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中的意象及其内涵
2016-05-30陈芳霖
陈芳霖
【摘要】: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特质。白先勇的小说艺术一直广受赞誉,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正是谨慎地创造并运用了丰富的意象,形成了含蓄晦涩、精致典雅的文学风格。本文将《台北人》的意象分为自然意象和生活意象两大类,以意象出现的篇目为例,具体地解读意象及其含义,分析其对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气氛渲染、主题揭示等方面的作用,借以加深对作者文学风格的理解。
【关键词】:白先勇;《台北人》;意象;文学风格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特质。白先勇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所以他的作品中意象繁密也就不令人意外了。这些意象无一不凝结着他的审美品格,传递着他的内心感知。而正是大量意象的运用,使得《台北人》形成了含蓄晦涩的文学风格。
一、《台北人》的意象简述
所谓意象,显然是“意”中之“象”,是融入了主观思想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的主观思想。客观的“象”一旦被掺入作者及作者所在社会文化的思想感情,就生成了带有主观色彩的“意象”,并能在阅读中引起读者一定的联想和共鸣。
《台北人》中有着数量十分庞大的意象,简单来说可以粗略分为自然意象和生活意象两类。自然意象有太阳、月亮、风雨、冰雪、色彩、花鸟、黄昏、秋冬等,生活意象有饮食、家具、戏曲、服饰、建筑等。白先勇作品中的意象都是秉承着“运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而精心挑选的。同时,他高雅的审美取向促使他对于意象的选取和运用都十分典雅精致,在意境渲染、人物塑造、主题传达等方面发挥了重大的作用,更是他缅怀过往、剖析人性、抒发情感、反映内心世界的重要手段。
二、《台北人》意象分类及涵义
(一)、自然意象
自《诗经》的“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起,中国的文学作品就已经开始从自然中取材,而后受到儒家“天人合一”和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的影响,中国文人更是将自然作为创作中意象选取的宝库。白先勇的《台北人》中也充斥着大量的自然意象,下面简单分析色彩、黄昏、月亮、花草这四类意象。
1、色彩
白先勇是一位十分擅长用色彩渲染气氛,描绘人物的作家,他的作品大多都有着固有的色彩基调,其中,《台北人》的首篇《永远的尹雪艳》当之无愧是将色彩意象运用得最炉火纯青的一篇。
毫无疑问,《永远的尹雪艳》主色调是白色,作者反复运用“素白”、“银白”、“雪白”、“月白”等字样描写尹雪艳的衣着打扮,而白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死亡的象征,也不怪乎欧阳子认为尹雪艳“是幽灵,是死神”[ 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论,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P21。]。而在白色这个死亡的主色调之上,白先勇又選取了象征着流血的红色进行强烈的对比,将小说推向高潮。第一次遇见徐壮图那天尹雪艳穿着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她为徐壮图端上的甜品也是雪白的冰冻杏仁豆腐配两颗鲜红的樱桃,预示了徐壮图最后的惨死。
色彩的浓淡转变对白先勇小说整体走向也有着象征意义。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在描述吴经理时两次使用“粉红”来形容他溃烂的眼圈,而等到小说进行到结尾时,吴经理的眼圈已经变成了“血红”,读者很容易会联想到下一个离世的会是吴经理,作者也紧接着证实了读者的预想:尹雪艳“轻轻地按着吴经理的肩膀”,鼓励吴经理多和两盘,赢了钱之后“我来吃你的红”。一旦联想到红色背后流血的象征,这一段看似简单的描述就瞬间变得杀气汹涌:死神尹雪艳按住了眼圈已变得血红的吴经理的肩膀,说要吃他的“红”,即索取他的生命。
2、黄昏
中国传统美学中讲求情融于景,追求“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美学效果,继承了中国文学传统的白先勇在《台北人》前引用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用以渲染全书氛围,预示全书主题。而这首诗描绘的就是一幅萧瑟苍凉的深秋夕照图,同样,《台北人》中的故事往往都发生在凄风苦雨的黄昏。
《台北人》中对黄昏这一意象刻画得最为成功的一篇当属《思旧赋》。作者借李长官一家的衰落,影射了中国旧社会中贵族家庭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与瓦解。全文深深的哀悼之情的传达,绝对离不开以黄昏为主的意象群所营造的悠远苍凉的氛围。尤其是小说的最后一段,作者巧妙地使用“冬日的暮风”、“蒿草”、“黑外衣”、“暮云沉沉的天空”、“寒风”几个充满颓败感的意象,让人不由地感到凄凉肃杀。这个黄昏是一天的结束,更是以李长官为代表的旧贵族家庭的末路。
黄昏是白天的结束、夜晚的开始,这段时间往往是悲伤、哀悼、衰落、压抑、苍凉、阴沉、忧郁的,也就是所谓“迟暮之感”。《台北人》中黄昏这一意象往往也与年迈的老人同时出现:《思旧赋》中在冬日黄昏中思念衰落的旧主的是两位年迈体弱的女仆,《梁父吟》中立在一抹落日中凭吊已逝战友的朴公也是一位暮年的老将军。黄昏,是一天之暮;年迈,是人生之暮。作者选择这两个充满“迟暮”意味的意象同时使用,强调了《台北人》的历史感,为全集营造了统一的悲凉气氛,充满感染力。
3、月亮
克兰默在《灯宴》中所言:“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她)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激情和欢乐,迅速地崩溃或是慢慢地腐烂”,白先勇的《台北人》中也始终高悬一轮明月,俯瞰这个小说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或喜或悲的故事。
《台北人》中的月亮作为一项出现往往是两种极端,一是清澈的皓月,代表着清雅幽静的氛圍;而另外一种则是“淫邪的月亮”,往往是压抑的肉欲和阴森的杀气的象征。
在《游园惊梦》中,月亮一共出现了两次,分别是小说开篇以及小说尾声,这种布局安排绝对不是随意为之。开篇,钱夫人到达窦公馆时看到“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干子来了”,一句话,既点清小说情节发生时间是秋夜,也描写了窦公馆的宽敞深阔,可见窦夫人生活优渥。而以前在南京时,窦夫人“可没有这般风光”,连生日都是钱夫人这个将军夫人给办的宴席。而如今,丈夫钱将军去世,钱夫人却沦落到来参加宴席都只能坐计程车的地步。这种残忍的人生境遇变化,在秋月中更显得凄凉凛冽。宴席结束后,钱夫人“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升到中空”,可见宴席并没有持续很久。但是就在这短暂的宴席上,钱夫人已恍恍惚惚地将往事重新经历了一遍,在对于钱夫人来说意义重大的《游园惊梦》的戏曲中,她回想起自己与郑彦青的缠绵,也想起了她的亲妹妹月月红抢走了郑彦青,让她从“游园”中“惊梦”。再一次“惊梦”的钱夫人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将军遗孀。失意之人偏又逢上悲凉寂寥的秋月,这寒意想必更加刺骨,也无怪钱夫人“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并说现今的台北“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其实,面目全非的又何止是台北呢?更是钱夫人的人生和心境。
白先勇小说中月亮的第二种形式是泛红的月亮,象征肉欲与压抑。《孤恋花》中瘦弱飘零的娟娟在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的夜晚,把凶狠恶毒的黑窝主柯老雄的天灵盖敲开。这个场景下的月亮被赋予了阴森恐怖的意义,渲染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4、花草
花草这一意象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甚至有人因此用“浓艳”一词来形容他的小说。但是白先勇小说中出现的花草都是经过他的精心挑选的,对作品情节推动、人物设定、气氛渲染等方面都有着重大意义的。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这个故事发生的场景是一个开满杜鹃花的花园,这个大花园纯真的欢乐的象征,男仆王雄为了这个花园尽心尽力,就是想要留住这个天堂一般纯净的世界。杜鹃花会使人想起杜鹃啼血的故事,白先勇显然是将杜鹃啼血的含义揉入小说内,暗示王雄和杜宇一样,由于“情”的执着而魂兮归来。杜鹃这一意象还有思归的含义,而王雄十八岁被抽壮丁到台北,从此再没回过故乡,始终对家乡怀有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所以选择杜鹃来表现王雄怀乡的哀愁是再合适不过的。
白先勇还擅长以花草的盛衰来表现生命的流逝和人物的命运。例如《秋思》中的白菊花“一捧雪”就是主人公展开今昔交流联想的枢纽。抗日战争胜利,班师回朝的华将军是那么意气风发,而华夫人种下的数百株“一捧雪” 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正是花好人团圆的好时光。而华将军去世后,“一捧雪”变得不堪入目,腐烂死去的花朵“吊在枝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流淌着“黄浊的浆汁”。这幅衰败的景象不也正是华夫人这个将军遗孀现在空虚寂寞的生活的象征吗?
(二)、生活意象
除了自然,作家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也是意象选择的广阔宝库,自古至今作家们都擅长于从熟悉的场景中汲取表情达意的意象。被余光中称为“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的白先勇也对身边物象有着十分敏锐的观察和感触,所以《台北人》中出现的衣食住行等意象也相当丰富。
《游园惊梦》这篇小说以戏曲命名,故事的展开也似一场华美的大戏。已经失势的女主人公錢夫人穿上了新做的旗袍来赴宴,但是她分明记得这块从大陆带来的料子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而现在看起来“竟有点发乌”,借服饰的过时点出了钱夫人的寒酸处境。小说中天辣椒蒋碧月、程参谋的打扮也和钱夫人记忆中的月月红、郑彦青的打扮十分相似,难怪能勾起钱夫人对往事记忆。蒋碧月“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八只拗花金丝镯”很像月月红身上“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程参谋的军礼服、领章、皮靴也和郑彦青的形象不谋而合。所以当醉酒的钱夫人恍惚中看到蒋碧月和程参谋十分亲近地靠在一起,自然会想起月月红将自己的情人郑彦青抢走的情节,故事发展十分自然,毫不牵强。
《台北人》中的家具摆设也凝聚着作者的匠心,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同时又能反映居住者的品性。如《梁父吟》中朴公的书房悬挂的分别是文徵明的寒林渔隐图,郑板桥苍劲雄浑的对联。文徵明和郑板桥是中国历史上以爱国著称的文人,且为人刚正不阿,朴公对这两位文人的推崇也反映了他的铮铮傲骨。朴公的乌木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律齐全,还有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鉴》。通过对房间的摆设的描写,读者能直观地感受到朴公的儒将风范及他对传统文化深深的眷恋。
三、《台北人》意象选取的因素探源
意象作为作者自主选择的对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征,最能见出作者的风格。在生于盛唐的诗仙李白的诗中,我们随处可见大鹏、明月、黄河、酒、侠、剑等豪迈的意象,而很少出现黄昏、病柏、瘦马、秋风等常见于沉郁的杜诗中的意象。同样,白先勇的意象选择也是基于他个人文化背景及所处的时代风貌的自主选择。
(一)、古典文学的渊源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白先勇所选择的每一个意象都沾染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浸润,都能在传统文化圈中寻得源头。白先勇自己也曾说过,“我受中国诗的传统的影响很大。我从小爱好唐诗宋词元曲,它们不但给我感性的影响,具体的意象表达手法也启发我。我写小说也不擅长抽象的描写,较擅长象征、对白。”[ 白先勇:白先勇与游园惊梦,明星咖啡馆,皇冠出版杜,1984年,P6。]确实如此,白先勇的小说十分注重意象的选取和意境的营造,甚至某些篇章几乎可以用著名的诗句进行概括,比如《思旧赋》里两位年迈的女仆聚在一起回想主人家曾经的辉煌,就被学术界广泛地认为与元稹的《行宫》里“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境不谋而合。白先勇将很多古诗词中的意象直接用在小说中,所以在《台北人》中有荒凉的落日、高洁的兰花、啼血的杜鹃等,充满了古典诗意。
除了古典诗词,《红楼梦》对白先勇的影响也能在《台北人》中看出。比如强调场景的描述,以人物的服饰表现性格等。《游园惊梦》中以《游园》、《惊梦》对应钱夫人与郑彦青的缠绵往事及郑彦青被月月红抢走后的神伤,也很能看出是受了《红楼梦》里元妃省亲借《家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戏影射贾家及人物的兴衰存亡的影响。《国葬》里长官的指挥刀的遗失意味着生命走到尽头,也会使人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说近年来哭不出来,好像眼泪干了的情节,还泪的林黛玉在象征她的生命的眼泪渐失后不久也离世了。
(二)、西方哲学和文学的影响
接受了完整的中国古典文学熏陶的白先勇在大学期间又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和存在主义等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这使得他对人类心灵痛楚的无意识的自觉上升为理性的思考,他自己也承认过西方文学对他的影响:“六十年代初,我们在外文系念书,接触西方文学,受其启发,也就是很自然的了。但在西方文学的诸多流派中,现代主义的作品的确对我们的冲击最大。—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叛逆的声音、哀伤的调子,是十分能够打动我们那一群成长于战后而正在求新望变仿徨摸索的青年学生的。这些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我们能够感受、了解、认同,并且受到相当大的启示”。[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0年,P98。]白先勇的西方文学修养也是十分深厚的,他把西方文学的十分成熟的技巧运用在了他以东方价值观为指导的作品中。特别是西方现代派对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绝望悲观情绪的描写,都能在白先勇小说中找到痕迹。《台北人》中每一个主人公都有着深刻的心灵伤痛,原因之一也是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敏感的他致力于观察人的心灵的痛苦的同时,逐渐注入了深刻的哲理思考,这也使得他的思想蕴含逐步丰富和深化。
(三)、作家人生经历的影响
一位作家的作品中所反映的世界观都是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得到的,所以要讨论白先勇作品中意象选取的原就不能绕开他的人生经历。白先勇的父亲是素有儒将之称的白崇禧,对子女学习要求十分严格,故白先勇自幼便接受了优良的教育。同时,优越的家庭环境也使得白先勇写起旧贵族的生活得心应手,平淡中见富贵。而在最需要关爱的幼年,白先勇因生病被家人隔离,“受父母宠爱”的他“顿感被打入冷宫”,甚至有“为世所遗”的悲凉感。这痛苦的童年一方面使他更加细致地观察外界世界,另一方面也让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和同情心自己和他人的心理状况,能够将情绪升华为自觉的理性的思考。
国民党退居台湾后,父亲白崇禧被蒋介石所忌,白家开始衰落,连年幼的白先勇都发现了家境的变化:“我刚到台湾时,看看新居,肚里不禁纳罕:哎哟,怎么住进一个小茅屋子里去!”这样的落差让他体会到了人生的起落与人情的冷暖,对时间流转和世事变幻的领悟更加透彻,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表现为乐于选取今昔对比的题材,利用能够反映人类生命有限,无法永葆青春的惆怅的意象,表达对于危机之下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怜爱,和无法阻止时间激流的终极怅恨。
白先勇是一位个人色彩十分鲜明的作家,作品精美典雅,内涵深远。他的作品中充满丰富繁杂的意象,而这些意象的出现看似随性而为,实乃精心挑选,饱含了独特的意蕴和情趣,有着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和深刻体悟。对于意象的挑选,作者十分顺从中国传统审美,作品充满东方韵味;但是意向的运用却灵活地结合了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使得小说在典雅的同时更具时代感。
参考文献:
[1]白先勇:台北人[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2]欧阳子:《台北人》之主题探论,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3]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花城出版社,2000年。
[4]白先勇:树犹如此[M],廣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5] 白先勇:白先勇与游园惊梦,明星咖啡馆[M],皇冠出版杜,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