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静(短篇小说)
2016-11-26text宋向阳
text_宋向阳
动 静(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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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刚蒙蒙亮,赵宇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没有立马穿衣服,而是先过了一阵烟瘾。吞云吐雾后,他把烟头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眉间忽然皱起了一团疙瘩。媳妇打厨房里回屋,问他,今儿个咋不睡懒觉了?他眨巴眨巴眼皮,说,待会儿有点事要办。说着,就光腚坐起来穿衣服。
半夜的时候,你听没听见有人往咱院里扔东西?赵宇问。媳妇一脸怅然,摇了摇头,说,没有啊。赵宇轻轻地叹口气,便不再问。过了一会儿,媳妇攥着两块碎砖头交到他的手里,说,你看看,昨下午我把院子明明扫得一点尘土星都没有啊。赵宇接过碎砖,在掌心里踮了几下,说,是谁扔的这玩意儿?他想干啥呢?
媳妇炒了几盘菜,都是赵宇爱吃的。他伸出筷子在盘子里夹了一口,放到嘴里细细地嚼。媳妇问他,你喝啥酒?是李矿长拿来的还是马经理拿来的?
赵宇说,随便吧。媳妇从橱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酒刚要打开,被他拦住了。这酒还留着给乡里的马书记吧。赵宇说完,站起身来自己在厨子里拿了一瓶中档酒,慢腾腾地饮。
村北头的矿山谁包去了?媳妇问他。赵宇醉眼蒙眬地看了看他,说,你打听这个干啥?真是饱饭撑的。媳妇使劲往嘴里扒拉米饭,不再追问。
这时,屋外有了响动。门帘挑起,一个光头钻了进来。陈小三像个皮皮虾一般佝偻着站在他们面前,咧开一嘴蒜瓣牙说,村长,你这生活挺滋润哪。赵宇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下,一仰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干了。陈小三笑嘻嘻地挨着他坐下,没等让就自己抓起酒瓶往一只空碗里倒。赵宇的脸憋得青紫,嘴里却说,你这个酒鬼,我真是哪辈子欠你的。
喝罢酒,赵宇问陈小三,你昨晚上干啥去了?
陈小三眨巴眨巴眼睛,又反过来问他,你问这干啥?
快说!赵宇把酒瓶子往桌子上敲了一下。
陈小三说,我昨回家上二疤瘌家看玩牌去了。
几点回来的?赵宇问。
陈小三说,刚回来呀,我一个掉井挂不住下巴的人,懒着烧火,就上你这儿找饭吃来了。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赵宇又问他,昨天半夜,你看没看见有人在我家门口晃悠?说实话。陈小三说,村长,我昨晚上真在二疤瘌家待着,一晚上都没离开,你不信可以去问问。赵宇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在陈小三浑身上下刮来刮去。陈小三变得不自在起来,不满地说,你干啥呀?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赵宇忽然笑了起来,说,我跟你逗着玩呢,昨天乡派出所刘所长把我叫去,说咱这块最近治安不太好,要我看着点你这帮浑小子。记住,可不能惹事啊。陈小三说,村长,你这是说啥呢?我陈小三如今可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可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啊。
那就好,那就好啊。赵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陈小三忽然看见柜上有两块碎砖,奇怪地问,村长,这破砖头哪儿来的?
你管这干啥?赵宇说,这不会是你昨晚扔到我们院里的吧?
哪能呢?我能干这事吗?陈小三说。
逗你玩儿呢,你忙去吧。赵宇说。
陈小三笑了笑,抹了把像猴子屁股一般的脸,走了。
赵宇在桌子和地上找了半晌,也没看见刚才抽剩下的半盒玉溪烟,嘴里骂道,这个龟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过了一会儿,赵宇大步走出了院子,望着离家只有几百米远的老砖厂发呆。那里曾是他的王国,去年被人举报,市环保局把它封了。高高的烟囱只剩半截,阴影不偏不倚横在了他的心上。
2
十点多的时候,赵宇开着面包车从乡里赶了回来。他的脑袋里像地沟里长了一大蓬草,乱糟糟的。
在马书记的办公室,马书记狠狠地把他训了一顿。他坐在马书记的面前,头垂得低低的,像要扎进档去。马书记点着了一颗烟,两只手夹着它抽了几口,又用它指点着他说,你凭啥和史丰当着一大堆人的面嚷起来?你不知道史丰的儿子是县办公室主任吗?
他的脑门上又冒出汗来,说,我知道,可史丰当着一大堆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我也不好干哪,再说,是他先骂的我,我也就还了一句。算了。马书记打断了他,说,包矿山的事先扔下吧,过段时间我给上边打个报告,等批下来再说。赵宇见马书记的气消了一些,就又问,今天晚上,马经理想在县里洪城酒家和你聊聊,你还是去吧。不去!马书记大手一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面包车进了村子。他停止了回忆,手握着方向盘,目光在车窗外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二疤瘌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愣了一下,使劲按了一下喇叭,停下了车。二疤瘌一路小跑,到了他的近前,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冲他摆了摆手。赵宇在里面拉开车门。二疤瘌猫着腰钻了进来,笑着挨着他坐下,说,村长大人,你啥时候换车告诉我一声。赵宇问,我的车你有股份吗?我自己的车想啥时候卖还得告诉你?真是笑话。二疤瘌说,村长,你误会了,我是说,村长你要是换成高级轿车,这面包卖给我,行不?价钱你看着要,我绝不带还价的。
赵宇的脸色缓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二疤瘌脸上的疤瘌因为笑堆成了一朵麻花,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说,抽我的行不?赵宇摇摇头,把烟扔到他的手里,自己又点着了一颗。
最近在干什么?赵宇问。
没干啥,除了下地就待着闲逛呗。二疤瘌一边说着一边把赵宇的烟点着了。
真的?赵宇又问。
赵宇想起了马经理那天来家里,扔了炕上几捆人民币,正好被二疤瘌撞见的事。他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使劲抽了几口烟。车里弥漫着烟气,二疤瘌想把车窗打开,被赵宇拦住了。赵宇又说,前段时间,马经理资金紧张,在我手里拿了几万块钱,那天去还钱被你看见,你没误会吧?
二疤瘌忽然咳嗽起来,脸憋得跟紫茄子似的,连连摆手说,我啥也没看见,我真的啥也没看见哪。是真的吗?赵宇问。二疤瘌猛地想起了什么,赶忙更正说,我,我只看见马经理还你欠账来了,别的啥也没看见哪。赵宇盯着二疤瘌看了一会儿,说,老二,我平时待你不薄,这事儿你可不能乱嚼舌头啊。二疤瘌说,放心,大哥,你就放心吧。
赵宇点点头,说,我还有事儿,咱哥儿俩有空再聊。二疤瘌知趣地下了车。赵宇忽然又叫住他,说,最近,派出所正在抓赌,你要小心啊。二疤瘌猛然哆嗦了几下,说,大哥,有风吹草动,你可得吱声啊。赵宇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最近,村里有没有人说我的坏话?二疤瘌使劲摇摇头说,大哥,你治村有方,谁会说你的坏话呀,再说,谁要敢跟你对着干,我二疤瘌第一个不放过他。赵宇说,你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着,我随时会找你。二疤瘌又使劲地点点头,说,大哥你就放心吧。
车到了史丰的家门口,赵宇停下来,从后备厢里拎出一堆东西,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
3
赵宇走近屋门的时候,史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老伴正在厨房里做午饭。赵宇把东西放在柜上,史丰头都没抬。赵宇说,表叔,还生我的气呢。史丰没言语,从茶几上拾起一支烟,点着了。赵宇又说,表叔,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那天是我错了。史丰怒气冲冲地看了看他,说,君子不打上门客,我今天不想搭理你,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赵宇的脸顿时通红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史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史丰的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在抽着自己的烟。赵宇说,表叔,我今儿个是给你道歉来了。史丰说,是吗?你一个大村长,咋想起来给我一个小老百姓道歉?这是在折我的寿啊。不,不。赵宇连连摆手说,表叔,我不是一个没人心的人,当年,表叔帮我争取了不少选票,我做梦都想着哪。史丰哼了一声,说,亏你还记得这事啊。赵宇说,我哪会忘呢,你要是不解气,今儿个就打我一顿吧。史丰又哼了一声。
这时,史丰的老婆端着一盘炒菜进来,不声不响地放在桌子上。赵宇笑嘻嘻地说,这菜炒的,一看就知道好吃。史丰坐在那里像一堵墙,一动不动。赵宇又说,哎呀,我早起还没吃饭呢。史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那还待在这儿干啥?你媳妇好酒好菜正等着你呢。
赵宇说,表叔,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史丰说,村长大人有不对的地方吗?为什么要我原谅你?
赵宇站了起来,说,唉,表叔,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子能撑船,你的肚子里能发射火箭。
史丰也站了起来,说,为什么发射火箭?你想炸死我吗?
赵宇说,表叔,我不是这意思。
史丰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以后的路你看着走。
赵宇说,知道,知道。
出了史丰的家,赵宇觉得眼里涩涩的,他使劲擦了擦,什么也没擦出来。他上车后刚要回家,手机响了。一个温柔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村长啊,我炒好了菜等你呢,来不来你看着办。
不一会儿,他进了一户大门。翠花正坐在桌子边等他。赵宇的血液直往脑门子上冲。他一把将翠花揽在怀里,亲了几口。翠花说,大队欠我男人的工钱咋还不给?都两年了。赵宇说,放心,过几天就给你算了,不就几千块嘛。翠花说,我妈又闹病了,缺钱哪。
赵宇坐下,翠花陪着他喝了个半醉。然后,两个人一起滚到了炕上。
刚亲热完,赵宇的电话又响了。赵宇一看是媳妇打来的,顿了一下还是接了。媳妇问他,饭都凉了,你咋还不回来?他说,我正在乡里办正事儿呢,你吃吧。说完,就放下了电话。翠花说,你真忙啊。赵宇说,我忙得很哪。说着,又把手伸进翠花的背心里揉了一阵,才出了屋。
在门口,他和陈小三撞在了一起。陈小三满脸通红,扭身就跑。赵宇一把抓住他,问,你怎么在这儿?快说。陈小三气喘吁吁地说,村长,我正好路过,我啥也没看见。翠花听见外面热闹,也走了出来,伸手在陈小三的脸上掐了一把,说,你个兔崽子,是不是刚才看到了什么?说呀。陈小三说,嫂子,我啥也没看见,你们就让我走吧。赵宇往四周望了望,说,你肯定看见啥了,要是敢往外瞎说,我饶不了你。
这时,赵宇的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看,没接,又回头瞪了陈小三一眼,开着车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小三见赵宇走了,身子立即绷直了,眼睛也亮了起来,对翠花说,嫂子,刚才的戏真好看哪,要不要和我也演一出?
翠花瞥了他一眼,说,想演出,拿钱来,嫂子给你演个够,不过,你要是在外面乱嚼舌头,赵宇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陈小三哼了一声,说,赵宇得罪了史丰,他这个村长不定啥时候就下台了,到时候,我还怕他啥呀。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往翠花手里塞。
翠花说,你干啥呀?
陈小三说,我要在你的热炕头和你光着屁股演二人转。
放你娘的屁!翠花的脸顿时白了,眼眶也湿了,她扬起手把陈小三的钱打在地上,嘻嘻哈哈地走进了自家院子。
陈小三愣在了那里,自言自语说,我的钱就不是钱吗?赵宇啊赵宇,你不就仗着自己是村长吗?
4
赵宇回到家里,媳妇问他晌午饭在哪儿吃的。他说和马书记在饭店吃的,然后就蒙上被子睡着了。媳妇的脸色有些难看,却没有再问下去。傍晚的时候,赵宇的手机响了。媳妇叫了他两声。赵宇翻了翻身,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媳妇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马经理的名字,就又叫他。赵宇不耐烦地坐起身子,刚要发作,听媳妇说是马经理打来的,就接了过去。
马经理说,赵村长,我叫你请马书记的事儿,你没有忘吧?
赵宇想了想,说,我已经跟书记念叨了,他,他没空,就等改天吧。
马经理说,我已经在饭店预订好了,要不,你来吧,我在找几个人好好陪陪你。
赵宇说,看看再说。
马经理说,天马上就黑了,怎么还看看再说。
赵宇往窗外望了望,天果然就黑了,他又想了想,说,我中午喝了不少,晚上不去了。
马经理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赵宇把手机扔到一边,又用被子把头蒙上了。
当赵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月光照进屋里。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他没有拉灯,半眯着眼睛,伸手在炕沿下寻到了尿罐,往上一拎放在了褥子上,掏出家伙就朝里乱泚。
正在这时,他听见院里又落进了东西,声音脆响。他被吓了一跳,手里攥着的家伙摇晃了一下,把尿液洒在了褥子上,在瞬间仿佛抽了一下筋,竟止住了。他皱了皱眉,侧着耳朵听了听。媳妇也醒了,光着半个膀子侧起身来,惊恐地望着他。他从容地摆摆手,把尿罐放回了地上,然后,迅速地掀开被子,伏在窗台上掀开一角窗帘,朝外边望。
过了大约一分钟,赵宇眼睁睁看着一块砖头从院墙外划着弧线飞了进来,啪地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小块。赵宇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开始不均匀了。他站了起来,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是,由于院墙太高,他根本看不到外面。媳妇也爬了起来,赤裸着躲在他的身后,战战兢兢地小声对他说,要不,咱报警得了。赵宇说,报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说完,他找到手机,拨通了二疤瘌的号码。
今天晚上的砖头是陈小三扔的。他上午被赵宇训了一顿,又没在翠花身上讨到便宜,心里像撒了几粒石子一般难受。夜里睡不着觉,就从家里溜了出来。到了赵宇的院子外面,他想起了赵宇提到的砖头的事,心想,我没扔砖头你也怀疑我,今儿个干脆就真扔一回,叫你睡不踏实。于是,跑到赵宇的老砖厂那里,捡了两块砖头又回来。他朝赵宇院里望望,见里面漆黑一片,便朝里扔了一块。过了会儿,又扔进一块。后来,他听见赵宇屋里好像有了动静,以为赵宇会穿衣服出来,便转身就跑。
谁知,他刚跑到街口,就被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陈小三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冒出来,浑身发软,两只脚往外出溜。二疤瘌一用力,把他按在了地上。陈小三浑身哆嗦着问,二哥,你这是干啥?
二疤瘌笑着说,你刚才干啥去了?
陈小三说,我找翠花睡觉去了。
二疤瘌说,你想得到美,今儿个你要不说实话,我就不放开你,直到把你压扁为止。
陈小三说,你松开点劲,要不我真扁了。
二疤瘌松开了手,说,咱哥儿俩,又没外人,你就实话实说吧。
陈小三眨巴眨巴眼睛,就把刚才的事儿说了,末了还问二疤瘌 ,这些年,你开赌局,我把半个家业都扔你炕上了,你看着办吧,不就是几块砖头的事儿吗?
二疤瘌说,几块砖头事儿是不大,可你把它扔进村长家里,事就大了。
陈小三说,你想咋办?
二疤瘌说,让我想想再告诉你。
5
第二天早晨,二疤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赵宇的家里。
赵宇正坐着吃饭,见了二疤瘌,没有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往炕上一扔,二疤瘌伸手接住了,轻轻地放哪儿了,自己用两个手指探进内衣口袋,夹出一棵烟叼到嘴里,火机亮了一下,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来。赵宇见状,浅笑一下,吃掉碗里最后几口米饭,不紧不慢地坐到二疤瘌身边。
昨晚的事儿弄清楚了吗?赵宇问。
二疤瘌脸上的疤扭曲了一下,又吐出一口烟雾,说,我接到你的电话,连上衣都没顾得穿就跑出家门,奔你这儿来了,远远的看见两个影子跑远了。
两个?赵宇的眉头皱了起来说,怎么会是两个?不会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吧?
二疤瘌若有所思地说,我明明看见两个大人跑了,个子有你这么高,怎么会是孩子呢?村长啊,你最近没得罪啥人吧?可不能出大事儿啊。
说实话,我要是心里不踏实,早报警了,你不知道吧?乡派出所刘所长跟我是铁哥儿们。赵宇说。
二疤瘌说,那就让刘所长派人来看看谁在捣乱。
耗子来例假——多大点事啊。赵宇不屑地说。
二疤瘌陷入了沉默。
赵宇又说,不过呢,这事儿毕竟影响了我们两口子休息,在性质上也是比较恶劣的,属于骚扰民宅嘛。
二疤瘌扔掉了自己的烟头,从赵宇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着了,又一阵猛吸。
赵宇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扔到炕上,这是给你的辛苦费,你再给我顶几天,查出是谁在给我添乱。
二疤瘌说,村长,我只是在帮你的忙,如果冲着钱,我干点啥一天不弄个百八的?你这不是小瞧兄弟吗?
赵宇犹豫一下,又掏出一百连同那二百一起往二疤瘌口袋里塞。二疤瘌躲了几下,就笑嘻嘻地收下了。赵宇说,你还得给我顶几天,等弄出结果我再犒劳你。二疤瘌说,大哥,咱俩谁跟谁呀。赵宇说,昨晚,你真没看清是谁?你可得告诉我呀。二疤瘌说,我办事,你放心。赵宇使劲点点头。二疤瘌说,我一宿没睡好,得歇会儿去。赵宇又点点头。
出了赵宇的家,二疤瘌给陈小三打了一个电话。没几分钟,陈小三就骑着一辆摩托到了,两人一起去了邻乡的一家酒店。路上,二疤瘌搂着陈小三的腰说,兄弟,这两天,不定那个夜里,你再往村长家扔几块砖头,要大的。陈小三说,要扔你扔吧,万一叫赵宇撞见,他绝不饶我。二疤瘌在后头给了陈小三一拳,说,我让你扔你就扔,哪儿那么多废话?这些日子我玩牌就输,你要是不扔,我喝西北风去呀?
俩人说话间,一溜烟出了村子。
赵宇等二疤瘌走后,也出了家门。他步行着在村子里来回溜,敏感地观察着大伙的表情。绕了一阵,他碰上了翠花。他朝四下看看,简直有几个小孩在身边玩耍,便凑过去,笑眯眯地问,翠花呀,你男人在家不?
翠花说,宇哥,我那死鬼男人的工钱你快帮忙算了吧,我紧等着用呢,我妈都住院了。
赵宇说,急啥?早晚准给你算喽。翠花的脸色有些白了。赵宇说,那男人在不?我去你家里视察一下。翠花说,他呀,正躺在炕上睡大觉呢。赵宇遗憾地撇撇嘴,走了。
翠花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脸更加白,胸脯一起一伏,出气越发不均匀了。
中午,二疤瘌和陈小三醉醺醺地回来了。陈小三说,咱上翠花家串串门去。二疤瘌说,行啊,你要是敢解了她的裤腰带,我就敢插家伙。不一会儿,俩人就进了翠花的家。几分钟后,俩人又狼狈地出了翠花的院子,骑上摩托,像被猎人撵着的兔子,匆匆地跑了。翠花手持一把铁锹站在门外,气呼呼地骂,眼里还有了泪。
这时,史丰骑着电动自行车路过这里,见翠花生气的模样,问她咋了。翠花说,啥事儿没有。史丰没再追问,骑着车往乡政府去了。
晚上,赵宇刚睡着,院里又被扔进了几块砖头,清脆而响亮。赵宇给二疤瘌打了电话。二疤瘌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到。可是,他的心里却说,我呀,早就到了,可惜你看不到啊。
6
亮了灯,赵宇和媳妇都穿好衣服,坐在炕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媳妇对他说,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扔砖头的事了,咱还是报警吧。赵宇瞪了她一眼,说,你还嫌不乱吗?领导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史丰还在背后搞我,要是再把警察招来,咱可就更丢人现眼了。媳妇说,扔砖头的人在暗处,咱在明处,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呀。赵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办法总会有的,事情也许比我们想的要简单,没准是哪家孩子跟咱逗着玩儿呢。媳妇撇了撇嘴,说,但愿吧。赵宇瞪了她一眼,说,你就不会念叨喜庆话。
这时,二疤瘌来了。赵宇说,你怎么才来呀?黄花菜都快凉了。二疤瘌一脸痛苦地说,别提了,我刚才瞄着一个影子拼了命地追,结果……赵宇说,结果咋样?你倒快说。二疤瘌拍了拍身上的土,说,结果眼瞅着撵上了,我一不小心摔了个大跟斗,那真是眼冒金星啊。赵宇听了,白了他一眼。二疤瘌一边咧着嘴,一边说,现在,我的腿还疼呢,骨头许没受病啊?他说着,用眼光瞄赵宇两口子。赵宇怀疑地看了看他,又说,你去检查一下,就知道了。二疤瘌说,现在医院贼黑,处处都得花钱,我最近手头紧哪。赵宇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疤瘌,你不要和我唱苦肉计啊。二疤瘌的脸白了,生气地说,村长,你明明是在小瞧我啊,古人还知道用人不疑,你这样,太让我寒心了。说完,抬腿要走。
赵宇拦住他,递过去三百块钱。二疤瘌怒气冲冲看了他一眼,说,我手里有钱呢,自己去看看吧,就不用大哥破费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赵宇给媳妇使了个眼色。媳妇从他手里接过钱,追了出去。二疤瘌说,嫂子,你别送了,我不拿你家东西。赵宇媳妇说,兄弟,你宇哥和你不是一两天的关系了,他信不过你还不找你呢。说完,把钱又塞进二疤瘌口袋。二疤瘌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大哥大嫂,你们放心吧,一天不抓住扔砖头的人,我一宿不合眼。
走出了一百多米,二疤瘌拐了两道弯儿,回头望望,呵呵地笑弯了腰。陈小三从暗处蹿了出来,给他吓了一跳。二疤瘌给了陈小三一拳,说,你这条死狗,咋还没睡呢?
陈小三说,我想喝你的酒呢。
二疤瘌说,走,咱上我家,再喝个痛快。
说完,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此时,赵宇家里的灯还没有灭。赵宇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媳妇说,你倒想个法子啊。赵宇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一句话不说。媳妇一赌气,往炕上一仰,用被子蒙上了头。赵宇说,你真睡得着?媳妇瓮声瓮气地说,你一肚子花花肠子,怎么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打了结了?
赵宇故作镇静地说,我是临危不乱,哪像你,狗肚子撑不下芝麻?
狗屁。媳妇说。
二疤瘌家里的灯也亮着。二疤瘌和陈小三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二疤瘌拽着陈小三的手,不停地摇晃着问,兄弟,你跟我说实话,第一天晚上的砖头,是不是你扔的?
陈小三的脑袋使劲摇着,说,二哥,跟你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扔的呢。
真不是你?二疤瘌问。
我要胡说,就是你儿子!不,我要胡说,就是你孙子。陈小三说。
二疤瘌的脑袋凑过来,又问,那是谁呢?
陈小三的脑袋也凑过来,问,是谁?
7
经赵宇拍板,村北头的矿山包给了马经理。
这事儿在村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波一波的村民像浪头般涌向村委会办公室,有的喊,有的闹,有的骂,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把办公室的屋顶掀翻才肯罢休。史丰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跷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瞅着赵宇,说,赵村长,我只问你一句,这回卖矿石塘子,你为啥不公开招标?
赵宇涨红着脸一个劲地抽烟。他知道,自己真的低估了村民们的能量;他不知道,这个困局到底怎么才能摆脱。
陈小三混在人堆里,伸长脖子左右看看,然后笑嘻嘻地挤到前面,对赵宇说,村长,这回咱村里一下子进了几十万块,你们领导商量一下,快把它分了吧。赵宇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看手里的报纸。陈小三见赵宇不理自己,仿佛伤了自尊,又小声地叨咕说,分了比啥都强,我,我正缺钱呢。赵宇忽然被激怒了,他大声斥责道,你长这么大,有不缺钱的时候吗?就是分你万儿八千,能填得满你的穷窟窿吗?做梦吧,你!陈小三听了,脖子都气红了,他一跺脚,喊道,你,你打人别打脸哪!好,咱不分钱,咱就说说这矿石山凭啥你说卖就卖,它是你家自己的吗?
小三最后这句话有分量。史丰说。
陈小三得到鼓励,腰板像弹簧被力量挤压一下,顿时挺了起来,说,这钱不分,得说道说道,谁再提分,我,我和谁急。
赵宇没想到陈小三今天也跟着挑事,他刚要发作,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马书记来的,立刻快步走到办公室外接听。马书记叫他立即到乡里来一趟。他赶忙答应,匆匆上了面包车。办公室里有几个村民追出来。他理都不理,开车走了。有人会来问史丰怎么办。史丰说,急什么?疮总有流脓的时候。人们觉得这话有理,便散开了。
陈小三紧跟着史丰的屁股后头走。史丰问他,你有事吗?陈小三说,大哥,往后我听你的,你让我砸赵宇的玻璃,我立马找砖头子。史丰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陈小三只好放慢了脚步。他看见另几个人过来,又凑过去说,赵宇也忒狂了,听说他的老砖厂还欠着好多家的占地款呢,难怪有人半夜往他家院子扔砖头子。那几个人目光直直的看他,嘴边带着笑。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们瞅我啥?又不是我扔的。
赵宇开车出了村子,正好碰见翠花骑着电动车从对面走来。翠花看见他摆了摆手。赵宇只好停下车,摇开车玻璃问她干啥。翠花支好车子,红着脸过来,头趴在玻璃跟前说,这回村里有钱了,快给我男人的工钱算了吧。赵宇忽然上来了气,说,你就紧等着这钱过日子不成?翠花的眼里像被一阵雾气笼罩,她的胸里仿佛被投下一颗手雷,被炸得乱七八糟。她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咬住嘴唇,不再说话。赵宇启动了车,一踩油门走了。
翠花站在公路中间,傻了一般。
半夜,赵宇刚刚睡着,屋外传来了砖头的呼啸之声。他这次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打电话。媳妇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地搂住了他,轻声地哭泣。他觉得脸上木木的,越来越凉。
陈小三扔了几块砖头,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他见赵宇屋里没有动静,胆子大了许多,立在墙根撒尿。胡同里走来几个人。陈小三打了个激灵,躲在墙根不敢动。可是,他却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幕:那几个人手里都拿着砖头,一起向赵宇的院里扔去。
赵宇再次听见外面的呼啸之声。他同时搂紧了媳妇,不说一句话。
外面的砖头还在飞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打在赵宇的心坎。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走了。陈小三也往家走。他遇见了二疤瘌。二疤瘌问他干啥去了,他笑着说,看热闹去了。两个人坐在路边聊着天,抽着烟,心里特别的敞亮。
这时,翠花忽然出现了。她看见这两个人,一下子愣住了,转身想拐个弯到别的胡同去。陈小三和二疤瘌一起迎了过去。二疤瘌问,翠花嫂,上哪儿去着呀?翠花的脸上冷冷的,不说话。二疤瘌忽然来了胆,伸手过去拉翠花的手。可是,翠花的手却插在上衣口袋里不出来。二疤瘌隔着口袋,摸到一两块硬邦邦的小东西,他愣住了。
滚!翠花的眼睛仿佛要吃人。二疤瘌往后退了一步。翠华迈着大步走了。陈小三问二疤瘌,你摸到了啥?二疤瘌不说,只是傻傻的笑。
一星期后,赵宇被暂时停职,接受上边的调查。
就在宣布这条消息的那天夜里,赵宇和媳妇都没有脱衣裳,他们静静地坐在炕上,等待着聆听砖头之声。可是,这一夜,窗外却格外地静,没有一块砖头飞来。赵宇索性打开了窗帘,痴痴地望着外面毫无睡意。
地上除了揉碎的月光,什么也没有。
宋向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小说选刊》、《时代文学》、《河北作家》、《小小说大世界》等刊物,有作品入选《2013中国小小说年选》[花城版]、《2014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长江文艺版]、《2014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漓江版]、《2015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现代版]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