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时代
2016-05-26乔土
乔土
2013年4月的一天,在霞城的那棵老槐树下,我再次见到了姚天明。这是我们二十多年里的首次正式见面,让我不爽的是,姚天明对老槐树的感情好像胜过对我的思念,他是在到了霞城以后,才给我打的电话,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老槐树下了。但想想同学多年的情谊,我很快就释怀了,陪他坐在老槐树下的保护墙上,看眼前这条老槐树街。老槐树街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街中心的青石板没有了,街两旁低矮的房子也不见了,唯一没有变的就只有街中心的这棵老槐树了。经过这么多年,老槐树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它的树干依然粗大而峻拔,树冠依然硕大而张扬,炭样的枝条依然虬曲盘旋着,占据了老槐树街的大半个天空。姚天明坐在树的下面,伸着头向街的深处望去,仿佛要把脑袋探进二十年前的那个胡同里。他的眼神专注而迷幻,我知道这小子又在想那些令人神游魂荡的往事了,要不他也不会从千里之外赶来,一头扎进这条老槐树街。老槐树下,姚天明向我提及了很多往事,他的眼光远眺却神色迷惘,他的语调充满了回忆,他问我这几年见过柳雪吗?
我说,没有。其实我说谎了,我在几年前的一个婚宴上曾见到过柳雪。
姚天明是我高中的同学,在我们上高一那年,我们分在了一个班里,姚天明是英语课代表,我是语文课代表。姚天明的父母都是军人,家庭条件优越,性格又有些孤傲,这样的人在学校里自然要受到同学们的排挤,因此姚天明大部分的时间是独来独往。也许同是班干部的原因,我们俩还算要好。姚天明那时除了我之外找不到任何朋友,我就成了他的精神依托。
一天上午,我们课间休息,同学们都聚在走廊上说笑,姚天明忽然指着迎面走来的一个女生对我说,你看,来了个飘带女生。当时这个女生正从走廊的另一头向这边翩翩走来,她穿着白上衣格子裙,白上衣领子上系着一条类似领巾的东西,风一吹,就似海军士兵帽子上的蓝飘带。不过她的飘带是花的。
花飘带!姚天明突然大喊一声,我被吓了一跳,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多少年以后我想,要不是姚天明那天一声喊,还会有以后的故事吗?冥冥人生中,似乎总有命运之神的安排。
姚天明喊出这话时,那个飘带女生正好从我们眼前走过,姚天明的一声喊,使许多同学都扭头向我们这边望来,飘带女生一下子涨红了脸,立即横眉立目地还以颜色,冲姚天明骂了一句“臭流氓!”姚天明吓得一溜烟似的逃去了。结果等到上课时,姚天明忽然发现那个女生就坐在自己的前位,他整节课都没敢抬起头来。
这个女生就是柳雪,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柳雪的家就住在老槐树下,她在家里透过窗户就能看到老槐树硕大树冠上的那些枝枝杈杈。柳雪的父亲柳树林曾经是个软弱的人,在街口处摆个小摊,卖个瓜子、香烟维持生计。和大多数老槐树街的男人一样,柳树林也酗酒。但和那些喝了酒就打老婆的男人不同,他只喝酒不打老婆。酒喝大了就吐,吐得到处都是,然后和衣醉倒昏沉沉地睡去。柳雪的母亲金小红进去出来,嘴里嗑着瓜子,将瓜子皮吐得满天飞扬,对自己的男人却视而不见,任他睡在污秽的呕吐物中,懒得管。每次都是年幼的柳雪捂着鼻子给父亲清扫,有几次腥臭的味道把柳雪的喉咙搅得翻江倒海,她只好捂着鼻子跑出门外,大吐一阵,有时把黄黄的苦胆都给吐出来了。吐过后,柳雪继续给父亲收拾,又脱下他染脏了的衣服放进水里冲洗。她很小就会干这些事情了。
在柳雪十一岁的那个夏天,她的母亲金小红突然不辞而别。金小红带走了家中的所有积蓄,连一块钱都没有留给女儿。正当老槐树街的女人们怜悯地看着柳家的父女,为这对父女未来的生活发愁时,大家却突然发现,金小红的离去对柳雪来说竟成了一件好事。首先,柳树林不再酗酒了,不光不酗酒,而且一滴都不喝了。柳树林能如此坚决地戒了酒让老槐树街的许多男人们感到不可思议,许多人说柳树林以前酗酒都是装的,是为了挤走老婆故意所为。也有人说是柳树林深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而痛改前非的。但不管怎么说,金小红的出走虽然使柳雪名义上失去了母亲,但她却得到了更多的父爱。
柳树林是个有些文化又有些手艺的人,他会刻印章,就开了家刻印店,小小的刀子三剜两削,一只方方正正的印章就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许多人都来找他刻印章。柳树林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过年的时候有好多人找他写门对,封上厚厚的红包,然后把红红的对子带回家贴在门上庆贺新年。过了些时候,兴起字画收藏热,柳树林又开了间书画装裱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这些事在金小红在的时候,他都是不做的,他什么都不做,只喝酒,喝多了就到处吐。而现在他却把这些事情做得津津有味,蒸蒸日上。在这个时候,老槐树街的人们才意识到,文化人虽然有时挺无用的,可一旦用了心,那就非常人可比了。柳雪家的境况因此好了起来,她的母亲虽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她的父亲却为她挣回了更多的钱。
柳雪的学习成绩并不好,按照考试成绩她进不了我们霞城一中。但在上学这件事上,柳树林很用心,他动用了大量的社会关系和金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女儿从二中转到了我们学校,进了我们这个班。他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了。刚进入一中的柳雪,第一天就遭人戏弄,自然很生气,所以她才恼羞成怒骂了那么一句恶毒的话。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学校里学生生活还如以往一样平静,在整个学期里,姚天明都没有跟柳雪说过话。在我们读书的那个时候,男生女生不说话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初中三年里,我就没有跟除班长之外的任何女同学说过话,除非打架。高一的生活是平静而平淡的。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到来的时候,天狼帮的名字在霞城声名鹊起。这帮由老槐树街的无业少年们组成的队伍整天风风火火,招摇过市。他们每天早晨都会聚集在老槐树下舞枪弄棒、打拳踢腿,卡式录音机每天都开到最大的音量,重金属的轰鸣伴随着一个男人嘶吼如雷声一般从老槐树下滚过。
天狼帮的头儿叫于小天,就出生在距这棵老槐树不足四百米的那所老房子里。于小天和我是小学同学,我们同在距老槐树街只有五百米远的城关小学上过学,在三年级时我们坐前后位。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不停地打架、偷东西、欺负小同学,他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地被老师喊到学校领回他们的孩子。于小天被领回家后通常会被醉熏熏的父亲一顿臭揍,然后扔到他的小黑屋里。但第二天当他再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他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佯佯不睬,然后继续偷东西、打架、欺负小同学。
于小天的父亲是个酗酒成性的化工厂工人,他每天都把自己泡在酒瓶里,经常和工友在街边的小摊前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回家就痛打在棉纺织厂当挡车工的妻子。早在我们升入初中的时候,于小天就辍学了。在他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的父亲于洪国又将新领到的工资和几个工友在小酒馆里挥霍,劣质的老白干将他烧得双眼放火。回到家里后,他例行地将纤弱的妻子拉过来一顿拳打脚踢,并将烟头按在她的皮肉上,看烟头灼燎着皮肉散发出的香气,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睡去。被折磨的女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泪,在哭干了眼泪后,她下床拿出了一瓶早已准备好了的农药,准备匀出一些给于小天的父亲,但最后还是全部喝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幼年就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临死前,她抓着熟睡中的儿子的手,目光充满了爱怜。而当于小天醒来发现母亲的异样后,他感到母亲的手松开了,母亲的目光在于小天的嚎哭声中,散成了一片云烟。
于小天的母亲直到死也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是一个极具天赋的领导人。老槐树街的少年们每天都在老槐树底下聚集,他们聚集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吼歌,练武功,还看过往女人圆圆的屁股和大大的胸脯。日子长了,少年们选出了自己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然后放在一起讨论究竟谁更好看一些。有三个少年选出了小学老师高小萌,那个城关小学的音乐老师,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条长裙子,她哼着歌儿穿过老槐树街,她脸色白净且唇红齿白,让人总有股要亲亲的冲动。有五个少年选出了外街老五的媳妇张风花,那个从黑龙江饶河嫁过来的漂亮女人能抽烟能喝酒,尤其一副高耸的胸脯,让老槐街的少年们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地遐想。更多的少年选出的则是温州发廊的女老板卢美美,这个南方来的女人留着一头波浪卷的长发,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她涂着红红的唇,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腰似杨柳,风摆一样踏过老槐树街的青石板路,引来无数少年的侧目。老槐树街的少年们将这最后选出来的三个漂亮女人放在一起进行终评,继而争论不休。而这时有少年发现他们的司令并没有选出自己心目中的女人来,他们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于小天。
老槐树硕大茂密的枝叶像一把结实的大伞,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夏日的骄阳。巨大的树荫下,少年于小天在喷出了最后一个烟圈后郑重地吐出两个字,柳雪。他的神色庄重而倨傲。老槐树街的少年们在于小天说完这个话之后都愣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将贪婪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些老槐树街以外的女人身上了,却忽视了从小在老槐树街长大的女孩们。确实,现在的柳雪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了,虽然她的嘴唇不能跟音乐老师高小萌比性感,虽然她的胸脯不能和混血的张风花比丰满,虽然她更不能和美发店的女老板卢美美比风骚,但那又有什么呢?那些老槐树街以外的女人们跟老槐树街的少年们有关系吗?老槐树街的少年们从心里热爱着自己的这条街,他们毫无争议地将最漂亮美女的桂冠送给了老槐树街长大的高中生柳雪。这正是于小天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他总能发现一些容易被别人忽视的东西,他也总能想到一些别人没想到的问题。这正是一个少年首领所要必备的条件。正因为有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禀赋,才让他游刃有余地驾驭着这群桀傲不羁的少年。
于小天是天狼帮的创始人。在此之前,老槐树街的少年们被外人蔑视地称为“老槐树街的那帮坏小子”,是于小天让这种情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于小天拿出亲手绘制的一面天狼旗时,老槐树街的少年们沸腾了。虽然天狼旗只是在一块破旧的床单上用黑毛笔画了一个似狼似狗的头像,但这足以使老槐街的少年们热血沸腾了。他们在老槐树下将录音机的音量放至最大,然后配合着劲爆的音乐挥舞着床单做成的旗子,欢欣鼓舞地跳着,叫着,大笑着,以庆祝他们的队伍正式诞生。
老槐树街的大人们对这些张狂的少年嗤之以鼻,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能成就什么伟业呢?但很快,少年们就以实际行动给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上了一课。而事情的起因正是刚获得最漂亮美女桂冠的老槐树街少女柳雪。
那天,少年们照例在老槐树下抽烟,喝酒,吹牛,吼歌,看女人的屁股和胸脯。远远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她的身后追着五六个强壮的男人。于小天一眼就认出跑来的女孩是柳雪,他从老槐树下一跃而起,迎着柳雪跑过去。怎么回事?于小天问柳雪。
柳雪认识于小天,都是一条街上的,又是同学,但她很少跟他说话。但今天情况不同,她有了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她奔上前去挽住了于小天的胳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喷涌而出。流氓,在她稍稍定神之后,她指着追来的几个男人说。这时,那几个男人已经到了眼前,他们自然也看见了聚集上来的的少年们。但他们并没有把眼前的这些毛孩子放在眼里,他们嬉皮笑脸地又直奔柳雪而去,而当他们刚跨步上前的时候,天狼帮的少年们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为首的正是帮主于小天。
胆子不小,敢到天狼帮的地盘来撒野。于小天喊了一声,老槐树街的众少年手持棍棒围了上来。来者也不善,纷纷亮出了随身携带的家伙,在他们挽起衣袖的时候,天狼帮的少年们看见他们的左手腕上都刺着一只鹰,原来他们是城北飞鹰帮的。那是一个成名已久的帮派,他们的头领飞鹰大哥是霞城一名响当当的人物。在霞城,没有人愿意与飞鹰帮为敌。飞鹰帮的每个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但老槐树街的这些无畏少年们并没有这种想法,他们在于小天一声口令之后冲了上去,仗着天时地利人多,老槐树街的少年们开始了他们踏入江湖的第一战。于小天使着一根混铁棍,旋风般首先冲入战场,一场混战之后,飞鹰帮的人落荒而逃。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柳雪无力地瘫坐在了老槐树下巨大的荫影里。
天狼帮首战告捷,群情振奋。于小天在第一时间宣布了新的发展纲领:冲出老槐树街,开创新天地。为此,于小天组织天狼帮的少年们在老槐树下召开了誓师大会,于小天做了铿锵有力的出师演讲。为鼓舞士气,于小天还特意让柳雪给他们唱歌壮行。柳雪心悸未定,说,唱什么呢?于小天说,唱个摇滚吧,带劲!柳雪说,我不会唱摇滚。于小天说,那你随便唱个什么吧。柳雪站到老槐树下,雀跃的少年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柳雪,如同在期待着一个大牌明星出场。而柳雪却发挥失常,她几次张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试了半天,才终于发出了一声不着调的曲子。
柳雪的演唱虽然不成功,但这并没有妨碍到天狼帮的出征。第二天,他们便乘胜利的余威,一鼓作气拿下了相临不远的步行街,收编了占据那里多年的黑司令,接着又赶走了胖狗熊,占据了市南广场。
老槐树街天狼帮的名声在霞城的黑道中迅速升温。在那个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天狼帮已经成了霞城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于小天的大名更是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如日中天。
九月,高二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姚天明便发现学校里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惊异地发现有很多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头碰着头窃窃私语,有胆大的男生女生竟然还拉起了手。姚天明不明白,只不过是隔了一个暑假而已,为什么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问我,我说,九月是个神奇的季节。在新学期的第二个星期,我和范丽丽好上了。我们坐在一个座位上,一天晚上上自习课时,突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漆黑,趁着同学们慌乱和尖叫时,我壮着胆子吻了她一下,然后抓住了她的手。范丽丽的手指柔软嫩滑,我们十指紧紧相扣。几分钟后灯就亮了,但我们已经完成了从同学到恋人的转变。年轻人的事情,没什么可稀奇的。何况,九月是个神奇的季节。
姚天明和柳雪的故事就进行得慢了一些,他们一直到期中考试时才有所进展。期中考试那天,第一节考英语。考试铃还没有打响的时候,柳雪突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姚天明。姚天明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柳雪正盯着他的眼睛。姚天明确信柳雪是在喊他,脸一下就红了。柳雪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考试的时候照顾我点啊。姚天明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已经心慌得快晕倒了。考试时,两张试卷姚天明很快就做完了。他确信没有问题了就要站起来交卷,但当他一站起的时候,猛然想起了考前柳雪说的话,他慌忙又坐了回去。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装着思考问题的样子,等监考老师走过自己的身后,他将其中的一张试卷迅速递向了柳雪。看着柳雪如获至宝,他的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考试作弊,他竟有些佩服起自己来,临场发挥,忙而不乱。后来的几门考试,姚天明也都适当地给了柳雪一些帮助,姚天明作弊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姚天明和柳雪仍然没有说话。姚天明想找柳雪说点什么,但一看柳雪并不是想和自己要说的样子也就放弃了。他有些生气,考试毕竟帮过忙,也没换来一声谢谢。姚天明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他觉得柳雪是在利用他。几天后,英语老师宣布了考试成绩,成绩没有大悬念,照例是姚天明第一,这在意料之中。我不过关,也在意料之内。我最痛恨的就是英语课了。我不明白一个中国人连中文都没整明白为什么还要去学什么破英文?意料之外的是柳雪,她居然进了前二十名,受到了英语老师的高度表扬。我看见这时姚天明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桌子上,要不是有张桌面,我想他会拱到地里去。英语老师让姚天明把试卷发下去,准备开始讲评。姚天明抱着一大叠试卷挨个发,发到柳雪跟前时,柳雪瞪着大眼睛一边去接试卷一边悄悄说,谢谢你啊。姚天明没想到柳雪会在这个时候说谢谢,他顿时涨红了脸,腿一软,身体撞到了课桌上,就听“哗”的一声,怀里的试卷和桌上的书本撒落一地,同学们“哄”地笑了起来。姚天明脸红耳赤,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拾地上的卷子,柳雪也俯下身去帮他的忙。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有一天晚上上自习课,柳雪忽然转过身去面对姚天明。姚天明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望着柳雪,不知她要干什么。柳雪拿出一本英语试题集,说你给我讲讲这道题是什么意思?她指着其中一大段英语。姚天明接过试题集时有点心慌意乱,他平静下自己的心情,低声读给柳雪听,柳雪听了一会儿还是不明白,让姚天明再给他讲讲。姚天明只好从头另讲,讲了两句一抬头,正和柳雪四目相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讲得头头是道的英语题又迷糊了。姚天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他觉得自己掉进了柳雪精心策划的一个陷阱里。温柔的陷阱。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柳雪对他说,你离我那么远,我听不清,靠近一点嘛!柳雪听不清不是叫他再大点声而是叫他再靠近点。姚天明抬起头来看她,他觉得柳雪的眼里有一层湿润的东西,他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把那道题讲完的了,但他记得他听话地往前靠了靠,因为他闻到了柳雪身上淡淡的味道。九月的味道。姚天明傻子似的自语。但其实他知道现在已临近冬天了。
于小天这些日子很忙,也很充实。天狼帮的势力在霞城迅速壮大起来,连飞鹰帮这样的大帮也不敢小视,帮主章飞大哥主动派人来找于小天冰释了前嫌。有了飞鹰帮的支持,天狼帮更是如狼添翼,地盘再次迅速扩大。老槐树街的大人们不得不对这些年轻的后生们刮目相看,他们沿街而立,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耀武扬威地回到老槐树街,有点夹道欢迎的意思。于小天的那个酒鬼父亲却从不敢上街来看儿子的风采,他连看儿子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要一听见于小天回来的消息,他就像只老鼠似的躲进了他那脏乱不堪酒气熏天的小屋里反锁上门。一直等到于小天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老槐树街外了,他才出来将儿子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搬进他的小屋里。没有人能想到,就在几年前,他还会趋着醉醺醺的酒意拖过儿子来猛揍一顿。而现在,他连正眼看儿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踏在青石板路上走过的高小萌和卢美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高小萌一路哼着歌儿,走到老槐树街的时候她就闭上了嘴巴,而有一次,她居然脱下了长裙换上了一条长裤。脚蹬闪亮的高跟鞋走过的卢美美,看到老槐树街的青石板时就走得格外仔细,偶尔将鞋根与石板吻得重了,她就会急忙驻足以调整步伐。老槐树街上,再也见不到她风摆的腰肢和拨浪鼓似的屁股了。于小天已经很少再回到老槐树街了,外面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那些曾经聚集在老槐树下大呼小叫的少年们也都随他去打拼世界了。老槐树下再也听不到那震天轰响的摇滚乐了。
没有了招摇过市的少年,没有了清脆的高跟鞋声和劲爆的摇滚乐,老槐树街一下子变得安静和萧条起来。这种安静让老槐树街的那些凭窗而立的大人们感觉有些压抑和不安。柳雪的心情却难得的好。那天放学后,柳雪回家的时候心情愉快。她觉得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激动。她一路上一直沉浸在自习课的情景里,她想起姚天明满头大汗给她讲题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地乐,嘴里也禁不住地唱起歌来。那时老槐树街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愉悦的心情使柳雪一点都没注意到老槐树后面的那个身影。直到那人从老槐树后一下子跳出来,她才发现眼前站着的于小天。柳雪吓得忘记了唱歌,她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柳雪想对于小天说声谢谢,上次的事情一直没有机会对于小天表示感谢。但她张张嘴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于小天今天的神色让她感到有些恐惧。于小天脸上的神情跟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像是在咬牙。柳雪看见于小天脸上笑了笑,但是很生硬。柳雪,我要跟你处朋友,于小天说。柳雪的心情一下子从刚才的巅峰跌向了谷底,她听见于小天又说,我要和你谈恋爱。于小天说着突然冲上去抱住了柳雪。柳雪在于小天冲过来的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思维和神经已经处于白痴状态。直到于小天抱住了她,她才醒了过来。于小天抱得太紧了,让她感到有些窒息,于小天又粗又热的鼻息喷在了她的脸上,柳雪张开嘴想喊却喊不出一点声音。她被于小天连抱带拖拉到了老槐树的后面,于小天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她的衣服里,伸向了她隆起的胸部。柳雪的眼前一片黑暗。于小天满是烟味儿的嘴压在柳雪的嘴唇上,柳雪紧闭着双唇,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于小天被柳雪的眼泪吓住了,他伸进柳雪衣服的手迟疑了一下,但那又挺又颤的乳房却使他兴奋冲动。就在于小天迟疑的瞬间,柳雪使劲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她一边挣扎一边说,你别妄想了,我有男朋友了。她的嘴里满是于小天嘴里的烟草味儿,她恶心得想吐。柳雪捂着脸逃离了老槐树,朝家中奔去。于小天看着柳雪快速地消失在了街的深处,在老槐树底下默默地站了很久。他这次是专程来找柳雪的,可他太冲动了。于小天有些后悔。
冬天来得很快。秋天仿佛刚过去,冬天的第一场雪花就飘落下来。姚天明和柳雪的关系却在寒冷的冬季里快速地升温。那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姚天明看见坐在前面的柳雪突然莫名其妙地哭着跑出了教室。姚天明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头问范丽丽,柳雪怎么了?我和范丽丽正把手铐在一起,范丽丽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姚天明回过头去,停了一会又回头说范丽丽,她不会有事吧。范丽丽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不会去看看吗?姚天明又回过头去,沉思了一分钟,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
此时的雪花仍在下个不停,姚天明抬头看向天空,灰茫茫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上落下,有的落到了他的脸上,有的落到了他的脖领子里,凉丝丝的。他忽然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他快步跑向了操场边的那个小花园。柳雪果然在那里。她独自站在小花园的一棵银杏树下,身体斜倚在树干上。银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光了,飘扬的雪花无遮无拦地落在她的身上。姚天明跑过去,站在柳雪对面。远处透来微弱的灯光,他看见柳雪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就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柳雪。柳雪也不说话,也不看他,仍然斜倚在树干上。姚天明又冲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了下来,走上前去搭在柳雪的身上。这是一个古老的做法,但却一直很有效,在他将衣服搭到柳雪的肩上时,柳雪离开树干,钻到了他的怀里。姚天明就势吻了柳雪。这是姚天明第一次吻一个女孩,他觉得吻的感觉真奇妙。姚天明问柳雪,你怎么了?柳雪说,没怎么。姚天明说,那你为什么哭?柳雪说,高兴的。
雪仍在不停地下,两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竟没有感觉一丝寒冷。两颗滚烫的心足以融化一切凛冽的冰雪。雪花落到二人的身上,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他们覆盖。姚天明用手轻抚去柳雪头上的雪花,但有一片雪花他抚了几次也没抚去,那雪花反倒在他手指的温度下化作一滴水珠融进了柳雪的头发里。姚天明说,你真成留雪了。柳雪开心地笑着说,我本来叫柳絮,报户口时警察听错了,把名字填成了柳雪。姚天明也开心地笑起来,二人抱得更紧了。
那天晚上姚天明就把柳雪送回了家。那时天上的雪已经停了,路上却堆起厚厚的积雪,昏暗的街灯映着,积雪白得有些混浊。二人手挽着手,一路无话。脚下的积雪被二人踩得“咯吱咯吱”地响。起初的响声是没有规律的,响声有些乱。姚天明用心听着柳雪的脚下,紧跟一下,就踩准了点,脚下的雪再发出响声的时候就整齐划一了,“咯吱咯、咯吱咯……”走到老槐树街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姚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棵老槐树,昏暗的灯光下,老槐树挺着伟岸的身姿威严地站在街心,向灰沉沉的苍穹伸张着黑乎乎的枝杈。姚天明这是第一次来到老槐树街,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粗大的老槐树,他松开柳雪的手,欢快地奔向老槐树,快到跟前的时候,却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中。
以后姚天明又送了柳雪几次,每次送到老槐树下时,姚天明都在那里仰望一下这棵老槐树。已是冬天了,老槐树上只剩下了干巴巴的枝条,向上伸展而有张力。有一次他说,不知道夏天的老槐树会是什么样子?柳雪说,到时候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姚天明心里甜滋滋的。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都静下心来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期末考试。柳雪却再次在老槐树那儿看见了于小天。 于小天看上去变化了很多,他的衣着光鲜,但他的脸上新添了一块伤痕。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老槐树下的残雪上散落了一堆的烟屁股。于小天拦住了柳雪。柳雪也不像上次那样慌张。于小天站在她面前,羞涩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对不起,于小天说,那天是我不对。柳雪从来没想过于小天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羞涩。她虽然还在记恨于小天,但于小天真诚的态度让她感动,何况她现在的心情极好。热恋中的女人总是心地善良,容易感动。她说,好吧,我原谅你了,没事了。她说着就准备绕开于小天往家走,于小天却又拦住了她。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于小天说,他口气坚定。柳雪笑笑,你别想了,我有男朋友了。于小天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说,就是那个小子吗?看我怎么收拾他。流氓!柳雪冲着于小天尖叫一声,她的声音如同一块正在被撕裂的布。柳雪甩下于小天往自己家里跑,于小天在她身后喊,你是我的人,谁也别想抢走你!
那天晚上,柳雪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沉睡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姚天明死了,姚天明的头不见了,地上流了好多血,只剩下一付干瘪的躯干。她抱着姚天明说你的头呢?姚天明用手指指老槐树,于小天正站在老槐树下狞笑地看着这边,柳雪大叫着醒来。
放寒假的前一天,姚天明出事了。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姚天明并不知道怎么回事,迎面而来的少年什么话也没说,一拳就把姚天明打倒在地,并踢了他几脚。姚天明没受什么大伤,只是在倒地的时候脑袋擦到了街边的路岩石上,擦破了一点皮,她母亲在医院里给他上了药,又拍了几张片子,确认没事了才带他回家,但要他在家卧床休息几天。第二天上学时姚天明就没来,好在考完了也要放假了,没什么大事。我去看他,顺便把他的书本背过来给他,他母亲问我,是不是姚天明在学校里得罪了谁?我说没有。
柳雪拉着范丽丽来找我,问我姚天明的情况。我说你不会自己去看看?柳雪的脸色苍白,我不忍心再刺激她,说姚天明没事,真的没事。柳雪说没事就好。她独自走了,她走得很累的样子。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开学了。开学的时候,我们得到一个消息:柳雪又转回到二中了。为什么?姚天明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没人给他明确的答复,结果姚天明下午就没来上课。第二天早上,姚天明来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满脸疲倦,垂头丧气,我说怎么了。他痛苦地说,我失恋了。我问他怎么回事,姚天明自言自语,她说她不想和我交往了,她说她有男朋友了。我说操。姚天明沮丧得像条快死的狗,他说,我想死。
此后的姚天明重回以前的那种孤傲之中了,那段时间他和谁都不接触,一个人独来独往,形单影只。而他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虽经班主任冯老师和姚天明的母亲陈军医共同努力,但不争气的姚天明却仍是一蹶不振,成绩很快落到中下游。
一天夜里,姚天明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灯影下的柳雪,姚天明惊喜地跑过去伸手去拉柳雪的手,柳雪却将手背在了身后。柳雪告诉他,父亲已经发现了她和他的关系,狠狠地打了她,所以把她转回了二中。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父亲伤心。她是父亲最大的希望,她也不想让父亲失望。所以,柳雪说,如果你能考上最好的大学,我们也许就没有什么阻力了。
柳雪的话让姚天明在满天乌云中见到了阳光,他的心一下子洞开了。原来是这样,他说,只是你做得太绝情了。对不起,柳雪低着头轻轻地说。我可以再抱抱你吗?姚天明说。柳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姚天明上前拥抱了柳雪,柳雪没有反抗,她的双手仍然背在身后,她的眼里闪着泪花。
好了,我要回去了,再晚父亲又会打我了。柳雪走出姚天明的胳膊,轻轻地说,我在最好的大学里等你。柳雪义无反顾地去了,居然再没有回头。昏暗的路灯下,她留给了姚天明一个闪烁的背影。期末考试的时候,姚天明的成绩又基本回到了原先的水平。
进入了高三,我们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从学校到家里,到处充满了一股大战前的味道。
寒假的时候大舅要带我到海南游玩,母亲不同意,她说我已经是高三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考大学,想去旅游,等考完大学后再去不迟。等你考好了,想去哪里旅游还不是你大舅一句话的事?母亲这么说。母亲对大舅的能力从无置疑。母亲教育我的时候,总是拿大舅做榜样,她信心满满地要把我复制成大舅第二,在她的眼里,大舅就是那个最成功的人。但父亲却不这么想,父亲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对大舅不感冒的人,有一次我听见他在母亲背后骂大舅,屁官,流氓而已。多年以后我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觉得父亲就是那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我有些像我父亲。
现在看来,大舅跟老槐树街的天狼帮和于小天们其实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大舅外面穿着洁白的衣装,给人一种文明的假象而已。而大舅的处事手段显然要比天狼帮的那些草莽们要高明得多,也有效得多。我的大舅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他喝着茶水吹着空调,再大的事情也在他谈笑间一切都OK了。没有劳累之苦,没有性命之忧。而老槐树街天狼帮的那些少年们,他们为了多争取一块地盘,为了过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他们甚至连性命都豁上了。相比之下,我觉得还是天狼帮的少年们更可敬一些。
多年以后的某个夏天,我在一间阁楼里向一位诗人讨教文学。那时天正下着雨,空气却出奇地沉闷,忽然半空中炸响一个惊雷,接着一道闪电划过,犹如黑夜里的一束灯光,诗人诗兴大发,当场赋诗一首:
愤怒
就要把我憋死
天
替我大喊一声
……
我不是个懂诗的人,但那天听着诗人用缓慢有力的语气读出这首诗的时候,我却像被雷击一般。我猛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霞城的那场著名的械斗。
那注定是一场载于霞城史册的械斗,以至于多年以后人们再谈论起那场械斗时,仍然是心有余悸。老槐树街天狼帮和枣行野猪帮的少年们同时聚集在了塔山公园前的空地上,他们为了争夺长途汽车站的控制权,决定殊死一搏。
枣行野猪帮的首领是绰号猪头大佐的朱光辉,他是个和于小天差不多大的少年。野猪帮拥有着优越的资源,他们长年占据着霞城的长途车站,熙熙攘攘的客流和穿梭不断的客车成了他们丰衣足食的保障,也成了霞城其他帮派垂涎的肥肉。双方少年同时聚集在塔山公园前的空地上,双方将近有五十人,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们肯定是被压抑得太久了,以至于他们连点像样的铺垫都没有就像惊雷一样爆发了。
群殴的结果是,天狼帮和野猪帮都受到了重创,塔山的空地上鲜血四溅,十多个少年横七竖八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呻吟,他们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而野猪帮的猪头司令朱光辉被一把短剑刺穿了肚皮,肝肠寸断,一命呜呼。有人认出,他肚子上留下的短剑是天狼帮于小天的。而于小天却不见了踪影。少年们为了理想流出了自己的鲜血,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促成两帮少年互殴的竟是城北飞鹰帮。事实证明,飞鹰帮不仅有着强大的势力,同样也有着狡黠的头脑,帮主章飞大哥在霞城的地位多年无人撼动。他们在天狼帮和野猪帮械斗之后,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长途汽车站的控制权。少年们为自己的幼稚和冲动付出了代价。老槐树街的天狼帮从此一蹶不振。
呼叫飞奔的警车驶进了慌乱的老槐树街,带走了老槐树下的少年。老槐树街上的大人们心慌了,他们把剩下的孩子关锁在家里,用铁链锁住。相比之下,他们还是幸运的。于小天影子一样消失了,他的酒鬼父亲一天到晚把门洞开着,晚上也不关,他期待着有一天儿子会像丧家犬一样一头碰进家门。
于小天却出现在了距自家并不远的另一扇窗前。那天晚上,正在灯光下看书的柳雪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别出声。是于小天的声音。我杀了人,灯光下于小天显得很孤独,他的脸上布满了憔悴,我没想杀死他,可他硬往上冲。到处都在抓我,于小天说,霞城我待不下去了。我要离开这里,于小天看着柳雪,他的眼里一片深情。我喜欢你,你等我几年,我一定会回来的。柳雪说,姚天明是你派人打的吧?不是,于小天狠狠地盯着柳雪,是我亲自打的。我只是给他个教训。他再敢纠缠你,我杀了他!柳雪说,你留下来吧,这里很安全。
六月,我们迎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试。考试过后,在学校门口,姚天明看见了张贴在校门旁的通缉令。姚天明在布告前呆呆地看了有三分钟,突然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是他,就是他打的我。他说着转身跑去,我只好跟着他。姚天明跑得很快,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直到我看见了远处灰朦朦的房屋上空有一丛绿色出现,我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老槐树街。
就在我们快跑到街口时,忽然从我们身后驶来几辆呼啸的警车,先我们开进了狭窄的老槐树街。等我们跑到老槐树下时,几个警察正铐着一男一女塞进车里,然后呼啸而去。那女的正是柳雪。那男的有些面熟,我好大会儿才想起,那就是于小天。姚天明瘫倒在老槐树下,说,就是他打的我。
此时的老槐树上,已经是叶儿茂密,生机盎然了,槐叶随风飘逸如婆娑的美女。姚天明一直想知道夏天的时候老槐树是什么样子的,但这对姚天明来说,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
成绩下来后,我们很快天各一方。范丽丽去了东北,走之前我们说好每周一信,坚持了三个月后,变成了每月一信,两个月后就没信了。姚天明发挥优异,成绩超常,但他拒绝了父母要他上军校的建议,他选择了他最善长的外语。我要出国,他说。我也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愿报考有望成为大舅的那个专业。这让母亲很愤怒,在她看来,这无疑是父亲教唆的结果。这次是我自己的意思,我选择了山大中文系。我不会成为于小天那样的人,但注定也成不了大舅那样的人。至于柳雪,自从那天见她被塞进警车后,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在大二那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和我家乡霞城有关的报道:为维护正义,创造良好的社会环境,霞城市公安部门连月来积极开展打击违法犯罪行动,经过严查严打,先后打掉了天狼帮、野猪帮等一系列犯罪团伙,批捕犯罪嫌疑人二十余名。天狼帮的主犯于小天被依法枪决……关于柳雪,报道中并未提起。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条关于老槐树街的新闻。
同样在大二那年,姚天明的父亲换防了,姚天明就再也没来过霞城。毕业后他真的就出了国。今年春节的时候,他给我电话,相约回霞城。
2013年4月的一天,我和姚天明相见在霞城的老槐树街。老槐树街现在的模样已非我们记忆中的样子了,但那棵老槐树却依然耸立在街的当中央。过去了那么多年,老槐树仿佛一点都没变,粗大峻拔的树干上伸着炭条似的枝杈,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半个街道。老槐树的根基四周被垒起一圈保护墙,我和姚天明就坐在这圈石墙上使劲地伸着个头向街的深处望去。姚天明的眼神专注而迷幻,我知道他又在想那些逝去的往事了。他问我这几年见过柳雪吗?我说没有。其实我撒了谎,我几年前曾在一场婚宴上见过柳雪,她还依然那么漂亮。不知道她是哪方新人的什么代表,只见她举着酒杯穿行于宾客之间,频频地向他们举杯致谢。她大口地喝着张裕干红葡萄酒,一杯又一杯,她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显得越发动人。我想起,这原本就是她的真面目,她可是获得最漂亮女人桂冠的。她同我干了一杯酒,但她并没有向我问起姚天明,而我也没有向她说姚天明的事情。我不想告诉姚天明这些,每个人都有权力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姚天明,那一年我去刻印章,印章店里有两个老头正在说于小天的事情,我依稀听到一个老头说霞城的警察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抓到于小天,跟一个女人有很大的关系。见我进来他们就住了嘴,我热心地询问了几句,老头却再不肯多讲一句。
姚天明爬到老槐树的围石上,他抬头仰望着,似乎在寻找当年站在树下的感觉。寻找的结果,他发现老槐树上钉着霞城园林处的一块保护牌,这是以前没有的。他仰头轻读,槐树,国家保护一级,树龄1300余年。
倒退回去1300余年,正逢大唐初兴,霞城野史传说,唐二主东征,大将秦叔宝曾率兵至此。这棵树难道就是当年秦将军栽下的拴马树?此后沧海桑田,人去物非,只有老槐树依然千年不变,宠辱不惊,默默地静观日月更迭,世代变换。我们这短短的几十年在老槐树的眼里不过瞬间而已。多少沧海变桑田,我们的那点事还叫什么事?
我们沿街而行,改造后的老槐树街平坦且宽阔,街两边布满了招牌各异的门市店面,有几家门市里放出悦耳的音乐,这些音乐,大多柔和、舒缓,我很想从中找到一曲劲爆的摇滚,但确实没有。
我们走出老槐树街,在街口,姚天明发现街牌上写的分明:老槐新街。是新改的名字吗?还是我们一直就叫错了?不过,我们不想深究了,这些,都是小事。我们回过头去,共同再看一眼我们的老槐树街,老槐树街的一切都和别的街没什么两样,而只有街中央那棵老槐树是在别的街上看不到的。我们的老槐树。
此时正值4月末,老槐树炭条样的枝杈上已经再次长出了嫩嫩的绿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