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兵
2016-05-24黄金明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量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散文》《诗刊》《西部》《花城》《作品》《十月》《天涯》《芙蓉》《钟山》《大家》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青年作家班)、28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
公元2007年夏天,我应母校黄花初中的邀请,从省城坐大巴奔赴黄花镇,在离校二十年后首次返回,给学生作了一次文学讲座。让我愕然的是,眼前的女校长就是同学琥珀、我二十年前的早恋情人。很快我就发现跟旧恋人的重聚绝非偶然,这原本就是琥珀的刻意安排。由此,那场文学讲座就显得有掩耳盗铃之嫌。当天晚上,我和琥珀在镇上惟一一家像样的旅馆幽会。我有点迫不及待,但琥珀显得从容、节制、有条不紊。她将身体里潜伏了二十年的风暴通过柔软的肉体传递给我,激情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将我卷走。琥珀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而荒唐的仪式。我像一块礁石,在风浪中时隐时现,而情欲的水沫像透明的白色花在迸溅。琥珀从我的身体上滚落。她脸色酡红,汗水淋漓。她像一片巨大花瓣滴着露珠,像一尾刚从海里捉上船的大鱼,还浸着水渍,喘着粗气。这是我的比喻。但琥珀认为这太蹩脚了。“此刻我像月球一样荒凉。”她说。
多年以来,黄花初中的一草一木,以及在学校的种种遭遇,像楔子一样粗暴地楔入我的记忆和灵魂。这既是我的养料,也是我的噩梦。我打消了一次次涌起的旧地重游的念头,但我无数次在梦中重返故地。那条通向学校的白色小径,那个山坡,那幢墙灰剥落的二层白色校舍,校舍四周的操场、蔗地、山林以及山脚下的水井、田畴和河畔,这些景物,历历在目。我携带着这些事物、场景和人,就像二战后的老兵携带着无法取出的恐惧和弹片,也许还有疯狂和耻辱。那无数个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情,既是我的伤痕,也是我的勋章。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黄花初中乃至整个谷城,学生荣誉名称各异,等级有别,譬如有各级智科竞赛获得名次的奖励、各科成绩总分在班中排前十名的奖励、体育运动比赛名次奖等等。还有各级的“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及“学雷锋标兵”等各种称号。这个学雷锋标兵,自然是指在“学雷锋·树新风”活动中冒出来的典型人物,有校级、镇级、县级乃至省级以上等不同级别。被评上标兵的人,必有其感人事迹,堪称楷模。其人必思想正派,品德高尚,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从不跟人闹红脸,碰到谁有困难必挺身而出,总之是当代的圣贤。
黄花初中的校级“标兵”数以十计,但可惜尚未有一人能晋级至镇标兵,县级的就更不要说了。标兵人数多寡及标兵的级别,是衡量一所学校校风建设的风向标之一。没有重量级的标兵,这让朱温校长去镇教办开会时总抬不起头来。他采取了很多措施来狠抓标兵工作。他多次在全校大会上表示,要培养、挖掘和重奖镇级以上的标兵,除了标兵本人将受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奖励外,其班主任也会受奖。于是,黄花初中大兴学雷锋之风,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往年,只在三月份,好人好事才比较集中地涌现,譬如帮老师挑水、打扫校园、上街帮助群众义务修单车剪头发诸如此类。
通常,由教导主任郑策肩扛红旗,一马当先,后头跟着大队师生,浩浩荡荡,各小分队拿着不同的工具和器械,就在小镇的街道上大干起来,一时热火朝天。这样的感人场景自然由分管团委的谭望老师及时拍摄下来,作为校史的珍贵图片得到妥善保存。他们的确是在主动做好人好事,但也有些许作秀(此词要等若干年后才走红)的性质,或者说有点在社会实践中胡闹乃至狂欢节的感觉,气氛肃穆又夹杂着古怪的兴奋。总之,一帮小雷锋在老师有组织有计划的安排下干得兴高采烈,红彤彤的脸上绽放着笑容,深刻地感受到了帮助他人的喜悦。
我记得当时跟琥珀嘀咕过:“学雷锋学成这个样子,有些变味了。雷锋叔叔是碰到有困难的人就帮,助人为乐,但他不会专门去策划、实施并小结,至于别人去总结、报道,那是另外的事。众所周知,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更不会举着一面旗帜大肆张扬,惟恐天下不知。”琥珀白了我一眼。她不爱听这样的反调,她说:“形式不要紧,关键是实质上帮到了人家。你瞧,单车修好了,头发剪短了,街道扫干净了,群众受惠哪。你看他们多高兴!”我说:“修车师傅和理发匠就不是那么高兴。好在,咱们也就每年学那么一次雷锋!清洁工人也不至于失业。”
我读初一时开始做学习委员,这是我做学生官的开端,一直做到大学。而我在村庄的小学读书时,是不可能被选上的,无论班长还是少先队长都由村长及那些富户的儿子充当。尽管班上也在教师的主持下,煞有介事地让大伙儿投票选举并在黑板上画“正”字,但实情怎样,人人心中雪亮。
我做学生官并不称职,我对提高别人的思想品德毫无兴趣,最需要教育的就是我自己,但我不喜欢别人来教育我。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我不能将其公之于众。我对当学生官很反感。这么多孩子乖乖地听话,躺在地上成为一株小草,或镶嵌在一架庞大机器的空隙成为一个齿轮或螺丝钉,每一个学生干部都难辞其咎。学生官乃是教师对学生实现统治的爪牙和帮凶,尤其是班长及纪律委员,他们所从事的惟一的工作就是告密及控制,他们瞪大眼睛,四下逡巡,像嗅觉灵敏反应快捷的鹰犬,及时将违反纪律的同学用小本本记下来交给老师。我没有勇气拒绝老师的安排,这就是我可怕的怯懦和忍耐。学校的管理秩序是为我所反感并诅咒的,如今却加入这条链条并成为其中的一环,我的痛苦是双重的。
我的反抗很有限,每一次都将举起的矛头反过来对准自己。我还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说也许更适合做宣传委员。这个职务的工作主要是在“雷锋节”(三·五)、“五·一”、“六·一”之类的节日出墙报,而无须过多介入到管学生的事务中去。我的书法及画画在班上首屈一指,班主任兼历史老师刘芳考虑到这一点,自然没有反对。她不知道我别有用意,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很早就表现出画画的天赋。还在五六岁时,我就用一种河边出产的彩色粉石和雪白的瓦片(它们就像粉笔一样好用),在“三级粪池”的圆拱或打谷场(这些地方由石灰混凝土夯成,表面光滑,质地细腻,其书写效果并不亚于黑板)画上我所看到或幻想的一切,包括村落、河流以及长着独角的怪兽及天上大袖飘飘的仙人。这些神奇而魔幻般的画面展现着我童年时的幻想世界,我整天沉湎其中,其乐无穷。每当我在画画的时候,村庄那个资格最老的老木匠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并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常念叨着说:“这孩子肯定会有大出息,有大出息……”他仿佛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见过他用刻刀在木头家具上雕刻栩栩如生的盘龙和飞凤,这双灵巧的手如今像鸡爪子一样笼在衣袖里。
我作为“小画家”的美名传到了校长的耳中。我画得最多的是雷锋像,每年三月,每一个班级都要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一期《学雷锋》专刊,这跟上街做好事同等重要。我用毛笔在红纸上画雷锋像,我只用寥寥数笔,雷锋像就在纸上呈现:年轻而英俊的脸庞,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头上戴着镶有五角星的皮帽,那是东北地区常见的御寒皮帽,盖住耳朵,帽子两端左右分叉,在肩头上垂挂。在黄花初中读书的那几年,我画过无数雷锋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当时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好。
自从朱温校长号召广大师生不仅要天天学雷锋、还要学成真雷锋之后,大伙儿自觉多了。班长周诚负责登记本班的好人好事。往年,一个“硬皮抄”一个学期下来也写不满。但现在每个月都能记满厚厚一本。其中,将近一半的事迹就是记录周诚本人的。
他向班主任刘芳汇报时使用了一句耳熟能详的话:“近来,本班的好人好事像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层出不穷——”但是他嘴边又吐出一个词,“真是没完没了——”刘芳瞪了他一眼。周诚登记得太辛苦了,所以颇有怨言。但是这种情绪很要不得。刘芳老师翻了翻记事簿,说:“你如果不乐意,我可以让团支书刘武登记。”上面都记了些什么?同学们的功课上不去,但在学雷锋上都发挥了超人的智慧。学习雷锋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不拘一格,花样之多,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又匪夷所思,让人闻所未闻。但学雷锋无非也是助人为乐,济危扶困,或在精神上予人以鼓励,或在物质上予人以接济,或在行为上予人以帮助。最常见的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上学路上,看到水牛吃禾而驱逐之,看到老大爷推车上坡而助推之,在风雨中见到老大娘(本地乃粤语区,称呼老人家不叫“老大爷”或“老大娘”而叫“阿公阿婆”,稍年轻的叫“阿伯阿婶”,但作文选抄得多了,亦按北方称呼去写)一脚水一脚泥地艰难前行而扶送之。又或帮五保户捡柴火、挑水,又或者拾金不昧而想方设法交还失主。
同学们个个擦亮眼睛,只恨不得路上有做好事的机会而让别人夺去了头功。但哪儿有那么多机会?后来,又有人发现做好事的机会,重点当落实在“帮助”二字。于是,不用专门去找,身边就有大把机会,譬如你帮我擦黑板、扫地做值日生,我帮你打水洗米蒸饭,双方皆大欢喜,都有了一件好事。
班上的大款冯十贵经常请我喝糖水,要求周诚登记时遭拒。冯十贵怒道:“我帮助贫困同学填饱肚子,不敢说是高风亮节,也算是团结友爱吧?我起码是想起雷锋叔叔才慷慨解囊。你为何不登记?”周诚答:“你一并请了我,才好记录。”冯十贵愤然离去。
翌日,他去而复返道:“我今天资助贫困同学沈博一次,人民币二角,请你登记。”二角刚好是一碗绿豆糖水的价格。涉及钱财,虽然不多,终究是证据确凿,周诚不敢不记。冯十贵不说请我喝糖水,而说捐献罢了。他三天两头来汇报,让周诚不胜其烦。邻班就有个有钱人家的子弟,他足不出户,却经常有好事被登记在册,他无非是捐钱,或三元二元,或汇到灾区人民手上或贫困家庭处。周诚觉得冯十贵有投机取巧之处,冯十贵昂然不服,振振有词:“你看沈博同学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当属需要被帮助之列无疑。身边放着困难户不帮,反去帮助千里迢迢之外的人,也是为了出名罢。帮助陌生人算是头功,帮助身边人就不算好事?岂有此理!”
周诚张口结舌,无法驳斥。其实,冯十贵经常抄我的作业,让我帮他写作文,那些糖水都是我用汗水换取的,顶多算是酬劳。周诚焉会不知?他反唇相讥:“那么要不要给沈博记好事呢?”冯十贵脸皮够厚了,他说:“互相帮助嘛,就不允许一个活雷锋帮助另一个活雷锋了?这个社会,无非是以物易物,等价交换,政治书上的马列主义原理说得好,你拿你有价值的东西出来,我拿我的,互通有无,两厢情愿,互助合作,天下太平。我口袋里有的是花花绿绿的钞票,如果你愿意帮我写作文,我也愿意花钱去换。”周诚涨红了脸,不去管他。
有一次,火龙跑来要求周诚登记。他看到本班同学小三子被邻班的“牛魔王”牛宝刚按在柠檬树上练散打,小三子就像一个沙袋一般,随着牛魔王的拳头东倒西歪,鼻青脸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火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番恶斗,以咏春拳的一招“伏虎手”破了牛宝刚的“黑虎掏心”,将其打翻在地,将小三子解救出来。当时两人拳如虎豹,脚如毒龙,大呼酣战,斗得天昏地暗,沙尘滚滚。有眼福的杨秀等同学看到,都说比看香港武打片还精彩,这两人都是练武之人,两大高手过招,果然精彩!
周诚觉得有些为难,莫非打架也是学雷锋?难道流氓斗殴也是做好事吗?学校里公开练武的就数牛宝刚及火龙,连暗练轻功的杨成安都不算,他只不过是瞎琢磨,没拜过名师。这牛宝刚练五形拳,火龙乃咏春门下。牛宝刚曾多次嘲笑说,这火龙练的咏春拳是女人的拳法,粉拳玉腿,放在妓院帮人抓抓痒还差不多,要用来打人,只能说是开玩笑了。你看这火龙,越练越像个娘儿们,联欢晚会的时候让他上来扭扭屁股还是蛮好看的,真要碰到我的虎爪神功,那就更好看啦!
两人的矛盾举校皆知,大伙儿早就等着他们一较高下了,焉知这火龙不是趁机泄愤?火龙说:“你有没有看过武打电影啊?我这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你以为牛魔王的虎爪是吃素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将弱小者救了出来,如果不是我,当时小三子被他当成沙包去打,再打下去,不死也会残废。对了,我这叫见义勇为,勇斗歹徒。虽然雷锋生前很少去搏命救人,但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周诚只好登记了,说:“没这么严重吧?”
但何旺来找过他几次,他坚决不记,就吵闹到刘芳处去。
何旺说:“我去谷城的途中,在公交汽车上,遇到一个扒手去偷农民伯伯的钱包——”周诚问他:“你也挺身而出勇斗歹徒了?”何旺说:“我不敢说勇斗歹徒,却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钱包转夺过来,塞回到农民伯伯身上。那个扒手的手段也忒差劲。可怜那大伯懵然无知。幸亏他遇到了我,我不说见义勇为,但也是暗中施以援手吧。这妙手空空的绝技,我碰巧也略懂一二。”周诚大笑:“可有人作证?”何旺说:“没有。如果给那扒手发现了,我早已小命不保!我可是冒险的。”周诚说:“太离谱了!没有人作证,就难保你不是在信口开河!你这个人平时劣迹斑斑,偷蒙拐骗的事平时就做过不少,谁敢信你?你是要告诉我,你是一个比专业扒手更高明的神偷、惯偷吗?”何旺大怒:“你不登记不打紧,休要冤枉好人!”周诚说:“我会冤枉你?上次你私印柴票(柴票是学校饭堂帮学生蒸米饭的凭证,五分钱一张,因燃料用的是谷壳,也可以挑谷壳来换取)的事学校没处分你,那是校方宽大为怀!”何旺说:“你是含血喷人,你全家都私印柴票呢!”他悻然而去。周诚哈哈大笑。
数天后,何旺又来,说:“这个你应当记了吧?有流氓在河畔的小树林乘着夜色非礼妇女,我当时撞上了,急中生智吓跑了歹徒。当时大约是晚间八九点钟,我从学校往镇里的亲戚家赶,忽然听到女人沙哑而骇人的救命声。我循声望去,月光暗影之中,只见两个黑影在纠缠不休。我运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神枪手先别开枪,抓活的!结果那色狼吓得落荒而逃,而那女的得以逃脱魔爪。”周诚冷笑说:“瞧你还说得有板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样。那好,那女的是谁?如果她愿意站出来作证,那你不仅成了活雷锋,还成了大英雄哪。”何旺说:“当时天色太暗,我也看不清楚。那女的也一溜烟跑了,我又没看清。尽管我觉得她的背影有点眼熟,但我没有把握。况且,我救人是慈悲为怀,不是要回报。你爱记就记,不记拉倒!”周诚用鼻子回答他——哼哼哼!
隔了数日,何旺又来找周诚。班上的同学,个个都做了好事记录在册。即使是我,也曾屡次在黄花河上帮捉鱼佬网鱼而册上有号。当然,人家美美招待了我两顿鲫鱼浓汤,这倒不必和盘托出。而何旺还是零光蛋,他有点焦急了。他也没想过要当标兵的,但这种事情,扛榜尾不太好看。他决计找出一些周诚不得不登记的好事来。上述好事听来也太过离奇而几近于编造,即使是我,都觉得功劳虽大,要让人信服却不易。
这次,他是帮某人递厕纸来着。某人上厕所时突然发现忘了带手纸。某人平时粗心大意,丢三拉四,像类似的事情,某人可是屡见不鲜。某人当时大声嚷:“隔壁有人吗?”何旺就答:“要手纸是吧?我递过去给你。请你放心,我也就用手伸过去,眼睛过不去的。”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他在厕所旁边守株待兔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了。他一瞥见某人上厕所,也就尾随不放。当然,他也不会干出下流事。男厕和女厕虽仅一墙之隔,但男女之防不会出问题。周诚说:“还是老规矩,我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辞。你帮助的人是谁啊?”
何旺说:“方梅。”周诚的脸立马青了。他说:“据说她当时拒绝使用你提供的手纸!”何旺说:“你倒掌握了全面情况嘛。但我毕竟是提供了帮助啊,你这是刁难人!”结果就吵到了刘芳处去。刘芳不满地说:“周诚,你还担心咱们班的好人好事太多了吗?人家要是真学了雷锋,就要如实登记,一个不漏!不能光让你去学雷锋,而打击别人学雷锋的积极性。到期末时,咱们班再推举本班的标兵去角逐学校的标兵,好为本班争光!”周诚说:“送手纸也算?那么我得补登二三十次了。”后来,刘芳发现周诚多了十几次好事:某月某日,帮方梅送手纸。
我跟琥珀说:“想起那个记录本,我就想起这些无聊事来,真是臭气熏天!”琥珀说:“无聊的事是有的,但大多数同学都是真心学雷锋的。不管动机如何,客观上总是帮助了别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社会就和谐了。这有何不美?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那时没有做标兵的机会,平时也就是关心班集体及同学们,打扫卫生缝补窗帘什么的。但你不能怀疑我学雷锋的真诚。我不喜欢你提起这些事时油嘴滑舌的模样。”我说:“我只是指出其中的闹剧色彩及荒唐之处。这是某些老师也会赞同的,尤其是那个会写诗的体育老师孟东。”琥珀不高兴地说:“孟东后来被开除了。被开除的老师就不是好老师!”
期末到了,各班须推荐人选上去,刘芳翻遍了记事簿,她就皱紧了眉头。她再三思量,觉得没有特别适合的人选。其中,周诚的好事最多,超过一百件。譬如他帮助某农民伯伯插秧、割稻、挑水、劈柴,帮助某村民盖房子和挖果园的水渠等等,雷同或重复的好事,一个学期下来不少于五十次。另有二三十次是帮方梅递手纸之类,当然,有时是递毛巾或打水,但都不必重视。矮子里面挑高人,刘芳觉得周诚也勉强算一个典型,有宣传及包装的价值。待刘芳仔细了解情况,譬如帮助的农民及村民到底是哪个村子的人——刘芳纠正周诚说,农民就是村民,村民就是农民,你为什么说得叠床架屋搅缠不清?她不是教语文的,为自己越俎代庖纠正了周诚的用词不当而兴奋。周诚支吾半天,只好从实招来——那个所谓的农民伯伯及某村民,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方梅的父亲。这样一来,他作为典型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春卷当时倒有一件感人事迹,那就是赵云老师驾驶自制的飞行器摔成了跛子后,其恋人刘芳将他当破包袱甩了。赵老师的助手春卷却情深义重,不顾闲言碎语,担当起了照顾赵老师的重任。赵云卧床个把月的时间里,春卷不仅服侍他的起居饮食,还倒屎倒尿,即使是旧社会人家的小丫环,也不过如此了。但刘芳对这对狗男女打着研制滑翔机的幌子而行苟且之事恨之入骨,她视春卷如情敌,哪儿会将她树立成典型?那么,我们班有资格竞争校级标兵的人选,就只有周诚莫属了。我个人以为,何旺这个人平时不是特别热心班集体的事务,对同学也关心不够,但冲着他见义勇为的两桩壮举,倒有可能为班集体乃至学校争光,但学校对其之前伪造柴票的嫌疑耿耿于怀——尽管无法坐实他的罪名,但他的嫌疑也一直没有洗清——哪儿肯将荣誉给他?
于是,周诚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晋升黄花初中的十大标兵之首,并成为学校推荐到镇一级标兵角逐的两个候选人之一,很有可能代表学校参加镇标兵的评选。
另一个候选人是初三邻班的郑达,他在黄花初中乃至黄花镇都算得上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人物。他作为初中生,在黄花镇的名气很大,几乎到了无人不晓的地步。为什么出名?别人吃饱了就睡觉,他吃饱了就去做好事。即使在今天,仍在默默无闻地做着好人好事,而依然无法得到人们的认可。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仍无法对他做出准确而公正的评价。他成了黄花镇屈指可数的包工头之一,仍没有改变静悄悄地拿一把扫帚去打扫街道的习惯。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德行的人,但同时他也有某些遭人诟病的事情。在过去,他跟颜紫的恋情遭到了黄花镇每一个人的仇视及反对,后来他对妻子不忠乃至离婚的事情,又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黄花镇人的唾骂。
郑达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来黄花镇讨生活。他的父亲是个哑巴,又是个补鞋匠,这使得郑达多年以来都抬不起头。镇上的人很难用平等的目光去打量他们。
不仅仅是因为郑父那个卑微的职业,还跟他们是邻省某小镇来的有关,尽管那个地方也曾经划归过广东。谷城跟该县原本就接壤。当地人以正宗老广自诩(无论从政治、文化还是地理上来说,他们都处于广东边缘地带),瞧不起外省人,对外省人一概称之为“北佬”或“捞佬”,这不是恭敬人的称呼。这就显得当地人小肚鸡肠,底气不足。郑达是一个热心助人的活雷锋,别人只在三月份的雷锋节装模作样学一学,他几乎天天都要做点好事。他一天不做好事就觉得自己浑身发痒,坐立不安。他一有空闲就去扫扫街啦,清理垃圾场啦,一看到别人有困难总是二话不说,挺身而出。琥珀说:“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希望能融入黄花镇,以打消别人的敌视和偏见。他做梦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黄花镇人。但无济于事。”
郑达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黄花镇是我家,清洁靠大家。”但遭到了人们的嘲笑。这黄花镇是谁的家,也不会是一个哑巴补鞋佬的家。他们一天是外地人,那一辈子都是外地人。
周诚就嘲笑说:“如果真的学雷锋,就应当补鞋不要钱。那郑达在课余也帮父亲的忙,都是一分不少地收取的。要做黄花镇人,他们有户口么?”我觉得他这样的说法失之厚道。我跟他没有交情,但觉得如果黄花镇上有一个人在认真履行雷锋精神的话,就非他莫属了。但从来没有人叫他活雷锋,而叫他大傻冒。他是吃力不讨好。只有街上的清洁工人觉得他不错,这大大减轻了其工作的负担,但同时也使其工作显得尴尬,甚至可有可无。还是饭碗最重要。因此,郑达就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用周诚的话说,郑达就像一个垃圾虫,一看到哪儿有垃圾就眼睛发亮、发红,非要过去翻一翻。那几年,黄花镇得以保持干净和整洁,在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郑达持之以恒的努力。
但是,有反对的声音说:“他打扫街道只是幌子,而去捡破烂才是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将塑料瓶、破铜烂铁之类值钱的东西收集起来,偷偷摸摸地拿到废品收购站卖掉,换钱割肉吃。北佬都是这样的,靠不住!”
其实,有正式工作的清洁工,碰到值钱的东西也会收集起来卖到收购站去,这个反对的声音却对此只字不提。郑达这个拾荒者的形象大大压过了其学雷锋的形象,使他颜面尽丧。没有谁亲眼看到他捡破烂,但人们都是这样口耳相传,至少,也没有听过郑达有异议。
当时,在推举哪位同学代表黄花初中去镇上角逐标兵时,朱温校长跟教导主任郑策等人商议时也举棋不定。郑达的班主任、英语老师王二自然不遗余力地举荐他。
反对的声音有很多,最有力的数条如下:1.郑达不是本地人,推举一个外地人上去,即使顺利评上了,也让黄花镇丢尽了脸。况且十有八九,镇上也不会评选一个外地人,因为还要往县里推荐评选的。2.这郑达既然常帮助街坊,打扫街道,但又从来没得到人们的认可,这于常理有悖,恐怕里头大有水分。王老师的说辞可能有夸饰不实之处。3.他所做的也无非是些琐碎小事,很不起眼,更不会引起震撼,恐怕报上去也没有说服力。相较之下,还是周诚更靠得住,起码他是学校学生会干部,更有威信。郑策又祭出杀手锏:“按理说,违反校规的同学就没有资格享受任何荣誉,更不必说是镇一级的标兵了。听说郑达一直暗恋黄花镇最漂亮的初中生颜紫,已蠢蠢欲动,暴露出若干蛛丝马迹。听说颜紫洁身自爱,没有理会,他却死缠烂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然,我还没有核实清楚。如果情况属实,可不能轻饶了他。”
最后,朱校长一锤定音,决定报送我们的班长周诚上去。据说还是刘芳发挥了她对朱温校长独特的影响力。这周诚是班长,又是校学生会干部,根红苗正,平时参与管理工作时屡立大功,颇得校方看重。但朱温也觉得他作为一个学雷锋标兵,就其事迹来说,未免有些牵强。他让刘芳回去,好好挖掘、整理、加工他的材料,争取在镇评选时顺利上榜。
真是巧得很,没过几天,周诚真的做了一件不亚于小英雄赖宁的壮举。镇外菠萝村有一处甘蔗林起火了。时值十一二月间,风高物燥,甘蔗成熟但尚未收割,蔗叶枯败,见火即着。当时风助火势,火光熊熊,眼看人民群众的宝贵财产就要被付之一炬,变成焦烬。最可怕的是,相邻不远处还有数十亩甘蔗林,在山坡上连绵起伏,而山坡上面就是一个大果园。说时迟,那时快,周诚提着水桶从溪畔一个箭步冲出,犹如举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碉堡的董存瑞,只会往前猛冲,决不退缩半步。他在小溪和蔗地之间反复来回四五十次,终于将甘蔗林的火扑灭了,从而挽救了这一片成熟的甘蔗林。
朱温校长看到他的桌面上多了一组照片。照片上,蔗林烈火熊熊,而提着满满一桶水的周诚咬牙切齿,奋不顾身,作势欲扑。另一张是周诚一跤跌倒在溪边上,四脚朝天,水桶摔得老远,感人之极。又有一张是火势终被扑灭,蔗林固然略有损失,一片狼藉,而周诚的脸上身上全是泥浆、火灰和草叶,狼狈不堪,他举手擦汗,人如泥牛,却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这组照片就是谭望的杰作。据身兼目击者及摄影者两职的他所述——当时周诚一心只顾着灭火,被人抓拍时浑然不觉,但这样显得更自然、更真实、更感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也是偶然路过此地,不想却捕捉了他从事摄影艺术以来最感人的镜头,而救火英雄又是他的学生,真让他引以为傲!周诚跟赖宁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心同样是红的,脑子里同样想着雷锋。不同的就是赖宁壮烈牺牲了,而周诚还能活着回来。但看当时的情景,即使烈火像猛兽要将他一口吞噬,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后来,有人透露了朱校长的遗憾:“如果他真的光荣牺牲了,那咱们学校就出名了。他不仅会评上县乃至省一级的标兵,还有可能会被追认为烈士呢。”当然,这也无从稽考。
琥珀说:“你当时又不在场,怎么你对现场事无巨细了如指掌?”我说:“不瞒你说,材料就是由我整理的,可以说,我第一次的采访对象,就是周诚以及证人谭望。后来,周诚参加镇上事迹汇报的演讲稿,还是我撰写的呢。”
有传闻说,语文老师兼摄影爱好者谭望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了一辑以本校女生为模特的裸体版“金陵十二钗”。但他没有在县“橘花杯”摄影大赛上获得任何名次,小城终究是保守的,对如此惊世骇俗的人体艺术尚无法撇开诲淫诲盗的认识。他那辑《小英雄赖宁归来——黄花初中初三学生周诚灭火记》却使他暴得大名。这些照片不仅使周诚顺利评上了镇上和县里的学雷锋标兵,还在《茂州日报》的“立此存照”栏目刊登了一幅。当时,谭老师约略觉得栏目名有点问题,但毕竟是见报了,也就没有深究。
当时,刘芳看到谭望提供的照片,不禁大喜过望,说:“我果然没有挑错人!”剩下来的,就是文字工作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幸落在我的头上。“我们班是否赢得莫大荣誉,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你写好这个材料,那么历次旅游及捐献都拖后腿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刘芳恶狠狠地对我说,她的脸被激动的火焰烧得有些扭曲。
于是,我只好去找周诚及谭望细谈,以掌握第一手资料。事隔多年,我依稀记得当时的采访情景。
“你当时怎么知道甘蔗林会失火啊?”
“我在路上走啊走啊,忽然随风飘来一股焦味。我抬头一望,啊,不得了,蔗地起火了!”
“那可真巧!”
“是巧得很,我正在上学路上嘛。”
“面对熊熊大火,你当时害怕吗?你当时的思想活动是怎么样的呢?”
“我当然怕呀!但火刚烧起来,也就葵扇大的一蓬火舌。我脑海中蓦地冒出了雷锋叔叔的光辉形象,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二话不说,就提起水桶往蔗林旁边的小溪走去。”
“我有个奇怪的问题,你手上怎么无端地有个水桶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恰巧提着塑料水桶。我上学时常提着水桶来回的。我看到学校花圃的花木没人管,都蔫了,真可怜,所以我想起来就去浇浇水呀除除草呀什么的。这样的小事,我是从不声张的,也不会专门登记到好事簿上去。”
“哦。你当时有没有想到小英雄赖宁?你的壮举跟赖宁相比毫不逊色。万一你牺牲了——我是说万一——你现在回头来看有何感想?”
“赖宁同学跟雷锋叔叔一样,永远是我学习的好榜样。但我发誓说,当时真没有想到他。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保存了那块甘蔗林。如果火势蔓延开去,周围那几十亩甘蔗乃至旁边山上的果园恐怕都无法幸免。那人民群众的损失就不堪设想了。当时迫在眉睫,我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冲上去再说了。”
“那片起火的甘蔗林恰巧在小溪边,请允许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倘若失火的蔗林在山上而远离水源,你还会去扑救吗?”
“那当然。”
“你有什么好的灭火办法?”
“用脚踩呀,用树枝打呀,脱衣服扑呀,先拉泡尿将衣服整湿了,效果更好些。总之扑灭就好,哪能想那么多!”
“那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
“沈博,你问得越来越傻了!我怎么会知道?是孩子玩火?是枯叶自燃?是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烟蒂而引发?今天,班主任和校长叫你扮演的是新闻记者,而不是福尔摩斯吧?”
我笑了笑,转头去问谭望:“也真巧啊,谭老师您在周班长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及时出现并拍摄下了那些珍贵的镜头。你当时怎么知道会有猛料并早做准备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作为一位献身摄影艺术的摄影家,我每天都挎着相机在校园内外转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着捕捉任何一个有潜在价值的画面。我恨不得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的风吹草动。风景啦,人的活动啦,乃至蚱蜢的蹦跳啦,都有可能会变成一幅完美的摄影作品。既然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如此激动人心的一幕,我如果错过了,那天理不容!”谭望从容不迫,滔滔不绝。
“您就看着周诚拼命救火,而在一边以艺术家的雅兴镇定自若地按下一次次快门?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周诚控制不了火势而酿成大祸?”
“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各人分工不同嘛。你不能要求一个知识分子拿着菜刀冲上战场,这是梁实秋还是林语堂说的?我记不清了。作为一名摄影家,我的天职就是拍好照片,捕捉那让人感动的一瞬。我不认为我的工作比起救火显得有什么次要。当然,毕竟人民群众的财产及利益高于一切,我搞艺术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人民服务,而绝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为艺术而艺术,脱离社会现实和劳苦大众,躲进象牙塔里孤芳自赏——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说你也不懂——等我当时醒悟过来,我也应当冲上火灾现场的时候,胆大心细而英勇无比的周诚同学,已经一脚踩灭了地上的最后一粒火星。他真是好样的!我为什么只想着拍摄而不是救火?这就是我脑海里没有想到学雷锋,我承认我存在着思想觉悟不高的问题,我没有首先考虑到群众的财产。这也就是我跟周诚同学的思想差距,所以他能做标兵,而我脑子里就缺少这根弦!”
“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你有何高见?”
“这场火灾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周诚的高风亮节。他的心灵就像金子一样闪光,在烈火中熠熠生辉啊!真金不怕火嘛。这场火烧得好!作为黄花镇近年来罕见的救火英雄,我庆幸我目睹了一位英雄的诞生并拍下现场!”
我当时绞尽脑汁,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有了满意的答案。我毕竟不是什么记者,但现场的背景资料及当事人的讲述已足够让我整理出一篇有血有肉的材料了。刘芳及朱温校长审阅后都颇为满意。周诚果然不负众望,过关斩将,顺利评上了镇及县一级的学雷锋标兵。这对于黄花初中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
数天后,镇上将举办一场“学雷锋·树新风”积极分子汇报演讲比赛,周诚将代表我校出席演讲,撰写演讲稿的任务又落到了我头上。我这个人平时性格木讷,不善言谈,觉得要撰写什么演讲稿,真是太为难人了。郑策当时亲自抓这项工作,他嘲笑我说:“你不是立志要做黄花镇的第一位作家吗?一篇这样的小文章都写不好,还提什么当作家?作家的本事就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有一点小事情,就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往天大上夸张了说开去。就是没影儿的事,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作家都是骗子嘛。但你说得让人信服,那才是本事。何况周诚这些事迹,都证据确凿摆在这里,还有物证和人证,人家又是你的同学,你完全可以掌握第一手资料嘛。你得天独厚,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我觉得困难就在于没做过英雄,难以将英雄气象万千的内心世界及非凡气度准确地传达出来。”
“英雄也是人。甭说了。你不是要做作家吗?你想像呀,你虚构呀,你以后真要写起小说来,不要说个把英雄,就是帝王将相妖魔鬼怪乃至玉皇大帝啦,婊子、郎中、杀人犯你都可能会写到。你看看金庸,难道真要他去杀人放火才能写《笑傲江湖》?吴承恩要做了妖怪才能动笔写《西游记》?”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歪理,只好回去绞尽脑汁。我又反复跟周诚聊了几次,跟刘芳多次交换意见,确定了这篇演讲稿的写作大纲,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来一个关于周诚日常生活的概述。我当然是用第一人称的写法,说他平时如何热心助人,早存学习雷锋的凌云壮志,他在各方面表现良好,追求上进,思想端正,热爱祖国和人民,尊敬老师,关心同学,富有集体主义荣誉感,时刻牢记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将人民群众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他在成为救火英雄之前,就经常下乡帮农民干农活,帮村民挑水。在这部分中,我得到郑策的启发,那就是撷取数人的典型事例,集中起来描写到周诚身上去。我就集中了春卷、郑达等人的事迹,来了一个乾坤大腾挪,移花接木,以使周诚的形象更加高大,更饱满。我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来一个夹叙夹议:而他今天能够成为英雄,并不是偶然的,他天生就是一颗英雄的种子,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就会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结出大红花来。
第二部分呢,我就写他现场跟火魔殊死搏斗短兵相接时的思想活动及奋勇灭火的壮丽画卷。基本上以其口述的内容为主,再辅之以谭望作为旁观者的感受。
我在演讲稿中写道:“我当时一看到蔗林起火了,头脑里马上冒出了雷锋叔叔坚毅的面容,耳边响起了他坚定有力的声音: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的一针一线受到丝毫损失!即使火魔再凶再猛,我也不能退缩半步!于是,我提着水桶冲向旁边的溪流,装了满满一桶水,犹如离弦之箭,飞也似地冲向火海!一桶水浇上去,只听得‘嗞的一声,蔗地上冒起了一股白烟,但就像火上浇油,无济于事,火势丝毫没有得到遏制。在黑烟和白烟的缭绕之中,我涕泪交流,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缕火舌像毒蛇舔上我的脸。我的脸像被砍了一镰刀,空气中传来头发被烧焦的味道。我仿佛听到了火魔得意的狞笑声。但是,雷锋叔叔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我顿时勇气百倍,我红着眼睛又飞快地冲向了小溪。一桶水浇上去,又一桶水,我也记不清楚提了多少桶,在蔗地通向小溪的那段小径上,我究竟走了多少个来回,我像一个疯狂的陀螺在乱转。我没去多想,但我从提第一桶水的神速到脚步踉跄,最后到几乎迈不动脚步。我感到手臂疼痛,双腿颤抖,我浑身发软,我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地休息一下,哪怕仅仅休息一两秒钟。我几乎放弃了,但是我不能!我一想到雷锋叔叔的光辉榜样,我就恢复了力气。农民群众辛苦了一年的收成,眼看就要化为焦炭,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我就决不答应!尽管我整个人几乎虚脱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而任由我的手和双腿像机械人一样来回提水。终于,我将大火扑灭了。而至于谭老师在一旁紧张、亢奋而技巧高超的拍摄,我当时一无所知。他的辛苦程度不亚于我,在火灭后他向我打招呼时我才留意到他的存在。而我已全身虚脱,萎顿在地,四脚朝天,我的头脑失去了意识,我像一尾草鱼,被抛上河岸而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这一段,在周诚公开演讲时感动了现场的听众,博得了阵阵掌声。周诚后来心悦诚服地跟我说:“沈博,你真不愧是小作家!我当时就是那种情形那种感觉,但我找不到词儿来形容。好像那个拼命灭火的人就是你本人。我服了你!”
第二部分详细描绘了灭火的情景,当然是重点。第三部分就是表决心以及对主题的升华了。这无非是套话和空话,这部分发挥的余地有限,但我还是写下了类似句子:革命先烈为了将老百姓从水深火热的三座大山中解放出来,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哪怕是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在烧红的烙铁面前,都面无惧色,而我只不过是灭一场火罢了。我周某人救火并非是贪图虚荣,实则为了捍卫群众的财产,如果今后还碰到类似情况,我还会再去,眉头也不会皱一皱。这是一个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一个学雷锋积极分子应当去做的事情,比起方志敏、刘胡兰和江姐等革命先烈来,我所做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在今后,我必须时刻牢记革命先烈的教诲,处处以雷锋叔叔为榜样,狠抓思想差距,争取日后成为一个真正对社会有贡献的“四有”新人,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而添砖加瓦,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琥珀说:“当时,班上的女同学都被周诚的演讲感动得泪流满面。我的眼泪将手绢都泡透了。我平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他太圆滑了太世故了,缺少同学之间的真诚友谊。而你最让人喜欢的就是纯真。这个词一辈子都不会跟他搭界。但他一上台就口若悬河,声情并茂,说到动情处,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垂泪。那篇稿子写得真是好!你是真花了心血的,也许,你当时也被英雄的事迹洗礼了一番,灵魂得到了净化。但如果换了你上去读,那么再好的演讲稿都会变得枯燥无味,甚至显得滑稽可笑,这倒不是你木口木舌,而是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活雷锋,更没有英雄的范儿!”
我说:“那稿子是我写的,你也没有否认!”
琥珀说:“二十年过去,我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个纯朴真实的少年,沈博,那时的你多么纯真啊,像蒸馏水一样干净。我喜欢那个你。而这几天来,你的奇谈怪论及对性爱的贪得无厌和古怪花样让我感到陌生和惊异。你完全颠覆了我关于你的美好回忆。你打破了我珍藏在心底里的你,你像玻璃碎片,撒落了一地。你越来越多了,但没有一个是从前的你。你不是你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当时写那篇稿子,虽然拼命将周诚往高大全的位置上塑造及吹嘘,这正是校方所希望看到的;而现在回想起来,就有了一些荒唐可笑的东西,很细小、尖锐而坚硬,它们隐藏很深,很恶毒,像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奸细。我以为你是有意为之的,你早包藏祸心了。你在挖苦某些事情,讥刺某些人或行为。”
我说:“即使有什么刺耳的声音,那也是我无意识的。我陷入了创作的狂欢及当时的话语惯性之中。我完全将那篇讲话稿当成了我的演讲。如果我碰到这样的一次机遇,也许我也会成为英雄的。这就是我在写作中得出的结论。但我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在上学的路上就遇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而火灾现场就在小溪边,最幸运的是,他还提着一个塑料桶。当他忙着救火时,还有一个以摄影家自居的家伙在全方位地帮他拍照。什么好事儿都凑在一起了。”
是的,那件事有太多的巧合。就在周诚被评上县级标兵、救火照片也见报之后,有一些风言风语传遍了校园,很不利于他。譬如说,那场火就是周诚点燃的,谭望亦是有备而来,极有可能还是他花钱雇来的。总之,这一切都是人为策划的。
策划者甚至不是周诚,不是刘芳,而是倾全校之力打造的。朱温校长为了打造本校的学雷锋典型人物,而不惜动用了全校的优质资源,譬如擅长摄影的谭望,爱好舞文弄墨的沈博——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其实孟东老师才是最佳人选,但他一向和学校唱反调。他那些言论让朱温校长甚为头痛而厌烦,当时正想着将他炒鱿鱼呢。谣言一出,学校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朱温校长勃然大怒,严令各班主任团结起来,成立联合调查组,层层筛查,务必要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并绳之以法。最后查来查去,最大的嫌疑人就锁定在我们班的何旺和邻班的郑达两人身上。
关涉前者的理由是,何旺一向跟周诚不和,此番见周诚荣誉加身,如日中天,不禁眼红鼻赤,遂炮制此等含血喷人之语。但是何旺拒不承认。他镇定地辩解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抹黑周标兵的恶毒言论呀!不瞒领导,抹黑周标兵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但要有谁想来诋毁黄花初中,我决不答应!作为黄花初中的一分子,我定然誓死捍卫学校的声誉!第一个要跟他拼命的人就是我,即使像毛毛虫滚到最后一根毛,我也要跟他拼到底!无论我怎么去说周标兵的坏话,但我怎么会去说周标兵是朱校长整出来的假英雄呢?所以,那谣言跟我毫无瓜葛!我还是今天才有所耳闻呢。”
何旺说得大义凛然,但明眼人就觉得他有点虚张声势,言过其实。因此,他仍然无法洗脱嫌疑,但要将他定罪,又没有真凭实据。
至于郑达被人怀疑,那肯定是他没有资格角逐镇级标兵怀恨在心而报复所致。但郑达大喊冤枉:“我没想过说任何不利于周诚的话,更不会往朱校长的身上泼污水。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标兵的事,也不觉得自己在学雷锋,我只是希望为黄花镇的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热爱这块土地,我热爱这里的人。我感谢黄花镇收留了我们,我只希望镇上的人能够接纳我们,而不老喊我们‘北佬。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黄花镇人,而不是什么标兵。即使没有雷锋作为学习的榜样,我也会做这些的。我不认为顺手去帮一下别人,就有什么了不起。当然,周诚标兵的英雄事迹很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但那是另一回事。他做标兵对我没什么影响。”
郑达当时跟黄花初中乃至黄花镇尚属和平共处,其矛盾尚未激发,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黄花镇人。后来他终于得到了证实,但证明的过程及方式异常惨烈,亦匪夷所思。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谣言像成熟的蒲公英一样,即使没有风,也在自我吹送。传来传去,传播者眉飞色舞,相关人等却如坐针毡。而至于谁在造谣,却扑朔迷离。有人怀疑是孟东,他以前不是写信去镇教办告发校方在劳动课上利用学生挣钱吗?也有人怀疑是我造的谣,理由是我跟当事人密切接触,掌握了第一手材料,最了解真相——他的意思是谣言不是谣言,所传皆是事实。幸好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我的确没有散布过谣言。但到底谁才是那个揭露皇帝新装的孩子,却无从稽查。多年之后,那些谣言已基本被人们认可,当然无从证实亦无须证实。
周诚被评上标兵后,成了大名人,春风得意。他作为全县“学雷锋·树新风”的模范标兵,多次在镇上、县上的各级学校或在工厂和企业巡回演讲。
当时,被经常请去全县中小学校作报告的人,黄花镇就只有刘和平老人。他在朝鲜战场上丢了一条腿,换了一个闪光的军功章。据他自己说,他是那个连队从上甘岭战场活着回来的三个人之一。他讲述那段炮弹轰鸣、血肉横飞的惨烈战争场景时声如洪钟、唾沫横飞,每次都受到了大批祖国未来花朵的热烈欢迎。他瘦削如枯枝的手臂像刺刀劈向空气中看不见的美帝国鬼子:“美国鬼子的炮火将上甘岭轰炸得像面粉一样,没有一块硬实的土地了。我们仿佛掉入了一堆无穷大的面粉上,立足不稳。但我们不是饺子馅,敌人才是。我们迎着洪水般涌来的敌人举起了刺刀,我们要将敌人的肥肉割下来。那一场血战啊,我们的血和敌人的血在泥粉中渗透在一起,就像和稀泥。我们终于击退了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刘和平瘦削枯干,不爱说话,像一个数百年来从未开口的木乃伊。但他一走到演讲台上,就像换了一个人,立马亢奋起来。在周诚走红时,他很少有机会再登上演讲台了。
周诚在讲了三五遍之后,对讲稿所描述的事情已滚瓜烂熟,逐渐能做到脱稿演讲,遂更自然、更生动、更富有感染力。由于当时镇上尚无消防队及相关机构,周诚将自己打扮成了火灾克星,以消防队员的形象自居,让低年级的同学奉为偶像。他头戴消防帽,提着水桶(当时的灭火工具亦是表演道具)向着虚拟的火灾现场作势欲扑的形象,是每场演讲的尾声及压轴节目,深入人心,让人啧啧称赞。这个造型极富创意,据说来自朱温校长的灵机一动。他的口号是:“人人都来学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心全为公!”
大概在一个月后,就传来了对周诚不利的消息(之前谣传周诚纵火及策划救火的事件好不容易才平息),那就是他跟方梅早恋。不但早恋,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这个丑闻犹如平地惊雷,让黄花初中陷入了持久的震荡之中。早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而搞大了女生的肚子,就上升到了生活作风问题乃至流氓罪之列。由于事件的桃色性质而具有了几分喜剧效果,遂使本校诞生的第一位县级学雷锋标兵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身败名裂。
该消息自然让校方大惊失色,但据刘芳等人深入调查,觉得周方二人过从甚密,却从无逾矩之举。至少,方梅的肚子坦荡如砥,没有什么奇峰突起的迹象,更没有曾一度耸起而又被铲平的痕迹。但谣言进一步升级:方梅肚腹未见隆起,乃是刚刚隆起之际,就被县人民医院经验丰富的大夫做了某些隐秘而巧妙的搬运工作。某月某日,有人亲眼目睹周方二人结伴进入了那家医院,并掌握了更具有爆炸性的证据,必要时再公之于众。
散布这个消息最起劲的人就是何旺,他挤眉弄眼,每天都说得笑逐颜开,唾沫横飞:“真是老天有眼啊,报应啊,呵呵!”人们见他如此幸灾乐祸,兴高采烈,有理由认为他就是那个谣言的始作俑者或证据的持有人。不少人私下找他,希望能耳闻目睹那个类似于原子弹般威力无穷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但何旺只是嘻嘻笑着,两手一摊。他说:“可别找我,我什么也不晓得。”
跟标兵相关的事情还没完呢,其中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就是谭望老师。他诱使校内十几个女生拍摄裸照的消息也传播开了,那是一辑“金陵十二钗”裸体版。已有不少同学声称看到了艳照并给予了高度评价——比起香港艳星的写真集来,毫不逊色。都是全裸啊,那些饱满丰熟如秋实或蓓蕾欲绽如春花的光洁肉体如牡蛎离开了硬壳,鲜嫩诱人。但关于摄影者是哪儿人尚语焉不详,署名亦为“九大山人”,而并非“谭望”。尽管大家都愿意相信那个闻所未闻的“九大山人”就是谭望先生,但没有真凭实据。这一连串糗事让朱温校长焦头烂额,他仿佛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会被地底下喷出的岩浆化为灰烬。
就在那时,郑策经过缜密的侦察,发现郑达和颜紫的早恋确有其事。与其说是他侦破此事,不如说是郑颜二人恋情太炽,纸包不住了火。他们相好已有半年多了。
颜紫可能是那几年黄花镇最美貌的女人。大凡女人之美,就像春天的百花园,姹紫嫣红,竞相斗艳,各领风骚。但花期各有短长,长江后浪又推前浪,总有奇花异卉横空出世而又急速颓败。人们对美或美人各有标准和看法,但无论是再挑剔的目光或再苛刻的标准,都无法不承认她是黄花镇罕见的美女。她的美如莲塘上高高举起的花蕾,刚露峥嵘,还未开放呢。正如英语老师白兰花是黄花初中史上最美丽的女教师,插班生张瑶(特指其作女儿妆的短暂时刻,她平时爱作男生装束)的昙花一现也让不少师生神魂颠倒,但黄花初中史上最美女生的桂冠却非颜紫莫属。至于谭望苦心搜罗的所谓“金陵十二钗”之类,比较起来无非是艳脂俗粉,不值一提。
谭望不服气,其古怪观点是:颜紫的确是美人,但仍算不上十二钗的理想模特。因为她既有林黛玉的花容月貌似水柔情,又有薛宝钗的浓烈明亮倾国倾城,而又带着几分史湘云的混沌未开娇憨天真,总之,她的美为十二钗所无法涵盖而自成一格。不是说她不美,但她的美如偏锋之剑,过于尖锐。之所以不考虑拍她,也是因为其美丽无法归类。其实,他邀请过颜紫而遭到拒绝。
颜紫是一个善于拒绝的人。她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拒绝各式各样的男人了,大多数是她的长辈,譬如中学老师、镇政府公务员、邮递员、铁路职工、屠夫以及街头流氓诸如此类。几乎没有一个目睹了其容貌的男子而不想入非非并付之行动,之后是她身边的男同学。但是她没有拒绝郑达。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郑达的父亲是个补鞋的哑巴,身份低微,屋无片瓦,而且被人们称之为“北佬”,但她一见到郑达,心就像打鼓似的怦怦乱跳。她喜欢跟郑达说话,不说话也行,如果郑达抱着她则更好。爱情是不讲道理的,反正她知道郑达爱她,那种爱带着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她敏锐地感到跟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不同的。她遇到过各式各样的求爱方式或表白,不管真实与虚假,普通或特别,但她除了郑达,对谁都没有感觉。她以为郑达一辈子都这样爱她。毕竟他们的相爱,是在囚笼中争得自由的,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郑达跟颜紫的爱恋被称之为早恋。的确,他们都是初中生,距离成年(十八岁)略有年月,因此,他们如果想顺利读完初中,就得掩人耳目,保持秘密恋情。黄花初中不会对早恋者手软,校方开除过不少荷尔蒙太充盈并管不住自己的人,不管是师生恋还是同学恋,概无例外。譬如涉及师生恋的春卷、孙红梅等同学,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郑颜二人的头号大敌就是黄花初中,然后是颜紫的家庭——主要是她的父亲颜景。颜景是黄花镇食品站主任,是镇上的体面人物,即使他开通到允许女儿乳臭未干就拍拖,也绝对不会允许郑达染指他的掌上明珠。郑达当时毫无日后发迹的征兆,有谁能想到这个外地来的少年日后会成为黄花镇屈指可数的几个包工头之一呢?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黄花镇,大款的意思就是包工头,不会有另外的含义。郑达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跟颜紫相好,这使他成了过街的老鼠。如果在今天,他就会恍然大悟:黄花镇罕见的小美人,是多少人垂涎三尺的一株鲜花呀!但尚未绽放就被这个穷小子采摘到手了,这就犯了众怒。因此郑达麻烦不断,他必须保持低调。
他跟颜紫幽会的方式,在考虑场所以及细节时都煞费苦心,类似于电影上的地下党接头,提心吊胆,从不敢麻痹大意。其匪夷所思之种种,让人惊骇乃至悚然。我当年跟琥珀的恋情也是小心翼翼暗中进行的,但比较起郑颜二人来,其惊险刺激的程度均难及其万一。毕竟,他们很早就突破了男女之防,真刀真枪,肉帛相见,深入了性爱的高级阶段。一日不见,如觉三秋,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而我跟琥珀当时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懵然无知,仅停留在发发美梦说说情话的初级阶段,纯真是有的,却如雾里看花,未免朦胧而虚空。尽管我们也说你爱我我爱你,模仿香港影视剧男女主角谈恋爱的情景,练习着相思、挂念和闹别扭,也幽会,也搂抱,但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也是我们不引人注目的原因。换言之,我们当时不懂得男女之情,我们的所谓恋爱,其实跟好朋友的概念差不多,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性别。
琥珀说:“当时大家就对颜紫议论纷纷了。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粘到郑达,就无法移动了,任由眼波决堤,仿佛喝多了酒,又欢喜又痴醉。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发花痴并为谁痴狂了。刘芳就说过,那几天看她走路,犹如螃蟹横行,双腿叉得太开,明显是刚为人妇嘛。全班二三十个女生,就数她会来事儿。你瞧她那对大乳房,那个大屁股。她的身体‘熟了。女人的身体就像土地一样,有没有被翻弄过、播过种,是不一样的。气味都不同,那可是骗不了人的。而那时我们哪儿开窍啊!不过,我喜欢当时的我们。”
当时,郑颜二人为了避人眼目,又能抚慰对方,真是挖空心思。他们不仅要跟学校老师作斗争,还得跟全镇人民作斗争,要摆脱来自各方面的围追堵截。当时,郑策代表校方已介入调查,若早恋属实,那必将是记过乃至开除的严厉处分。郑达的成绩不错,他也是学校少数有望考上高中的人。他不会轻易放弃学籍。于是,他向学校的来犯之敌发出了警告。换言之,他并非针对周诚做标兵,周诚只是误伤,他的一连串行动,都志在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警告学校,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他郑某人!现在,周诚是黄花初中的学生会干部、道德楷模、学雷锋标兵,如果受到质疑乃至落马,也就等于砸了黄花初中的招牌。至于使谭望声名扫地,也不是其真实目的,而是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借以跟校方作斗争的筹码。
但朱温校长岂是受区区一学生要挟之人?下来就是好戏连场了。据说他不久就收到了对方发出的所谓有力证据,一是方梅做人流手术的交款回执复印件(那时复印机在小镇尚属新鲜事物,复印件算得上新生之物),其中一份文件,赫然有周诚作为家属同意手术的签名。另一份是谭望正在拍摄某钗裸照时的照片,画面上某女生的胴体全然暴露无遗,而手举相机如获至宝的谭望亦清晰可见,他那喜形于色的嘴脸略显下流。这样的反击果然见效,朱温校长等招架不住,黄花初中的学雷锋标兵周诚遂被开除了。谭望及方梅亦相继离校。至于救火英雄造假一说,郑达倒没有什么凭据,但色字头上一把刀,拿男女关系大做文章,却也见血封喉。这都是郑达的周密部署及接连反击。他真是一个胸有沟壑之人,如果不是胸中有甲兵百万,他如何那么有预见性而早就收集好了证据?
这些说法都合情合理,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怀疑论者,我尚有疑问。我以为那些所谓文件及证据,我既然从未见过,亦就难以断定其有无,更遑论其真伪了。而郑达和颜紫亦被扫地出门。一时早恋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我跟琥珀也心头战栗,收敛了很多。
郑达和颜紫的恋情索性从地下转为公开了。她有时也会到哑巴补鞋匠的摊档去,用白生生如嫩藕的手,拿起锤子帮助未来家公补鞋子。真是个贱人啊!这遭到了全镇人的讥嘲。这一切让颜景大动肝火,恨不得棒打鸳鸯散,却一时苦于没有良策。而嘲笑还是其次,镇党委副书记李刚让人捎来喜讯,愿跟颜家结为秦晋之好。李家公子早对颜紫垂涎三尺,可惜颜紫有眼不识金镶玉。李公子表示他虽跟颜紫尚未婚娶就先被扣上了绿帽,但他大人有大量,如果颜景能搞掂女儿跟郑达的乌糟事,那么他既往不咎。对于颜景来说,女儿没有更好的出路了。于是,他软硬兼施,不准女儿见郑达。但颜紫不吃他那一套。他打算将女儿转到别的学校去。
颜紫温柔地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腹说:“难道要我挺着大肚子上学堂吗?”颜景说:“你去做了,否则我将你活活打死!”颜紫哭着说:“你真要逼我,我只好跟那块肉一起去阴间好了,也用不着你打!”
颜景一筹莫展,只好又来找郑达谈判。他要做一笔生意,他算来算去,觉得自己稳操胜券。颜景对郑达说给他一万元,让他离颜紫远点;要不就拿一万元出来,今后将任由他们自由来往,不再干涉。当时,一万元不是小数目,食品站收购一头猪,百把斤肉的,也就付农民两三百元。筹一万元,哪得多少头肥猪啊!如果换成补鞋子,哪得补多少双呢?颜景不禁暗笑。他整天跟数目字打交道,自以为胜算在握。能随时拿出一万元钱的,据颜景所知,偌大的黄花镇,恐怕超不出十个人。他颜景也算有点钱的人,但那十个人可也没他的份。郑达一听,脸就白了。颜景冲着郑达的背影大声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拿不出钱来,到时甭说我不留情面!”
谁知不过两天,郑达居然捧着一万元递给了颜景,这让颜景惊诧之下也不禁刮目相看。那一万元从何而来?凭他的哑巴父亲补鞋,就是补十年八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目。
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他是让一个远房亲戚去镇信用社贷的款。而他则跟亲戚立下字据,一万变成两万,三年内还清。他后来不到三年就还清了。这郑达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那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也就在五六年间,郑达作为黄花镇一带最富有的包工头,已在四邻八乡闻名遐迩,不要说是李副书记,即使是黄花镇党委书记何厚德也奉他为座上宾了。他的泰山大人颜景对女婿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只能佩服女儿果然有眼光。
关于郑达摆平未来岳丈的传说有很多。这只是较有说服力的一种。有一种比较血腥、也没那么有依据的说法是这样的:颜景将宝贝女儿关在家里,不允许女儿跟郑达见面。但郑达怀里揣着一把杀猪刀闯入颜宅。他一见颜景,就笑了笑,当着他的面一刀砍在手臂上,一时血肉模糊,血如泉涌。郑达说:“今天我不能带走颜紫,就让我身上的血将你的院子染红!”他说着,又往左臂上砍了一刀。他是真砍,他的那条手臂就像折断的松树枝弯垂下来。郑达去拔刀,一时没拔出,刀可能嵌住骨头了。刚才,颜景就听到轻微的“咔嚓”声,跟伐木的声音很接近。颜景不禁觉得牙根阵阵发酸,他的腿也软了。他只好屈服。
有一个更离谱的说法是,颜景聘请了镇上涉黑少年团伙“十八罗汉”中的头目“秃尾虎”展阿虎去搞郑达,未曾料想郑达毫无惧意。他有一个结拜兄弟独闯“十八罗汉”的“总舵”——也就是一间乌烟瘴气的两层出租屋,施展绵掌击石如粉的绝世神功,将“十八罗汉”骇得面无人色。那个人曾经做过黄花镇“鸿发”果园的“禁头”,专门负责看管果园,不知抓获了多少偷盗果子的人,却不知怎的就成了郑达的结拜兄弟。据说都是财神托的福。古往今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郑达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在身无分文的时候,就懂得让金钱发挥鬼神莫测的威力。
至于他是如何搞到钱的,那是每一个富翁白手起家的谜团。郑达不仅善于挣钱,还善于花钱,他总是能将每一元钱花得其所,让其远大于一元钱的价值。正是金钱使他跟颜紫从稻草垛、废矿洞、芦苇荡中解放出来,从而迈向了堂而皇之的洞房花烛夜。
上述说法,五花八门,真假难辨,有的稀奇古怪,有的纯属无稽之谈。但郑达跟颜紫历尽千辛万苦、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事实。在他们的大喜之日,数以百计的黄花镇男人包括李公子在内,深受打击,悲从中来,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琥珀感慨地说:“人家是真金不怕火烧,全镇上的人都反对他们,结果他们还是成了事。而我们只是露水夫妻,却见不得光。终究是没有真感情的。”我说:“也不要将郑达捧上天去,他还不是可以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小人么?我在省城也听说了他前几年抛妻弃子的丑闻。为了休掉老婆,硬说颜紫给他戴了绿帽,连亲骨肉也不认了!”琥珀说:“那事儿很复杂。据说这跟颜紫一直没有生育有关。那郑达是独子,现在又富甲一方,自然想后继有人。至于真相如何,谁知道呢!”
关于周诚及方梅这一对,我颇有兴趣。但琥珀也语焉不详。他们后来没有走到一起,方梅好像去深圳打工,嫁给了一个外省人。至于周诚,则因经营小饭店不善而远走他乡,不知所终。据说他的饭店倒闭是因为兼做“路边鸡”,借饭店作掩护开“鸡行”(粤方言,指妓寮),养了几个外省的大奶子女人,没多久即事败,被抓去劳教了一年。
……
在离开黄花镇的那天,我怅然若失。我对琥珀说:“多谢你这几天能陪我。尽管你的很多观点我无法苟同,但我仍然十分愉快。那完全是因为你。你坦荡而美好的心灵,你丰饶而神奇的肉体。你仍然是那个纯真而美丽的小女孩。但你不仅仅是她。我从你身上发现了那个小女孩的新大陆。你是她的发展、完善和成熟。你是她的矿藏也是她的结晶。你是她那个平原地带上崛起的高峰。你是那片平静水域下幽深而神奇的海底世界。多谢你!因为你,我对母校有了新的认识。我好像对它有了从来没有过的理解与感情。我要跟你说再见了。说真的,我舍不得。你不要笑。啊,请你也不要哭。你一哭,我心就乱了。亲爱的,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