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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子

2016-06-01/

青年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古堡儿子

⊙ 文 / 陈 鹏

⊙ 祁 媛・白日梦2



儿 子

⊙ 文 / 陈 鹏

“越来越大,像梦中的某种东西。”

——威廉·福克纳

这个冬天很冷,挡风玻璃上的寒霜半小时都刮不下来。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敲开门说,她是周沫。李果困惑地重复她的名字,然后找刘盐说,她说她是为民家政的周沫,三十六七吧,短发,描过眉,脸上有淡妆。刘盐说,是的,是我找的月嫂,快让她进来,多冷的天哪。

中年妇女周沫就这么来了。她撂下东西直奔卧室,瞅着刘盐怀中的儿子,说:“长得像妈妈。不不,还是像爸爸。”看得出来她喜欢儿子。这么俊的小家伙,谁不喜欢呢?“我头一回带娃娃。”周沫说,“我帮人家煮饭。工地上,村子里,工厂,都煮过。最近才干上月嫂呢。没哪样经验,不过,我是细心人,你们放心。”

煮饭,月嫂。李果无法想象二者的联系,如同无法想象足球和赛马的联系。然而就这么定下来,何况她一上手就像模像样。除了揽下所有家务活,还全权负责照顾儿子:洗澡洗尿布擦屁股;让刘盐掏出沉甸甸的乳房喂饱他;半夜抱着嗷嗷待哺的他穿过走廊进入卧室,把刘盐唤醒。

每当这时候,李果都缩在大床一角,被子裹得紧紧的。半梦半醒间知道她来了,知道刘盐起身了,知道儿子像老虎一样吧嗒嘴了。十分钟后,周沫抱着儿子退出去,关门的声音咔嗒一响,将梦境的残余清零。所有响动就像一只合拢的白皮箱一样无影无踪。

儿子仿佛是她们俩的,至少夜里和他再没关系。李果在似睡非睡中骂了句我操,哼哼两声,继续酣睡。

真冷。天气预报说是昆明十年不遇的严冬,寒流像骠骑兵从西伯利亚一路南下,冻结在云南横断山系以北,昆明春城的名头就像个笑话。凄厉的北风吓得儿子哇哇大哭,周沫展示了惊人绝活:抱着儿子来回走,嘴里哼着一支诡异的女巫之歌——“呜哩呜哩,呜噜呜噜”。儿子的哭喊止歇了。“宝贝,宝贝,宝贝。”周沫呼唤着他,“外面要下雪呢。”她举起儿子往下看:高高的树,小小的人,金合欢瑟瑟发抖。

“咋个还不下雪呢,你说咋个还不下雪呢?”周沫逗儿子。

儿子踢腾着小脚,咯咯笑啦。

“她唱的什么?”刘盐说。

李果摇头。

“好听吗?”

“你说呢?”

他望向儿子,想从他脸上发现与自己相似的蛛丝马迹。不像,一点不像。当然啦,儿子是他的,如假包换。让人害怕的不是这个,是小东西居然对一个陌生妇女如此依赖。他从周沫手中接过儿子,起劲儿扮演父亲:像猪一样嗷嗷叫,噘着嘴巴拱来拱去;儿子又笑了,但笑一阵就挥着小拳头哇哇直哭。周沫重新接管了他,没头没脑的歌声重新响起:“呜哩呜哩,呜噜呜噜……”儿子不哭了,乖得像小耗子。歌声,加上刘盐的奶水,儿子沉沉酣睡。他的震惊只能用异乎寻常形容,就像被儿时的小伙伴集体排除在外;他想做点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根本插不上手。他这个亲爹像是她们雇来的,串串场子,撑撑面子,如此而已。唯一能做的,无非每天一早顶着寒风跳上77路公交车前往遥远的单位,天擦黑又跳上77路摇摇晃晃赶回来,像狗一样精疲力竭。

星期五,下班后他去了单位附近的“虫洞”书吧,从架子上取了一本杂志,大开本,全彩铜版纸。他忽然被一幢乡村古堡吸引了。——位于德国科隆西南郊区,茂密的白蜡树林前后环绕,深咖啡色墙面;沧桑、高大,带有迷幻般的威严;城头是剑一般的哥特式尖顶,没有旗帜。在他印象中,这些尖顶都是挂着旗子的。他瞧了瞧售价:一欧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在数字“1”上滑动。下面一段文字明确无误地告诉他,真的只卖一欧元。也就是说,约七块人民币出头就能买一幢古堡,还不到小区里一碗米线的价钱。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心跳加快了。他过了很久才合上杂志,小心翼翼放回架子上。为慎重起见,特地塞进靠墙位置,所有书刊的队尾。好了,不用担心下次找不到它。他跺跺脚,走出去,像经历高烧一般走向77路公交站台。

他问刘盐为什么不让他妈来照顾儿子,省钱又省心,你看,现在——

“废话。”她说。

“你没跟我商量。”他说。

“用得着商量?”

“我妈很想照顾他。她不介意照顾他。”

“那你让她来呀。”

“还没问过她。”

“废话。”

“会问的。”

“不用了。周姐挺好。”

周沫的故事是她自己主动说的。她提到新疆,也是冬天,二十年前吧,她跟一个养猪的男人去了哈密,唯一能干的就是帮他养猪,三十头白罗航和本地一款体型瘦小肌肉紧实的土猪,半年后出栏,生意很好,猪肉供不应求。一年后,她对男人说她想回昆明。男人说为哪样?她说受不了啦,梦里都能闻见自己头发里的猪屎臭。男人没反对。她跳上一辆大巴前往乌鲁木齐,打算坐六天火车回昆明。

火车开出半天就不对劲儿了。她去了厕所。下面正在流血。她以为来了例假。但是不对,它比例假汹涌得多。她垫了些手纸,在一个叫兹宁的小站下车,打一辆黑的直奔医院。“医院很破,”她说,“比火车上好不了多少。医生告诉我说,怀孕了。怀孕了?我咋不知道?医生说我哪晓得你咋不知道。”医生听了胎心,告诉她,死了,三个月啦,你居然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从头到尾不知道。”

没人说话。刘盐咬着嘴唇。李果把指甲缝里的污垢抠出来。

儿子在她怀里熟睡,像个麻醉了的小东西。北风像打桩机一样砰砰捶打着墙。

李果的生活单调、枯燥。上班,下班,抱抱儿子,看看电视,上床睡觉。夜里的哭喊声喂奶声让他疲惫不堪,但渐渐习惯了。

当然也有意外,一天夜里儿子哭得很响,刘盐说:“你起来!”

“起来?”他说,“周姐呢?”

“病了,”刘盐说,“重感冒,她戴着口罩呢你没长眼睛?”

他睁了睁眼,又闭上。

“起来,”刘盐说,“给你儿子泡瓶奶。我奶水不够。”

“哎,”他说,“周姐,这是周姐的工作吧?”

刘盐重重踢他。他转过身,又睡了。

“妈的。”刘盐说。

周沫一整天戴着白口罩,像笨重的北极熊。她尽量远离儿子——要么放沙发,要么交给刘盐。李果意识到两个女人的联盟已牢不可破。天知道她们何时商量好的,或者,刘盐的产后虚弱黏合了她们,再或者,那个新疆故事正以微妙的力量套牢她们。两个母亲。啊哈。在这种状况下,男人还不如一条狗。是的,除了挣钱养家让女人舒舒服服像个女王,男人什么也不是。他梦见科隆古堡了,它比电影里的空镜头还清晰。一欧元,折合人民币七块八毛。区区七块八毛。他在梦中算得一清二楚,动动手指就能买下它。这个大家伙似乎长在森林里,一千年后还将岿然不动。高高的塔尖没有旗帜。挂什么好呢?红的?蓝的?米字旗?三色旗?……他醒了,睁眼望着冰凉的黑暗。这个问题比古堡尖顶还要锋利。他想不出来。天亮时天气仍未好转,该下楼跑跑步的,或者约上兄弟们踢一场球,然而糟糕的小雨夹雪让这些念头烟消云散。电视也很无聊,一本间谍小说翻两页就扔下了。咖啡色古堡不断浮现。玻璃窗上出现或长或短的冰凌,像水晶怪物的犬牙。

“你没发现吗?”他凑近刘盐,“没发现我太累了?每天都累得——”

“谁不累呢?”

“我每天工作,每天——”

“你怀胎十月了?”刘盐推开他,“还是叉开大腿,让他们把你儿子拔出来?你试过下面被剪开然后缝起来?”

“哎,刘盐,我的意思是——”

“行啦李果。”

“你别这样。”他说。他伸手捏她乳房,被它裂变般的硕大、肿胀吓了一跳。那里头像藏着一条鲨鱼。“我真的太累了,昨天下午开了两个会,写了三份发言,还——”

“一只奶瓶都不给你儿子泡呢。”

“我想给他泡。但是,周沫毕竟拿了工钱。”

“你是他爹,他亲爹。”

“你没发现儿子相当依赖周沫?”他说,“现在人贩子那么多,你敢保证——”

此话一出,他自己都吓着了。刘盐哈哈大笑。

“你真没发现?”他说。

“神经病。”她说。

“她那个故事,新疆养猪的故事——”

“咋啦?”

“你真的没发现?”

“发现什么了?”

“她没讲完。”

刘盐不笑了。

“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你想啊,她随便哼哼儿子就不哭了。你能听懂她在哼什么吗?”他盯着刘盐,“神秘和危险通常画等号。我们单位那个神秘的收发室老孟几天前被查出来,居然是个通缉犯,在曲靖杀过人。”

“嘁!”她又笑了。

“我说真的。”

“她神秘?”

“你不觉得?”

“周姐不神秘。”

“我很累。每天都很累。”他说,“今天差点误了末班车。”

“可以打车。我批准了。”

“太贵啦。坐77路能省不少钱。”

“我没让你省这点钱。”

“不省不行。有了他,好日子一去不回头了。”

“那你生他干吗?”

“是你非生不可。”

“我怀了当然要生。你想让我打掉他?”

“我没说要你打掉他。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打掉他——”

“你的意思就是怨我没打掉他,李果你他妈的——”

“嘘——”他竖起食指,“他醒了!”

他们停下来,静听。

果然,儿子在哭。周沫呜噜呜噜的歌声紧跟上来。哭声消失了。

他扭过头,发现她真丑。生了孩子的女人都这么丑?眼皮浮肿皮肤粗糙头发蓬乱,身上臭汗淋漓,像什么食物过期了。

“她的故事到底咋啦?”

“她要么讲了别人的故事,要么半真半假。”

“谁没有秘密呢?”她望着他,使劲儿摇头,“太闷了李果,我想透透气。我快发霉了。”

“你还坐月子呢。”

“你妈一次也没来。”

“她昨天想来,给我打过电话。”

“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你电话。”

“她没有我电话?”

“她年纪大了,路上要转四趟车,花两个多小时。糖尿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万一——”

“她一次也没来。”

“我说了她很想来。”

“她可以打车来。”

“她昨天来过电话了。”

“可她他妈的一次也没来。”

“你骂人?”

“我他妈的谁也没骂。”

“你骂了。你说他妈的。”

“是,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你妈的。”

他也快发霉了,虽然每天顶着寒风赶去单位。昆明的第一场雪仍遥遥无期,天边顶多滚过几个闷雷。他去了“虫洞”,没找到那本杂志。明明靠墙放好的,哪儿去了?科隆古堡愈加清晰,哥特式尖顶在湛蓝的天空下闪闪发亮。他读不进任何东西,六点的时候要了一份死贵的小锅米线。天色突然暗下来,北风掀起梧桐落叶的声音像鸟的翅膀折断了。他结了账,慢慢走向77路站台。

挂什么呢?到底往它上面挂什么呢?

礼拜天终于放晴,周沫提议背上儿子下楼走走,他主动要求担当保镖。去菜店的路上,不断出现好奇的陌生人和她说闲话打招呼。这些他从未见过的小区居民把她当作孩子的妈了。他们摸儿子小脸,捏他小手,就像一伙热情的穷亲戚。儿子醒了,瞪着黑眼珠看来看去。没人搭理李果。他被遗忘了。他问年轻的菜店老板娘,孩子像他吗?老板娘说像。有多像?相当像。这话让他们哈哈大笑。阳光洒在杨梅树上,几只麻雀欢快地叽叽喳喳。

“我们楼上老王就在外面生了儿子呢。小老婆,不到二十。”菜店老板娘说。

“我哪有小老婆。”

“我没说你有小老婆。我是说,很多男人都养小老婆。”

“我真的没有小老婆。”

“嘿,周姐是你亲戚?”

他回答,不是。女人不再问了。这时周沫和儿子绕着青菜萝卜转来转去。儿子的小手在她耳边抓挠。太亲密啦,他想。难怪。实在太亲密啦,谁相信他不是她儿子呢?

李果想抱抱儿子。周沫解下背篼递给他。这个粉嘟嘟的小东西刚落手里就哇地哭了。陌生的人们立即聚拢过来。他手忙脚乱,越想哄他开心越是哭声凄惨。“给我吧,给我。”周沫再次接管了他,扯开嗓子唱那首女巫之歌:“呜哩呜哩,呜噜呜噜……”儿子号啕的小嘴巴一下子合拢,呆呆望着从未见过的蓝天白云。惊讶的人们既不靠近也不走远。周沫轻轻摇晃,儿子的小手挥动着,像要抓住歌声。

她唱完了,人们笑着,拍起手来。

回到家,他关上卧室的门。

“他们说儿子像她。”李果说。

“他们?”

“小区里的人。”他说。

“管他呢。”

“你不要笑。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没笑。”她说。

“你明明笑了。”

“你没病吧李果?”

“儿子根本不认识我,大概也不认识你。”

“他认识我。我是喂他奶的亲妈呀。”

“你不认为这是个严肃问题?她唱着歌,一大群人都——”

“你想让他哭到明天早上?”她问。

“她在搞破坏,她破坏父子感情,也在破坏你我的感情。”

“感情?”她说。

“对,感情。”

“啊哈,感情。”

“我说的就是感情。你笑什么?”他毛骨悚然。刘盐哈哈大笑着的嘴巴深不可测,牙齿狰狞锋利,浑身散发着狗熊般的腥臭。

“你说呢?”

“我们刚生了一个儿子!”他大声说。

“是,我生了一个儿子。”

“我说的是,我们。”

“我的确生了一个儿子。”

“刘盐,你变了,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当妈和没当妈当然不一样。”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说的也不是这个。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又问。

“我怀疑你产后抑郁。”

“我没抑郁。”

“你看起来就像——”

“我接过你电话。昨天晚上,一个女的。”

“同事小郭。我说过了。”

刘盐一阵冷笑,说:“同事?”

“是啊,隔壁办公室小郭。”

“没别的?”

“当然没别的。”他望着她,自己的妻子,儿子的母亲,“能有什么别的?”

“没睡过?”

“没有!”

“没想过睡她?”

“刘盐你疯啦。”

“哈,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我和小郭只是同事我怎么可能在我老婆怀孕生孩子的时候睡自己同事?”

“你刚承认了——”

“你胡搅蛮缠。”

“连想都没想过?打死我也不信。从她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她就是你想睡的那种女人。是的,她的声音很性感。”

“她的声音是很性感。不不,她不性感。我他妈的干吗要睡我同事?”

“你发誓你从来没想过?”

“我发誓。”

刘盐歪着脑袋瞅他,像在研究一条濒死的狗。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她累了,而且很伤心。又累又伤心。

“你可以走了。”她说。

“走?”

“要么去找你的小郭,要么睡沙发。”

她真疯了。他退出来——头一次被赶出卧室。然而睡沙发让他暗暗窃喜。夜里将躲开他们的折磨,总算能睡个好觉。但现实远远不是他想象的:周沫半夜去往卧室的动静像老虎一样吓人,儿子的号哭声吭哧声吸奶声也被客厅持续放大,像锥子捅他的耳朵。再说,客厅真冷,北风的嘶吼与野猫的哀号纠缠不清。在那背后,科隆古堡直插云端。他不是没想过离婚。这么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她真丑,活活被一个孩子毁了。何况她是两人联盟的发起人,他遭到了隔离。去年结婚的时候来了很多朋友,礼金大约三万五吧,他们准备去一趟泰国,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他们决定生下来。如今仿佛遭到欺骗,被她,被儿子,被周沫。他拽紧被子,抱住脑袋,仍能听见刘盐周沫儿子的说笑声嬉戏声。手表指向三点十七,莫名的仇恨像北风一样横冲直撞——

小郭?小郭怎么也成了帮凶?儿子出世以来,生活全乱套了。

李果主动问了“虫洞”小老板,一个光头小子,打着耳钉,脸上没有一根胡须一颗粉刺,像铜版纸一样光滑。对方说他也不知道杂志去哪儿了。

“你自己找,”光头说,“都在架子上,都在那里。”

李果说:“前几天是在那里,但是这几天没了,不见了。”

对方说:“我们很少丢东西,如果现在没有,那就从来没有。”

“不不,你们有。我亲手把它塞到这里——”他推开那些杂志,“不见了,没有了。”

对方挠着脖子问他:“干吗非要找到它?”

“科隆古堡,”他说,“只卖一欧元。”

年轻的小老板笑了,“我听不太懂。”他说。

“我的意思是,”李果说,“那本杂志上写着,科隆古堡只卖一欧元,八块人民币不到。听懂了吗?”

对方继续挠脖子:“对不起,我只听说过科隆大教堂,没听说过科隆古堡。”

李果抓起一本杂志朝他哗哗翻动:“喏,就是这种杂志,一样的纸,铜版纸。你不记得?”

“嘿,你可以上网嘛。查一查你想要的古堡。”对方说。

他试过。网上有无数古堡,偏偏没有他想要的,或者说,没有他见过的。真他妈的消失了?

天空阴沉沉的,像吸满脏水的海绵。医院为儿子例行检查时发现他黄疸严重,必须入院治疗。他征求刘盐意见,她说他是你儿子,你拿主意。李果说这不一向是你拿主意?她说你的意思是,我剥夺了你当家做主的权力?他说那倒不至于。

“对嘛,”刘盐说,“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坏。”

他说:“不,我从来没有把你往坏处想。”

“胡扯,”刘盐脑袋上的红色毛线帽晃来晃去,像一盏警灯,“我知道你恨我。”她说,“你妈居然没我的电话,这么久了,一个电话也没来过。”她捂着脸,从指缝中叹气,“她要晓得你这个儿子背着生娃娃坐月子的老婆跟什么小郭不清不楚——”

“我没有不清不楚,我们一清二楚啊!刘盐,你怎么能——”

“去你的。”刘盐说。

“我们在讨论儿子的问题不是小郭的问题。”李果说。

“我说的就是儿子的问题。你妈要是知道她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你不可理喻。”

“李果,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刘盐!”

“你回答我。”

“我是你丈夫!”

“你过来。”

他过去了,她捧起他的脸。她身上的气味强烈刺鼻。他垂下脑袋。

“看着我的眼睛。”

他看了。——多么恶心造作的电影桥段。她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虹膜像灰色火山。

“看着!”

“我看了。”

“你要是欺骗我,你就不能从我眼睛里看见你自己了。你能看见吗?”

他想说不能。可谁能阻止一个坐月子的母亲?

“看见了,我看见了。”

刘盐放开他。

“李果,我认不出你了。”

“我也是。”

她讶异地瞪着他。

“是天气吧。”他说,“都是天气惹的祸。”

“不是天气。”

然而她也说不上来。沉默横在中间。北风的呼啸声小了许多。刘盐脸上的悲戚之色相当罕见,像个捡垃圾的。他开始厌恶她。就像厌恶一个在地道里捡垃圾的一样厌恶她。

“住吧,住院吧。”刘盐说,“听医生的。”

“是,听医生的。”

“哪个医院?”

“妇幼保健院。”

“你妈会来看他吗?”

他摇摇头。

“她连她孙子都——”

“她身体不好。再说,医院实在太远了。”

儿子当天就入院打针烤蓝光。周沫苦苦哀求,说她可以睡走廊,医生说你睡哪里都没用,这是全封闭治疗,不许探视。

“哎,哎,这么小的娃娃……一个人……就他一个人……”

他们被厚重的病房大门拦截。李果摇摇头,安慰哭泣的周沫:“算啦,我们回家。”

“我想守在这里。”

他说服不了她。周沫,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带给他们安慰的人,也是唯一带给他们担忧的人。担忧什么呢?偷走儿子?至少偷走相当多的爱?

周沫每天都去。

周沫一大早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下午两点至五点必定探望儿子。尽管实际上无法探望。她说她搭乘69路车直达翠湖,再步行两公里来到妇幼保健院,坐电梯上六楼。在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个探视者的病房外面来回走;一旦厚厚的大铁门打开,她立即上前询问:请问三床的李小鲤今天咋样?护士说,三床呀,挺好,刚吃了奶。或者说,刚从蓝光箱里出来呢,一切正常。她再问,黄疸退了?护士说,还需要时间。

她再问什么,护士有点不耐烦,劝她回去,说:“我理解你,当妈的嘛。”

周沫满脸通红,说:“我不是他妈。”

“你不是他妈?”护士不再说了。

就剩她一个人,她听见一群病孩铺天盖地地号哭。天哪。她趴着门缝哼唱她的女巫之歌,果然,哭喊声小了许多。她激动坏了,确信小家伙一定听见歌声并且安静下来。

“哎,”刘盐说,“周姐,你不用每天都跑。”

“要去,小家伙晓得我就在外面。”

“他不晓得。”

“我听着呢。我趴在大铁门上,使劲儿听着呢。”

对于李果而言,儿子在不在家没有本质区别。他没办法照顾他,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每天一早呼入大量冷空气让他的肺越来越疼。会得肺炎吗?他问刘盐。刘盐不屑一顾。她也有气无力的,缓慢移动,像一团臃肿的影子。

他偶尔下楼,从小区商业街口走到街尾又走回来。楼下半大的男孩像疯子一样打打闹闹,他想象儿子成为其中一员,流着鼻涕浑身臭汗。有一次下楼,科隆古堡出现了。——就在云层后面,像描上去的。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座庸俗的新建楼盘的西式尖顶,四周深灰色,在铁锈红的高空庄严向上,向上。他失望地缩紧脖颈往回走,试着哼唱那首奇异的周沫之歌。

“呜哩呜哩,呜噜呜噜。”不,他只能默默捕捉它飘忽反常的旋律和节奏,当他张开嘴巴,它就像北风一样消失了。

十一

“真想下楼走走。”刘盐说。

“想儿子了?”

“我没说想儿子。”

“我能回屋睡觉了?”

“不能。”

“客厅太冷啦。”

“那就多盖被子。”

“再多的被子还是冷。”

“那就怪了,”刘盐看着他,“那真是怪了。”

“而且我的肺……”他摸摸胸脯,像要把疼痛掏出来给她瞧。

“你的肺像狗肺一样好。”

“刘盐,”李果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肮脏。”

“男人都很肮脏。”

“我没说我不肮脏,我的意思是,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肮脏。”

“啊哈,肮脏,你承认你肮脏!”

“我的意思是——”

“你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你终于承认了。”

他不再理会她,独自回到客厅沙发上躺下。

见刘盐没有走,他小声说:“我妈,我妈会来看你的。”

说完又觉不妥,他无法给出一个时间表。

刘盐没有理他。

他听见周沫在厨房忙活晚饭的声音,切菜声,炒菜声,走动声,流水声。

“我梦见我在一个小镇下了车,去了医院,生了儿子。”刘盐莫名其妙地说。

“那是她的故事。”

“我知道。”她说,“坐月子真他妈无聊。”

“你又胖了。”他说。

“再也瘦不回去了。”

“能瘦回去。只要你想瘦回去。”

“我有她那么胖吗?”

“谁?”

“周沫。”

“没有。你没有那么胖。”

“她把她儿子扔在新疆一个破医院里了。”

他没吭声。

“新疆比昆明冷一百倍。”她说。

“你去过?”

“我会去的。”

他不再说话。看着她笨重地挪到门口,关上门。妇幼保健院一样的厚实的门。砰!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想儿子,真想瞧瞧他。但是,去也白去,医院不会让家属探视的。医院不许任何人探视。——周沫疯了吗?何必每天跑去探视一个根本探视不了的婴儿?

十二

第十四天,儿子出院了。是李果带着周沫去接儿子出院。周沫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自言自语着:“可怜呀,头发剃掉半边,剩下一半稀稀拉拉的。这十四天一定像小犯人一般惨。”那一刻,李果就隐隐担心起来:周沫带着儿子回到家,他的刚适应的新生活又将被打乱,然后刘盐周沫儿子,把他拖回从前的轨道上去。——半夜撕心裂肺的哭闹,狼崽子一样吧嗒吧嗒嘬奶……

医生叮嘱他们好好照顾儿子:“多喝水,多晒太阳;当爹妈的必须学习怎么带孩子,别由着性子来。”

周沫说:“我不是孩子妈。”

医生说:“不是?”

“当然不是。”李果说。

“每天都来呢。”医生说,“她每天都来。都以为是孩子的妈。”

李果被深深的乏力感缠住了。

“科隆古堡。”他说。

“什么?”医生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十三

天气没有好转迹象,厚实的乌云不见一丝缝隙。就算明晃晃的又如何呢?阳光普照和看得清楚是两码事。北风日夜呼号,大雪迟迟未下;最尴尬的冬天莫过于昆明的冬天,室内缺乏暖气和空调,室外已降到零下三度,更冷或回暖也不可能。全身都冻住了,又未彻底僵硬,还允许你四处走走,像鼻涕虫一样软塌塌地活着。

路过“虫洞”时李果再没心思进去,忽然被光头小老板叫住说,找到他要的杂志了。

“杂志?”

“世界指南。是它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李果拿不准。小老板邀他进店,在架子上来回找。李果站在他身后,瞧着他晶亮的后脑勺,他想起剃掉一半头发的儿子。也许,儿子长大之后将与此人暗合。中等偏高个子,独特、另类、玩个性。男人和男人的区别真的不大。

小老板摇着脑袋转身,遗憾地告诉他还是没有。“邪门了,”他说,“前两天我明明见过的。科隆古堡,还真是,只卖一欧元。”

“算啦。”李果说。突然丧失了兴趣,就像对阴沉的昆明冬天丧失了兴趣。古堡全天候白送也没半点兴趣了。他终于想通哥特式尖顶上悬挂什么才算合适。正如永远无法抵达的德国,你就是信口胡说你将乘坐UFO飞过去也没人较真一样。

“挂上我儿子的纸尿裤。”他说。

“什么?”年轻人一脸愕然。

李果又重复一遍。小老板还是摇头。

“行啦。”李果冲他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去。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他想。哪有一碗小锅米线卖三十八块的道理,妈的,抢人呢,比科隆古堡贵了四倍还多。

十四

“儿子啊,儿子。”刘盐抱着他,轻声说。他睡得沉沉的,看来住院期间没睡过一个好觉,仅剩一半的头发乱糟糟的,剃光的另一半还有青黑的针眼。

“儿子,儿子呀。”刘盐继续说。

傍晚,醒来的儿子告诉大人他受了多大的罪:喉咙沙哑,几乎没有声音。周沫抱着他来回走,呜噜呜噜的神曲半小时后才发挥效力,她长吁一口气,诅咒医院不得好死。家里静下来,窗外风吹金合欢的响声一直不停。

李果想着自己的那点事,凑近刘盐说:“你看,你看,儿子不需要我们。”

刘盐说:“你小声点。”

他说:“我说的是事实。”

她说:“明明不是事实嘛。”

他摸摸酸痛的膝盖,想趁其不备坐到床上去。刘盐抬手指着他,他乖乖回到墙角。

“我说错了?”他说。

“废话,”刘盐说,“周姐怎么对儿子的你比谁都清楚。”

“我指的是,某种危险。”李果说,“你就不怕儿子再也离不了她?”

“出去,”刘盐说,“我累了。”

他忽然想凑上去,凑到她胳肢窝里去,使劲儿闻闻她呛人的奶味和汗臭。

“还站着?”刘盐说。

李果重返沙发,电视里没有想看的,更没有关于古堡的节目。到处是奶味、被褥味、水味、尿味、臭味。北风就快把楼房扎出洞来。儿子的喘息和刘盐的鼾声忽高忽低,让他想起77路公交车,碎石子啪啪敲打底盘。

开门的响动很轻,脚步声还是挺大,周沫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她坐到沙发另一头。

“还不休息?”她说。

“还早。”

他一看时间,才九点四十。结婚前深夜一点上床。婚后,没有儿子之前也很少十二点之前就睡的。

“把你故事讲完吧。”他说。

“都讲啦。”

“你半路下车,去了一家小医院。后来呢?”

“后来?”

“说吧。”他的声音很轻。

“孩子都没了,还有哪样后来?”

他没说话。

“我在小镇待了三天,第四天,坐上火车回昆明,哐当哐当,五天后到家。”

“就这样?”

“后来男人跑来找我,离了。”

“孩子的事,没告诉他?”

“为哪样告诉他?”

他又没话了。

“那个小镇有种难看的花,紫色的,花瓣很大,从火车站到医院,到处都是。很多被踩碎了,烂糟糟的。”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我忘不了,我小产了一个儿子。他太大,弄不出来,护士只好用刀,把他切成两段。”

李果惊呆了。

“儿子。”她说。

再后来的故事:她重新嫁人,女儿今年十九岁了,她的男人在工地上开吊车。

“我现在有姑娘,好得很。”她说。

她踢了踢腿。

北风继续撕咬窗户。她说莫担心,娃娃都会长大。他说我不担心。她摇摇头,说女儿四十八天的时候得肺炎,也打针,也住院,差点挂掉。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活了。

“真的?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感叹道。

“真的。”周沫望着他,扑哧笑了,“嘿,没发生的事情,你咋有办法说它。根本没发生嘛。都挺过来了,都好好的。”

然后,她道了晚安,走进客房,关上门。他想象那些紫色的花,在大雪覆盖的肮脏路边被人和牲畜踩来踩去。烂了,化了。

他看了看电视,又关上。

大约半夜两点,他醒了。准确说是冻醒的,天知道是谁开了客厅窗户,北风嗖嗖灌进来,他浑身冰冷脑袋剧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从沙发滚下去的,还是本来就窝在这里睡着了?四周很黑,敞开的窗口露出微光,但外面也一片深黑,没有路灯,不见霓虹,更别提星星和月亮。妈的妈的,他诅咒着。也不知道诅咒谁。

他摇摇晃晃起身,披上毯子,将窗户拽上,然后走向卧室。刘盐的门反锁了。他哆嗦着,被她难听的鼾声不断捶击,变成破碎的紫色影子。北风继续呼啸,什么东西在发出啪啪的响。他穿过走廊,摸到客房门把,没锁。他走进去,周沫睡得很沉。他通过呼吸声找到儿子。他抱起他,轻轻退出来。儿子在他怀里酣睡,一丝哼哼与反抗都没有。

他在又黑又冷的客厅站了站。然后来到门边。门,应该是科隆古堡的入口吧。微暗的光强似幻觉。走进入口后,古堡里该有壁炉、火和一张又大又软的暖烘烘的床吧。他打开门。声控灯光扑下来,愤怒的北风来回奔跑,将薄薄的毯子掀起来,刺向他毛茸茸光溜溜的大腿和没穿内裤的空荡荡的下身,那枚无精打采的小茄子,再不可能坚挺如初了。

没有炉火。什么也没有。孤寂的深夜除了黑暗寒冷什么也没有。他正要转身,突然,门在身后咔嗒关死了。怀里的儿子醒了,猛地发出嘶哑的号哭,这声音在半空聚集数秒才冲向四周,经墙壁反弹后成倍放大,楼房也为之颤抖。

他吓坏了。儿子在哭声中扭动、挣扎,就像遭到恶魔劫持。咋办?敲门?将刘盐周沫轰醒?难道出去,下楼?多他妈冷呀,他连裤子都没穿一条。儿子才三十四天。

他抱紧儿子,站在荒凉的水泥台阶上。

⊙ 祁 媛・白日梦2

陈 鹏:一九七五年出生,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青年文学》《大家》《文学界》《山花》《北京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曾获多种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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