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在中国何以可能?
2016-05-28方静文
【摘 要】本文从医学和文化两个角度勾勒整容在中国的发展历史,试图回答如下问题:整容在中国如何成为可能?整容在中国之所以能流行,首先在于医学技术的发展使得整容越来越触手可及,并逐渐向大众开放;与此同时,身体的开放和求美的合法则为整容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基础,使之变得可以接受。
【关键词】整容;身体开放;求美合法
【作 者】方静文,清华大学社科学院社会学系博士后,清华大学公共健康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北京,100084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2 - 0002 - 009
一、问题的提出
何谓整容① ?
整容隶属于整形外科,在现代国际整形外科学的范畴里,整形外科分为两大部分:修复或者再造整形外科(Reconstructive Plastic Surgery)和美容整形外科(Aesthetic Plastic Surgery)。[1 ]前者指的是“用外科手术方法或组织移植的手段对人体组织、器官的缺损或先天畸形进行修复和再造,以达到形态的改善、美化或功能的重建”,使“伤者不残,残者不废”[2 ];后者“是以人体形式美理论为基础,应用外科技术对正常人体生理范围的正常缺陷加以修复和塑造,以增进人体的形式美感,解除人们的压抑和病态心理为目的的医学学科”[3 ]10。二者相比,凸显出整容的两大特点:第一,整容的对象是健康人;第二,整容的目标是美的提升。因此,整容的合法性并不像整形那样不证自明,对医生是否有权“以美丽的名义在健康的身体上动刀”的质疑自整容出现之日起始终挥之不去。
整容毫无疑问是一种医学实践,但它又不仅仅是一种医学实践,还与自我呈现等文化因素不可分割。因此,对整容历史的考察,必须同时置于医学和文化场景之中 [4 ]。也因此,“整容在中国如何成为可能”这一大问题又包含如下两个小问题,即:第一,从医学角度,作为一种医学技术,整容如何变成一个可获得的改变身体的选项?第二,从文化角度,整容作为一种“舶来品”,如何传入中国,曾面临什么样的文化阻力,最终又是如何获得合法性并进而为大众所接受和流行的?
本文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采用文献法,以“整容”“整形”“美容”为关键词检索了国内和国外的几大主流报纸数据库,包括国内的《申报》① 和《人民日报》(1946-2010)②,国外的《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1851-2009)③和《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1877-1996)④。其中《申报》为整容在中国发展的早期历史提供了线索,而另外三份报纸不仅提供了1949年以后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整容在中国重新兴起的历史片段,而且各自代表了境内和境外媒体对中国整容的不同视角和态度。
二、技术发展的历史⑤
本文将整容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大致分为四个阶段。
(一)20世纪50年代以前
整容在中国最早出现于何时,目前尚无精确考证,[5 ]但是早在19世纪末,国人就已经知道整容术的存在。
1897年5月5日,上海《申报》⑥ 以《毁体修容》为题,转载广州《中西报》的消息称:
……法国巴黎府某外科以为老妇修容起家家资巨万其法在老妇耳际割开将皮肤切去一条然后将面皮绷紧密线缝之则面上绉纹悉平宛如妙龄女子老妇至此只有忍痛而已嘻异哉⑦
感叹女性为取悦男子,不惜毁伤肢体以求美,而除了中国女子的缠足和西洋女子的束腰等传统求美手段之外,如今又有了新的方法——外科手术。
十余年后,一位叫作吉凌汉的美国女医生第一次将西方整容术带入了中国,并见证了最早的实践者。吉凌汉于1909年来到中国,先后去了上海、江苏、天津、北京和汉口等地 [6 ]569-571,开展各种面部美容术,并在报纸上刊发广告:
人之初生个具天然好面,自经各病致生麻点瘰瘰红痣黑瘢雀斑疙瘩绉纹疮疤等患,面目为之一变,当局自惭形秽旁人多不雅观,诚人生一大缺憾也,本医士研究面学独得精秘开院四月旅沪华洋上女就医者户限几穿莫不后先奏效计其数除洋人外华人亦二三百人。丑恶变为美丽,苍老变为少年,须发低而黄使之高且乌,皮肤粗糙使之细腻,面色苍黄使之白嫩,一切烟容酒滞不美之部均一扫而空,况医治时并无痛苦轻则数小时重亦不过数日。以我神奇妙术还君本来面目,诚巧夺天工前古未有之奇遇也。有面色病者请到英大马路A字十一号向经理严之湄君指视医愈之照片及未医以前之照片,先后判若两人谓非真凭实据乎。再乌须黑发药如经函购原局寄上并附章程及用法至他项而病均须来院医治。美国女医士吉凌汉启⑧
这则题为《巧夺天工》的广告历数各种后天面部疾患对患者生活的影响,随后详细介绍了“变丑为美”的新医术,并用了医治前后对比照片这一现代整容的常用策略以凸显其疗效。
这种美容术似乎很受欢迎,前往就医者不仅有洋人,也有华人;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为此,该院“设有膳宿所,外埠来沪就医旅馆行台诸多不便,敝院特设清洁安静房间,预备住宿,至于饮食,中西具备”①,甚至“苏省巨绅内眷”②、“香港巨商及河南显宦”③ 等都邀请吉凌汉前去诊治。当然,这些美容术的最早实践者多为达官显贵的家眷,究其原因,与其要价不菲有关。
……闻有度支部员某携其妾来,欲去其面上之数粒麻点,吉索四百五十金。部员曰:“吾买之尚不须此。”后乃减至二百五十金。[7 ]61
单单去除麻点竟比买一个妾还贵,可见收费之高,非一般人所能负担得起。
继吉凌汉的中国行十余年后,作为学科的整形外科开始在中国萌芽和发展,在此过程中,出现了零星的整容实践。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整形外科在美国逐渐发扬光大。至1965年,美国已经只有5个州没有整形医生了。[4 ]美国的整形和整个医学对中国的影响是“从19世纪末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20世纪初期的湘雅医学院和1921年由洛克菲勒基金收购后重建的北京协和医院和医学院开始的”[8 ]210-211,作为学科的整形外科的萌芽最早就出现在上述机构中。如中国整形外科的创始人倪葆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及附属同仁医院设立了中国最早的整形外科。根据1920年10月10日《申报》刊登的“同仁医院添设整形外科门诊布告”,其主治病症包括各种先天畸形如“歪头”以及后天畸形如“弯腿”等。④ 此后,倪葆春于1949年在《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上报道了用肋软骨移植治疗鞍鼻的方法,这可能是中国国内医学杂志最早刊登关于现代美容外科的论文。[5 ]
同时期,美国整形外科的奠基者之一杰罗姆·韦伯斯特(Jerome. P. Webster)也已经在协和进行了整形外科的相关研究和实践,[9-10 ]并曾指导协和的几位外科医生开展过鞍鼻整容等手术。[9 ]
除却美国,日本也是中国整容学习的对象。
1926年,从日本医科大学留学归来的石霜湖(1891-1971)在香港跑马泥涌道1号开设美容医院,开展象牙隆鼻及重睑等手术。同样毕业于日本医科大学的杨树荫(1904-1961),从20世纪30年代起在上海老革子路26号开设慈光眼科医院,提供眼部整容,并于1936年出版了《美眼整容新疗法》一书,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整容专著。[9 ]
张涤生院士的论述是对此时期整容在中国发展状况的最好总结和印证,他说:“20世纪20-30年代,当时北京协和医院(PUMC)、上海圣约翰大学(StJohnsUniversity)有个别普外科教授,包括美国的韦伯斯特教授、张先林、董秉奇以及倪葆春教授等都开展过面部美容手术。在民间也有少数来自日本留学的私人医师开业行医”,[11 ]他们分别在上海、北京施行唇裂修复以及眼睑、鼻美容等手术,但只为少数人服务,未曾普及。[12 ]
在接下来的10年间,整容继续发展,20世纪30-40年代,“在上海、北平、扬州等城市的整形外科医生,已经开展了隆鼻,重睑,天花痘疤(麻皮)磨削、酒窝形成、隆乳等美容外科手术”。[13 ]以当时著名的石氏诊所为例。石氏曾在《申报》上刊登广告⑤,开展的手术除了伤疤、招风耳和缺嘴等整形手术之外,也提供如双眼皮、小眼放大手术,以“骨质法”和“肉质法”隆鼻等多种面部整容手术。
如果说当时上述几个主要的医院仍将重点置于整形之上,那么私人整容诊所则提供了更多现代意义上的整容项目。不过,从中也可见到,当时的整容和整形还没有严格的区分,同一诊所既提供美容整形项目,也提供矫正畸形的整形手术。
(二)20世纪50年代至1978年
好景不长,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刚发展起来的整形外科因为政治运动的升温而受到抑制和打压,几乎完全陷于停滞。政治意识形态的斗争主要围绕“形”和“功能”的问题展开,结论是功能应优先于形态。所以整形外科有了一个独具中国特色的名称——整复外科,以强调“功能”的恢复而弱化“形”。[14 ]1969年,中国第一个整形外科医院被解散,大部分人员被送往江西参加劳动改造。[15 ]
与整形相比,强调“形态美”的整容的境遇可想而知。从20世纪50年代直到20世纪80年代,整容一直被指为“资产阶级虚荣”,[14 ]几乎被完全禁止,“只允许服务于少数一级艺术家,且事先要获得文化局的批准”[16 ]。据张涤生回忆,宋儒耀曾为多名一级歌唱家做过美容手术,而他本人也曾于20世纪60年代在上海“为著名京剧、话剧、电影、秦腔和山西梆子等演员做过除皱、重睑、隆鼻等美容手术,……先后约有百余人之多。”[16 ]
但即便受到种种限制,“当今所进行的美容外科手术种类的80%-90%,在1966年之前,就已经在上海、北京、西安等地的整形外科开展了。例如,重睑术、隆鼻术、面部除皱术、面部磨削、乳房缩小、体型塑形,以及瘢痕切除和痣切除等,只是现在在方法上有了许多进展。”[5 ]
(三)1978年至2003年
直至“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开始,美容外科才恢复发展,并逐渐普及到一般人群。[11 ]
医院纷纷开设美容门诊,私人整容诊所越来越多。以田野点北京为例,1979年,“文革”期间被解散的整形医院在北京八大处得以重建,“占地十万平方米,有手术室十五个,病床近四百张”,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所整形外科医院。[14 ]1981年,眼科医生傅龙宇在东城苏州胡同开设了北京第一家私人整容诊所。[17 ]1984年,黄寺美容外科医院也在北京建立,是中国最早从事医学美容的专科医院。① 至1988年,“北京开展整容的医院、个体诊所已有数十家”,甚至一些发廊、美发厅也与各医院挂钩,提供整容手术。而且,“以前来这里做美容手术的大多是文艺工作者,而现在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有。有的个体户认为漂亮的外表能够吸引顾客,有的工人想通过整容增加男子汉气质”。[18 ]
在此阶段的发展中,私人整容诊所和美容院的发展成为亮点。
前文提及的北京第一家私人整容诊所位于东城苏州胡同,条件简陋,提供的手术项目也仅限于眼睛。即便如此,傅医生的诊所依然火爆异常,开张4个月,已经有约600位女性和几位男性接受了手术。[17 ]
私人整容诊所的发展有诸多原因:首先,虽然当时的公立医院也做整容,但是政治上有影响力的人享有优先权,一般人难以问津;其次,公立医院整容需要出示复杂的单位同意证明,而当时的整容者无意透漏自己的这一行动;再次,与私人诊所相比,公立医院收费要高昂得多;[17-18 ]最后,私人整容诊所的发展还与当时中国医生“下海”的浪潮有关,如1988年初,全国共有460万医护人员在私人医疗机构工作,占到当时医护人员总数的五分之一。[19 ]
在私人整容诊所之外,美容院提供整容服务是中国整容的另一个特点。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美容院开始在中国出现。从90年代末开始,作为安置下岗女工的有效途径,美容院更是遍地开花。[20 ]美容院其实是生活美容机构,但由于在中国,明确区分医疗美容和生活美容的规定——《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② 迟至2002年才出台。此时,即使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计算,中国的整容行业也至少有20年处于生活美容和医疗美容不加区分的混乱状态,美容院等生活美容机构超范围开展医疗美容业务的状况一度相当普遍,成为中国整容市场的一大特点,比如所谓的“三文”,即文眉、文眼线和文唇等作为最初的医疗美容手段正是在这些美容院中开始流行起来的。[21 ]
同时期,一系列整容专著出版;1992年,中华医学会医学美学与美容分会美容外学组主持召开首次全国学术会议,约300人参会。作为一门学科的现代美容外科逐渐形成。[22 ]
(四)2003年以来
不过直到此时,对于多数国人来说,美容整形依然是一个相对陌生和遥远的词汇。实践者多半讳莫如深,不肯公开承认。但是近年来,随着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整容逐渐走进公众的视野。
2003年,“中国第一人造美女”郝璐璐① 在北京“新鲜出炉”。随后,各地纷纷效仿,“人造美女”一词也当选为当年的年度热词。[23 ]2004年,“人造美女”再次掀起轩然大波。起因是在“2004环球洲际小姐北京大赛”期间,为了参加此项赛事而进行了11项面部整容手术的参赛者杨媛,被主办方以“有违初衷、有失公平、误导社会”为由取消了决赛资格。为此,双方对簿公堂。此事件经境内外媒体广泛报道之后,引发了关于“人造美”与“自然美”等话题的热烈讨论。该案以主办方的胜诉而告终,但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这个主办方竟然在北京推出了首届专为“人造美女”举办的选美比赛。[24-25 ]随后几年间,《天使爱美丽》等整容真人秀节目也开始亮相荧屏。[26 ]在电视、杂志、报纸等各种媒介的狂轰滥炸之下,整容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公开的秘密。
庞大的市场需求使得整容成了高利润的行业之一。为巨大的经济利益所吸引,整容机构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截至2006年6月,“全国共有医疗美容机构1175家,其中医院136家、门诊部299家、诊所740个;开设医疗美容科的医疗机构有1681家,其中开设美容外科的医疗机构有760家”[27 ]。
伴随着整容经济的繁荣和整容机构的增多,整容者的队伍也在迅速壮大。据2005年中国整容医师协会的消息,“中国整形美容人数突破了100万人”,这意味着“在中国每1000人中就有1个整过容,还有两个打算整容”[28 ]63。而根据国际美容整形学会(ISAPS)的最新统计:2010年,中国整容总量1,265,160,占世界总量的6.8%,仅次于美国和巴西。②
媒体的介入和报道使整容走入大众视野。而且,时下的整容已经不再是名流和富人的专利,也对普通大众开放。因此,整容者的异质性在增强,已经跨越了阶级、年龄、职业、性别和国家等种种界限,[29 ]中国亦不例外。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全国范围的统计,但是地区性的数据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例如,据《都市快报》消息:2009年,浙江宁波一共有约3万多人做了整容,整容者的年龄跨度非常大,从13岁到83岁不等;而且来自各行各业,比较集中的职业包括学生、白领、公务员、教师、医生等等。[30 ]
三、文化接受的历史
医学技术的发展和进步,使得整容成了改变身体的一个选项,而且,所能改造的身体范围越来越大,从最早仅限于面部,到如今的“可塑身体”(plasticbodies)[31 ]9,似乎对那些能够负担得起的人而言,身体俨然成了可以个性化定制的产品。但技术的发展只是整容流行的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因为技术不仅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各种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影响,其流行亦是如此。因此,整容发展的历史也是论证自身合法性、寻求文化认可的历史。
吉尔曼认为在西方,每个个体为了追求幸福可以重塑自我的这一启蒙意识形态提供了现代整容文化的基础。[32 ]那么在中国,整容的文化基础又是什么呢?。
让我们回到国人最初听闻整容术时的反应。在《毁体修容》报道之后,《申报》专门刊发了一篇社论,③ 鲜明地表达了对整容的态度:反对。认为整容是“踵事增华,穷工极巧,竟有毁伤父母之遗体,以争媚而取怜,既蹈不孝之愆,又犯诲淫之戒,居万恶之首,背百善之先”,可见,整容在传入之初是背负着道德枷锁的,整容要在中国流行,必须首先实现身体的开放和求美的合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① 在儒家传统中,身体承自父母,因而是神圣的和不可随意改变的,毁伤身体被视为不孝,[33 ]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近代,使得中国人对于身体的完整性和不可破坏性一直持着非常坚决的态度,即便是逝者的身体,也是如此。以至于医学传教士们在最初译介西医关于解剖的书籍时,用“全体学”来指称“解剖学”,[8 ]而人体解剖正式合法则迟至1913年11月22日。[34 ]这种身体与孝道的关联在很大程度上源自身体的归属。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身体是从属于家庭 [35 ]、承袭自父母的,并不为个体所有,所以毁伤身体才会被指为不孝。
不过身体的归属随着近代化的进程慢慢出现了变化。黄金鳞考察了1895-1937年间近代中国身体的形成,指出:在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下,为了“富国强种”,经过军国民、新民、新文化运动和新生活运动等一系列国家主导的活动,身体经历了国家化的历程,被从“封建礼教”和“家庭”中解放出来,开始被置于国家话语之中,“这个为时将近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使身体的归属从原有的‘家属形式,转变为以个人和国家作为主要的归属对象”[36 ]138。
新中国成立和集体化运动的开展使得中国人的身体开始逐渐隶属于“集体”。在“男女平等”的口号下,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女性得以进入公共领域,家庭父权控制减弱而代之以集体单位,但是女性和男性之间的社会性别差异同时被消除了,也就是所谓的“性别抹杀”,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是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和生产的“劳动力”。[20 ] [37 ]
随着集体主义时代的结束和消费时代的来临,中国社会和社会关系发生了变迁,个体开始在社会实践中崛起,个人的中心位置得到强化。虽然与西方以市场为主要推动力的个体化进程相比,中国的个体化是“国家管理下的个体化”,国家在塑造个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施加了种种限制,但个体自我利益的表达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合法性,[38 ]个体对身体的支配和控制也变得更加自由。
与身体归属的变化相伴随的还有“身体文化”的变化。人类学家包苏珊(SusanBrownell)在研究中国体育的过程中提出了“身体文化”(bodyculture)的概念,指的是关于“健康、卫生、美丽、服饰和装饰的日常实践”[39 ]10。作者发现中国的身体文化自清代以来发生了几次重大变化。在清代,身体文化通过服饰、发型、缠足、仪式等身体相关实践来维持族群文化以及阶级和社会性别差异。清末,随着社会达尔文主义被引入中国,中国人开始重新思考身体及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新中国成立,清代身体文化转而为一种新的共产主义身体文化所取代,后者是平等主义、同质化和无产阶级的。这种文化更加适应现代工业生产,但是也抹杀阶级和社会性别之间的差异。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消费文化的兴起,中国的身体文化再次转向。健身、美丽和时尚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39 ]
因为整容是以美丽的名义在身体上动刀,所以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了美丽冒险就成了整容研究的一个核心问题 [40 ]:
上文提及美国女医生吉凌汉来华推行整容术,《申报》有“时评一则”:
西妇吉凌汉到京一星期即获金八百余可见辇谷之下修容饰止者之多矣
记者曰该妇仅能修治外容而不能修治内部其技犹未为精使能变黑心而成赤化冷血而成热洗污秽之臓腑而为清净则京师不少王公大臣必且互相邀请央之一奏其技虽一星期得八万金不难何区区之足云②
清末民初小说家陆士谔③ 在其初版于1909年的新小说《新上海》第21回也描述了众人看到广告后的反应。有人称奇,有人说:“真有这本领时,未始非吾国之福。”因为“吾国多老面皮人,若使女医士都给我医好了,岂不是好!”有人不以为然,说“中国这种老面皮人,恐怕女医士也将束手无策呢。”[41 ]94
时人汪穰卿在其笔记中也有如下记载:
近有欧妇以修整面目游京师,生意甚盛。或曰:“汝若能修整心肝,则生意必更佳。”妇曰:“吾不受汝绐,若如汝言,吾闭门矣。”或怪问故,妇曰:“若是心肝好的人,早不必修整了;若是已经坏的,他怎么肯来修整?”[7 ]220
这一新技术的报道引起了大众的注意,虽然不乏践行者,但对整容持否定和排斥态度者也不在少数。在反对的声音中,最普遍的便是认为内在的道德之美,比外在的容貌之美更加重要,而且是整容术所无法企及的。
同许多其他文化一样,在中国文化中,美也由外表美和内在美共同构成。不过,中国文化对美的呈现和定义有其特殊的形式和意义。传统中国理想美的概念同时来自道家和儒家,道家强调自然美,而儒家则强调举止控制或者“内在美”。[42 ]前者贵在自然而然,不假人为;[43 ]而后者只能通过后天的修身来达到,两者都不是借助整容术的人工干预所能实现的。因此,在整容最初出现的时候,反对者多以更应注重内在美为由进行抨击。
除了道德枷锁,政治意识形态是求美在中国的又一大阻碍。
整容是一种“舶来品”,在西方,整容因为以外在的美丽为目标,早期的践行者又以中产阶级的女性为主,所以一直被指为“资产阶级”虚荣(“bourgeois”vanity)。传入中国后,二者之间的联系被保留下来。
为了恢复其合法性,整容在中国经历了漫长的重构,才摆脱了资产阶级虚荣的阴影,而与爱国主义、国家认同等建立了联系,最终被中立化和自然化为一种中国实践,[14 ]并逐渐在官方话语中得到了认可和推动。1988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美容来到你身边》的文章称:“美,毕竟是人们生活质量提高的一种象征”,换言之,作为生活质量提高的表现,公开追求外表美最终获得了合法性。[18 ]
消费主义也在求美的合法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消费资本主义的起点之一便是求美成了“合法的欲望目标,甚至是自然的状态和权利”[20 ],也是“人性、个人自由和个体性的自然表达”[14 ]142。而且,与美丽相关的产业迅速发展,不仅服务于人们追求美丽的实践,也同时创造并刺激了人们的求美需求。[44 ]在这种大环境下,美丽也因而具有了社会经济重要性。[45 ]慢慢成长起来的消费者开始将身体视为需要完善的目标,而整容等医学手段则为实现外在美提供了可能。
四、结 论
本文从医学和文化两个角度来梳理整容在中国发展的历史,试图回答“整容在中国如何成为可能”这一问题。
整容在中国之所以能流行,首先在于医学技术的发展使得整容越来越触手可及,这不仅体现在技术进步、风险降低,医疗机构和医生等资源日益增多,也体现在这一医学开始慢慢向大众开放,不再限于名流。
除了技术上的可获得性,文化上的接受度是整容在中国成为可能的重要原因,作为一种以求美为目标的身体实践,身体的开放和求美的合法是整容流行需要具备的两个文化基础。在中国,身体曾经是封闭的、不可触碰的,毁伤身体被视为不孝。身体的这种道德牵绊源于身体曾经是归属于家庭而承袭自父母的。随着历史的推进,中国人的身体经历了从家庭的身体到国家的身体再到个体身体的开放过程,虽然依然受到牵绊,但个体对于身体的支配权大大提升了,原本与家庭、孝道等相关的道德色彩则变淡了。
与身体相比,整容所希望达成的美丽面对着道德和政治的双重枷锁。美丽在中国文化中同在其他文化中一样由内在美和外在美共同组成,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前者具有更优越的地位。对于内在道德修养的强调使得外在美长期受到贬抑,以追求外在美为目标的整容也因而被否定。另外,作为一种“舶来品”,整容与资产阶级虚荣之间的联系在传入中国的时候被保留,并引发了关于整容的意识形态斗争。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直至整容被重构为一种中立化的中国实践,而追求美丽也被重新界定为合法。
总之,伴随着身体的开放,求美也逐渐摆脱了道德和资产阶级虚荣的枷锁,成了合理的欲望和个性的表达。以前强调内在美,现在外在美变得合法并且在第一印象非常重要的陌生人社会具有了社会经济重要性,而身体的开放和技术的发展又使实现外在美成为可能。如果能同时拥有内在美和外在美,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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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DOES COSMETIC SURGERY BECOME POSSIBLE IN CHINA?
Fang Jingwen
Abstract: This article depicts the history of cosmetic surgery in China from both the medical dimension and the cultural dimension in attempting to answer the question: how does cosmetic surgery become possible in China? The popularity of cosmetic surgery in China, first of all, should be contribu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medical technology which makes cosmetic surgery more and more accessible, even to ordinary people gradually. Meanwhile, the openness of the body and the legitimacy of beauty seeking provide the important cultural base for the acceptance of cosmetic surgery.
Keywords: cosmetic surgery; openness of the body; legitimacy of beauty see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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