
女人不能让自己在瓶中无休止地制造事端,她鼓起所余不多的力气,手脚并用,拍打着更见黏稠的液体,再度向瓶口游去。这一次她双手已经无法撑住瓶颈,以让她的口鼻长久露出水面,但她在仓促间尽力呼吸了一大口,并且利用翻转的力量,让右耳再次露出了水面。
是的,她听到了未经液体过滤的钢琴声、鼓声,听到了阿姆斯特朗醇厚、磁性的声音。在此之外,她还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并不完全与唱片上阿姆斯特朗完全合拍的清唱,Let My People Go——是男人的声音,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女人为此感到宽慰,她愿意在瓶里再憋闷无比地多等待一会儿。
男人听完了一遍唱片,又站立了一会儿,他再次举起酒瓶连着喝了两口,然后再次让阿姆斯特朗唱了起来。这一次男人没有站着发呆,也没有无聊地躺在沙发上,仿佛有人终于按下了他身上的使命键,他开始行动起来。
男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四方的瓶子。瓶子举到齐他眼睛的高度,男人专注地在浑浊的瓶中寻找。短暂的因为瓶子移动引起的眩晕后,女人稳住了身体,她意识到男人在寻找自己,便不辞辛劳地双手贴着瓶壁绕圈挪动身体,并且始终摆动双腿,以保持贴住瓶壁的力量。转了一百多度之后,女人终于和男人正面相对了。离得太近,女人看不到男人完整的脸,男人的目光还是那样,单纯中透露出一点点懊丧,像个肩负重建世界重任但刚刚受了点伤害的大男孩。女人注视着男人,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翕动嘴唇以引起男人的进一步注意,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她知道,男人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他也没有时间、心思来捕捉她的表情变化,分析其中的奥义。
男人把瓶子往面前凑得更近了一些,确认了女人仍旧活在瓶内,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之后,他捧着瓶子向盥洗池走去。短短的距离,男人走得非常小心,双手捧得紧也捧得牢,他既要避免瓶子一不小心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大灾祸,也要避免再有液体漾出来洒在地板上的小灾难。
到了盥洗池边,男人选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站好,仍用双手抓住瓶子,慢慢地倾斜瓶身。瓶里已经浑浊,开始黏稠,乃至有了一点凝固迹象的液体缓缓淌出,注入到四四方方的玻璃缸里。玻璃缸里的那些模型,小小的沙发、唱机、唱片、盥洗池、水龙头、盆栽植物、挂钟等等都已经晾干,没有一点不该有的水分。男人倒入的液体浸润着它们,等待在某一个恰当的时刻给它们以新生的光亮。
尽管男人非常注意瓶身倾斜的角度,随时控制着瓶中液体流出的速度与量,但是玻璃的瓶壁太过光滑,衬得液体流淌带来的裹挟力量巨大,犹如山洪倾泻,无法阻挡。女人划动双手、拍打双腿,以蛙泳的方式拼命逆流向瓶底游去,也只是稍微减缓了自己向瓶口坠落的速度。不过这种减缓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随着瓶内的液体明显减少,男人稍稍提高了一些瓶身倾斜的角度而完全消弭。
男人为了把瓶内的液体完全倒入缸里,不得不将瓶身倒竖起来时,他尽量照顾到女人的情况,没有陡然竖起来,而是尽可能动作轻柔、和缓,以让女人能够顺着瓶壁下滑,能够双手撑在倾斜的瓶肩上,以免脑袋堵住瓶口。女人当然知道,她可以倒过来,双腿分开踩住瓶肩两边,这能节省她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更能避免因为倒立而来的不适。可是女人不能,她不但不能赤身岔开双腿,她还必须在倒立的时候保持双腿并拢。
无论多么艰难,女人总算和每一次一样,撑到了最后。随着最后一滴液体从她已然垂到瓶口外面的长发上滑落,滴进玻璃缸里,女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完全新鲜的空气充满了瓶子内,女人倒立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从瓶口、从四壁传来的阿姆斯特朗的声音,那声音在瓶子里四处碰壁,汇聚成一股股震荡的声波,没用上几秒钟就嗡嗡嗡成了一片。
男人更加小心翼翼地将瓶子从倒立转过九十度,成为平行,再转过九十度,正立过来。女人终于可以安静地待在瓶底,在空气过分充足导致的危险到来之前,自由地呼吸一阵了。女人先是站立,双手垂着贴着身体地呼吸,随着眩晕加重,她走到一侧瓶壁前,靠壁坐了下来。这一次,女人双手交叉,挡在了胸前。
男人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女人,他尽力控制着双手,不让它们颤抖,以免给瓶中的女人带来强烈的震动,更得避免瓶子落在盥洗池里摔碎,破坏玻璃缸。女人双手挡在胸前也是给了男人信号,他放下瓶子,拿起池子里的玻璃杯,拎开水龙头,接了一满杯水。男人一手扶着瓶子,一手持着杯子,杯口对着瓶口,杯子里的水沿着杯壁注入了瓶中。倒完一杯之后,男人又连续接了两杯,将三杯水完全倒进了瓶中。瓶中的水越来越多,瓶子倾斜的角度越来越高,第三杯水倒完之后,瓶子已经竖起来,垂直于盥洗池底了。
IPF是一种下呼吸道慢性炎症类疾病,以侵犯肺间质及肺泡壁为主要特征,而中性粒细胞与吞噬细胞则参与机体炎症反应,并破坏病患肺泡结构,使其胸膜纤维及小叶间隔明显增厚,肺泡间隔的纤维化成分明显增多,继而融合、扩张为囊状阴影[1]。为此我院将近段时间确诊的98例IPF病患作为研究对象,旨在观察HRCT运用于IPF中的诊断价值,作报道如下。
因为瓶子倾斜,水都聚在一角,可已足够整张脸都埋进里面的时候,女人就转过身子,面朝瓶壁跪着,将整张脸埋进了水里,缓解了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带给她的晕眩。等她终于在水中缓了过来时,倾斜的水面已经没到了女人的脖子,女人昂首站立,享受着不多的淋浴的舒适。等到水完全没过了她,女人一矮身,潜到水下,在瓶子里畅游起来。瓶子里的空间并不大,可是这一点点空间也够女人变换不同泳姿,痛快嬉水了。
瓶子终于竖立起来之后,仰泳、蛙泳、自由泳,还有自创的龟泳、鱼泳、海马泳,女人都可以玩开了。这是女人每一次最自在的时间,短暂如同剃刀边缘一层薄薄的蜜,她必须小心又贪婪地享受,充分享受。女人知道,因为全身都在水下,她的所有泳姿都是潜泳,用名字不过是取个形似,不过这没有什么,能高兴就好,哪怕高兴的时间如此短暂。
新换上的水,完全干净、透明,没有一丝视线障碍,没有一粒可见的悬浮物。除了女人已经熟悉,已经习惯,已经离不开的一点点氯气的味道,水中没有任何异味。女人顾不上自己还是赤裸的身体,以手以脚为发力点,以腰以腿以臂为助力器,从瓶子的一壁游向另一壁,从一角弹射向另一角,从瓶底浮向瓶肩,又从瓶肩坠下瓶底。女人每一次在水中纵横、游弋,她那一瀑及腰的黑色长发都在水里垂直、弯卷,像是一丛生命力旺盛的水草,在水中情不自禁地开花。看女人戏水的兴致,会以为她只是个十岁左右、玩性最重的小姑娘;看女人在水中自由来去,毫无拘束的身手,又会让人以为她天生就是这瓶中的居民,瓶子就是她天然的领地。
女人知道,身体里面没有任何之前的液体的残余,可是在水中或快或慢、或上或下的时候,她还是打开了身上的所有毛孔,无一遗漏。她不只是想要用毛孔尽可能多地将水中的氧气滤出来,送进体内,她还想以过滤的形式将身体清洗一遍。至少在心理上,她以此洗去了之前的液体留在身体上的影响。
男人看了看挂钟,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女人想必也尽了兴。他再次双手捧住瓶子,以同样的谨慎一步步离开盥洗池,走回地毯上。在地毯的正中心,是由同样大小的一个个小格子织成的火焰图案。男人先是弯下腰,将瓶子放在地毯正中心,随后他跪了下来,如同挪动地球的位置,或者如同挪动刚刚睡熟的婴儿,一点点地挪动瓶子的位置,直到瓶子底部的四条边缘严丝合缝地覆盖住那个同样四四方方的火焰图案。
男人松了一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半蘸半拭地擦去额头的汗,不让一滴汗水跌落在地毯上,更不能让半个汗水分子落进女人所在的瓶子里。放回手帕后,男人保持跪姿,双手与瓶子等距、平行。男人慢慢地垂下头,面孔如巨大的云团向下靠近瓶口,男人的双唇也微微噘起来,进入了瓶中。男人的唇几乎完全占据了瓶口的空间,离瓶中的水面只差几毫米。
在男人跪下来,向瓶口靠近的同时,女人也停止了嬉戏,她以缓慢到几乎辨别不出的速度向瓶口游近,以免激起任何可能的涟漪。她还是比男人先到瓶口,便手脚并用,像是趴在实际是倒扣在一侧瓶肩上。男人以唇占据了瓶口后,女人手脚并用,力气用到最微弱,最不可见地游向瓶口。
女人完全仰浮着的脸贴着瓶口露出水面,她也噘起嘴唇,在男人的唇上触碰了一下。两张面孔的距离也仅仅够双唇这样的接触,如果女人伸出舌头,还能碰到男人的唇,但是女人没有这样做,这固然有女人的矜持在内,但更有对于未知的恐惧。——女人从来没有用舌头触碰男人的唇,她不知道那样会带来怎么样的变化,说不定就是无法收场的恶果。
男人弓着身,后退着一步一步离开地毯。离开地毯后,他转过身来,几步走回开始的角落。这一次男人没有再放唱机,他挪开唱针,取下唱片装进盒子,和其他唱片摞在一起。做完这些,男人再没有任何眷恋,也没有任何停留,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条桌上的酒瓶,仰起头不歇气地喝光了瓶子里的酒。
男人把空酒瓶往条桌上一放,双手垂下,歪着头,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人在角落里坐着,看着男人离开、取唱片、坐下、喝酒、睡倒。透明的水略微折射了所见,对于所见的进行却并无损耗。男人睡着后,女人又坐了一会儿,体会着瓶内有限的寂静、瓶外无边的空寂。然后女人站起来,她双腿一蹬,再度游到瓶口,她以刚才和男人亲吻的姿势,再度趴在瓶口,将嘴巴露出了水面。
女人调整了姿势,均匀了呼吸后,心神一致,平缓、有力地吸了一口长气。房间内所有的物品都受到了这一口气强大的吸力,开始摇摆、晃动,紧接着,空调、花盆、条桌纷纷向着瓶子移动,移动的动静并不大,也不发出丝毫尖锐的声音,就仿佛它们都在一瞬间装上了滑轮或者被放在了冰面上。这些物品到了地毯前面停了下来,好像地毯是无法逾越的界限,是一堵无形的墙。
女人停了一下,再次调整呼吸,吸起了长气。那盆三角梅上的紫红花朵感受着吸力,纷纷从枝头落下来,向着瓶口飞来,它们只是在瓶口稍稍耽误了一下,便以调整好的紧密衔接的顺序飞进了女人的口中。花朵之后,再没有物品被分解,也没有在瓶口耽延的情况出现。花盆连盆里的泥土、花木,空调连同插线,条桌连同桌面上的唱机、唱片、酒瓶,统统从瓶口进入了女人的口里。女人的动作、表情、身体没有受到这些物品的影响,它们就像空气中的某一种成分,随一口长气进了她的身体里面,被留了下来。在她呼出的气体里面,看不到这些物品的残余,唯一可见的,是随着女人吸进体内的物品增多,她身体周围的水像受到浸染一样,有了颜色。一种纯然的不可逆转的黑色,以无法计量的速度但是同样不可逆转的方式,由女人身体向外扩散。很难判定这是不是通过皮肤,由女人体内向外排出的黑暗,因为女人的身体始终如一的白皙。
女人总算找回了感觉,她长出了一口气,旋即吸了更长的一口。盥洗池在这口气中摇晃着从墙上脱落了,盥洗池、水龙头,盥洗池里的玻璃缸、玻璃杯,一股脑地飞到了瓶口,飞进了她的嘴里。女人盯着沙发上熟睡的男人,目光中盈满了怜悯、爱惜,口中却没有一点踌躇。男人从沙发上翻滚下来,跟在沙发后面跌跌撞撞地向瓶子飞来。女人以让男人单独进入她口中的方式,回馈了刚才那一个吻。
在男人进入她的口中时,女人双眼对到一处,快成了斗鸡眼,再看不到男人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从而肯定男人完全消失在自己口中之际,女人自己都不知道,有两滴泪从她的眼中滑出,消失在水中。
女人再一次张开嘴,这一次她将墙上的挂钟、身下的地板、房顶上的吊灯一并吸进了嘴里。吊灯的消失让房间漆黑一片,不过黑暗没有停止女人的动作,反而加快了她吸气的力量、延长了吸气的时间。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防盗门都卷起来被她吸了进来,然后是楼梯、电梯、楼上楼下,整片小区。
只有那张地毯还在原地,还将女人和她的瓶子从其原本置身的小空间转移出来。现在,地毯落在空旷的地上,置身于繁华的城市,借助城市的灯火,可以看到瓶中的水已经有一多半被黑暗侵染。这黑暗还不那么彻底,视线穿过它也不会被完全挡住,只不过给经由它看见的世界垫上一层浅浅的黑底。
女人没有花多少时间来适应陡然开阔的世界和视野,她依旧仰面冲上,在瓶口处将口鼻露出水面。女人再一次吸纳乾坤的一口气后,整座城市翻卷着进入了她的体内,紧随其后的是大片的建筑、山川、河流、沙漠、原野,人工建造的一切、自然遗留的所有……等到女人这一次停下来,地毯不再是落在什么东西上面,借助什么之力,而是纯然地飘浮在空中,悬在宇宙间。
瓶子的上方,双眼所向的地方,并没有耀眼的阳光直射过来,而是圆形的黑盘一样的月亮挡住了它。女人身体的两侧则是微弱但是谁都遮掩不了的星光,在她注意不到的,被地毯挡住的下方,同样是星光。在光线之间,则是蓝到发黑或者说黑到发蓝的虚空。
女人一鼓作气,长鲸吞海一样一口气吸进来,月亮、太阳、星辰、星际尘埃,创造这个世界所产生的一切物质与能量相继进入她口中。那些因为永恒燃烧而烈焰炽炽而光芒万丈的天体在飞过来的时候,照亮了这个悬浮在物质世界内又超然物质世界外的方形瓶子,瓶子内的水已经黑成了一个整体,黑得很难再用水来称呼,而只能称之为液体。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消失前,女人换了一口气。这口气她带上了满腔的柔情,带着对这个被她吞没的一次性世界的全部情感,轻轻地吸了一口。托着瓶子的地毯飘荡起来,紧随着最后的光芒进入了女人的口腔,进入了女人的腹中。
这下,女人完全只存在于她的瓶子里了,瓶子外面再没有物质,连外面这个概念都没有了。瓶子在那里永恒静止,或者在那里永恒下坠。无论静止或下坠,瓶子都有速度,黑暗的速度。这黑暗不可以用时间来计量,直到瓶子再一次“咚”的一声。
重重地落在地毯上。
李宏伟:一九七八年出生,四川江油人,哲学硕士。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译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乔伊斯情书》《流亡者》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