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城有五色
2016-05-30赵雪峰Jeff
赵雪峰 Jeff
坛城,在古印度的本意是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后来引申为“诸佛菩萨聚集的空间、或者是彻悟的本质”。因此,坛城可以代表真实或意念之物:人的躯体,一个寺庙,一座王官,一座城市,一片大陆,一个念头,一个幻景,一个政治结构。按照此引申,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有一个原始的坛城形象结构。比如说西藏就是一个坛城形象,以拉萨为中心,雪山环绕四周。同样拉萨也是一个坛城,以大昭寺为中心。而大昭寺自己又是一个坛城,以等身佛为中心。西藏的社会结构也是一个坛城,以大活佛为中心,其他活佛环绕四周。坛城是一种宗教意境象征物。坛城也可指代藏族艺术家所建构的精神世界。西藏作为一个大坛城,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年轻艺术家们自我建构的小坛城。但具体如何影响,可从坛城绘制时的5种基本颜色说起。这5种颜色,基本交代了西藏近现代复杂的社会格局。人口依然徘徊在100多万,200多年间几乎没有增长。
这种神本主义文化生态下,一切文化艺术都要受宗教信仰启迪,为宗教信仰服务。题材被限定的基础上,宗教绘画、造像,要遵循着严格的规范。佛教绘画造像所遵循的典籍之一,《佛说造像度量经》规定,和我们凡夫俗子不同,佛陀的身长与两臂的纵广要长度一致,且佛以自己的手指为单位,各个部位都有严格的尺寸,通常身长、纵广为120指,口、额、鼻相距为4指多。度量经还会威慑匠人好好造像不得马虎,佛陀不同部位的绘制错误,将导致不同的灾难,比如书中写到“长度尺度量不足,灾荒降临家乡毁”;“如果腹肚不鼓圆,五谷歉收年年减”等。(但唐卡并不负面,文化艺术价值很高,画师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这里只谈其特殊的规格,不涉及内容上的评论)
而这道醒目的白色宗教炽光,随着上世纪中前期,西藏著名学者、艺术家根敦群佩针对西藏文化艺术的人本主义启蒙,慢慢转向了温和的色调。根敦群佩才智超群,精通藏文、梵文,会英文,擅长摄影和人物、风景、鸟兽绘画,对藏族历史、宗教、文学、美术、逻辑学、语言学、地理学等都有过深入的研究,他身为高僧,身为权利阶级,却敢于揭露当时藏传佛教的种种弊端,力图使藏族民众摆脱精神压迫和阶级压迫。
虽然根敦群佩失败了,但几十年后,经过了西藏的和平解放和民主化改革,白色的宗教之光开始向变革的红色靠拢。起先这种红色变革是正向的,农奴翻身、医疗卫生水平显著提高、文盲率逐年降低,但当西藏社会遭遇“文革”时,这股红色开始变得暴戾。典型的瞬间,比如“破四旧”时,作为拉萨坛城中心的大昭寺,其前院堆积着被砸烂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他的佛教象征物。西藏传统艺术遭到了严重破坏,大量艺术资料遗失。
这时候的文化艺术也被沾染上了强烈的红色。艺术在这个焕然一新的西藏社会,所起到的作用,更多集中在宣传民族团结等国家形象。来藏地写生、援助的藏族艺术家,渐渐成为这抹红色的主力军,比如说陈丹青。在文革末声,陈丹青在西藏创作了《泪水洒满丰收田》,第二年,与当时援藏的大学生黃素宁共同合作了《进军西藏》,这两幅作品都带着红色苏联社会主义的气息。
这时候连唐卡都可以讲述红色的语言。曾经第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唐卡画师,后来成为了西藏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的安多强巴,以一幅精美的毛主席彩像唐卡,作为1954年第十四世达赖喇嘛到北京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随行礼物,且安多强巴因此成为了西藏画师中彩绘毛主席像的第一人。
但此时的宗教活动过于淡化,约束力更是无从谈起,整体唐卡艺术已处于停滯状态。改革开放之后,寺庙得以重建,同时也促进了旅游业的发展。宗教重新获得了影响,它继续辐射出高原上特有的白光。
不过此时非彼时,当下的藏族青年对于藏传佛教的理解是模糊的,本次专题所采访的艺术家,生于1987年的赤烈德庆以前在拉萨西藏大学求学时,经常和女朋友去寺庙拜佛,但最近几个月因为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日喀则的高中任教,且刚入职就要派遣到周边的村子里做驻村干部“锻炼身心”,本来松散的朝拜活动变得更加稀少了。
但就像赤列德庆相信因果报应,他也躲不开宗教文化艺术的影响。在儿时绘画的启蒙阶段,他在墙上绘制的图案,是藏传佛教中的吉祥八宝。吉祥八宝由宝伞、宝鱼、宝瓶、白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法轮、莲花八个图案组成,可单独成立,也可通过组合创造复合图形。如今他已坚定自己的艺术家之梦,他坚信传统的文化没有被充分认识清楚。他最近完成的绘画作品中,或者蓝色或者红色的人物肤色,一方面出于他自己的心境,另一方面则与寺庙的造像艺术用色有关——或者说,他已经二者进行了有机结合。
传统的宗教文化提供给当代艺术的,比起约束力,更像是给养。这和西藏当代艺术滯后的现实有关,按照中新社的报道,西藏的当代艺术在2003年,才在拉萨的八廓街埋下一粒种子。那个曾经是四川饭馆的小空间,被12位西藏年轻艺术家买下,改造成为当地乃至整个西藏唯一一家当代艺术画廊,即根敦群佩当代艺术画廊。而西藏另外一座城市日喀则,还没有类似的机构。
青年藏族艺术家格桑罗布,其作品对于藏族传统艺术的拓展可能更为明显。藏族濒危的藏纸生产技术,与现代教育之前孩童使用的写字板(已被淘汰),都被格桑罗布赋予全新的艺术语言。老旧的藏纸可充当独特效果的画布,而写字板可以绘以唐卡、绘以科学公式等图案,并且可以按照一定逻辑思路摆放、堆叠在一起一一这等同于一种装置。
在经历过严格唐卡训练的格桑罗布的画笔之下,佛陀可以和欧美世界象征死亡的蝴蝶的意象结合在一起;佛陀们也可以像棋盘格一样拼贴在一起,构成一种棋盘格似的谜语。
能回答如此谜语之人,也许只在西藏。当下之颜
坛城的另外三种颜色,绿色、黃色、蓝色,则以递进似的关系,折射出了现代化进程之下的西藏社会的种种问题。
坛城的绿色,代表水。绿色,以及水的意象很容易让人想起藏族的游牧文化、自然风景。但随着西藏交通、旅游业的发展(2014年,青藏铁路延伸线拉萨至日喀则铁路建成通车,西藏已建成通航机场5个),原本是鲜活的绿色,渐渐向进藏火车的漆皮的绿色靠拢:早先火车拉来了下乡援藏的知青,如今火车拉来了合影留念的文青,而不管是曾经晃晃荡荡的绿皮火车,还是现在的K字头快车,开往西藏的火车,多涂着僵硬的绿色。
西藏的外来者不断巩固这种特殊的绿色。根据栗宪庭《烈日西藏》一文中的表述,自陈丹青1980年的写实绘画《西藏组画》之后,“狗尾续貂式的乡土风情的模式,开启了西藏风情的风气,同时西藏成为汉地艺术家的猎奇之地”。这种绿色进而演变成一种变质的颜色,粉刷在那些“西藏风情”的烂俗标签之上。常见的标签我们在这里不做赘述,但不妨看看如今某些摄影爱好者创造这些标签的过程,只见某个安静的街道上,无数长枪一般的镜头,对准了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藏民。他们共同创造“人文关怀”照片。据报道,许多藏民已不堪这种骚扰。
那些西藏的标签,都曾让90后纪录片导演旦增色珍心里不舒服。在上海上初中的时候,她经常被问道,你们住帐篷么?实际上旦增色珍从小住在西藏拉萨古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八廓街上。她担心这些标签化的认知,也会误导本地的年轻人,或者让他们自卑,或者让他们自满。
如果说绿色已沦为标签式的颜色,那么坛城的黃色则更贴近西藏目前的真实社会。黃色象征着土地和兴旺,它既是各种宗教用品、佛像衣装的颜色,特别是高僧、活佛的居室和袈裟、衣装等的专用色,又代表了一种被世俗和解的神圣,因为它同时对应着世俗所垂涎的黄金的颜色。
典型的例子,比如拉萨古城中心、神圣的藏传佛教圣地大昭寺,曾经与一个大广告牌互为友邻的现实。广告牌立于大昭寺门口广场上,上面写着西藏自治区著名商标,某某牌电动酥油茶机。如果按照标签式的理解,这样的广告牌绝对在破坏西藏的传统气息。但酥油茶机所体现的现代化生活方式,早已不可不免地渗透到西藏社会的方方面面了。哪怕没有电动酥油茶机,艺术家邱志杰在1991年西藏农村之行的见闻中也提到,有户人家会用洗衣机代替酥油筒打酥油(然后从排水管取出酥油茶)。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样打出来的酥油茶更香。
传统与现代,在在21岁的摄影师妮珍的眼中,完全可以碰撞出“酷炫”的效果。在她的作品中,带着念珠的老阿姨同时可以俏皮地把玩墨镜,一身红衣的老喇嘛也能将一罐可口可乐捧在嘴边。
但传统与现代,也有尴尬的碰撞,这里典型案例是藏传佛教中的转世活佛,即任波切。活佛在已被标签化的基础上,其神圣的意味,进一步随着真假信徒们的利益追逐,被推向流行文化,甚至是娱乐的范畴中。如今供养活佛(即捐款),成为其门下的善男信女,已经成为了中产阶级新兴的标榜身份的工具,外媒曾经撰文称,“中国需要某种东西来舒缓本国中产阶级承受的压力。佛教无疑比苯二氮平类药物(一种镇静催眠药)要好。”
但谁也说不清现代化,与西藏传统的日常生活具体的关系。一个社会的喧嚣和安静、保守与先锋、落后和现今等诸多对立的问题,共同汇聚成坛城的最后一种颜色,蓝色。在宗教题材绘画中,蓝色常对应各种佛陀、菩萨的“忿怒相”。“忿怒相”,是藏传佛教中佛陀示人的面目之一,简单来说,就是专门来调教坏人的穷凶极恶的造型。密宗世界里,平日温文尔雅的文殊菩萨,如果“忿怒”,会变成蓝色的九面三十六臂的大威德金刚,会带着人头项链、穿着十恶之人全皮围裙、抹着人血胭脂……菩萨心肠的善,以及劝诫坏人的“恶”,共同体现在“忿怒相”的蓝色中。所以我们说,蓝色适合呈现对立、共存,或者更为混杂、难以名状的状态。
2010年由栗宪庭主持的“烈日西藏——西藏当代艺术展”上,艺术家亚次丹和次格的装置作品中的2200多个拉萨空啤酒瓶,与它们所累积堆砌而成的8米高的藏式佛塔的造型,即是一种复杂的关系。由啤酒瓶组成的佛塔,究竟供奉的是佛陀,还是天下大同的现代商业文化呢?
但可以确定的是,拉萨牌啤酒已经取代了传统的青稞酒,成为了许多藏族家庭餐桌上的常客。
如果继续往下说,可能我们要关注更为复杂、更为敏感多元的社会现实。当下西藏社会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已经很难用三言两语的案例说清。我们不妨听听年轻的藏族艺术家的声音,看看他们对于周边环境的理解,与判断,看看坛城五色,如何渗透到他们自己的艺术语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