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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以不永伤

2016-05-24文清丽

飞天 2016年2期
关键词:海军奶奶

文清丽

1

世界上最悲摧的就是你有一位整天恨不能关心你到脚趾头的妈妈,这不,我还睡眼惺忪,紧箍咒就开始在我耳前念经了。

“高考志愿你抓紧填好!我听我们单位的王姐说今天晚上八点就不能再改了。”妈说着,从碟子里拿起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我,说,“来,尝尝,妈给你包的,是你最爱吃的豆腐香菇粉条馅。”刚出笼的包子,握在手心里烫烫的、软软的,跟平素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样了?对,包口的褶皱,比往日好像更加密实而秀气。我再望妈手背上三条清晰的血管,心里突觉一股软弱,语气也就少了昔日的不耐烦,笑嘻嘻地说:“谢谢妈,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妈亲手做的东西了。”“不要光说好听的,你应该懂事了,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想想,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难道是害你?肯定是为你好呀!你说,对不对儿子?”

听着这样的话,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含在嘴里,我深信都味同嚼蜡。

皱着眉头的爸稳坐餐桌上席,我跟妈打坐两边。我忽然想,如果再有一个人,到底是坐妈的那边,还是坐我这边呢?忽然冒出的念头吓我一跳,我忙看爸,爸正慢慢咬着包子。再看妈,妈逮住我的目光,又说开了:

“你跟你爸好好商量一下,看填哪个学校好,咱们市里各大学里的领导你爸都认识。”妈说着,讨好地看着爸,爸仍然一句话都不说,妈又看了看我,说,“记着,填好以后要确认,不确认等于没填。我们单位的王姐说了,去年她亲戚家的孩子分数都能上北大清华了,就是因为志愿没有确认,你们猜结果怎么样?”妈说到这里,足足等了我们父子有两分钟,看我们无人配合,只好无奈地说,“结果呢,到头来啥学都没的上。”

爸取纸巾时,妈说别急,说着把自己手里的包子掰了一半递给他,说,今天包子香,咱们俩再分吃一个。妈说着笑着,手里拿着包子,就这么一直在爸的面前举着。爸已经站了起来,挪开了椅子。

“爸!”我重重地叫了一声,夺过妈手中的包子,三五口就吞到了肚子里。

爸刚提起他的公文包,门口就响起了汽车声。爸在门廊换鞋,妈追到他跟前说:“你晚上早些回来,帮娃再确认一下,看报哪个学校把握大。”

爸看着我仍在吃饭,蹙着眉头说:“吃饭要定量,不能因为好吃就多吃,这会撑坏胃的。”我已经吃了三个包子,比爸多吃了两个,要不是因为撑着,我真的还想吃,为了气爸。

“填志愿时要慎重,把你一摸二摸三摸的成绩权衡一下,对自己要有个正确的估价。另外,报什么学校是你的自由,我只提一个要求,学校在本市就行。”爸说完,不等我接话,就走出了门,快到门口了,又丢了一句,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不知是给妈说,还是跟我说,反正我们已经习惯了。

这样的日子我眼睛已经看得迟钝了,我扫了西间那一扇关紧的门,立即走进自己的屋子打开电脑,登录进入高考志愿填报入口,一口气填了三个学校,海军南方舰艇学院、海军北方潜艇学院、海军指挥学院。当写到“海军”二字时,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拭净泪,按确认键时,手指犹豫了片刻,快速删掉了后面两个学校,然后果断地按了确认健。等我再次打开网页想试着再改时,电脑已经不再工作了。我微微笑着,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我不能想像父母看到这个志愿时的表情。妈妈一定会大哭、会骂,其至会揪着我的耳朵历数她种种的不幸,从跟爸谈恋爱到生我,到那件事降临到我们家里的日日夜夜,她忽增的白发,额头的皱纹,无数失眠的夜晚……妈妈生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她的喜怒哀乐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爸呢,爸会如何表达?我不知道,爸在我的印象中,痛苦、欢乐始终都不是那么明显,我们笑得合不拢嘴时,他的嘴只是咧咧,比哭还难看。妈说了,跟他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一个黑黑的隧道里,你感觉到的永远只是沉闷、无助,还有莫名的悲伤。当然,这话不是妈的原话,整天跟几个老太太一起上班的街道办事处里,妈妈更关注的是什么时候超市又有什么东西打折了,家里米呀面呀还有多少,我的手机里是不是又多了几个女孩的照片,我的书包里会不会装了安全套,我为什么一进家门就要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是看色情网站还是偷偷吸毒之类的。她不说我也知道,因为我的手机短信经常有人观看,我屋子里的垃圾都有人动过。不是我勤快的妈,还有哪一位?

让你面无表情,让你絮絮叨叨,吾去也!在大海中、在浪涛之上、在远离你们的目光下,我要自由地成长,哈哈,我已十八,你们不能再干涉我了!这么一想,我笑出声来,这个计划,在我十年前就已酝酿。十年的风霜雨雪,使它更加稳如磐石,坚定如铁。就在我双手作拥抱大海抒发豪情状时,妈忽然走了进来,我慌忙关了网页。

打吧,打吧,只要你把志愿填好,想打多长时间游戏就打多长时间。妈说着,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极快地甩开。她并不气馁,又用手摸了摸我黑黑的长头,说,你要是把头理成小平头就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就因为……我还想说时,看到妈眼睛里滚出了泪珠,我立即止住了,握了握她的手,说,妈,上大学前我会去理发的,你放心。

妈揉着眼睛走了出去,我抹了一把湿湿的眼角,踢开椅子。妈今天不上班,我不能在家里待着。这么一想,我抓起篮球,冲出了家门。

晚上早点回来,咱们吃饺子!妈在后面喊着,我恨恨地带上门,把她的声音关在了屋里。走出花园小铁门,我感觉自己有些残忍,怎么能把伤心的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一想,我的脚步迟疑了。可一想起回去又要听她絮絮叨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我就果断地迈开了腿。

天真热,我投了不到十个篮就浑身是汗,球衣的后背全湿透了。坐在小区花园里一棵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下,我远远望着“游泳池”那三个二号红宋字,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三三两两的人出出进进,让人好不羡慕。这大热天,躺在游泳池里多带劲!可我不会游泳,我也不会跟爸妈张口说学游泳的事,虽然包学包会的游泳班广告贴得大院里各个角落都是,可是我是不会给爸妈开口的,绝不。

漫长的假日才刚刚开始,填志愿,公布考分,等待录取通知书,离上学差不多还有快两个月呢。在这个我只上过三年高中的学校,我几乎没有好朋友。一上高三,大家都忙着准备高考,学习以外的话题都很少提及,更别说能有时间建立一种牢固的友谊了。

我曾计划考完试就到全国各地去旅游,海边、草原、戈壁、森林。《中国地图》上那疆域辽阔的土地、那斑驳陆离的地貌,让我心荡神往,可是只要我说去外地,爸妈的脸上马上晴转多云,你要再坚持,那整个就是乌云密布、暴风骤雨了。

从考场一出来,我就说,妈,我们同学要结伴去云南,我也想去。

你不要急呀,等你爸有假了,咱们一家三口去。你一个人跑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吃呀住呀,没有熟人怎么行!

那我在家门口报个驾校学开车总行吧?

不行不行,学开车多危险!现在交通事故一天比一天厉害,你没看微信上说全国道路交通事故数呈上升趋势?对了,妈为了监视我与社会上的坏人交朋友,专门玩起了微信,还在她的逼迫下,进入了我的好友圈。今天问基友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跟男孩子搂着肩呢?明天又问你不是个男孩子么,怎么又叫起自己“臣妾”来了?真真是青春期遇到了更年期,无尽的烦恼、无尽的郁闷,闷杀学生也!

那我到游乐场放松放松去!

千万千万不能去!你看你上次坐的那个叫什么疯狂老鼠,把人等于翻转了个底朝天,吓得我少活十年,再说,你自己当时下来,不是也吐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总不能就一直这么待在家里吧?亲爱的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

怎么会呢?你可以在家里看书,可以去跟同学玩,晚上十点半前回家就可以了。妈总是笑眯眯地说。妈给你钱,你可以打游戏,跟女同学去吃饭什么的,也不再限制你。

唉,真悲摧,跟我吃饭的女同学还真没有。不是咱没吸引力,是小哥没瞧上眼,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就像电脑复制出来的,穿着、谈吐都一个样子。跟男生吃个饭,就搞得恨不能让全世界人都知道。这还罢了,吃个饭也不算啥,关键是这个食材不合格、那个易致癌,还说什么“吃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没有腿的”,搞得人吃的欲望都没了,更无雅兴谈什么风花雪月、壮怀激烈。

爸妈唯一没说不让我去学游泳,就是让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游泳”两个字在我家是一个禁忌。不,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禁忌。我说的大家庭包括奶奶姥姥姥爷伯伯叔叔姑姑姨姨堂哥堂妹表兄表弟,唉呀呀,真的,我们这个大家庭里里外外少说也二三十人呢。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计划生育嘛。对了,生我时,已经计划生育了,我算是一个漏网之鱼。哈哈!你别笑,笑得我难受。算了算了,不说了,言归正传。

还是没事干。对了,到爸爸单位去,那附近有个体育馆,里面有空调,可以打羽毛球。然后到他食堂吃饭,自助的,什么都有,七八种菜,荤素搭配,样样精致,五六种水果,对了,还有冰淇淋、酸奶什么的,不像家里老吃面食。这么一想,我回到家,悄悄从花园往房间望,妈的身影在屋子里来回晃动着,我蹑手蹑脚地从车棚里取了车。

三局两胜,跟不相识者过招,真过瘾。我走进爸的办公楼时已经十一点十分了。爸爸这时应当还在办公室,他是一个守时的人。爸果然在。看着我满头的汗水,爸皱了皱眉头,把毛巾扔到我手里,说,快去洗洗,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你总是对我不满意!

爸不说话。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扶到沙发椅上,晃着双腿说,我饿了!

爸看我一眼,我立即停了晃着的腿。爸这才说,你等我一下,我处理完这个文件。

这时,外面有人叫爸吃饭,说着,门轻轻开了,进来一个女的,挺漂亮的。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胸挺大。她盯着我看了一眼,笑着说,局长,这个小帅哥是你儿子?

对。爸笑着,抬起了头。

局长,你要孩子很晚呀!

我不高兴了,爸仍笑着点了下头。女人走了,跟着她进来的香气也随之关在了门外,我再看爸的脸色,他又面无表情地看起材料来。

一会儿就没好吃的了。

咱今天到外面吃,挑个你喜欢吃的饭馆。爸咧了一下嘴,我一下子就心花怒放了。立即掏出手机,在美团网上搜索附近的饭店。香锅、沸腾鱼乡、麻辣风情、汉拿山,真的让我眼花缭乱。对了,你到我床头把那张优惠券拿来,看是哪家的?爸头也不抬,文件好像看得还津津有味,不是轻声地笑,就是不时地点头,我不明白那些让我看得都想睡觉的文字,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我跑到里间,一看券,是沸腾鱼乡的。有二百块呢,就它了。看爸还没有完的意思,我就躺在他床上翻起枕头边的书来,爸最爱看材料,这个调查报告、那个经验材料的。我翻了一下就头痛,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腾挪着张望天花板。忽感觉枕头底下有东西,硌得头很不舒服,揭开枕头一看,是本影集。这一看,我愣了,慌忙盖好,想到外面吃的欲望一点也没有了,情绪也降到了零点。

爸锁完文件说,走吧,把券带上。

我不跟你吃了,我同学叫我有急事呢。说着我就冲出办公室,一口气骑上自行车跑了好远,才抹了眼睛周围的一把水,我没分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2

大街上永远车流不息,我转了一会儿就热得不行,又跑到有空调的几个大商场,从一层转到五层。到了买泳衣的柜台前,我一下子挪不开步了,看中了一件泳裤,蓝色带白边的,不贵,一百多块钱。买完,我再次回到大街上。除了家里的大院,还真不知道这个城市哪还有游泳池。回到院子,我在小卖部买了一只游泳圈,然后走进了我一直渴望进去的游泳池。

1.5米,1.7米,2米,3米……我仔细地看了一遍,可能是到了中午,泳池里人少多了,我选了最低处,套着游泳圈,慢慢进到水里。水很凉,但是挺舒服。我慢慢地一只手扶着池边,一手扶着泳圈,踩到池底。

旁边的小孩子打水仗,笑我、恼我,我也不理。慢慢的,我松开了扶在池边的手,一手扶着泳圈,一手装模作样地划起水来。忽然不知咋回事,脚踩空了,喝了一口水,吓死我了!我想千万不能死,我死了爸妈怎么办?他们年近六十了,只有我一个孩子呀。我急得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当然,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喝了几口水而已。有游泳圈呢。我双手紧紧扶着游泳圈,在水里慢慢地挪动着。走了一会儿,我学着别人的样子趴在上面,双腿蹬起来。我真的游起来了,慢慢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自如。我慢慢地松开了手,浮在了水面。

一直到下午五点我才走出了游泳池,把泳圈和泳衣放在报箱里,想等着爸妈不在时拿进家。自从我在家,取报纸牛奶,是我的分内事,妈妈也不管了。可是我还是不想回家,一直到六点了,爸打电话,妈打电话。我回家时,爸黑着脸,妈说算了算了,赶紧填志愿吧。

电脑已经打开,他们没有密码,登录不了。爸第一次没有看书,拉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妈站在我跟爸后面。我头顶冒汗,心怦怦跳着。我说,已经填完了,上午就填完了,已经确认了。

你打开我看看!

不用,我检查了一百遍,不会有错的。

爸看着,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报的什么学校?

不就是你们平时说的那些嘛,西安交通大学呀、陕师大呀、西北大学呀、西安科技大学呀什么的,反正我都是听你们的,你们说填什么就填什么。

唉呀呀,你这个娃, 怎么报了那么多?

报得越多越好,得有个垫底的,你不懂!我强调。

那就好那就好。妈说。

可是这几个学校录取分数线我感觉都差不太多。爸说。

我咳了一声,说,放心吧,填志愿是我一生的大事,我又不小了,怎能视同儿戏?已经填完了,又确认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局长大人,去研究你的典型材料吧。亲爱的母亲大人,去看《甄环传》吧,今天晚上到了关键时刻了,你看甄环怎么跟华妃斗智斗勇怎么化险为夷的。

刘洋,你给我坐下,打开电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爸提高了声音,证明就是他生气了。

已经填过了。

第一志愿填的是哪个学校?

西北大学。

第三志愿呢?

陕师大。

第二呢?

西安科技大学。

爸停了一下,转过身,喝了一口茶,又问,第三志愿是哪个?

西安科技大学。我一说出,就知错了。

你再说一遍?

陕师大。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记住?

唉呀呀,不就是那几个学校吗?搞得我头都晕了。

算了,算了,反正都在家门口,我也放心了。你西北大学认识人不?咱们要赶紧找人,万一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爸不理妈妈的提醒,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坐到沙发椅上,脱了袜子,妈马上端来一盆水放到他的脚下。用热水泡脚,这是爸多年来的习惯。他不知从哪看的,说每天晚上泡脚搓脚对身体有好处,热水泡脚时加速了脚部血流循环,使更多的血液流向下肢的末梢血管,并使大脑血流量相对减少,使人产生困倦感。同时由于脚掌上无数神经末梢与大脑紧密相连,热水泡脚对脚部末梢神经的刺激,可对大脑皮质产生抑制作用,使人感到脑部舒适轻松,从而使睡眠加深。特别是老年人动脉硬化,供给脚的血量减少,比年轻人还怕冷,脚底受寒发凉,会使机体抵抗力下降,罹患疾病。因此,每天晚上用热水泡脚,可使全身血脉流通,有利于身心健康。

奶奶伯伯叔叔姑姑来了,他总要给他们讲泡脚的好处。对了,舅舅姨姨们来了,他不主动讲,人家问了,他就会讲一下,讲得比较潦草。

结果,我们家里经常是每个人晚上都泡着脚聊天。奶奶是,伯伯是,姑姑是,妈妈是。作为领头羊,爸爸先是给奶奶端一盆热水,再给伯伯端一盆水,然后呢,就自己稳稳地坐到椅子前,由妈妈给他端水泡脚。二十分钟后,爸说时间到,于是大家就好像听到了将军的命令似的,开始擦脚。擦完脚,爸把左脚放到椅子上,左手四指握着脚背,大拇指按住脚掌,右手就开始使劲地干搓起脚掌来。伯伯是军人,陆军少将,他却像个小学生似的,边做边请教,是这样不、是这样不?他最小的弟弟我爸爸却说,使劲,再使劲!脚掌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特好玩。不过,奶奶的搓掌就特好笑。奶奶搓一下,就把手掌往大腿上抹一下,不一会儿,她的白绸子睡裤大腿上就黑成一片了。爸爸不说,妈妈不说,大伯也不说,只有我笑着说,奶奶,你的脚还得好好再泡。

奶奶脸红了,说,我孙子嫌我这个农村人哩。

爸剜了我一眼,妈说这孩子,伯伯则笑着说,洋洋,明天奶奶泡脚时,你给奶奶洗脚,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给奶奶洗?

去一边看书去!爸冷着脸,踢了我一脚。

我再看奶奶,奶奶还在搓着脚,现在手里搓出的是白皮。

现在爸爸妈妈关于爱脚的工程已经进行到搓脚阶段了。我也关掉电脑,装着累了,躺在床上,第一关总算过了。我舒展下全身,打开手机,刷起微信来。跟同学们点赞,给远在故乡或者天南海北的表兄表姐们点赞,点得我胳膊都困了。关了手机,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明天我要报班,去学游泳。当海军,不会游泳怎么也说不过去。主意拿定,心无旁念,一觉睡到天亮。

3

在北京工作的伯伯一家人到我家来休假了。伯伯跟爸爸妈妈一样爱吃面食,当然,他们在老家从来就没有见过白米饭。妈妈做的面食好,伯伯就喜欢住到我家里,跟着爸爸养生。伯伯带着大妈,还带着表姐的孩子。外甥女真是可爱。小家伙叫声舅舅,我听得心里怪怪的,再次感觉自己长大了。我小时候舅舅来时,我可认为舅舅就是跟爸爸妈妈一个样。这么一想,我就禁不住像个真正的舅舅一样,带着她识字、捉迷藏。

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好高兴。这样父母管我的时间就少了,我专心地学起了游泳,给他们说,我在同学家里读书,同学爸爸是个作家,整天在家里闲着,最爱给我讲写作的知识了。妈一听,就说,快去快去,省得你在外面疯玩,让人提心吊胆的。

伯伯问我报的学校,爸一一地给他讲了我的三个志愿,伯伯说好呀,我们家的孩子也有在地方发展的了。你好好干,你表哥表姐他们都烦死部队了,说部队这也不好那也不自由,气得我整天骂他们,可是不管用呀!说着,哈哈笑着,继续搓脚掌。

那天伯伯一家被人请去吃饭了,我照例游完泳,头发湿湿地往家走。我忽然看到了妈,妈今天真怪,怎么想起来大上班的跑到游泳馆门口的菜市场来买菜?她是近视,我想着赶紧躲过去,可是自己儿子的影子哪个母亲能认不出来?果然,她远远地就喊住了我。

你干啥去了?

同学、到同学家去了!

你头发怎么是湿的?

我打球浑身是汗,用水管冲了一下头。这话怎么能让她相信呢?我穿着拖鞋,提着还在滴着水的泳裤和毛巾。泳衣虽然是在塑料袋里装着,可还是让妈发现了。她一把夺了过去,翻了一下,就开始哭着往家里走。买好的韭菜和豆腐都不要了。我忙提了跟在后面,迅速想着如何解释。越想越感觉解释不清,特别是对女人,要解释清每一件事情,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更何况像我妈这样的,眼泪加絮叨,简直要命。

妈进洗手间了,我快速地把菜和豆腐放进冰箱里,然后跑出去。我想不能跟妈单独在一起,否则她又要说那些我都能背下来的话了。于是我给妈发了个短信,说去同学家了。然后到外面的公园里跑了十圈,估计伯伯他们一家回来了,然后往家走。我知道无论是爸还是妈,骂我甚至打我,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们就会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只字不露。

伯伯住的客房灯亮着,外甥女的笑声传了出来,我放心了,大摇大摆地进到家里。妈不在屋子,很好!爸在跟伯伯聊天。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妈跟他通气了没有,所以赔着笑脸。刚想进卫生间,妈一下子从黑黑的卫生间里冲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妈看了我一眼,在我额头上点了一手指头,说,让你不听话,一会儿你爸收拾你!

看来还是告密了。

我四处找泳裤,院子、屋子里都没有。难道干了,妈收起来了?

伯伯他们都睡了,我也睡了,而且关了灯。我想爸不会进来了,可是爸却进来了,他打开台灯,关紧了门,坐到书桌前,一句话都不说,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只好承认错误并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那是很危险的。爸慢吞吞地说。

我知道。

那是很危险的。爸又说。

我知道。

爸站了起来,又说,那是很危险的。说完,关上了门。第二天,爸给我了一个任务,让我哪儿也不能去,带着小外甥女一起玩。

外甥女太淘了,见抽斗就翻。她翻我收拾,累得我直喊累。妈跟大妈在包饺子,不理我。我拿了她一大堆玩具,摆在她面前,让她玩,她却不感兴趣,又拉抽斗。大伯住的那间屋子是我们一直闲置着关着门的房子,现在打开了。柜子上、抽斗上,凡是有锁的地方,妈都锁了。小孩子当然不甘心了,东瞧瞧,西看看,最后爬在床底下拉出了一个装书的纸箱子,上面有个影集,外甥拿着看起来我要夺过来。她已拿着影集跑到大妈跟妈跟前说,奶奶,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海军。

妈手里的面团掉在了地上,大妈忙抱起侄女走进了屋子,边走边说,这孩子,怎么把手弄得这么脏?我则装着没听见,跪到地上收拾起杂七乱八的玩具来,边收边大声地哼起歌曲《自由飞翔》:

是谁听着歌

遗忘的寂寞

漫漫长夜一路奔放岁月曾流过

在那人潮人海中

你也在沉默

和我一起漂泊在天涯的交错

在你的心上

自由地飞翔

灿烂的星光

永恒的徜徉

一路的方向

照亮我心上

嘹亮的边疆

随我去远方

……

妈那天包的饺子烂了一半,结果我们喝的面汤里全是馅。爸用筷子拨拉着饺子,说怎么越做饭越不会做了?妈没有说话。大妈接口说,是我的错,我不太会擀皮。大妈是南方人,不会擀饺子皮是正常的。

在家门口不能游泳了,无奈我只好在网上找了一家离家不远的游泳馆。猫儿都有打盹时,何况爸爸妈妈又那么忙着照顾客人,我每天借口出去打球,认真地学起游泳来。不到十天,我就学会了游泳,而且游技在我们这个班还是第一。

4

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比一本高出了五十八分,也就是说,我肯定能考上所报的学校。爸爸妈妈都高兴,我却发愁。我知道,军校是提前批次录,十天后就要体检,怎么给家里人说?

对,不说。可是体检后就是录取通知书,接着要政审、办理注销户口,这都需要爸去办理,而且,纸包不住火呀!

我准备先跟爸说。我到了爸的办公室,我想在办公室爸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

爸听了后,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报这个学校?

我想当海军,当海军是我八岁时的梦想。

现在还来得及,咱们不去,上西北大学,我找人。

不,我就要当海军,就想上海军南方舰艇学院,我只报了一个志愿。这个学校上不了,我就永世不上大学!

爸使劲挤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

爸看着我,说,你可以换一个学校,比如说陆军学校。

我就要当海军,就要上海军南方舰艇学院。这一天,我整整等了十年,爸,十年难道我还没想清楚吗?说着,我眼泪出来了,忙扭过头去,不想让爸看见。

爸忽然站了起来,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腾地坐到了椅子上。

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

最后,爸终于开口了,说你回去吧,此事不要跟你妈说。

这么说,爸你同意了?

放屁!滚!爸抽出一张纸巾,捂住了眼睛,我忙逃了出来。

到爸下班的时间了,妈做了他最爱吃的臊子面,面已做好,菜也炒了,只等着爸回来,煎汤下面。过了二十分钟,爸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沉不住气,借口到院子里收衣服跑了出去。爸已经回来了,他蹲在小花园里,抓起一块块并不大的土块,用手一一捏碎,脚下一大片细细的土,看来他回来很长时间了。爸看了我一眼,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提起包,无视我存在似地从我身边走过。那是一个我陌生的脸,让我想起那个闷热得让人焦躁的南方的夏季,那个冰冷的屋子。

我跟在爸后面,轻手关上门,双手从饭桌下抱出沉得像死人的三把椅子,唯恐再惹他生气。过去我可是走路地动山摇,搬椅子都是从地上直接推着走的。

爸怎么跟妈说,是当着我的面还是单独说?爸照常吃饭,跟平常一样,无语。妈照例说话,絮絮叨叨说着单位的事。那些人我跟爸一个都不认识,反正妈喜欢说,她根本不管听众的反应,我想她是把这当成了功课。我看了爸一眼,再看爸一眼。爸不看我,只管吃饭,吃完饭,妈照例去洗碗,爸忽然说,刘洋,去洗碗!

不用,不用,我去洗。妈说着,手里端着两摞碗,站了起来。爸说,坐下,我跟你说个事。

妈看了看爸,爸很少跟妈认真地坐下谈事,要谈就是正事。妈有些紧张,笑着说,什么大事,还这么严肃?说着想笑,看爸脸上没有笑的意思,便不再笑了。

妈打点家务,就像爸爸兄妹们对待他们的事业一样,如痴如醉,百做不烦。她在小小的院子里种了菜,小白菜、大葱、胡萝卜、香菜,种了桃树、苹果树。她还试图养鸡,但因为邻居给物业反映,只好把鸡杀了,给我们做了鸡肉麦饭,香死我了。她包饺子、包包子、擀面条,虽然我家离食堂不到一百米,但我们都喜欢她做的,家里的案板是三叔用老家的杨树做的,盛面的盖子是三妈编织的,奶奶让人捎来的新麦面也是自家地里打的,吃家里种的粮,舒服。过去爸爸种过地,奶奶种过地,他也种过,只是我没有种过,可我帮三叔摘过苹果,给果树套过果袋。

妈惟一怕的是爸。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怕爸,只要家里有客人在场,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爸的脸色,爸看她一眼,她马上就止住了话,爸爸的眼神像开关。当然开关也有不灵时,那就是爸爸家这边来人,七大姑八大叔到省城来看病、找工作,为孩子上学什么的,爸就得看妈的脸色了。妈要是脸上不高兴,爸就赔着笑脸,扫地、洗碗、洗衣服。客人一走,爸立即没有笑脸了,活也不干了,吃了饭,腿跨过挡道的椅子,也不会把它收回去。

妈看看爸,又望望我。爸来回干搓了两下脸,说,刘洋报了军校,是海军,是海军……海军南方舰艇学院。

海……妈“海”字刚说完,忽然就像被雷殛醒了,一双泪眼死死地盯着我,说,娃呀,你这不是拿刀子捅我跟你爸的心么?

我就要上军校,就要当海军,就要上海军南方舰艇学院,其他学校我统统不上,我的事我做主!

妈摸着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心血来潮?

我一把甩过她的手,说,我是认真的,在我八岁时我就想好了考这所学校。啥事我都听你们的,这次说什么也不行。你们看看,我多年来对这个学校的关注,它的招生、它的学科,还有它的校区。我说着,抱着一大堆我收集的与这个学校有关的资料,那上面醒目地放着一套崭新的海军学员春秋服。

妈妈抱起衣服放声大哭,爸爸疾步跨进了卧室,好像后面有人捉着蚯蚓追他,爸最怕蚯蚓了。

第二天六点半,我按上学的时间早早起了床,往常这时妈妈的早饭已经做好了,爸爸也起床了。可是这一天,厨房冷清,爸妈卧室的门关着。昨夜他们一定吵架了,一定是你怪我我怪你,说不上还打起来了。亲爱的读者,你一定会这么想,这是好多父母惯有的行为。我的父母不会,不,准确地说,我的爸爸不会。在我家,只有我母亲会哭、会说、会骂,但我的爸爸永远是沉默的,妈妈就是想吵也没有对手。

望着忽然沉寂的家,我一下子手足无措,今天爸爸妈妈还要上班呢。我跑到门厅一看,他们的鞋子都在,也就是说,还都在睡觉。作为跟爸妈生活了十八年的儿子,我当然知道他们跟我一样,一夜没有睡着。没有睡觉,呆在房间干嘛?不会寻了短见吧?这么一想,我一下子慌了,立即敲门。我的手还没敲门,门忽然开了,爸老了许多,他没看我,进卫生间去了。妈也起来了,在收拾床。

我说,妈,你别做饭了,我去食堂打饭。

你做啥我们也不会同意的,除非我死!妈看都不看我,少见。

妈,你不是一直很爱我吗?爱我,就要替我想想。

连想都不要想,没门!

真想不去打饭,可是我还是端着饭盆出去了,我感觉要真正地打赢这场与父母的战争,就必须要打持久战。

回到家时,爸妈仍坐在沙发上。爸在看书,还是我走时的第五页。妈一拳拳地砸着自己的大腿。我把稀饭倒进碗里,把包子放在每人跟前。我说爸妈,吃饭了。妈,从明天开始,我要跟着你学做饭。还有,我拿出游泳合格证书,放到他们面前,说,寒假回来,我就去学开车,我要旅游,不能因为一日被蛇咬就不敢进山,越是这样越要想办法,把它制伏。对吧,爸爸?你不是常说,男子汉要走四方嘛。

妈扫了我一眼,又抹起了眼泪。爸走过来,坐下吃饭。

妈半天才过来,忽然说,我们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绝食,就离家出走,就……我忽然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妈忽然捂住了胸口。爸立即去给她找速效救心丸。

妈吃了药,手捂着胸口,又说,你还是不改主意?

我费力地点点头。

爸看看我,说,你今天哪儿都别去,好好想想,我们也好好想想。

爸上班去了,妈也上班去了。妈走时边哭边说,好儿子,你不要走极端,爸妈的心你啥时才能明白哇?

晚上伯伯打来了电话,伯伯给我打电话,这可是第一次。他说,他已经跟学校联系了,我的分数超过了五十多分,也就是说已经录取了。伯伯说,当海军是很苦的,远航很单调。下到潜艇里,腰都直不起来,四处全是机器的轰鸣声和难闻的机油味。要是想当兵,就到北京他所在的军校读书吧。

不,我就是想当海军,就要上海军南方舰艇学院。伯伯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放了电话。

表哥也打来了电话,表哥说,部队挺苦的,学校毕业后,还不知道分到哪去呢。我有个同学,虽说分到了省城,可是部队训练很紧,一两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冬天去靶场驻训,夏天到野外驻训,蚊子咬,天热,还有,将来还要面临第二次就业。

我说人各有志,当海军我当定了。

表弟呀,海军军装是漂亮,可是漂亮不能当饭吃呀!

这与军服无关。

那就是大海对你的诱惑。大海其实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海水很脏的。如果去远航,那很苦,连淡水都喝不上。

表哥,在军舰上腰直不起来,闻不惯味道,四周都是轰鸣声,还有海上实习,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对吧?可是,表哥,我还是要当海军。

那就是你想出名。

记者要采访,我谢绝了。与主旋律无关,更与正能量无关,只因那是我多年的梦想。

我一直很听姑姑的话,高中三年都是在她家住的。那时爸和妈还没有调到省城,在老家的县城工作,姑姑在省城,省城教学质量高,我就到了姑姑家。

姑姑来了,只是望着我不停地说,你要好好想想,不能去那么远的,不能去那么远的。妈出去了,姑姑好像一下子轻松多了,站起来当着爸的面用手点着我的头,不停地说,你说说,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爸你妈么?还有你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你要气死她不成?十年了,好不容易大家心里的伤口都愈合了,你为啥要重新撕开?你大了,不能还这么不懂事!

我不说话。

姑走到我跟前,想打我,伸出的手伸了半天,又放下了,说,我也没办法,你怎么这么倔呀?哪像……说到这,她马上捂住了嘴。我知道她要说啥,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

姑说看来你非要把佘太君气死不可。

佘太君是我奶奶,我乡下的奶奶。佘太君我知道,杨家将里那个白发老太太,百岁高龄还挂帅出征,抵御西夏侵略。奶奶是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怎么能跟人家比?难道就因为她生了一个将军、一个局长、一个作家,村里人就称她为佘太君?

妈去大舅家了。大舅的独生女,也就是比我小三岁的表妹,长得漂亮可爱,刚考上重点高中,全家人欢天喜地还没来得及庆贺呢,表妹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说哮喘却又查不出过敏源,不是哮喘吧却在新修的房子里喘不过气来。舅舅舅妈带着表妹到北京协和医院去看病两周了,至今还没得出结论,妈只好到医院里照顾生病的姥姥了。妈不在才一天,我就感觉日子难熬呀,得跟爸一起到食堂吃世界上最难吃的饭,得给爸洗臭袜子,得拖地。我想起了妈的种种好,可是我决不低头,决不!我忽然想到闹海的哪咤,真想还骨父母,可是生活毕竟不是神话,没有爸妈给我生活费,我寸步难行。妈人不在家,她用电话摇控着我,一会儿给我说软话,一会儿给我说硬话。一方面她怕我想不开走极端,一方面又怕我真的到了远方。她每天的话把我耳朵都听烦了。

过了两天,爸突然说,你回老家呆几天吧,你三叔他们不在家,奶奶一个人在家,你陪陪她吧。如果你能把奶奶说服,我就让你去当海军。

奶奶?陪奶奶?陪乡下奶奶?一想起满牙沾满了红红的辣椒皮的奶奶,我一百个不情愿,可是奶奶是爸爸的妈妈,再说我也不愿意看爸爸的脸,干脆去乡下,对付奶奶,我有的是招。

5

我计划好了,先去看奶奶,然后跟她住一晚,争取做通她的工作就离开。车渐渐驶近故乡。我虽生在这,长在这,可是每次回奶奶家,总是转一下就回来,农村条件总是比不上县城。就说厕所,盖在大门外边,晚上起夜很不方便。我记得好像是爷爷病了,我跟爸爸妈妈在老家住过一夜。晚上睡觉前,我想上厕所,一打开大门,看到外面黑乎乎的庄稼地,听着玉米叶子哗哗地响个不停,就吓得缩回了头。现在我十八岁了,还是担心晚上要是上厕所咋办。还有,农村的炕上会不会有跳蚤?会不会有臭虫?越想越后悔听爸爸的话回老家了。而且我跟奶奶真的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更不知说什么话。

苹果树密密麻麻地长了一塬,每只苹果上面都套着纸袋子,远远看像打着白纸灯笼,怪吓人的。我穿过乡村小径,越走心里越紧张,好在地里有不少的中老年人在忙碌着,有收萝卜的、有给庄稼拔草的。我的胆子大了些。我快步来到一大片墓地,这儿有爷爷,有村里人,许多老爷爷老奶奶,我都曾见过,可现在我看见的只是一片片墓碑。在爷爷墓的下角有一只小小的墓,是他的。我左右看了看,庄稼地里人还在,我心里安了许多,跪到墓边,烧了纸钱,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唱他放暑假回来教给我的一首歌:

我是小海军,

开着小炮艇,

不怕风,

不怕浪,

勇敢向前进。

炮艇开得快,

大炮瞄得准,

敌人胆敢来侵犯,

轰轰轰,

打得他呀海底沉!

……

歌声中,脑子闪回到那个明媚的夏季。夏季,又是夏季。

洋洋,你长大干什么?

我要像你一样上军校,当海军,去开炮艇。

那得十年后。我算算,再过三年我就毕业了,是副连,正连三年,也就是说十年后我就副营了,干得好说不上就能当上我最喜欢的鱼雷艇艇长了。

报告艇长,小海军刘洋向你报到!

十年了,我还没当上海军,他却融进了泥土。

擦干眼泪,我穿过一个个坟墓,走回公路,长长舒出一口气。奶奶的家在村头,前后左右的四五片庄基地都只是围了墙,还没有盖上房子,是没有钱还是没来得及?奶奶家的烟囱里冒出了一缕烟,想必是奶奶烧炕了。

奶奶果然刚烧完炕,手里提着柴筐,一看到我,就一把把我搂在了怀里,说,娃呀,你可回来了,想死奶奶了!说着,就伸出手抚摸起我的脸来。她手上的皮肤很粗糙,摸在我的脸上扎扎的,她身上的味道是洋葱味。她的大拇指缝里是黑的,那是炭的味道。她就这么一直抱着我,很久都不松开。我的视觉、听觉、味觉和嗅觉,除了黑黑的,什么都没有。我就这样被包围着,淹没在黑色之中,气都喘不过来。

我挣开奶奶的双手,说,三叔和婶子去哪了,啥时回来?

别提了,你三婶她弟弟到深圳打工时殁了,三婶三叔去南方帮着处理后事去了。这都去了三天了,不知事办得咋样。你回来得正好,快给打个电话,看现在怎么样了?急死我了,人都没了,赔多少钱都没用,不要让人家打他们。我昨晚上做了一夜的梦,吓死人了!娃,我都不敢跟你说,人老了,爱胡想。

电话拨过去,三叔说,工头差劲,只赔偿两万块。我还没说话,奶奶就一把抢过电话,说,两万就可以了,赶紧回来吧。外面那么乱,不要得罪人。现在的人,黑着呢。说着奶奶哭开了。

奶奶抹净眼泪,问我,吃饭了没?奶奶去给你做面条。我说吃过了。奶奶说,那好,你先喝水,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到隔壁去了。我说奶奶你去干什么呢?奶奶说,谢菩萨保佑呢。原来隔壁的小屋子里奶奶供着一尊菩萨,她在像前敬了三炷香,又跪在跟前闭着眼,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我感觉有些害怕,便悄悄退出来,没提防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了腰上,我一看,是个盖着布的长方体的东西,把布一揭,我的妈呀,这是奶奶的棺材。我立即跑到奶奶跟前,奶奶走到哪,我跟到哪。院子很大,且黑乎乎的,奶奶在前,我一步步地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随时跟着我,我不禁抓住了奶奶的衣襟。

这娃,自己家,怕啥呢?奶奶说着,半驼着腰不停地走着,满院子十几间屋子,都黑黑的,院外的树影不时地飘进来,活像一个人影。

夜已经很黑了,公路上的汽车偶然响几声,不时有几声狗叫,再看偌大的院子,只有我跟奶奶,忽然有些后悔回老家来了,巴不得天亮就回城。

奶奶端着一盆水进到客厅,说,来洗脚。我坐到沙发上,屁股底下的弹簧真硬,高低不平,坐下就能听到咯吱咯吱声。奶奶又要出去,我说奶奶,你别出去!奶奶摇摇头,坐到我跟前。洗脸盆里的漆早掉光了,毛巾虽然是干净的,但是肯定是别人用过的,闻着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抓在手里滑腻腻的。我心中的想法不能表现出来,忙掩饰道:

奶奶,你也来泡脚?

不了,吃水都要钱的,还是你三叔一担一担地从水塔挑回来的。这不,他不在,水得省着用。

奶奶这么一说,我就不想洗脚了。我说奶奶,我不洗了,你洗吧。奶奶说,要不这样,你先洗,奶奶用你洗过的水。

我的脚是脏的。

奶奶可不嫌弃我孙子的脚,那么白白净净的像棵胖乎乎的白萝卜似的,奶奶恨不得咬一口吃。奶奶说着笑着,用手指头摁着我的脚面,说,你看,肉乎乎的,看着人就欢喜,跟你爸小时一个样。

我说奶奶,你不要怕费水,明天我去给你挑水,把你的水瓮挑得满满的。

你说我孙子咋一下子就这么懂事了呢?奶奶说着,又要哭了。

我不耐烦了,说奶奶,我来给你洗脚。我刚一握奶奶的脚,奶奶就咯咯地笑着,说,你这娃娃,你这娃娃,快松手,你把奶奶痒死了。我握住奶奶的脚,慢慢地搓起来。水一会儿就黑了,上面浮了一层油。要在过去,我肯定嫌脏,现在我反倒闻出了一股亲切的味道,这是泥土的味道。

二十分钟到了,我把奶奶的脚着放到椅子上,帮着奶奶搓起来。奶奶说,你有什么事?给奶奶说,省得巴结奶奶。

奶奶,我没事呀!

洗完脚,我又讨好奶奶说,奶奶,我给你揉腿,你腿不是一直说痛吗?说着,我就给奶奶按摩起来。

奶奶问爸的胃还疼不,问院子里的萝卜收了没?问得可详细了,好像她一直住在我家里似的,让人听得心里暖暧的。灯泡昏暗地照着,大大的房子,没有光的地方黑黑的,奶奶小小的身影在墙上晃着,还有我的,高高的,跟着奶奶的影子分开、交叉。四周除了几声狗叫,就没了声音。人喜欢安静,可真静了,却怎么那么的让人恐惧!

奶奶,晚上我要上厕所咋办?

奶奶笑着说,你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胆小。奶奶早就给你预备好了,便盆就在门口放着。说着,指了指门口的脸盆,又说,奶奶给你用洗衣粉洗得很干净,知道我孙子爱干净。

还不到八点,奶奶跟我说着话,我还没说完,发现她不吭声了,一看,她已睡着了。我却睡不着,打开电视,全是天津爆炸的画面。一个武警战士的妈妈哭着说,昨天晚上儿子给她打电话,只叫了一声电话就断了,她再打,也没声音了,天亮才知道儿子牺牲了。看得人心里酸酸的,我立即关了。仍感觉到害怕,想,奶奶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害怕不?我越想越紧张,听到外面有动静,就立即把门背后的一把斧头放在身边,想着万一有情况,好保护奶奶。

奶奶做的被子真是厚,又短。因为奶奶个子小呀,奶奶怕费布。虽然干净,但是针脚却很粗大,想必是她自己缝的。

我数绵羊,数数,还是睡不着。真盼着天亮,天亮了好回家。

睡不着就想上厕所。灯绳就在我右手边,我拉开灯,奶奶的嘴半张着,我推了她一下,她不动。我害怕极了,想起了那个冷如冰库的房间,想起了那个躺在花丛中的身体,忙把手放在她的鼻孔前。感觉到一缕缕细微的热气吹到我的手指上,我仍是不放心,又摸摸她的胳膊,身上热热的,我才放下心来。

我大声说,奶奶,我要上厕所!

奶奶醒了,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说,就在门边呢。奶奶我要大便,你给我吃得太多了。奶奶笑着穿起了衣服,说,好,那咱去外面。

在院子里行不行?在便盆里行不行?我小声说。

奶奶笑了,说,你咋就这么胆小呢?没事儿的。屎拉在院子里多臭呀!走,奶奶陪你去。

八十岁了,个子那么小,走路那么慢,那么瘦,有什么用呢?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奶奶后面,前面看一会儿,后面看一会儿。进了用麻袋做成半帘的茅房,刚蹲到石头垒成的高台上,感觉好像没有了奶奶的声音,生怕奶奶进到院子去了,叫奶奶、奶奶!奶奶说不要叫了,奶奶就在你跟前呢。我还是害怕,揭开帘子不停地跟奶奶说话,好像这样才能让我忘记害怕。

半夜,奶奶醒了,我还是没有睡着,奶奶说,睡不着就跟奶奶说话。我第一次发现,我喜欢听奶奶说话,奶奶讲她的四个孩子小时的故事,讲爸爸,讲得常常笑出声来。

奶奶,我想上军校,你说行不行?

当兵好呀,穿着军装就是好看,你伯伯当兵,你姑姑当兵,你爸当年要不是验身体时因为鼻炎,也当了兵。还是开飞机的,空军。

有门!奶奶,我当海军好不好?

海军,海军不好。奶奶突然看着我,说,你当海军,不行,不行!咱家人不能当海军,咱犯水。喔喔喔,奶奶竟然哭起来了。

奶奶,奶奶,你不要哭嘛!

娃,你不要再说这个事。你要当……当海……军,奶奶就要哭,奶奶就要哭死。

奶奶,我一直就想当海军呢,当海军牛呢。

你妈还咳嗽不?

奶奶,人家说正经的话呢!

无论我再说什么,奶奶始终闭着眼睛,说,明天跟奶奶去看看你三婶她爸妈,我不亲眼看看他们,咋也心不安。谁家遇到这样的事不难受?是吧?奶奶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鼻子酸酸的,没有接话。

你爸你伯你叔他们,只要家里出了啥事,就瞒着我,却不知道,不给我说,我心里更慌。

回城的想法现在没法提了,望着头发上没有几根白发的奶奶,我说不出走的话来,只好说,行,咱坐班车去。

走,坐班车,方便。

6

天还没亮透,院子里除了铁锹发出的亮光,其他东西还黑乎乎的,隔着玻璃我就听到奶奶刷刷刷地扫着院子。

我终是睡不住了,从炕上慢腾腾地爬起来。

奶奶正满院子逮鸡。奶奶说了,三婶妈妈,因为儿子的事气病了,得用鸡汤补。大黑花老母鸡太聪明了,我往地上撒了一把小米,它定定地吃一下,脖子缩一下,吃得飞快。我明白了小鸡吃米原来就是这样的。我轻手轻脚地刚一靠近它,它立马就跑得无影无踪,如此三番,搞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奶奶在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我说奶奶,咋办呢?

奶奶拿过一个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黄米,咯咯咯地叫了几声,鸡都到奶奶手下了,奶奶也不急于动手。我着急地给奶奶使眼色,奶奶仍不急,就在我放弃时,鸡咯的叫了一声,就被奶奶抓到了手里。奶奶说,鸡太可怜了,要被人吃了,怎么能不给它吃饱呢。

杀鸡,我不敢。奶奶提着刀子哆哆嗦嗦地杀了。拔毛,我嫌脏,奶奶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拔起来。八十岁的人了,薄薄的白发盖不住头皮,在炎阳下已经沾到了头皮上,我终是不忍,说,奶奶,你歇着,我来。我快速拔起来。奶奶看我干得蛮在行,就放心地起来了。可她不是休息,她得到外面的柴垛去撕柴,得去烧火,还有,要给我们做早饭。奶奶说,要给我蒸软软的香香的馒头。

婶婶的妈妈一次次地说,我娃可怜呀,说是给人家盖房子递砖头,墙塌了,把人塌殁了,你说什么样的墙呀?大城市,那是吃人的地方呢,人说没了就没了。你看你们家那个……她说着,看了我一眼,忽然不说了。

奶奶已经哗哗地流下了眼泪。我也哭了,我肯定不是为了婶婶的弟弟,虽然那是一个好人,他还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到他们村里看过电影。刀剁在自己手指上的痛,和看到别人受伤而想像出的痛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在我八岁那一年,在南方那个潮湿而闷热的夏季,我就知道了。

三婶的爸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家里的桌子上积了一层土,脏衣服堆得满炕都是。

中明(三叔)是村支书,会说话,会让他们给个说法的,你不要太难过了,事已经这样了,谁家还没个难肠的事?远的不说,我们村里的张家,只生了个水灵灵的女子,考上大学了,上学时却被人贩子卖到了山里,光想家,让婆家打死了。现在,老太太疯了,老头病了,人家还在县城工作哩。你说,想想,你家总还有咱彩花(三婶)呢,那家可是一个娃呀。还有我侄女,生了三个女娃,一心想生个儿子娃。第四个生了儿子,你猜怎么着?养到十七岁,眼看着长大了,忽然间就得了一种病,叫什么多发性神经纤维瘤,先是看不见了,后来听不见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看不见这个世界,听不见声音,你说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咋活人?我有时想,大概是我侄女为了生儿子把一个姑娘送人了,这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呢。奶奶边叠一大堆的衣服边说。

三婶的妈仍在哭着说,他姨呀,你不知道,彩花说,人运不回来,得烧,生生的把娃往铁炉子里烧呀!你说娃做啥亏人的事了?死到外面,没棺材、没老衣,连肉身都没了,我越想越不想活了。奶奶拍着她的肩膀,说我咋不知道呢,我们家……奶奶说到这儿,好像是忽然发现我在跟前,止了话题。

回家的路上,奶奶和我都没说话。

快到家时,奶奶突然开口啊,你大伯就是从这条官路上去当兵的。那时天上还有星星,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路两边全是一人高的高粱,风一吹呼啦啦的响。有时,忽然跑出一个东西来,吓死人了!那时到西安的长途车五六点就到咱们县,为了争个座位,到了西安,还要去坐到广州的火车,就得早走。鸡叫三遍,还是半夜,我就起来烙锅盔。为啥?新鲜,香呀。你爷爷背着行李,我跟着,走了十里路,把你大伯送到了车站。我那个哭呀,车上人都劝我说,娃去当公家人,你该高兴才是。你这一哭,把好运都哭没了。这么一说,我就不敢哭了,可是心里难受呀!我就先走了,离车远远地哭,车跑出去很远了,我追了很远。你爸走时,生活好了,虽然还是半夜,但家里有了自行车,路就好走了。你姑考上大学,你姥爷在县城有房子,我们先一天晚上就来到县城,住在你姥姥的办公室,睡的是煤床,第二天睡足了觉,我们娘俩到食堂一人吃了一大碗羊肉泡,慢悠悠地走到长途汽车站,又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从庆阳开来的长途车才到。

他们走了,娃呀!你不知道,你大伯走时,人说,咱国家要跟苏联打仗,看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我就能追着跑好远,总想说不定你大伯就在上面坐着。听到广播里说打仗,我就不由地流泪,成晚上睡不着觉。你看这流眼泪的毛病,就是那时害下的。

望着长长的官路,想像着伯伯爸爸妈妈走的情景,想着奶奶的眼泪,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长大了。

村头槐树下蹲着的几个老人看着我们过来,争相跟奶奶打着招呼,奶奶则骄傲地说,我孙子,从省城回来看我了。一个咳个不停的老太太紧紧盯着我,不时地跟旁边的几个人嘀咕着说,太像了,太像了。这话我听着很不高兴,怪她不会说话,拉着奶奶的手就走。奶奶说她三个儿子全去打工了,不给老太太寄钱不说,还让老太太带着大小四五个娃娃。老人怀里的小孩大概不到一岁,一会儿抓些土放到嘴里,一会抓着石块放到嘴里,我真不忍心看下去。奶奶赶紧给孩子擦了,说,你咳得这么厉害,也不去开些药!我家里有感冒灵,我一会儿让我孙子给你送些。

老太太一见我,就拉住我让我给她读儿子们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个位于南方的制衣厂,那些拉长,那些元件,对我是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的陌生。

回到家,奶奶又忙个不停,我真怕把奶奶累出病来。她拿着扫把,我忙接了过来;她拉着风箱,我也忙着夺过来,可是奶奶仍然忙着要摘黄花菜,要摘已经密得很不像话的辣椒……累得我喘不过气了,说,奶奶,家里咋就这么多的活?奶奶说,农村嘛,就这么忙。要不,你伯伯爸爸姑姑,要出去时,我一个都不拦。农村,总是很苦的,拴不住他们的心。奶奶就想不通,城里有啥好的?除了吵就是乱,你看村里几个娃娃去打工,不是让人骗了工钱没要着,就是胳膊腿儿残了。奶奶到城里呆一阵,就想回来,回咱这老屋,回来守着,你们回来了,也有个家呀!

奶奶常常会盯着我好半天,然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像呀,真像他呀!往年是他用架子车拉着奶奶去走亲戚的,现在又是你陪着奶奶,奶奶高兴呀!他呀,村里人都说好呀!谁见谁喜欢呀!放假就回来跟奶奶住着,给奶奶贴对联、扫院子,说他喜欢一个姑娘,说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奶奶说着,又哭了。哭了一会儿,接着又笑了。说,下次回来时,给奶奶带个姑娘,也要漂亮的,让奶奶看看。奶奶十年前就准备了礼物。可好看啦,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

奶奶不告诉你,等着我孙媳妇来时,我再让你瞧。你们年轻人嘴巴不牢,我有十三个孙子外孙呢,可不能让他们说奶奶偏心。不过,奶奶心是偏着呢,为啥?孙子分为好几等,外孙和嫡孙,嫡孙又分为自己亲手带大的和父母带的。

因为你爸是奶奶最小的儿子呀,人都心疼小的嘛。奶奶说着,害羞地笑了,笑中有泪。

从我八岁起,对死的理解还是懵懂的,十年过去了,死的阴影伴随着我的家人,也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忽然害怕奶奶离开。这个念头,使我把这次分开当作很可能的永别。八十岁的奶奶,能等到我放寒假回来吗?奶奶告诉我说,村里一个老太太身体好好的,能走十里路呢,就是因为吃了一颗黄豆,忽然就没气了。邻村里一个老头,还在跟他说着话,她只是去泡了一杯茶的工夫,出来头就耷拉到沙发脚上,她一摸鼻孔,人一点气息都没了。这么一想,我感到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奶奶并没有单独带过我,日子好了,家里请了保姆,但奶奶一直把他带到了六岁。奶奶摸我脖子上的黑痣,摸我长肉的小腿,然后在尽力地比较着,我知道她在与一个人比,那个人是她一手带大的。比她的儿女们呆的时间还长,还费心血。因为她的儿女们实在太多了,那时她又那么忙。她给他挤奶,给他织毛衣,给他做女孩子的衣服穿。只怕失去他。

奶奶给我讲她在河滩里带他的情景。他爱哭,爱大声地哭,她抱着他在那个空旷的院子里转出转进。那时玉米叶油绿绿的,我就让玉米叶抚摸我,他就咯咯的笑。有时他把玉米缨子塞到我脖子里,我痒,做出难受的样子,他会笑着帮我从衣领里去取。他的双手跟你的一样,肉肉的,滑到我背上,真的好舒服,让我忘记了一切烦恼。这样的话奶奶一次能念叨好几遍,我每次听,都哭了。

爸妈一天打三四个电话,让我赶紧回家,说他们也想通了,同意我上军校,让我尽快回去参加体检。奶奶听着电话,呆坐着,流着眼泪。

奶奶,你别哭了!你跟我到我们家去吧,要不我走了,晚上谁陪你说话呢?

奶奶走了,这三只老母鸡下的蛋谁收呢?奶牛谁给喂食呢?

三叔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不是吗?

城里奶奶住不惯,你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也没人跟奶奶说话。白天出去,村里总有说话的人,放心走吧。上学的事奶奶不拦你,你自己做主吧,人总要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才上心,对吧?你大伯走时十八岁,我死活不让走,那时他高中毕业了,大队里说让他当会计,多好的事呀!他不,就是想当兵,瞒着我跟你爷爷,硬是报了名,我们知道时,军装已经穿在了身上。你三叔快到十五岁时我怕他再去当兵,就不让念书了,跟着邻村的木匠学起了手艺,好歹留了下来。你姑,你说一个女娃娃,心也不知咋就大得不行,高中毕业后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偷偷地拿了家里五十块钱,坐着火车找你大伯去了,等我知道时已经参了军。你爸不爱说话,我跟你爷爷说啥就听着,刚高中毕业,也去验兵了,结果没验上,把我跟你爷爷高兴的,谁知道兵没当上,家终是拴不住心,怎么都要复习考大学。你爷爷说,你们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们老两口死了都没人知道。

你不知道,就是这么大的炕,那时坐满了四个娃娃,盖一张被子,经常这个盖上了那个少了,满院子都是娃娃的叫声。那棵石榴树,是你伯伯从南方运回来的,种树时他的姑娘还这么高,你看,现在树都会结石榴了。那门上的漆是你爸刷的,他靠在墙边,不停地说,妈,刷成红的行不行?行不行?他们一个个长大了,就都走了,都说外面好、城市好,一个个走了,走得家里空荡荡的。奶奶说着,抹着眼泪。娃娃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父母拦不住的。守在你跟前,也成不了器。我看着儿女成人了、出息了,心里也高兴。

三叔不是跟你们在一起么?

你三叔常年也不在家,在县城工地上给人当小工,你堂哥在城里要买房,啥都需要钱呀!

如果奶奶不在了,还有谁给我讲述这些除了她再也没有人知道的故事?

我一直等到三叔他们回来。三婶哭得像个泪人,说,弟弟瘦得都没人形了,被子脏得都不成样子了,说人家赔了五万块,还是大伯找了有关部门,他们才给赔这么多的,本来人家最多只给三万块呀!

人是咋没的?

工头说咱娃是让墙塌死了。跟他在一起干活的人说婶子弟弟那天本来病着,上面要检查工程进度,工头就让加班赶进度,墙倒时,婶子弟弟没躲过。

在城里,我过得很单纯。在老家短短一周,我忽然发现村里伤心的事情太多,就像遍地的野草,让我体会到了农民生活的不易。

奶奶又开始抹眼泪了,我再也看不下去,走进了里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他个狗东西,答应给我把孙媳妇带回家的,他说话不算数。奶奶说着哭了,在我手里心里塞了个皱皱的小本子,已经很旧了,打开一看,是一万元的存折。

跟你爸好好说,他难受着呢。你长大了,要体量他,天下的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生了三个娃娃,手心手背都是肉,今儿想着这个,明儿念着那个。你现在不懂,将来你有了娃娃就懂了。奶奶像送伯伯、爸爸、姑姑一样,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

车快开了,奶奶忽然说,奶奶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常给奶奶打电话,常回来看看奶奶!我鼻子一酸,扭过头去。

7

才离家一星期,我却感觉好似离家好久。花园里,月季开得正盛,阳光令我目眩神迷。还没跨进门里,我就闻到了红烧鸡翅的香味,还有桃子、葡萄和实木的气味。我把行李刚放下,妈妈就端着小碗用筷子挟着一块排骨递到我嘴里,说,儿子,尝尝味道合不合口味?我咬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妈着急地问,烫着了?盐多了?我睁开眼,说,好吃,好吃,这几天可是馋死我了!

奇怪,我第一次发现妈妈的絮叨竟然也不像过去那么烦了,相反,我发现我忽然理解了她。还有爸爸,也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无趣,他只是不善于表达。看到我回来了,脸上常常带着笑,一会儿说我黑了,一会儿又说我长大了。我只不过陪着奶奶在家里待了一周,至于吗?不就是陪了他妈妈一周么?再说,那可是我亲亲的奶奶呀,我们家族特有的那双长长的细眼睛,本源可是来自她呀!

我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看到爸床头有张报纸掉在了床底下,拾起来一看,爸用横线画出了这么一段:《失独:中国家庭之痛》。作者杨晓升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开门见山地列了几个数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称,截至2012年,我国已有一百余万个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平均每天有一个班(四十至五十人)的学生因意外事故而早早离开人世。人口学专家、美国威斯康里大学学者易富贤指出,根据2013年人口数据推断,中国现有的2.18亿独生子女中,会有一千零九万人或将在二十五岁之前离世,不久之后的中国,预测会有一千万家庭成为失独家庭。我不寒而栗,立即把报纸跟垃圾一起扔了。

看着忙忙碌碌的我,妈妈说我长大了。爸爸竟然也帮起我来,我拖地,他就抹桌子。这可是从来不干家务的爸爸呀!而且奇怪的是,爸爸脸上也有了笑容,我们家第一次有了笑声。而且爸爸原来也很会跟妈妈开玩笑的,他第一次带着妈妈和我去逛公园,第一次带着妈妈和我去逛商场,爸爸说,随着我长大,以后跟他们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对了,我没有上军校,把与海军南方舰艇学院有关的一切都锁在了柜子,也终没离开爸妈生活的城市,上了离家只有四站路的陕师大。他走了,我不能再不管父母,就像三叔得守在奶奶的身边。他曾说过,人的肉体可以与灵魂分离,那么,我把灵魂寄与他,肉体与父母做伴。

他,是我哥哥,十年前,他是海军南方舰艇学院航海系的一名学生,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游泳课上不幸溺亡。奶奶说,不能叫逝者的名字,否则他在那个世界不得安稳,所以,我们多年来就只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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