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病的分类与对慢性病的理解

2016-05-28谢勇

广西民族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慢性病分类

【摘 要】随着慢性病成为影响人类健康的主要因素,人类学关于慢性病的研究正逐步展开。本文在全球现代化及国家对慢性病控制的背景之下,分析村民对“病”的分类及其对慢性病的理解。村民根据经验给出了正病与外病、大病与小病、慢病与快病三种分类。村民对这些分类的使用是一个历史实践的过程。而慢性病这一历史性事实却处于尴尬的位置。与此归类问题对应的是患者对于病因解释的不确定性。这种解释的不确定性不仅是生活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患者理解上的困惑与模糊,而且有其实践意义。不确定的解释与生物医学的精确性的冲突提醒我们:在防治慢性病的工作中,应该抱有开放的态度,一方面尝试理解患者的困惑与不解,另一方面运用多种医疗方式应对疾病。

【关键词】分类;慢性病;不确定性解释

【作 者】谢勇,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人类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2 - 0021 - 008

当今世界,慢性病① 已成为人类的重大威胁。人们也在着手应对这一挑战,特别是世界卫生组织(WHO)在世界范围内的疾病防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第六十六届世界卫生大会(2013)的政治宣言中指出,2008年全球5700万人死亡,其中3600万人(占63%)死于慢性非传染性疾病。[1 ]进入21世纪以来,以心脑血管病为首的慢性病已经取代传染病和急性病成为威胁我国城乡居民生命和健康的主要因素。近年来心脑血管病、恶性肿瘤等慢性病已成为主要死因,慢性病导致的死亡人数已占到全国总死亡的86.6%,导致的疾病负担占总疾病负担的近 70%,是群众因病致贫返贫的重要原因。[2 ]我国慢性病防控历经近 70 年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专病防控到关注危险因素,直至全社会参与防控的发展变化过程。[3 ] 2012年,卫生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等15个部委联合印发了《中国慢性病防治工作规划(2012-2015 年)》,提出构建政府主导、部门合作的跨部门协调机制,将健康融入各项公共政策的发展战略。伴随着国家对慢性病的防治过程,“慢性病”也日益进入到人们的生活当中。另外,在全球现代性日益显著的今天,全球化的影响无处不在,科学主义更是大行其道,甚至偏远的小山村也无法避免,村民对于疾病的理解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变得复杂多样。总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随着世界性的疾病转型和国家对地方的疾病干涉,考察村民对于病的分类与理解十分必要。

一、问题的提出与田野

医疗与健康是人类学持续关注的主题之一。自人类学发展伊始,人类的医疗、疾病、苦痛和对身体的认知就是跨文化研究的一部分,二战之后,确立了以应用为主的医学人类学。[4 ]简单地说,医学人类学以人类学特有的视角和方法,研究人类的健康问题,包括人类的疾病、健康行为或理念、卫生保健制度以及人类的生物文化适应过程或结果。[5 ]随着世界范围内的疾病转型,人类学家自然展开对慢性病的研究。

人类学家凯博文对于慢性病的研究引人注目。凯博文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发展出了意义中心或阐释中心的解释模式,他将医学体系当作“文化体系”来研究,认为疾病不是一种实体,而是一种解释模型,意义中心的模式将文化与疾痛的关系置于研究的中心。[6 ]79凯博文提出了“疾痛经验”的概念,是指患者对于疾痛的体验与经历。这一概念是基于“疾痛”和“疾病”这两个概念的区别,他指出“疾痛指的是种种鲜活的经验,是病人对疾病引起的身体异常和不适反应的切身感受。” [7 ]2而“疾病”则是医学对人们疾痛的建构。这一分类方便建构身体、自我与社会成为一个体系。但是在田野中笔者发现,当地人对于疾病和疾痛没有这样的区别与使用,正如中国传统中理解的“疼,痛也”[8 ]128、“痛,病也”[9 ]154,“病”是村民对于疾痛和疾病的集中表述。于是,这里“病”也不仅是凯博文定义的医学对于人们疾痛的建构。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对村民关于“病”的理解的研究是了解当地疾痛世界的有用途径。本文是对村民“病”的分类及其对慢性病的理解的讨论。

学界关于汉人乡村疾病的分类与理解的讨论不多。杨善华考察了河北农民眼中的疾病分类,并从社会伦理的角度讨论仪式治疗的意义。[10 ]郇建立通过冀南沙村的田野考察讨论了慢性病与社会转型的内在联系,指出村民意识到生活条件的改善、食品问题的凸显、仪器的普遍使用及人均寿命的延长是慢性病流行的原因。[11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发现当地村民对于疾病的分类不像杨善华提到的那么单一与稳定(即大病与小病),对于慢性病病因的理解也不像郇建立认为的那样全面与整齐。村民对于慢性病的理解呈现为多元和差异的特点。在前述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笔者从历史实践的角度提出,不仅要注意地方社会文化的影响,而且要关注个体差异与大的社会背景与环境,这样才能加深村民对于病的分类与对慢性病的理解。

2014年和2015年两个暑假,笔者在陕北一个村庄——山屯村,做了将近两个月的田野。全村有166户,总人口660人左右。全村77位60岁以上的老人中,有26位常年生活在外,剩下的51位老人中只有10个人没有患有严重的疾病,其余的41人(80%)都患有一种或多种严重疾病,且基本上都属于慢性病。所患疾病包括心脑血管疾病(脑梗、脑出血、冠心病),关节炎(骨关节炎、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关节炎),高血压 ,肺气肿,慢性胃炎等。最为普遍的是心脑血管疾病和关节炎。其中心脑血管疾病患者有14人(占27%),包括男性11人、女性3人;关节炎患者16人(31%),包括男性4人、女性12人。笔者访谈了大多数患者,试图了解他们对于病的分类和对于慢性病这一历史性事实的看法。

二、病的分类与分类实践

分类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所谓分类,是指人们把事物、事件以及有关世界的事实划分成类和种,使之各有归属,并确定它们的包含关系或排斥关系的过程。[12 ]2现代医学对于疾病有明确的分类,疾病分类学便是一门利用特定原理将疾病进行统一分类的学问。那么,不同的医学体系、不同的文化会对疾病有各种各样的分类。笔者在田野过程中发现当地人依据经验把疾病表述为这样三种类别:正病与外病、大病与小病、快病与慢病。并且在不同的意义上,灵活使用这些分类。

(一)正病与外病

村民根据不同的病因和医疗方式把疾病分类为正病和外病。正病是指需要通过上医院“吃药打针”治疗的疾病;除此之外,都叫作外病,这类疾病由多种原因引起,包括“动了新的土”、看见“脏”的东西、接触了死人等等。当地有句俗语叫“正病正看,外病外看(斜看)”;一位治疗者讲,“起手算见什么时候得的病,几时几日得的病,能得好不得好。正病还是外病。正病了叫他到外处看个(这里的意思是去外面去看或别的地方看,而不是外看的意思)。”概括了两种疾病分类及其治疗。

在现代医疗普及之前,当地的卫生条件相当恶劣。通常情况下方圆几百里没有医生和药铺。1940年全区(陕甘宁边区)中药铺及保健药社400余个,而巫神多达2029个。[13 ]311阴阳、巫神以及其他神灵(神神)是当地的主要治疗者。笔者调查的山屯村新中国成立前后有阴阳一人,二郎神一人,巫神一人。这些地方治疗者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仍旧发挥着作用。据XYB老人回忆,“那阵医疗不发达,那就信个神麻叶,再就那阵医生也没现在医生本事高。尔格(现在)都是科学,机器麻叶,过去看病拉(哪)有那个了,就诊断一哈,看你这个人咋个病,有时那还病吃不清。有时就盲目下药了。……那阵(指新中国成立初)招安(镇)就一个冯一西,一个李明道,那个叫个汪什么来兰,我不记得兰,就那几个行艺的么。搞医生,不是斜看的么,那就是给人看病麻也。……过去那都信神了,娃娃家都是信神了。”可见新中国成立之初该镇医疗条件很差,只有几个医生且医术不高,缺少仪器设备,采取医生“诊断”的方式。与此并存的是,当地人普遍对于神的信仰,所以也采取“斜看”的方式治病。

但是,随着现代医疗普及、当地医疗条件转好及国家长期以来对民间治疗方式的限制,这些民间治疗者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视线,这类治疗方式也逐渐退出了它们曾经所掌控的地方医疗。在现代医疗的强势之下,治疗者的能力也受到质疑,“尔格,外看,说他们能行能行,外看也不行(这里指现在的阴阳艺术不高)。”现在村里只有几个人掌握最为基本的“送鬼”方式,一位经常“送鬼”的老人讲。“尔格,人没办法了,让我送一送,送了也不那个些(指怎么起作用)。”现在,这类民间治疗方式只是村民看病的补充,在医院看不好的情况下才来找他帮忙,而且这位治疗者自己却也认为“送了也不那个些”(好像不起作用)。即使衰落至此,外看的方式仍旧提供了一条选择的途径,当一种途径不起作用或条件不允许无法实现的时候,人们自然去选择另外一条途径。现在,日常生活中,村民对于正病与外病没有特别的定义与区分。这种分类在治疗实践中显示出其意义。比如当地人对关节炎的治疗,在医院长期治疗仍不能解决问题,人们就会转向更为节省方便的“送”的方式。

(二)大病和小病①

大、小这一对概念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一对普遍范畴,村民从经验出发把疾病划分为大病和小病,这一看似明确,其实极为模糊的分类,让人不禁要问:何为大病、何为小病,这直接的区分是什么,慢性病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事实上,现实生活中这对概念不是那么均衡,就像上述正病与外病一样,大病因为重要而被强调,小病被看作是无关紧要的而不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中。因此,要理解村民对于慢性病的理解,就是在问何为大病,慢性病是大病吗。当被问及哪种病算作大病的时候,村民给出丰富而有趣的回答。通过人们的回应可以一览人们对于大病的理解。

谈到大病,村民首先想到癌症。有人说,“那害上癌干倒成了大病兰么。胃癌也,肝硬化腹水,肺癌,这号干都是大病么还。心脏病么,都是大病。像我这号不算兰。”也有人说,“癌这一类算大病,海红娘的割了一个腰子那吧,不是大病、买坪割了一个奶那吧不是大病?奶割了,一年免费给送五千块钱的药。脑溢血、脑梗塞死人了么。”还有人说,“你像上面说的癌症就是大病了么,那个病住一哈院哈来都好几万块钱了,拉一个手术坐哈来不得七八万块钱。”从这些对大病的基本看法中可见,当地人对癌症心存恐惧,甚至到了谈癌色变的地步。例如,村里一位肺癌早期患者,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患病,然后得到手术治疗,回家之后,家人和邻居平时谈话都避免谈论癌症。一次,村医需要填报村里的患病情况,专门去问他,填写什么合适,他说,就说是肺癌,我又不怕。从上面三位病人的表达来看,判断大病有这样几个标准:会死人,身体重大手术,所需费用很高。但是最主要的一条是是否会死人,一位村民总结道:“大病那要命病,那说好久好兰,说死就死兰。那号大概叫大病么。”

(三)慢性病

基于对上述的标准的普遍认可,在谈到高血压、脑梗、关节炎等慢性病的时候,村民的表达模糊而有差异。不少人表示现在的病很奇怪,不好说。例如笔者对村医XJF的访谈很能说明问题。

A:现在最大的病就是,有些病说不来。现在一个是高血压多,再一个腰腿疼的人多,再一个脑梗病得人多。

Q:你说哪种算大病?

A:大病啊,大病不好说。说那高血压大病个,那高血压一般不容易死人。但是有些村民明确认为脑溢血和高血压是大病,理由是这些病在脑上了么,并且也会死人或瘫痪。

LZG老人说:“哎哟,脑上这号病,你看是害那种高血压的,大血管破了那就是大病么还,脑出血兰昂,那号(病),来不来一哈哈(一会会)倒死哈兰。看得慢老,一哈倒死哈兰,看得欢(快)了,瘫子也,灰汉(傻子)也,干是昂?”XWG老人按照国家对于慢性病的定义,把脑梗认为是慢性病而不是大病,“尔格(现在)脑梗塞这号还算慢性病了(重音)。就像牛儿(田野期间死亡的一位老人,发病突然,没有找到病因)害这种就算大病了。连治没治么,走到招安倒死哈兰。慢性病那则,唉(叹气),按尔格说倒普及兰。”上述三种看法反映了当地对脑血管病的看法的差异。XWG老人言语中透露出对于把脑梗塞认为是慢性病的不满与无奈。因为分类不同的疾病对应是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相比较心脑血管疾病,慢性关节炎处在更为尴尬的位置。这些关节炎患者患病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当笔者问及WMM老人,刚开始她说,“癌症,心脏病,都是大病。像我这号不算兰。(指关节炎)”同一次谈话,再次问的时候,她说,“哎哟,大病么,拉是小病,疼、疼万一把人疼成瘫子不是球势兰。”前一次回答反映了村民对关节炎的一般看法,后一次看法表达了患者对于关节炎后果的担忧,并把自己的病认定为大病。另一位老人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不算大病:“那要不了命,那会大病了?(反问)……这号小病,……则就淹不死煮不烂,反正遇上个好家还说,诶,那真有病了。遇不上好家的话,日脚捣打你就那么个死。”这位老人说明关节炎在村里被认定为小病,得不到积极的治疗。村里关节炎患者在去医院治疗几次之后,基本依赖止疼片度日。

除上述两种分类之外,笔者也注意到另外一种分类开始出现在村里,即快病与慢病。例如GYM(村医的妻子,村医执行村庄慢性病防治工作)老人说,“昂,慢病就不好治,让那个快病,说死就死哈兰,说治就治好兰。慢病的话死不哈活不了。”这一说法应该是伴随着疾病转型,国家慢性病防治而进入村庄的。

如上笔者介绍了当地三种疾病分类,村民在不同的情境下使用这些分类。如下图所示。正病与外病关涉的是人们看病的途径与方式。从上述简单的历史梳理中,我们发现正病和外病这对概念远不是看起来那样均衡,而是在村民的历史实践中变化。在现代医疗普及之前,正病由于治疗条件限制而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与实践中,只是作为外病的补充而存在;而现在,外病伴随在正病周围,处于或有或无的位置。但是它会在村民需要的时候出现(前述关节炎的例子),它是村民应对疾病的一条途径。大病和小病是普遍存在的一种分类,大病危及生命,是个人、家庭和村庄必须应对的问题。对于大病,在实际和伦理两个层面上,家人必须积极应对;地方政府也有大病补贴的政策。而慢性病的位置比较尴尬,村民一般认为慢性病和个人生活方式关系很大,国家和家庭都把责任推给了患者,同时由于慢性病发病缓慢、许多慢性病不会直接威胁到生命,而受到忽视。在村庄中人们一般认为慢性病是小病。虽然受到这种一般认识的影响,慢性病患者或者对这种普遍分类不满或者直接认定自己的慢性病为大病。下图说明,慢性病不管被认为是大病还是小病都有多元的医疗方式,这些多元治疗方式包括正看、外看、饮食、偏方等等,当地的多元医疗方式处在历史变化之中。另外,由于疾病转型、国家慢性病防治政策和信息交流方式的增多等原因。村里已经出现了慢病与快病的分类,在此社会环境之下,此种用法会日益多地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中。由此可见,疾病分类的使用是当下历史情境中和具体情境之下实践的问题,它和村民的历史实践、生活实践以及大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

三、慢性病病因的解释

(一)现代医学的解释

全球化的当下,地方受到越来越多的冲击。信息交流方面,村民通过外出旅行(看病、探亲、旅游)、电视、报纸、广播和世界联系在一起。对于慢性病流行的问题,村里的一些老年患者给出了类科学的解释。田野中经常听到老人使用不熟练的医学术语给笔者解释疾病。LGL老人通过看电视知道关节炎的病因,她说,“我常电视上也看人家,到了广告,那个专家人家干说,谁知道拉,这就是那个,有的说叫增生,有的说是这个骨石疙瘩子跟骨石疙瘩子中间没有那么一层层那号的,就跟上咱们那个,咱们干,就跟人家说叫那个软骨昂,人说就把那个磨完兰。”ZSX老人是位退休的干部,患有高血压、脑梗塞,告诉我,“按人家医学讲,就是脑血管供血不足,流通不畅,脑上的血管流通不畅。……跟这个可有关系了,有残留物了么。人电视上介绍了,我就想这么个造成的。”村民受到了一些科学解释的影响,但是单纯从科学角度讲的人很少,这些人中有些有外出工作的经验,有些是村里面的文化人。

(二)经验角度的解释

虽然村民通过多种途径接受关于疾病的知识,但是大多数患者的解释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尽管其中也包含着接收到的科学解释。患者对脑血管病因的解释虽然提到了郇建立提到的四种因素,但却集中到饮食上,认为化肥和农药是脑血管疾病的根源。JXS老人细细分析这种病流行的原因。

吃猪肉不行,瘦的能行,像肥的不行。咱们这人就是猪肉改餐。哎呀,大多数,百分之七八十就是猪肉改餐。鸡肉跟羊肉、牛肉这类的……但是猪肉着东西现在不是真工实料喂哈的。咱们玉米追肥,猪肉有的人喂饲料了。……那阵人喂牛了,羊了就把这粪上上。……咱也不是说咱有什么科学、什么技术,咱就想象的这么个。那阵我小的时间就没有这种病,现在有这种病,你说人家都得这种病了。那就饮食上慢慢慢慢控制的。受苦人的话,招安(镇)街上的人不锻炼就说那么个,咱受苦人了你说不锻炼吃上了?你不做活就吃不上么。现在你说洋芋上不上肥,不上肥你洋芋结得侯侯(形容小)的……

首先,她认为“吃猪肉不行,尤其肥的不行”,即是说猪肉对患脑血管病的影响;然后她分析了当地人的饮食习惯,比较吃各种肉不同的感受,认为当地人偏爱吃猪肉;接着她指出现在猪都是饲料猪,而作为主要猪饲料的玉米是试过化肥的;最后她反驳了活动少的说法。这位老人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分析了一般认为的脑血管病发病原因的两个因素:高脂肪饮食和活动量少,可见脑血管病知识对她的影响。

多数患者也从经验的角度解释关节炎。村民把关节炎及其他原因的腿疼都直接叫作“腿疼”,把老年人长期腿疼叫作“老腿疼”。村民认为老腿疼是人老了之后,器官退化,“跟这树一样,树一老,皮都掉兰,人跟这样样的。”如果不加以治疗,随着年龄增长,“腿疼”就会变为老腿疼。在当地,老腿疼被理解为自然的过程,一般不加以积极治疗。有些人认为腿疼是由于受凉的原因。ZZF老人告诉笔者,“(我从安塞)起身天阴着了,食堂我阿姨给我买的吃了一点面,哎哟,就那接来兰。就是风,就是雪,就那老雪地,招安又走回来。就那就一直疼上兰。”大多数患者把腿疼原因归结为劳累。XWZ老人说自己“那阵咱就不欠力昂,一回三四百斤,二三百斤背了,硬把这个压坏兰、撑坏兰。”另外一位老人总结道,“咱这大多数都是苦太重兰,老兰扛不定兰。”最后,关节炎患者基本都讲述了农业社时期所受的苦与累。

从上述经验表述中,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是饮食?为什么是化肥?为什么是劳动?研究表明,脑血管病与生活方式有直接关系,此种疾病的危险因子主要有体重过重、钠盐量摄食过多、运动量不足、心理压力、吸烟习惯和过度饮酒;而关节炎病因更为复杂,主要与炎症、自身免疫反应、感染、代谢紊乱、创伤、退行性病变等因素有关。患者集中关注饮食和劳动,笔者认为是与患者的生活经验有关。饮食和劳动是村民生活的最为基本、最为重要的两个活动,他们由此经验出发,非常合理。根据不同的疾病,村民判断脑血管病发病在内,由饮食引起,而化肥使用是现代农业相较传统农业最大之变化,因此认定脑血管病是由化肥的使用引起的;关节炎,一般作腰腿疼痛,应为外力所为,村民对此解释是过度劳动。患者由此形成了关于这两种慢性病的解释模式。当然也不能忽略在解释过程中外部知识对患者的影响。

(三)不确定的解释

虽然笔者在上文分析了两种慢性病的解释,但是在访谈过程中,笔者发现除了极少数人会给出明确的病因认识之外,绝大多数人认识模糊,虽然他们也尝试着从科学或经验的角度给出解释。当被问及对病因的理解的时候,他们首先回答“害不哈(不知道)”,在一再追问下,患者们会做出尝试性的回答,给出“人家说”的解释,并一再强调自己“害不哈”“谁知道了”,还常常向笔者确认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正是在这样的互动过程中,患者在追寻着患病的原因。有些患者在不断地确认过程中,仍旧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KHA老人的例子说明了这个问题。

A:那几年就一直这个胳膊、手麻了到可多年兰。先就手跟胳膊麻了,我则说大概是受凉兰。……年时(去年)二月吊的针,一开始就脚疼的,这脚大概是割烂兰是咋兰,脚疼得。……诶,(医生)说脑上的病,我说,日怪,脑上的病么,脚疼,这半个身子疼……

Q:这种病是什么原因?)谁晓得了,我害不哈。

Q:你约摸拉?

A:我约莫就是吃东西吃得拉。我盘算是这个么,再拿做什了。做活了,我盘算干,受苦人么,都做活了么。……

Q:为什么能害这种病?

A:你说了?我就一个考虑,我一年吃喝也不太那么好,吃喝好赛,说吃喝好的害了。做活做得来兰?做活人家受苦人都做了么,就我到,我一个到就那么个兰。

老人先是认为手脚麻木是受凉或压着的原因;接着被医生告知是头上的病,她感觉到很奇怪,为什么脚疼是头上的病;接着她从生活里饮食和劳作两个方面来找原因,又一一加以否定;最终老人没有找到自己患病的原因。另有患者找不到原因之后,说那天前晌王二死哈,后晌我腿就猛猛疼上兰,认为可能是“鬼”缠身了。笔者发现,这种不确定的解释是患者最为普遍的解释。即使是给出科学或经验解释的患者话语中也充斥着不确定性。这反映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西方的科学知识进入村庄,给老年慢性病患者造成的困惑。患者或者积极接受这些知识,操着半生不熟的医学术语,试着说科学话,探寻患病的原因,或者结合科学与经验分析给出似是而非有时又不起作用的解释,或者追寻不得回到传统“鬼魂”的解释上去。总之,整体呈现的不解与困惑,造成了村民的恐惧与忧虑。

四、结论

埃文斯-普理查德谈到田野调查的时候明确指出,“田野工作中最难的是确定一些关键词的意思,整个调查的关键都建立在理解它们的基础上;在人类学家学习如何使用正确的词语与土著人进行交谈的过程中,词语的含义只能由他们确定。”[14 ]54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对这一点深有体会。研究者受到学术训练的影响,即使是拥有同一文化,说着同样的方言,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理解事物的方式和话语方式也存在差异。研究者如果不能注意到这之间的差异,很容易自说自话,于理解无益。例如在调查中当笔者使用“关节炎”一词来访谈,患者就被引入关节炎的话语中,利用医学术语来回答问题;当笔者使用“腿疼”一词来访谈的时候,患者被引入关于“腿疼”的日常话语中,表达与理解自然流畅。“腿疼”一词更能表达出村民对于关节炎病的理解与认识。进一步,凯博文关于“疾痛”与“疾病”的明确分类,在学理讨论上有重要意义,却不适用于研究者用来理解村民对疾病的解释。当地村民的疾痛世界中“病”是他们的话语与实践方式。笔者依据这一点来探讨他们关于“病”的理解与分类。

村民把病分为正病与外病、大病与小病、慢病与快病。这些分类需要放在村民历史实践当中来理解。人们处在流动的时间之中,处在大的环境里面,也处在具体地地方场景之中,面对着变动不拘的具体问题。村民可能随时使用任何一种分类,但从历史角度看,还是有一条模糊变化的线,即外病的减少,大病受到重视且越来越获得治疗,慢病正逐步出现在村民的话语与实践中。日常生活中,这三种看似均衡的分类,在村民的表述中各有侧重,这是分类在村民实践中的具体表现。而作为历史性事实的慢性病在分类之中处于尴尬的位置,村民试图给慢性病归类,但对慢性病是否为大病的问题上存在分歧,这一争论背后是患者在地方场景中和国家层面上寻求关注与获得治疗资源的问题。村民不仅在慢性病归类上存在分歧与混乱,而且在慢性病病因的解释上也感觉到无所适从。虽然试图利用科学知识和生活经验来解释患病原因,但整体呈现出来的不确定性是地方病患解释的最大特点。这是全球现代化过程,给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村民的认识上造成的混乱与困惑。

虽然存在理解上的困惑,但这种不确定性解释也具有其他意义。首先,地方关于病的多种分类与对慢性病的多元解释,对应的是地方的医疗多元化。因此,在此意义上,上述解释的不确定性与多元化为患者选择多种治疗方式应对慢性病提供可能。拜伦·古德在研究土耳其癫痫时指出,叙事不仅讲述过去的事件,它们有时候也朝向未来,“目的论式地组织我们的欲望和策略,让其朝着我们的生活或特定活动想要实现的设想目标或经验形式迈进。”[6 ] 209在这里,患者的不确定解释也有类似的意义,它使患者和家人以开放的方式应对慢性病。其次,村民不确定的解释与生物医学的精确性发生冲突。这提醒我们在防治慢性病的工作中,应该抱有开放的态度,一方面尝试理解患者的困惑与不解,另一方面可以结合多种医疗方式应对疾病。同时应该注意不要让粗暴的生物医学知识伤害到困惑的患者。如何在具体的防治工作中注意这些问题,是学者和医疗工作者都需考虑的问题。

参考文献:

[1]第六十六届世界卫生大会.预防和控制非传染性疾病问题联合国大会高级别会议的政治宣言的后续行动(WHA66.10)[R].日内瓦:世界卫生大会,2013.

[2]中国卫生部.中国慢性病防治工作规划(2012-2015)[R].2012.

[3]刘晓娜,等.我国慢性病预防与控制发展历程[J].公共卫生与预防医学,2015(2).

[4]刘绍华.医学人类学的中国想象[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3).

[5]景军,薛伟玲.医学人类学与四种社会理论之互动[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2).

[6]拜伦·古德.医学、理性与经验——一个人类学的视角[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凯博文.疾痛的故事——苦难、治愈和人的境况[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8]徐復.广雅诂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9]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10]杨善华,梁晨.农民眼中的疾病分类及其“仪式性治疗”[J].社会科学,2009(3).

[11]郇建立.中国乡村慢性病的社会根源——基于冀南沙村的田野考察[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4(6).

[12]爱弥尔·涂尔干,马塞尔·莫斯.原始分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13]雷云峰.陕甘宁边区史[M].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1993.

[14]埃文斯-普理查德.论社会人类学[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

THE CLASSIFICATIN OF ILLNESS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CHRONOC DISEASES:BASE ON A STUDY OF

CHRONIC DISEASES IN A VILLAGE

Xie Yong

Abstract: With chronic diseases are the main factors affecting human health,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on chronic diseases is gradually expanded. This essay analyses villagers' classification of illnessand understanding of chronic diseases under the context of global modernization and state controlling of chronic diseases. Villagers describe three categories of illness:zheng(正)and wai(外), serious and minor, chronic and acute, based on their experiences. The use of these classifications is a historical process of practice. Chronic diseases are in an awkward position nowadays. Corresponding to this is the patients'uncertainty of explanationin addressing the reasons of sickness. Not only is this uncertainty of explanation a puzzling and blurry of the sufferers who live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and modern worlds, but it also plays practical functions.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uncertainty of explanationand the accuracy of biomedical alerts us to keep an open mind in prevention and treatment works of chronic diseases,i.e. trying to understand the patients' puzzling and perplexityon one hand, and dealing with the diseasesby various meanson the other.

Keywords: classification;chronic disease; uncertain explanation

﹝责任编辑:付广华﹞

猜你喜欢

慢性病分类
慢性病管理对预防高血压并发症发生率的效果评价
健康管理和健康教育在老年人慢性病控制中的应用
垃圾分类的困惑你有吗
健康体检常见慢性病及指标异常流行病学分析
慢性病心理模型
我给资源分分类
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三江县多举措破解慢性病卡办理难题
按需分类
教你一招:数的分类
说说分类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