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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赋》情感脉络新解

2016-05-30斯剑鸣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乌台诗赤壁赋黄州

斯剑鸣

苏轼的《赤壁赋》作为一篇经典名作,当下语文界对其情感脉络的解读主要是“开篇的写景,江山风月,旷远宁静,传达了沉醉其中的喜悦之情;欢歌的变奏,乐极而生悲,抒发了内心对人生短暂的感慨和对长江永恒的羡慕;因悲生悟,‘客亦知夫水与月乎后的议论,是写景、抒情之后明确的说理,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辩论最终让作者悟透而喜,物我两忘,‘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苏教版语文必修一教学参考书》)清代李扶九也曾评论说:“此文前乐、中悲、后乐,有似王右军《兰亭叙》。”(《古文笔法百篇》)

但笔者认为,此类解读是有缺陷的。一是被苏轼刻意为之的表面文字所迷惑,未能全面地、深入地读懂文章;二是忽略了作品背后的社会历史背景;三是未能全面正确地了解作者的思想性格之变迁。

《赤壁赋》中第二段是承上启下的段落,普遍的看法是:“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上接风月之乐;“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下启“愀然”之悲。但此种解读忽略了重要的一句“倚歌而和之”。“倚”者,依照也;“和”者,伴奏也。歌者为主,洞箫者为辅。箫声如泣如诉,感伤之至,“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那唱的又岂能是欢乐的歌?要解决这个矛盾,我们就不能不深入探究两个问题:一是上文四句诗的含义,二是“于是饮酒乐甚”中的“乐”字的内涵。

诗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大意是:以桂为棹,以兰为桨。拍打水面,溯流而上。我的心思,渺远无影。遥望美人,在天一方。诗中大量化用了屈原的诗句,如“桂棹兮兰桨”化用自《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而“渺渺兮予怀”化用自《楚辞·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望美人兮天一方”又化用自《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作者如屈原一般,借“兰桂”比喻美好的品格,以“美人”比喻美好的理想,整首诗表达了一种追求美好理想而不得的惆怅与忧愁。这明显不是快乐的歌,理应是感伤之歌。

既如此,“于是饮酒乐甚”中的“樂”又当何解?要解释这个“乐”字,我们不能忽略此前的“于是”二字。“于是”,在此时。此时是何时?这就要回到第一段对景的描写中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心如止水,既是一种平静,又是一种压抑。“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喝酒唱歌,歌以咏志。“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指的显然是《诗经·国风·陈风·月出》篇,诗中传递出思念不得的忧愁。“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皓月当空,何曾徘徊?是作者内心的不安在作怪!“白露横江,水光接天”,雾锁长江,心中一片茫然。“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一苇”较之“万顷”,何其渺小!“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此时的作者急于渴望超脱。情绪由平静到忧愁,继而伤感,最后急于解脱,外界的景物是情绪变化的诱因。而此时,“饮酒乐甚”,酒又成了情感喷发最好的催化剂。所以,这里的“乐”不是快乐,纯粹是借酒浇愁、酒酣放纵、自我麻痹的状态。

此情此景,纵之以酒,作者终于撕去了平日的伪装,高声唱出内心的苦闷。但其用语却是十分优美的,骈句之齐整,铺陈之充分,景物之朦胧,以极高的文学造诣将情感或主旨内敛起来,平添了散文之美,以至于产生了作者刻意隐瞒内心愁苦的表达效果。

作者为何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苦闷,用隐晦的文字让我们误以为他就是一个寄情山水、饮酒诵诗的神仙人物呢?这可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中去探究。

《赤壁赋》问世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这是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写下《湖州谢上表》而被诬“谤讪朝廷”,遭御史弹劾,被捕入狱,“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史称“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是一次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兴起的文字狱。他本人虽经多方营救,死里逃生,却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且“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他的三十九位亲友也因此受到牵连:驸马王诜被削除一切官爵;好友王巩,发配西北;弟弟苏辙,被降职到高安,任筠州酒监;其他人如司马光、张方平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

因文字而名声大噪,又因文字而饱受折磨,以致牵累亲友。“乌台诗案”对苏轼精神上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开始清醒地认识到人心之险恶,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而是变得小心谨慎,沉默寡言。他开始畏人避人。他在给朋友信中说:“感恩念咎之外,灰口杜心,不曾看谒人。”(《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一)“盖罪废穷奇,动辄累人,故往还杜绝”“罪废屏居,交游皆断绝。”(《与陈朝请二首》之一)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已经在改变自己了,除了少数几个真心的朋友外,他和外界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在《答李端叔书中》中:“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鱼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甚至有一度他都不敢再作文字,即使作了也不敢与人看。在黄州住定后,他曾小心翼翼地给友人程彝仲写信道:“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语耳。千万体察,非推辞也。”(《与程彝仲六首·其六》)戒惧之心,可见一斑。

《赤壁赋》写在“乌台诗案”后的第三年,虽然谪居黄州的苏轼依然心念故乡,“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依然心系朝堂,“致君尧舜”的理想仍未完全幻灭。但黑暗的阴霾并没有从他的心灵深处完全消散,为了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以及家人、亲友,他不再纵情高歌,而是将真实的情感掩藏于景物描摹与所吟诗句之中,“景语皆情语”,“歌以咏志”,读者不可不察。

黄州之谪成就了苏轼,让他修炼成了“东坡居士”。

之前的苏轼,天纵奇才,少年得志,二十岁便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金榜题名,名誉天下,连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都说“三十年后,无人在谈论老夫”;愤世嫉俗,爱恨分明,遇有不惬心意之事,便觉“如蝇在食,吐之方快”;胸怀天下,即使身处逆境,也不忘朝廷,“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孤馆灯青》)他是忠君爱国、学优而仕、抱负满怀、谨守儒家思想的“苏学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儒家思想是其一切行为的准绳,这无论在他的《上皇帝书》,还是其在熙宁变法的温和保守立场中,都表现得很充分。

之后的苏轼,躬耕于东坡,寄情于山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两三首》);乐观旷达,宠辱不惊,荒凉穷苦的黄州小镇在他笔下是“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多石崎岖的坡路则被写成“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安时处顺,智慧明达,他开始辩证地看待得失与生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赤壁赋》)。此时的他是深谙佛道、圆通圆融、超然物外、追求内心平衡的“东坡居士”。

在黄州的苏东坡可谓是彻底脱胎换骨了。正如余秋雨所言:“他真正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苦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苏东坡突围》)

但苏轼思想上的转变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在黄州期间的思想大致可分为两期:

前期的自我封闭和怀抱幽恨心态。初到黄州的苏轼把自己隔绝起来。“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副佛经以遣目,复近笔砚矣。”(《与章子厚书》)他开始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这里,词人以象征手法,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高自许、蔑视流俗却又幽恨不平的心境。

后期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经过冷静的思考、山水的启迪、释老思想的洗涤,苏东坡终于“涅槃”:他在逆境中也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信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他开始认识宇宙与生命,平静地对待一切,与鱼虾麋鹿为友,与村夫野老为邻。他开始以“幽人”“散人”“野老”自称,如“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从人称的变化上,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心态的变化,他对人生的看法也达到了新的境界。

《赤壁赋》正是创作于这个思想转折的重要节点,苏轼刚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从“致君尧舜”的儒学士大夫脱胎为超然物外的“东坡居士”。所以,《赤壁赋》中作者由忧而乐的情感变化与其个人的思想变迁是吻合的,由内心的忧苦而至自我消解、豁达乐观的转变,就是这一变迁的最好注脚。甚至可以说,《赤壁赋》是苏轼真正实现儒释道合一的标志之作。

同时期创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表现出同样的思想脉络:对周郎功绩的钦慕,对“早生华发”的慨然,最后化为“一尊还酹江月”的行动。“人生如梦”的感叹,蕴含了复杂的情感。它也是苏轼思想变迁关键期的产物。

《赤壁赋》的情感脉络应该是:愁从景生——以理消愁——乐以事征,这是由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他所经历的思想变迁所决定的,在文章中也得到了印证。在前人所著的文学评论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如清帝乾隆在《唐宋文醇》中曾评到:“畏宵不之捃摭无已,又或作蛰龙故事耳。”认为苏轼是因为忧谗畏讥,故在写景状物时用含蓄的语言将“悲”收敛起来了。

又如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评到:“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同样认为苏轼先有悲意,而后理解愁,最后才得到真正解脱,受用无边风月。清代大评论家金圣叹也持相似观点:“故特借洞箫呜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作者通联:浙江杭州第七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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