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的道德绑架与精神阉割
2016-05-30陈颂善
陈颂善
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勒》,在选入初中语文教材时做了“掐头去尾”式的删减——
掐头:“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向我们讨钱。我的同伴约瑟夫·达尔朗什竟给了他一个五法郎的银币,我感到好奇。他于是对我说……”于是,讲了文中的这个故事。
去尾:“今后,您还会看见我有时候要拿一个五法郎的银币给要饭的,其缘故就在此。”
这样“掐头去尾”式的删减,表面看起来让文章结构更紧凑,主题更鲜明、突出,但是却让作者的格局变得小了,人物的道德受到了绑架,文章的精神遭到了阉割。
一、格局变小
莫泊桑,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处于萌发、上升时期的小说家,他的文学创作深受他的恩师福楼拜、自然主义文学大师左拉的影响,他的文学作品只是客观地揭示一种社会现象,这种现象不仅资本主义社会有,封建社会有,社会主义社会也不例外,而不会自觉地站在无产阶级的高度去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赤裸裸的金钱式的人际关系,或者批判那个被称为资产阶级代言人——菲利普夫妇的偏执势利的丑陋性格。这样的掐头去尾,让一位本来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世界级作家变成了只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黑暗现实的具有阶级观念和思想的小说家。另外,这篇文章采用第一人称“我”(约瑟夫)的自述,他再怎么无私与伟大,也不会那么无情地批判他的母亲,将其塑造成一个自私冷酷、唯利是图的资产阶级市侩形象。
那么,说到这里,有人不禁要问,莫泊桑写这篇文章的真实目的何在?文章的意义不在批判,而在建设——这篇文章不是批判黑暗的社会现实,也不是批判哪个具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而是告诉我们做人要有同情之心、悲悯情怀。批判现实,也许只会增加阶级间的仇恨,悲悯情怀,却能拯救人性于水火。
二、道德绑架
克拉丽丝是《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女主人公。说到克拉丽丝,我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形象:冷酷、自私、无情、暴躁,唯利是图、置亲情于不顾的资产阶级市侩形象。以前学习这篇文章时,语文老师常常会引用马克思名言给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定性:“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克拉丽丝也因此被钉在唯利是图、自私冷酷的资本主义十字架上。
克拉丽丝真的就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实际上,她只是当时社会上的一名普通群众,远没有资格充当资本主义社会的代言人;她只是一个女人,为了家庭,她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同时,她还是一位母亲,为了子女,牺牲对于勒的亲情,牺牲自己的幸福,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作为一个家庭妇女,为了维持这个家的稳定与完整,她宁愿忍受着生活的艰辛和贫困的煎熬,没有离婚,也没有趋炎附势、另攀高枝,对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庭不离不弃……她,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幻想靠发了财的小叔子的资助改善自己拮据痛苦的生活条件,有错吗?因为心理的巨大落差大骂以致躲开于勒就被认为冷酷自私、六亲不认、十恶不赦,这公平吗?如何公正合理地看待克拉丽丝,需要我们仔细剖析、认真对待。
为何大骂于勒?不仅仅是嫌贫爱富,生活的穷困也使她变得容易暴躁;不只对于勒如此,对待丈夫菲利普也是这样。小说的原文写道:“我的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的生活感到痛苦,她常常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话,一些含蓄、恶毒的责备话发泄在我的父亲身上。这个可怜人这时候总做出一个手势,叫我看了心里十分难过。他总是张开了手摸一下额头,好像要抹去根本不存在的汗珠,并且总是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体会到他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冷酷无情?是的,对于破了产遭了殃、处于困境中的于勒,克拉丽丝竟然置之不理,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确实有点冷酷,有些无情。如果不这样做,领回了于勒,又会怎样?为了于勒一人,不仅会拖累整个家庭、拆散这个家庭,就连好不容易要成婚的二姐婚事也一定会黄——两个大龄剩女婚姻无着,作为母亲怎一个愁字了得?本来生活拮据,此时不仅梦幻破灭,还要负担于勒的生活开支,这个家庭已经濒临崩溃、不能承受生活之重,于勒会不会成为压垮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反之,年老的于勒生活虽然劳累痛苦,但他暂时还能自食其力,还没有生存之忧、性命之虞,不必急于领回。无情?为了家庭殚精竭虑,日夜操劳,维系每个家庭成员的日常开支和生存发展,这难道不是亲情?除了爱家人的亲情,还有对菲利普的爱情。即使生活拮据、心情痛苦,但是对菲利普、对这个让她操碎了心的家庭依然不离不弃,即使放在离婚率居高不下的今天,也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我们不必刻意地、一厢情愿地批判克拉丽丝的冷酷与无情。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克拉丽丝的自私与唯利是图。她的自私,不是为个人,也不是为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整个家庭,为了维持家庭的生存与稳固,不得已而为之。克拉丽丝,她不是圣人,永远不能达到无私奉献的崇高境界,她只是一个小市民,一个家庭妇女,我们不能对她苛求太多,求全责备。我们不要盲目拔高克拉丽丝的思想境界,也不要对她求全责备,她成不了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在她身上既无法完全体现“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也代表不了那种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无产阶级情怀,她只是一个小市民、一个家庭妇女,她要生存,要维持整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只能如此——无奈的选择,无情的抛弃。
所以,对于如何看待克拉丽丝,我们要摆正心态,她的身上确实有许多人性的缺点需要引起我们警醒、批判与反思,但是不能求全责备,也不能上纲上线。她的所作所为,包括抛弃于勒,也许并非她的所愿,更不是她自私冷酷性格所致,而是为贫困生活所迫,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家庭妇女,更多的是为了家庭而作的辛酸无奈的抉择。
三、精神阉割
作家梅子涵曾讲过这样的故事,文革时人们就着咸菜吃着窝头,心里却在想着: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还得勒紧裤腰带攒钱去帮助美国人民脱离帝国主义苦海,去支援苏联人民逃离修正主义的深渊……现在想想,当时的人们的思想单纯幼稚得可笑!但是,如今编选教材的专家们还在延续着这种思想: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还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至少曾经是、现在有的地方仍然是这种现象。于是,教材继续维持着对资本主义精神的阉割,对自我精神的麻痹与毒害,自以为是地对文章继续进行着中国式“掐头”“去尾”的删减。
克拉丽丝躲避于勒的举动,在很多外国人包括众多的法国人看来非是道德低下。人们只是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选择的权利:是可怜、拯救于勒一人,还是拆散一家人?靠于勒发财的神话破灭,殷切的希望成了泡影,但是困窘的生活还得继续;躲避于勒,只是生活所迫作出的辛酸无奈的抉择,并非全是冷酷无情的抛弃。同时,人们也尊重于勒的选择——于勒,暂时还能自食其力,还没有生存之忧、性命之虞,既然于勒还不愿回家去拖累他们,就应该尊重他的生活选择。作者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纯粹为了批判菲利普夫妇冷酷自私、唯利是图的拜金主义思想,而是告诉我们做人要有同情之心,要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既然如此,《我的叔叔于勒》在选入教材时为何还要做“掐头”“去尾”式的删除呢?这样的处理,归根结底在于东西方的思想观念上的差异。西方人注重个体的生存与发展,尊重人性与人权,提倡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中国人仍然注重集体统一的阶级观念,善于用渲染阶级对立的情绪和意识来阉割文章所应体现的个体精神与人权要求,片面强调了群体的批判思想……
由于语文教材需要面对尚未形成独立的判断与鉴别能力的未成年学生,所选文章的思想内容确实需要甄选、过滤和净化;但是,这样的做法又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以偏概全,小学、初中、高中学生更要区别对待。因此,我们衷心希望语文教材的主编们,不论是人教版的还是苏教版、沪教版的,在编纂教材时,对待那些经久不衰的经典名篇,能够高抬贵手,尽量呈现原汁原味的精神大餐,少些这样“掐头”“去尾”式的删减,也让教师们在分析人物形象时少些盲目的拔高、随意地上纲上线,少些道德绑架与精神阉割,多让读者去判断、鉴别、领悟与品味,以期更加有效地提升他们的语文综合素养。
[作者通联:江苏连云港市赣榆区墩尚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