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2016-05-26刘浪
刘浪
1
还是讲一个父子之间的故事吧。
父亲姓赵,叫赵忠发。这显然不是一个很有创意的名字,仅有的意外是,“忠”有时会被人写成“中”,赵忠发对此不怎么在意。儿子呢,自然也是姓赵,小名叫二强。
二强?按照一般性习惯,二强的上边应该有个哥哥大强,才对吧?比如我有一个朋友,叫二利,他就有个哥哥叫大利,还有个妹妹叫三利。这可能就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父母的懒惰,没心思给自己的孩子们取出个性一点的名字。可二强呢,却是独生子。
是很多年之后了,二强告诉我,他的名字是他妈给取的。他妈说,咱儿叫二强,别人就得寻思他上边有个大强,指不定下边还有三强,他们就不敢欺负咱儿。二强他妈妈说的“他们”,当然是指可能会欺负到二强的所有人,有运筹帷幄、未雨绸缪的意思。二强他爸赵忠发就挠了挠鬓角,嘿嘿笑了笑,说,中啊,叫啥都中。
而事实上,大强真的客观存在,只是这个时候,二强和赵忠发都还没有见过。二强他妈自然是见过的了,而且大强管二强他妈也叫妈。我这样的表达,的确有些绕弯子,我干脆捋直了说吧,就是二强他妈在和赵忠发结婚之前,有过一次婚史,也就有了个叫大强的儿子,但她却没将这些告诉给赵忠发。这在我看来,是有些不可理解的。
时间的流逝,在你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总是飞速的。一转眼,二强五岁了。就是在这一年冬季的一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赵忠发得知了大强这档子事。这事就像一根超级沉重的棍子,斜刺里杀将过来,实打实地砸在了赵忠发的脖子上,一声闷哼过后,赵忠发的脖子就怎么都支不住脑袋了。
在二强的印象中,他爸爸赵忠发以前从不喝酒,甚至闻到酒味就犯恶心。但这个腊月的傍晚,他爸爸买回了一瓶酒,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慢慢地喝。是的,赵忠发喝得很慢。赵忠发当时是这么想的:一酒解千愁,只要在他把这瓶酒喝光之前,他媳妇能把大强这件事告诉他,他就原谅她,他就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觉得他的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是的,我也觉得不过分。
那是一瓶一斤装的六十度的白酒,那时候的白酒,似乎都是六十度的。但至于是这瓶白酒什么牌子的,二强说他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第一天,赵忠发只喝了一两,就喝不动了。他的脑袋里就像点着了一堆炸药似的,心脏也咣当咣当地直要蹦出胸腔。但他媳妇却没向他提起大强。洗了两件衣服之后,他媳妇就哄二强睡觉。二强不睡,她就给二强小声哼唱。二强到现在还记得,他妈妈给他哼唱的,应该是样板戏《红灯记》的某个片段。
她一准是不好意思跟我提。赵忠发这样想。这事搁谁身上,谁也不能张口就来。再说了,这五六年我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赵忠发接着想。
第二天,赵忠发又喝了一两酒,他媳妇又没提。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也是。你看,事态隐约变得严重起来了不是?
到了第十天,瓶子里只剩下一两酒了。赵忠发拿过酒瓶,但又慢慢将其放下。是的,他放得很慢。赵忠发不敢喝了。他怕他喝完这最后一两酒,他媳妇仍不跟他提大强,他就等于自己扇自己嘴巴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低着头,皱着眉,权衡再三之后,赵忠发又去买了一瓶酒。赵忠发是这样想的,只要这第一瓶酒他没喝完,他就不算食言,他就没有自己扇自己的嘴巴。而这第一瓶酒中的最后一两,他要等到他媳妇向他认错时,他再喝。
她向我认错时,我一定要笑,一定要说这没啥,两口子嘛,有啥事说开就说开了。赵忠发想。
再说这些过去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咱得往前看。她当时就得哭,我得好好哄哄她。想到这,赵忠发就忍不住笑了。
2
二强十岁的时候,赵忠发一顿喝下三两酒,就跟玩似的了。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二强。二强转学到了我们涧河第二小学,我们成了同班同学,他坐我前座。那时候,孩子都是自己去上学和放学,没有家长接送这一说。有几次,二强的爸爸接送二强,都是脸色酡红、目光呆滞,还脚步踉跄。我们的同学当中,就有人私下管二强的爸爸叫酒鬼。二强可能也是听说了吧,就再也没让他爸爸接送。
回头我再说说那瓶酒,那瓶还剩一两的白酒。这时候,它早已被赵忠发悄悄地藏在了他家东屋的天棚里。除了拧紧瓶盖之外,赵忠发似乎还找了一小块塑料布,裹严了瓶口。赵忠发坚信,这一两酒,他早晚会派上用场。他坚信。
赵忠发没法忘记大强这件事,他一直盼望着他妻子能够亲口告诉他。关于这点,我在前面应该是说过了,我觉得他的要求不过分。
赵忠发想,媳妇要是死在我前边,她临死那工夫,我就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你结过婚,还有个儿子。我要是死在她前边,我也会把这些告诉她。我要告诉她,虽然你一直唬弄我,但我从没恨过你。赵忠发的双眼,一瞬间就湿润了,是被自己的假想感动的。但紧接着,赵忠发就抹了一把眼睛。他想,我怎么会死在她前面呢?
应该说,赵忠发的预想,还是颇具准确的前瞻性的。因为二强他妈,还真就死在了赵忠发的前边。不过,赵忠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二强他妈已经死去半年多了。这看起来可就不合情理了。所以,我得马上回叙一句。
是在二强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他妈和他爸离婚了。他妈又嫁给了一个山东人,之后就和山东人回老家了,至于是临沂还是聊城,二强也说不清楚。捎带说一句,小学毕业之后,我和二强去了不同的初中,也就断了联系,再有联系时,已是多年之后了。
据二强推断,他父母离婚的原因,无疑是他爸赵忠发的酒瘾越来越大了,工资的绝大部分都换了酒,而车间主任这个着实不小的官位呢,也让他爸生生地喝丢了。
赵忠发,你他妈的要还是个爷们儿,你就别整哭唧唧这出,我硌硬!二强他妈说话,从来都是慢声细语的,可一旦咆哮起来,简直要把房盖掀飞,这实在出乎赵忠发的意料。离就离呗。赵忠发小声嘟哝了一句。而我是不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硌硬”呢?这是个东北方言的记音词,我不知道它的准确写法,但可以确定它的意思是讨厌,让人愤怒或者恶心。
离了婚,赵忠发就问二强他妈,那个,嗯,你知道我为啥喝酒不?
二强他妈将右手使劲一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不稀得知道。她边说边转身就走。
有件事你一直瞒着我!赵忠发对着前妻的背影大喊。后者呢,头也不回地拐进了街角。
同样是很多年之后了,二强告诉我,他妈找的这个新丈夫,是个十足的酒鬼,其人生理想是要有儿子,越多越好。二强他妈给新丈夫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她每天吃到的拳头数量,很可能超过她吃到的米粒。在又一次被打倒在地之后,她终于喝掉了早已准备多时的一整瓶敌敌畏,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滚下驴车,断了呼吸。
前妻去世的噩耗,七扭八歪地拐到赵忠发耳朵里了。他就把自己锁在家里,先是像个孩子似的哭,一抽一顿那样地哭,然后就没了章法,哭得泥沙俱下。到了晚上,天色彻底黑透了,赵忠发和二强一人扛了一捆黄纸,找了个背静的十字路口,烧了。“火是冷的。”多年以后,二强这样告诉我。我愣了一下后明白了,二强应该是说,他在给母亲烧黄纸时,那火苗让他感觉冰冷。二强还说,给他妈妈烧纸时,他没有哭。他也搞不清为什么,总之是没有哭。
二强他爸赵忠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打算戒酒的。但遗憾的是,能让我们上瘾的东西,一般都不是说戒就戒得了的。不过,这之后的赵忠发的确收敛了一些。收敛到什么程度呢,起码一个月里醉三十二天的时候,不太多见了。
3
赵忠发醉得最深的那次,是在二强结婚的那天。
二强告诉我,他爸对他还是非常满意的。他初中毕业考上了技校,技校毕业就进了他爸所在的工厂,先是当班长,一年后就做了车间主任,就是他爸赵忠发当初担任的二车间主任。到了第三年呢,二强差一点当上了他们厂的生产厂长。我问他,这“一点”是“差”在哪了?二强说是李建功挡着。李建功,是主管他们工厂的副局长。关于这个李建功,不出意料之外的话,我在后面还会讲到他。
二强的婚宴,是在他们工厂食堂举行的。就是桥旗路和北岸街交汇口那个北岸化工厂。可能是因为高兴得过头吧,赵忠发喝了一整瓶白酒,之后还要抢酒喝。大伙都劝他,但都劝不住,也就由着他了。没有人注意到赵忠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一步三摇地回到家之后,经过了怎么样的一番努力,才找出了藏在天棚里的那瓶白酒,只剩下一两的那瓶酒。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岁月的流逝,已经使得这个瓶子里的酒,明显不足一两了。但正是这不足一两的白酒,让赵忠发在那个下午思绪万千,同时也激发了他的万千斗志。赵忠发一把扯下塑料布,在桌角一磕,去掉了瓶盖,紧接着,他一扬脖,把酒灌进了肚子里。之后,他将酒瓶子啪地一下摔碎在地上。踩过一地碎玻璃渣,赵忠发提着菜刀,去了李建功家。
李建功,我刚刚说过,就是主管他们的那个副局长。
到了副局长家,赵忠发连砍了李建功三刀,然后就又回到了家里,接着喝。
不过,赵忠发这次喝的不是白酒,而是分子式为C4H7Cl2O4P的一种杀虫剂。也就是敌敌畏。二强他妈妈当初就是选择这样离开的。
自己的婚期和父亲的死期赶在了同一天,让二强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二强甚至还歹毒地想,这老爷子怎么就不早点死呢?随即,二强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个想法,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事情处理停当之后,二强才知道,李建功那天其实毫发未损。受了点轻伤的,是李建功的一件烟灰色的上衣,涤卡布质的,被赵忠发划出了三个小口子。
而且,二强还知道了一个让他回不过神的消息。老实说,这消息也让我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这就是,李建功的小名,原来是叫大强。更直白地说,李建功,原来是二强同母异父的哥哥。
好了,这个父子之间的故事,我很多地方没有讲清,但我姑且就讲到这里吧。
4
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仍是父子之间的纠葛。父亲叫赵远东,儿子叫赵宇。
赵远东今年四十三岁。在我看来,这是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年龄,怎么着也逃不过一个累字。赵远东曾经是工厂里的业务骨干,什么车钳铆电焊啊,什么配料、维修甚至销售啊,没他不精不通的。用东北话说,赵远东就是个“大拿”。可是,前年春天那会儿,赵远东的工厂解体了,事先似乎也没什么征兆,哗啦一下,就彻底倒掉了。而且呢,工厂的所有家底都划拉出来了,竟然还抵不过欠银行债务的一个零头。
赵远东就下岗了。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让赵远东感觉发愁。赵远东的妻子比他早一年下岗,在北岸菜市场租了节床子,贩卖蔬菜,整天起早贪黑的,但收入远比她上班时高出好大一截。赵远东没下岗那功夫,一些私人企业,就愿出大价钱聘他。可为了对得起工厂,不做吃里扒外的亏心事,他就没答应那些私企老板。眼下,来找他的私企老板少了,而且肯出的价钱也没以前多了,可他始终相信,凭着自己的手艺,挣个养家糊口的钱,怎么都是不成问题的。
让赵远东真正发愁,愁得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缝隙的,是他儿子赵宇。顺便说一句,我见过赵宇,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蛮帅气的,大眼睛,小嘴巴,长头发,一缕刘海儿还漂染成了酒红色。
赵远东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学历,所以从儿子赵宇懂事开始,他就向赵宇许下了诺言:只要你能考上大学,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说这话时,赵远东显然没有意识到,这话有些太绝对了。
赵宇呢,还真就争气,去年高考,他考上了重本,是我们涧河市的高考理科状元,数学还是理综了,他竟然打了满分。我们报社派我去做的采访,为了能让采访更加深入一点,我就也采访了他的父亲赵远东。
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赵宇把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所有课本啊练习册啊教辅书啊,一股脑统统卖给了一个收废纸的。这其实也没什么过分的,不过是一种带有发泄性质的告别罢了。过分的是,他刻意把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夹杂在了旧书本里面。
在距离我们报社不远的龙宇大酒店,赵远东给赵宇摆了学子宴,名义是答谢,答谢老师啊、亲朋啊,实质上更是要收一些礼金。亲戚、朋友以及新老同事,都很捧场,呼啦啦地来了二三百号,我也在其中。大伙把喜悦、羡慕及至嫉护的目光,长长短短地投向了赵宇。赵宇抢过司仪的麦克,做了极短的致辞。他说,感谢大家的捧场。我能考上大学,是因为我爸始终对我有句承诺。我考上了,这其实没什么可庆祝的。说完,赵宇就走了,到网吧上网去了。
我当时就想,要是用个网络热词来形容,赵宇这孩子,应该是很拽吧。
5
赵宇要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赵远东夫妇差点急疯了。他们二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把间壁墙刨了。结果呢,赵远东当初写给妻子的情书找到了,赵远东妻子上中学时的绿皮日记本找到了,赵远东的一只阿迪达斯运动袜子和他妻子的一个白银耳钉也找到了,可就是不见录取通知书的影。
赵宇一觉醒来,还以为家里着贼了呢。他拖拉着至少一米长的哈欠,问赵远东,爸,找什么呢?
赵远东说,通知书,你的录取通知书没了。
赵远东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说,爸,你跟我说过,只要我能考上大学,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对吧?
赵远东说,对,对对。他又对妻子说,你别在这站着啊,再到写字台里翻翻,快点啊你。
赵宇下了床,说,妈,你不要找了。他又转头对赵远东说,爸,通知书让我当废纸卖了。
赵远东夫妇一下子都回不过神来,就死盯着赵宇。
赵宇说,爸,你不是一直都承认吗?你说过只要我能考上大学,我要什么你都给,是吧?
不等赵远东夫妇回答,赵宇接着说,我考上大学了,我告诉你,我要的就是再也不上学,我上够了!
赵远东夫妇彻底傻了,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能从对方脸上找到答案,他们就都把目光,网一样撒向了赵宇。
你们干嘛这么瞅我?赵宇说,不认识我呀?
赵远东率先回过神来,他一步迈上前,扇了赵宇一个大耳光。你,你,你。赵远东气得就只会说这个人称代词了。
赵宇抬手摸了摸脸颊,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我可没答应过你考上大学我就去上。赵宇说完,就大步走出了家门。
6
我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赵宇这天出了家门,是去了网吧。确切地说,就是桥旗路和北岸街交汇口的那个浩瀚网吧。这家网吧,要是往几年前数的话,还是一家化工厂。
在网吧打了两个小时网游,疼痛似乎仍旧很欢实地在脸颊上蹦跳,赵宇就给涧河电视台打了个电话。结果,电视台的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当天晚上,就在新闻综合频道的那档《百姓百事》节目中,现场直播了对赵宇的专访。而且,做节目之前,电视台的人还没有通知赵宇的父母。当然,他们也可能是要找赵宇的父母了,但赵宇不同意。
面对主持人和摄像机,赵宇说,上个月我就满十八周岁了,我对我自己的行为可以负完全法律责任。我之所以参加高考,是想证明我有考上大学的能力,事实也证明了我有这个能力。我放弃上大学,是因为我不愿再上学,这是我的权力。
赵宇还举了正反两方面的例子。他说,董存瑞没上过大学,但关键时记得他能举炸药包;雷锋没读过大学,但现在美国人也开始向他学习;谢霆锋好像连小学都没上完,可他是天王巨星。相反的例证也有。上个月被双规的某某曾经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某某某曾是北大的大才子,可他两年前就被枪毙了。
现场的观众和专家分成了两派。支持赵宇的,简直要把他捧到天上;而反对他的,恨不得冲到台上,踹这个疯子几脚。现场的气氛就够热火朝天了,而看电视的观众也纷纷打来电话。和现场观众一样,这些场外观众也是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至于这期《百姓百事》创了涧河电视台的收视率新高,并且在全省好新闻评奖中获得一等奖,都是后话了。
节目进行一个多小时了,丝毫没有结束的苗头。赵宇就抢过主持人的话筒,说,我不是来做秀的,网友在等我,我去上网了。说完,赵宇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演播室。
由于全力寻找赵宇的下落,赵远东夫妇就没看到这档《百姓百事》。午夜零点了,他们二人拖着快要散架了的身子回到家,一开门,电话正在响。
赵远东一个箭步冲过去,操起电话就说,小宇,你在哪?爸爸错了,你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您好,我是赵宇的同学,我叫李蜜,赵宇还没回家吗?
赵远东说,是的,没在家。随即他又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李蜜说,不知道,可能是电视台的人请他吃饭呢吧。
赵远东懵了,电视台?他们请赵宇吃饭?
李蜜说,你们还不知道呀?赵宇上电视了,好拽好拽呀!我们这些没考上大学的都可崇拜他了呢。刘川考上大学了,可他一听赵宇在电视里说的那些话,他都感动得哭了。赵宇好伟大呀!我一下子就爱上他了呢。
赵远东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像个熟过劲的西瓜,从高处砸到了地上,汤汤水水的,理不出头绪了。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赵远东知道电视台对赵宇做了专访。他也就知道,想让赵宇去上大学,基本是没什么可能了。
三天后,赵远东夫妇在浩瀚网吧找到了赵宇。
除了咬紧牙关,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赵远东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什么。赵远东的妻子,一把将赵宇搂在怀里,眼泪就跟一场雷阵雨似的流了下来。回家吧儿子,儿子,咱们回家。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絮叨。
赵宇推开母亲。他的脸上乌云翻滚,似乎稍稍一碰,就会掉下来满地的冰雹。他说,你们想通了?反正我是不去上学了。
赵远东的妻子说,不上学,儿子,咱说啥也不上学了。你说怎么的,咱就怎么的。回家,咱回家。
赵远东狠劲跺了下脚,猛地一转身,走出了网吧。
7
半年后——哦,我说的是直到赵远东在一家私企做了半年生产厂长之后,他也没有想明白,赵宇到底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当爹怎么就这么难呢?赵远东想,如果当初他爸爸能叮嘱他好好读书,能督促他考上大学,他至于混到如今下岗,给私企打工的地步吗?
又过了不久,工厂接了一大批订单,工作太忙了,加上回到家看到赵宇就心堵,赵远东索性就住在了工厂。
这天午休,赵远东刚拿起筷子要吃饭,他妻子打来了电话。
你马上回家来,小宇出事了。赵远东的妻子说。
赵远东手中的筷子一下子就掉到桌子上,接着又掉到了地上。
赵远东顶着一脑门子汗水跑到家,看到妻子正窝在沙发的一角,低着头,在哭。赵宇则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大口大口地抽烟,就像明天谁再抽烟,谁就会被枪毙似的。
赵远东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稳了稳呼吸,他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妻子说,你问他吧。
赵远东就看赵宇,后者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又拿过一根,点燃,深吸一口,说,爸,我要结婚。
啥?赵远东本来是要坐下来歇歇脚,可屁股还没挨着床沿,他又火烧火燎地蹦了起来,说,结婚?
是的,赵宇肯定地点头。
赵远东几步来到赵宇面前,说,你够结婚年龄吗?你的工作在哪?你用什么来养家糊口?
赵宇打断赵远东的话。他说,是的,我不够法定婚龄,我目前也没有工作,所以我要跟你们商量。
商量个屁!赵远东坐在妻子身旁,接着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实在是太由着你了。
赵宇说,可是她已经怀孕了。
赵远东的脖子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梗。
赵远东的妻子抹了把眼泪,说,孩子也不是你的。
赵宇说,妈,我爱她,所以我不在乎这些。正因为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娶她,才更能证明我是爱她的。
赵远东的妻子仰天叹了口气,说,儿子,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赵宇没有直接回答母亲,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赵远东简直要疯了,但他强忍着怒火,对赵宇说,你先说说那姑娘的情况。
赵宇说,她叫李蜜,我同学,我很爱她,就这些。
李蜜?赵远东觉得这名字挺熟,但他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
这时候,赵宇站了起来,说,我跟你们商量,是尊重你们。结婚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可以不支持,但你们绝不可以反对。赵宇说完就往外走。
儿子,别走。赵远东的妻子哭喊着要去追赵宇,赵远东一把拽住了她。
让他走!赵远东大喊,走!走就别回来!
赵宇走出家门,上了一辆葡萄紫色的捷达出租车。
8
故事讲到这里,老实说,我是打算结束它的。真的,这个故事,讲得我很累,真的很累。可有些头绪,就这样悬着,毕竟不是办法,所以,接下来,我得掀开底牌了。
眼看着赵宇上了出租车。赵远东的妻子推开赵远东,说,追回来,追,你快把他追回来。
让他去死!赵远东吼得脸上都要崩出血口子了。
你知道李蜜是谁不?赵远东的妻子问。
不等赵远东回答,赵远东的妻子接着说,我也是刚知道的,她是李建功的女儿。
赵远东就像遭了雷击似的,一下子呆立在那儿。这个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是母亲给他取的小名:二强。赵远东还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酒鬼,所以多年以来他一直滴酒不沾。可是这会儿,赵远东真的很想喝酒,而且最好是一醉不醒。赵远东当然也想起了李建功,那个曾经主管他的副局长,也就是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
你愣着干啥?快去追啊!追啊!妻子大喊。
赵远东拔腿就往外跑,可赵宇乘坐的出租车,已经开向了北岸街的尽头,转眼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