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中对作者意图的辩证处理
2016-05-30杨帆
杨帆
作者意图在文本解读中到底如何处理已成为一个难题。一方面,国外的“文本中心论”和“读者中心论”都已证明作者意图不能作为文本解读的依据,且这两种理论在国内学术界和语文界都已经得到认可,形成共识。另一方面,分析文本要联系文本创作意图在中国传统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我国,孟子首创“以意逆志”的解释方法论,这是中国古典解释学史上第一个具有自觉理论意识的心理解释方法论,它与“知人论世”结合起来,建立起文化经典解释方法论,对后世影响很大,即便今天,它对于语文文本解读仍然具有较强的参考价值和评判价值。那么,到底如何来对待作者意图呢?我们有必要先弄清作者意图被排斥在文本解读依据之外的原因。
对作者意图攻击最猛烈的是英美“新批评派”的威姆萨特和比爾兹利,他们在其合著的《意图谬见》一文中认为作者意图在时间和空间上远离作品,仅仅是“当时的作者内心的构思或计划”①。而现在作品早已脱离那个语境,所以再现当初作者的意图已经没有意义。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其实,即使作品在时间和空间上离作者创作很近,有的作品的作者意图也无法把握。因为作者创作过程中,其意图隐藏于文字表达,并不显露直白,就像“新批评派”所说的:作者的“意图”往往是一种“非公开的”“私有的”“为作者自己所特有的”,这是难以“通过所有构成文化和语言的事物而被发现的”②。再加上有的文学语言含义丰富多解,读者只能根据自己的主观经历、体验去理解作品,其理解当然和作者真正想表达的意图存在着差距。比如2009年福建省高考语文采用了《寂静钱钟书》作为阅读试题,然而该文作者周灿人试着做了一遍题目,总分15分中却只得到了1分。他很不满地说:“我是作者,我做不出来,是我对自己的文章把握不好吗?他们可以指责一个答错题的学生不了解文章,总不能指责一个作者不了解自己写的文章吧?”作者的这番质疑随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许多批评者将矛头直指中学语文教育。无独有偶,2011年福建省高考语文阅读题《朱启钤:“被抹掉的奠基人”》 也由于类似原因被社会所关注:作者甚至无法得到该题的一半分数。其实,从“新批评派”“意图谬见”理论来看,这很正常,因为由于复杂的原因,有的作者意图确实不能作为理解文章的唯一依据,否则就不会有“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既然这样,出卷人的理解(参考答案)完全可以与作者不同,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有的作品的写作意图甚至连作者本人都搞不清楚。比如《雷雨》,曹禺在《雷雨》序言中明确讲一开始创作时是没有动机的。再比如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也说过,她准备写一部小说时常常不知道到底要写些什么,也怀疑大多数作家在一开始就知道小说的创作方向,她用《善良的乡下人》这篇小说为例来说明她的写作过程。《善良的乡下人》的主人公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姑娘乔伊,因为小时候腿被炸断所以装着一条假肢。乔伊有哲学博士学位,认为自己聪明,所以非常自负,但没想到一个自称为“善良的乡下人”的推销圣经的年轻人几句甜言蜜语就俘虏了她,把她诱骗到一个谷仓里,调戏她还拿走了她的眼镜和假腿。奥康纳是这么说的:“我开始写那部小说时,并不知道里面会有一个有一条木腿的女博士。有天早上,我在写两个我较熟悉的女人。我给其中的一个安排了一条木腿,我又加了个推销圣经的人物,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小说中将会干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会去偷那条木腿,直到我写了十几行后才有了这个想法。但这个主意一形成,一切都变得那么必然。”
有时候作者虽然知道自己的创作意图,但是对意图的表述前后会出现不同,这也会导致读者取舍时的无所适从。比如《边城》,这个小说正式完成是1934年,完成后沈从文写了一个题记,发表在1934年4月2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从题记中我们可以看出《边城》的创作初衷是为了给那些“真知道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有什么”的人看的。而他在这部作品里要表现的是“将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虑,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显然,沈从文想要在作品中表现的,是一种现实,而不是什么梦幻或者理想,而且这种现实是“忧虑”,是“不可知的命运”。《边城》初版两年后,《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公司出版,沈从文写了一个代序,其中写到《边城》“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少料,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现在大多数老师把第二种说法作为作者的真正创作意图,但奇怪的是作品表现出来的意义倾向又明显与第一种创作意图更为相近,尤其是在表现“不可知的命运”方面。
更让读者为难的是,有的文学作品是作者瞬间情绪的抒发,读者很难确切知道作者创作的真实原因,如李商隐的一些“无题诗”。还有一些作者情绪是不断变化的,这也会造成创作中意图的不断变化而让人不好感知。比如李白的《将进酒》,开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慨叹的是时光易逝;接下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则表现了要抓住当下、及时行乐的愿望;“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表现了对自己和未来前途的高度自信;“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则又表现了对无法受到重用的颓丧和愤懑;“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又表现了对古人的神往和羡慕。全诗情感跌宕起伏,不断变化,表现的不是某一时某一种情感,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情绪宣泄。
综上所述,作者意图遭到质疑有种种原因,这种质疑即使联系文本解读实践来看也确实较有道理。既然这样,是不是文本理解中就真的不需要关注作者意图呢?显然不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作者意图经历了时空中的流变而对文本起不到解释作用;也不是所有的作者意图都不能明确地被读者把握并作为解读的依据。当文本解读中作者意图能被读者准确地探究、把握时,它在文本解读中仍然可以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作者意图是文本解读的重要路径。文学作品中,有很多作品鲜明地体现了或基本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对于这类文本,如果不联系作者意图,不联系时代背景,就不能正确解读甚至无法入手解读,而一旦明了了作者意图,就找到了打开文本大门的钥匙。比如苏教版选修教材《现代散文选读》中的《雷雨前》,该文发表于1934年,关于其寓意、艺术构思和写作手法,茅盾先生曾说过:“我愿意推荐《雷雨前》和《沙滩上的脚迹》;这两篇也是象征意义的散文,但所象征者,和《白杨礼赞》与《风景谈》之所象征,时代不同,背景也不同,方法也不同,可以说,《白杨礼赞》等两篇只是把真人真地用象征手法来描写,而《雷雨前》等两篇,是用象征的手法描写了30年代整个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矛盾。”了解当时的时代和作者的这段话是解读文本的关键,只要往时代和象征手法方面考虑,则文本理解豁然开朗:文中“灰色的幔”象征国民党统治和一切反革命力量,“苍蝇、蚊子、蝉儿”象征着反动官僚、帮闲文人,“风雷闪电”象征一切革命力量,“执刀巨人”象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大雷雨”象征革命高潮或者推翻反革命统治的的大决戰。所以钱梦龙老师执教这篇课文时,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介绍时代背景和象征手法,他采用听写的方法让学生详细掌握时代背景,因为把握了这一点,所有的重点难点就迎刃而解。
有时候,作者并没有明确告知写作意图,但联系作者生平、经历可以准确地推断出作者的意图,这种推断出的意图仍然是解读文本的重要依据。比如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看到那么多的古迹不写,为什么偏偏写王昭君呢?追溯时代可知,本诗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即作者从夔州出三峡、到江陵、飘零西南之际,当时作者正落魄无依,愁肠满怀,所以全诗表面上写王昭君的遭遇,其实是借他人遭遇抒自身块垒,批评了当朝君主的美恶不分,抒发了自己不得重用的失望、悲凉之情。
(二)作者意图是衡量文本解读是否准确的重要标准。文本解读中,读者对文本享有自由的解读权,尤其是意蕴丰富的文本,不同的解读在所难免。一般而言,只要这些解读都立足于文本,与作者写作意图是并列的、并行的,相互之间并不矛盾都能言之成理,则都可以接受。如,前面提到的福建高考试题的不同答案应该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其中的某一种解读明显与作者的意图相悖,和作者想表达的真实情况不合,则这种解读的正确性就大可商榷了。比如《荷塘月色》中,作者为什么会在文末突然想起江南的采莲,有的老师认为,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这样写表现了作者因情感生活的匮乏而产生的哀愁:渴望冲出婚姻的“围城”,寻找真爱,但良知、道义和责任的沉重感又使得他欲求而不得、欲罢而不能。理由是,朱自清和妻子武钟谦的婚姻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基础;文本景物描写始终不离“美人”,有舞女,有出浴的美人,最后采莲中也是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所以回忆江南采莲,其实质是虚构了一场精神之旅,折射出他对现实婚姻带来的孤独寂寞的不满与否定,表达了对爱情的向往。这种解读貌似很有道理。到底对不对?无疑作者本人最有发言权。对于为什么写“江南”,朱自清在写了《荷塘月色》两个月后,即1927年9月27日作的《一封信》里说:“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是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象‘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的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朱自清所惦念的江南,是指他在台州、温州、绍兴、宁波等地五六年的转徙教书之地。朱自清对那段生活非常怀念,1925年10月20日也就是他从江南到清华大学任教两个月后,朱自清就写下了《我的南方》小诗一首:“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的飞扬。”而之所以这么想着江南,是因为很有“人生味”,读朱自清传记可知,这里的“人生味”包含他在江南所感受到的人情美,他在这里遇到了一群非常尊重且喜欢他的学生,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等好友;“人生味”中还包含着感受到的生活美,朱自清19岁时尊父母之命与武钟谦结为夫妻,1918年9月长子朱迈先出生,两年后又添了长女朱采芷。他在南方过起了小家庭生活,他在散文《冬天》里这样写道:“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橱窗开着,并排地挨着他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的微笑向着我。似乎台州是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个人;天地是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个人。”1924年他又将家搬到宁波春晖,1925年家又搬到清华园,几年辗转流离中,朱自清的家庭生活虽然清贫,但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这期间他与妻子感情一直很好,这在他创作的散文《儿女》和妻子死后写的《给亡妇》中都能看出,尤其是《给亡妇》,写得情真意切,饱含了对妻子的愧疚、感激、想念之情。目前,从朱自清的文集中还不能找到他与妻子感情不合的依据,所以,认为“忆江南”反映了“现实婚姻带来的孤独寂寞的不满与否定”只能是就文本作出的猜想而已,并不符合作者的意图,当然也就不能作为解读文本的一个正确的角度。
(三)作者意图是选择“最哈姆雷特”的一个重要参考。多元解读是文本理解中的常见现象,这里的“多元”首先是正确的“多元”,凡是理解不符合文意、和作者意图明显相悖的就不属于“多元”之列,比如认为《背影》中朱自清的父亲攀爬月台违反了交通规则。但是“多元”当中,哪一个更准确?哪一个是一千个哈姆雷特中的“最哈姆雷特”?这时,是否更切合作者意图就是选择的一个重要参考。毕竟,文本解读是理解“作者的理解”的过程(李华平语),作者本人最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作者本人试图表达的思想、情感和文本内容、文本表达形式最水乳交融。仍以《荷塘月色》为例,我们知道关于本文第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理解的争议很多,有人认为该文写于1927年,由于蒋介石叛变革命,中国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作者“心里如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认为将朱自清的“不宁静”仅仅归因于蒋介石叛变革命的黑暗现实是不全面的:“朱自清这类的自由知识分子既反感于国民党的反革命,又对共产党的革命心怀疑惧,就不能不陷入那不知哪里走的惶惶然。……荷塘月色正是朱自清的精神避难所。”孙绍振先生认为:“文章中外在的美好都是为了表现内在的、自由的、无声的、一个人的静静的、不受干扰的,甚至孤独的情怀。……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时感到的自由,在性质上属于一种伦理的自由,是摆脱了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向往自由的流露,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当前在中学语文界,孙先生的观点得到赞同更多。其实这些观点各有立论的依据和道理,但到底哪一种说法更科学,还应该看看哪一种说法更贴近作者的创作本意。
《荷塘月色》写成半年后,朱自清在1928年2月7日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哪里走》,在文章中,他诚恳地解剖自己说:“我是一个不配革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性格,大半由于我的素养。……以自私的我看来,同一灭亡,我也就不必拗着自己的性儿去同行什么了。”这种心理的斗争纠葛显然表现了他内心“不知往哪里走的惶惶然”。更关键的是,《哪里走》这篇文章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的细节:1927年从上海返回北京时,来过一个叫“栗君”的人劝朱自清入他们的组织,“……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水塘边一条幽僻的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幽僻的小路”“月夜”“水塘”这些景物,跟《荷塘月色》里多么近似。朱自清先生请“栗君”让他思考一段时间,跟“萍”“郢”“火”等好友商量之后,他跟“栗君”回话说:“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哪里走》)这里的“超然”再次让我们想起了《荷塘月色》中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可以想一想:写《哪里走》时不自然地就再现了《荷塘月色》中的自然景物和心理情况,这虽然可能是无意识的,却不能说二者之间毫无关联,从《哪里走》中我们能隐约读出《荷塘月色》中“不宁静”的真正原因,所以联系时代背景和作者写作原意来看,钱理群先生的分析更有道理。
所以,文本解读中对作者意图的处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要寻找并依据作者意图,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不需要作者意图。到底如何对待作者意图,需要根据不同文本的不同情况区别处理,这样才能更好地解读作品,提高语文教学实效。
注释
①②威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意图谬见》,罗少丹译。见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9、217页。
[作者通联:江苏灌南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