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事实”的从众观
2016-05-30邢福义
邢福义
做好语言研究,必须力求穷尽地占有语言事实。
笔者写过《方位结构“X里”和“X中”》一文(《世界汉语教学》1996年第4期)。文章指出,有三种意义,适合于用“里”,不适合或不怎么适合用“中”。其一,等同义。比如:四下里=四下。其二,指代义。比如:“乡里同意了。”(“乡里”指乡干部。)其三,划界义。比如:“张三站在大门里,盯着在外面劈柴的李四。”(“大门”是划界的事物;“大门里”是指以大门为参照物的院子里头或房屋里头。)
关于等同义,文章还列举了这么几个现象:云端里=云端;内心里=内心;心底里=心底;背地里=背地;私下里=私下;两下里=两下;平日里=平日;整日里=整日;每日里=每日;地里=庄稼地;山里=山区;夜里=夜间。
现在,20个年头过去,材料掌握多了,笔者才知道,该文笼统地断定“夜里”不能说成“夜中”,这是仓促概括。因为,不管是现当代作品、近古白话作品还是文言文作品,都能见到“夜中”。例如: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金庸《射雕英雄传》)丨初时韩生与玉英往来,俱在夜中。(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丨夜中闻有女子称冤之声。(范晔《后汉书》)
为此,笔者进行反思,觉得应该缩小范围,将“夜里=夜间”改成“半夜里=半夜”。例如:半夜里,西湖大姐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陈世旭《将军镇》)丨我是半夜里来的呀!(高晓声《陈奂生上城》)这是现当代的例子。又如: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吴敬梓《儒林外史》)丨这贴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施耐庵《水浒传》)这是近古白话的例子。“半夜里”,绝对不能说成“半夜中”。当年,由于未掌握足够语料,致使文章出现了疏漏。
朱德熙先生写过《词义和词类》一文(《语法研究和探索》第五集,1991年),批评《现代汉语词典》对“出品”一词的解释。文章指出:“出品”是地地道道的名词,《现代汉语词典》误以为有动词用法,是只从对词义的朦胧的感觉出发,没有考虑它的功能和分布。
朱先生高屋建瓴,引领我们站到更高的基点上研究问题。不过,从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看,似乎应该做更多的思考。首先,能进入“不X丨X没有丨已经X了”等格式的词肯定是动词,但并非所有动词都是如此。比如“为谁着想”中的“着想”,“这妹子出落得好漂亮”中的“出落”,都不能进入上面的格式,却都不能否定是动词。其次,实例证明,“出品”有时是名词,有时是动词。比如:这是小号的出品,请各位赏光尝尝。(周而复《上海的早晨》)丨测谎器上的英文商标,被成岗一眼就认出来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制造,1948年出品。(罗广斌、杨益言《红岩》)——前一例,“出品”用作“是”字的宾语,是名词;后一例,“出品”跟上文的“制造”相照应,显然是动词。再比如:通过调查来决定是否值得出品该影片。
(http://baike.baidu.com/link?url=tlDh3E3a3IwoLeDiA0HLx0MNinuryz8BREslVLc3cYUHbP_PTI5WaOjCEYUVKWcp)丨2003年
吴奇隆……投资出品《完美丈夫》《新白发魔女传》《犀利仁师》《蜀山战纪》等多部戏剧。(http://news.fznews.com.cn/fuzhou/
20160311/56e260908a668.shtml)——这两例的“出品”都带上了宾语,无疑是动词。
朱先生是汉语语法学巨擘,他永远受到我们大家的景仰。然而,任何权威的论著都不可能穷尽真理。要不然,研究工作就不能再发展了。
语言具有社会性。说现代汉语的人,每个人所说的话自然都是现代汉语的语言事实。但是,不同的人,语言感觉会有所不同,对于同样的事物或现象,有可能采用不同的语言形式来表达。研究现代汉语的学者,包括语法学者,不管学问多么渊博,知识面多么宽广,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个人局限性的管束。因此,在断定有没有、对不对之类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从众观。不是“唯己”,而是“从众”,多考虑除了自己之外,别人会怎么说。这样,会有利于提高论断的精确度的。我想说一句比喻性的话:
跳出“个人泳池”,到“社会大海”中去获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