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手册
2016-05-24邰筐
1
每个人心里都曾藏着一个远方,我们一生下来就开始了寻找。
为了走得更远些,我们会随身背一口汉语的水井,怀揣一些梦想的盘缠。我们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路,才发现远方依然那么遥远,连缪斯的影子也没瞧见。最初的豪情万丈一点一点地熄灭,在黑夜里,我们沮丧地唱:“我们一无所有,我们两手空空。”
2
其实一开始我们都是信的。我们都曾像仰望星空一样寻找缪斯女神的影子,在我们的心里,或许只有白天鹅那雪白的羽毛才能与之相匹配。后来,我们被现实教训得头破血流,在生活的泥淖里一次次陷落,而诗歌也从一只优雅的天鹅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土鸡。
我们因自身的庸俗而失去了信的力量。圈养在都市的人类,只有日历的更替,而缺少了对四季的感知,我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不再抬头看星星了。但你抬不抬头,星空都在那儿,你信与不信,诗神依然住在天鹅的城堡。
3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怀揣梦想赶路的人都曾在寻找中彷徨过,但这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注定会成为一个失败者,不是败给了自己,就是败给了时光。
4
诗歌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从来就不是什么真理。
恰恰相反,它很可能就是一个谬论。它不是方程式,不是牛顿定律,不是万有引力,不是一成不变的答案。它很可能与常理背道而驰,是对惯性语言的出其不意。它不一定合理,但必须合情,必须从心灵的本源出发,必须经过情感的沉淀和日常经验的层层过滤。
好的诗歌永远是最后留下的那一部分;好的诗歌应该藏在泪水的后头,在生活的背面;好的诗歌是心灵最深处的那泓清澈的泉水。
5
诗人都有两个家,一个是他的出生之地,一个是他在自己的心里建造的精神家园。诗人的写作就是在这两个家之间来回奔跑,离不开,也回不去。
6
在城里生活时间越长,心就走得越远;心走得越远,离开的渴望就会越来越强烈;我们似乎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悖论的诗歌立场上:即肉体生活在城市,灵魂却好像一刻也没在这里呆过,而是梦一般游荡在乡村;这个“乡村”也不是现在的乡村,而是深藏在我们童年和少年回忆里的,它的位置也许离心灵和天堂更近一些。
7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有那些在生活中顺应心灵的人才容易找到艺术的方向。写作不仅是反省和批判,更是自我净化和救赎的过程。在浮躁的生活中能抓住就抓住这眼前的一切吧!哪怕是在一个乌托邦里做着一个白日梦。
8
红尘之中,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忙到浑浑噩噩,忙到无所事事。有时候,我看着大街上的车流飞奔、行人匆忙,像上足了发条的木偶,我就会突然矫情一下,也许诗意的消失恰恰是因为疯狂的速度。这时我就会在心里说,请慢一点,再慢一点……从这一点讲,诗歌恰恰需要从飞船火箭退回毛驴。
9
这些年,对于诗歌的热爱就像藏在我身体里的偏头疼,它和我若即若离却又须臾没有离开;它让我既痛苦又快乐,就像毒瘾一般没法戒掉。
10
我只能说我们这一代在生活里陷得太深了。也许我们从来就不缺少直接来自生活的经验。我们小心地算计着人生的得与失,实际的、势利的、实用的、庸俗的。纯物质的社会重新把我们变回了一只只猴子,比猴子还精。
11
好诗像桃子,它的外在形式应是现代的丰富的新鲜的富有质感的。
好诗像核桃,剥开坚硬的壳之后,就会露出思想的核。
好诗像锥子,会毫不手软地扎进时代的腐肉里。
好诗像锤子,要具有刀削斧凿的力度。
好诗像沼气,它是化腐朽为神奇后的云蒸霞蔚。
好诗是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所有心灵的锈锁,会让你找到与整个世界对话的通道。
12
不遁世归隐,不画饼充饥,我固执地以为我的“天堂”就在人间,清除完垃圾我就准备在原地设计盖房。这里头当然充满了我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深陷其中的城市文明的探询、发现和质疑。就像一个自己还没填饱肚子的穷汉反而担心人家的饭菜味道不佳一样,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使我置身于尴尬的立场,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像滚石上山的西西弗。
13
古人说“文如其人”。但活出个真我多么不易啊,尤其在这个虚伪欺诈的社会。好多人写了一辈子诗,本质上却是个俗不可耐的奸商。人类诗意的栖居是多么难呐!精于算计设计,人生就如一个局一个套,对面相居不相识。窥视的猫眼、盯梢的摄像探头,除了自己还能相信谁呢?
面容上堆积着虚假的笑容,眼里却是无边的冷漠。每个人心上都好像生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心里的冷啊才是一种彻骨的寒。
14
无限放大诗歌的功能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而所有的偏执和自以为是往往都源于自视太高。两者的副作用基本是一样的。
15
诗歌就是现实的云霓,日常的奇迹。
16
写不写诗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心里有爱。我们渴望真理,等待你的却极有可能是一个谬误。我们生下来走的就是一条寻找的路,寻找另一个自己,寻找你要找的人。迷途中你举起诗歌的灯盏,照亮的不过是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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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说,“一匹野马的速度远比一百匹家养的马都要快得多”,说的就是那种没有被污染的语言吧?想想也是,我们常用的汉字也就五六百个,从我们的老祖宗就开始用,几千年了,每个字上面都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个好诗人,他所用的汉字应该都是被他清洗过的,并随手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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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个飞速的世界相比,文字的速度是缓慢的。诗人不是这个时代的加速器,诗人应该是懂得如何控制速度的人,他脚下踩的应该是理想作用于现实的离合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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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和诗人之间是有一定的差别的。小说家善于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无限地放大和复杂化;而诗人却需要把对这个世界的复杂经验尽可能地简单化。这个由复杂到简单的过程就是情感浓缩和提纯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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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语言的生成应该是一吨海水和一把盐的关系,是一座花园和你舌尖上一滴蜜的比例。诗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应该是构建一条你个人与这个世界对话的秘密通道,从而达成和解的关系。诗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应该是一个逃票进入电影院,躲在黑暗角落的小孩和大银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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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应该有一个巨大的胃,要有对生活超强的反刍和消化能力,就像一头奶牛,吃进去青草,挤出奶。要让语言在你那儿产生化学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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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一首好诗本身就是有生命的。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在静静的深夜里读到某首好诗的时候,突然就听到某个人的心跳和喘息声,隐隐从纸页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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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写诗也算是一项专门的手艺的话,它必须具备一些必要的因素。
一首诗仅仅语言优美是不够的,还要会造境;一首诗仅仅有好的意境是不够的,还要做到言之有物;一首诗仅仅言之有物是不够的,还要有精神高度;一首诗仅仅有精神高度是不够的,还要有让人扼腕一叹的灵犀。
一个诗人仅仅有才华是不够的,还要有情趣;一个诗人仅仅有情趣是不够的,还要有思想;一个诗人仅仅有思想是不够的,还要有境界;一个诗人仅仅有境界是不够的,还要有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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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应该是附着在生活泥沼上面的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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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写作过程就好比抽水机抽水的过程,要让从心灵本源出发的情感再上扬到你的大脑沉淀、过滤一遍,或许会达到一种冷静、深刻和智慧的状态,并多出一种被称为“思想”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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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写作始终存在着一个物理空间挪移的问题。
随着物理空间的变化,写作者的身份也会相应发生一些变化。譬如,你会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从一个本土人变成了一个异乡人、外省人。
这中间隔开的一段距离,可能就是生活和艺术最为恰当的距离,或许会让你比别人多出几分冷静和理性。至少语言在从你的内心世界向外部世界伸展的时候,经过了自然的情感过滤,去除了矫情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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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经》开头有这样一段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庄子的这段话无意中概括出了一个写作者的几个阶段:一个人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由“鲲”变“鹏”的过程。只有语言生出了翅膀,才能飞离地面飞离现实,找到那种轻盈的感觉。而“北海”是现实中的故乡,“南海”是精神的故乡。一个人一生的写作,就是从北海到南海的迁徙过程,就是从现实家园出发,去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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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赤子之心,应该就是那种没有被外界所熏染过的孩童之心吧?在这个红尘世界里,诗歌就是一张最好的过滤网,一个诗人写诗的过程就是自我清洗的过程,日复一日,清洗着灵魂沾染的灰尘,使自己在飞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不至于那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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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起这样一些人:19世纪巴黎的某个小酒馆参与密谋的波希米亚流浪汉,旧街区的几个拾垃圾者,彻夜在巴黎街头游荡的波德莱尔,每天晚上都要走过大半个伦敦的狄更斯,在芝加哥和屠夫及乡下小伙混在一起的桑德堡……当流水线的节奏成为整个社会生活的节奏,诗人的心只有在大街和大众之中才能得到应和。波德莱尔、狄更斯和桑德堡正是在人群中思考,在游走中张望,才获得了诗歌所需要的那种冷静而深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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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说担当。我觉得所谓“担当”,应该是大担当,不是小担当。不是当御用文人,不是对时代的投怀送抱。而是对这个世界要有一颗宽容、隐忍和慈爱之心,犹如黑夜里的灯盏,疾病里的药丸。当你拥有了这样一颗心,你对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观照也就有了心灵的温度,从而达成了与这个世界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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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返乡”,那么我们到底该返回哪个故乡?是生养你的村庄,还是坐落在你灵魂远方的精神家园?你很可能把这个精神的家园和想象中的天堂混淆在一起。其实想像一个美好的天堂并不难,凡是在世间受到委屈的人都会幻想一个美妙的天堂,他的委屈就会得到平申,但是建立在想像和幻想上的“天堂”,是很容易受到怀疑和质询的。
一个诗人的悲哀也许就在于,他亲手绘制出了那份精神故乡的图纸,却终生找不到那块可供开工建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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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说过,“一个旁观者在任何地方都是化名微服的王子”。现在的世界千变万化,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是非、道德、伦理都没有一个既定的标准,信仰、理想在渐渐沦丧。这时,只有保持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参与到现实生活,才不至于陷入到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去。陷入太深就无法登高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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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走在人群中,突然就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恍惚,也很强烈。诗人呆在任何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个异乡人。这种感觉可能与飞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有点关系,但归根结底是和灵魂的孤独有关。对于永恒的天地来说,诗人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换句话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诗人都是来自外星球的不速之客。他身体里消化着人间的五谷杂粮,他的灵魂深处,却永远藏着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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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真实是艺术的灵魂,但是谁又能界定“真实”的标准是什么?它如何定义?这可能就会遇到很多困难。肯定地说,真实是存在的,但是我们无法控制它。有时两者甚至是颠倒的。有时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真相,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因为写作者切入的角度不同,再加上构思的取舍,情感的过滤,层层下来,原初的信息就会被沿途丢掉许多。很多时候,生活是没有绝对真实可言的,我们仅仅是借助既定的经验和回忆来试图接近或还原生活的真相而已。
一个写作者应该拥有它自己真实的标准,或者说,必须要有自己真实的内心。从一个侧面说,这是生活和内心的关系。要有能力去发现生活中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实的真实。
并非对眼睛所见的现实进行一个全然的模拟或如照镜子般的映照,而是力求在目所能及的事物、直接的感觉与存在于事物本身之内的真实这两端之间进行成功嫁接,以还事物与现象以一个出于心灵的、较恒久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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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诗歌应该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一小截光明的隧道,是架接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一段桥梁。我们能不能带着回忆的气息写一写当下呢?让语言在现实的世界里向着未来做着诗意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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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生活当中,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觉得,真正的诗人在人群里在生活中应该与他人没有什么外在区别,不同的只是内心。
每个人都有期待,诗人也不例外。甚至,一个诗人对他诗歌的期待可能远远超出一个农民对一亩花生收获的期待。
一个诗人前面的定语再多,按语法删减到最后,留下的只是“人”字。作为一个正常的诗人,应该有不错的生活能力,不能因为你写诗就取得了精神上的特权。
诗人们经常标榜的诸如“善良、悲悯”等一些字眼,仅仅停留在文字上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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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的,动荡的,不安的,就像一片乡村的叶子飘荡在城市上空。这就是我真实的生活状态。
这似乎是一种宿命,这里头多多少少包含着一代人的共性。它因此决定了我思考和写作的方式。床上、厕上、公交车上、地铁上、飞机上,灵光一闪的小念头,突然冒出的好句子,会被我随手记在烟盒上或一张小纸片上。就像一名原生态歌手,为了保持必要的鲜活度,我始终拒绝假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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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写到最后无非是表达你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面对今天这个时代,如何以一个怀疑者的态度,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重新审视和反思我们所经过的这段历史,重新判断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如何为城市文明的进程寻求一条抵达理想之城的救赎之路?为普通大众寻求一处城市化过程中生命根基错位后的精神和肉体双双漂泊无依、堕落放纵和麻痹冷漠的一处收容之地?
对于诗人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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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实用主义者的眼光看,诗歌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因为它发挥的始终是“无用之用”。诗歌可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诗人永远不能放弃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
邰筐,70后,山东人,居北京,供职于某法治媒体。首都师范大学年度驻校诗人。曾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获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著有诗集《凌晨三点的歌谣》《白头翁》两部,另著有诗合集多部。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