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跳蚤
2016-05-24东君
一
在万千物种之中,恐龙因其庞大而消失,跳蚤因其渺小而存活。自古迄今世界上已知的跳蚤达一千五百种,所有的跳蚤都深信:它们的存在是合理的。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难免要跟跳蚤打交道。此物多寄生潮湿、阴暗之处。把它放在阳光里,它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我曾近距离观察过一只在阳光下颓然不动的跳蚤,褐色的身体几近透明,仿佛就是一粒凝固的阳光。跳蚤喜阴畏光(强烈的阳光能把它杀个半死),让人疑心它是那种突然被法术降伏的妖物,因此,每每发现跳蚤,大人们就会对眼尖的孩子嚷道:捉来,捉来!我们老家那座“双退屋”还开展过一次小规模的灭蚤运动。凡可以搬到阳光下曝晒的,都要晒个透;凡可以用药水喷的,都要喷上一次;凡可以用热水泡的(孩子与猫狗也不例外),都要泡上一回;该熏蒸的熏蒸,该填补的填补;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乃至木板缝隙、被褥皱褶,都要清理干净,殆无遗漏。然后,人们就懒洋洋地坐在阳光里,清风吹来,解衣盘礴,跳蚤与杂念尽释,这情状想必就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小快活了。
在乡下,跳蚤也不乏一些亲旧,在这里也不妨把它们拎出来逐一介绍。“亲旧”嘛,无非蝇、蚊、虱、臭虫,它们跟跳蚤习性相近,大多在夏日出来活动,旧称“暑时五大害”。1925年四月七日的《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六号发表了一篇题为《夏三虫》的文章,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迅。他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蚤、蚊、蝇中,最爱哪一个?他答得干脆利落:跳蚤。理由是:跳蚤来吮血,虽然可恶,可他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该是多么直截爽快,而蚊子就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算得上彻底的,但来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大篇议论……不过,有一点迅翁没有提到,那就是蚊子叮人之后,还要朝人的皮肤上吐一口唾沫,那简直就可恶之至了。至于苍蝇,多逐臭之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鲁迅的二弟周作人曾在一篇文章中谈道:希腊的苍蝇原本是一名处女,因为爱上了月神的情人,故而免不了在月神的情人睡觉时哼哼小曲,让月神大吃其醋,即刻将她贬为苍蝇,但亘古以来,她还是改不了哼哼的习惯。相比之下,跳蚤到底是爽快。
跳蚤与虱子也算得上是未出五服的亲戚。它们的身体都是扁平的,都有一副吸血的刺吸式口器,而且皆擅腾跃,平素寄寓人或动物的身体发肤之间。晋代的阮籍曾写文章感叹说,人在某些时候就好比活跃于裤裆的虱子。这种虱子,俗称阴虱。书上说,其病原虫是耻阴虱。很多城里人分不清跳蚤和虱子。跳蚤多褐色,也有棕黄色的。而虱子由白色的虮子化生过来,日久之后遂呈暗黑色。有人往头上捉头虱,还让人以为他是在挠头作思考状;往裤裆里捉阴虱,就显出几分下作相了。
同样是寄生物,虱子的活动能力显然要低于跳蚤。虱子殆同懒汉,能得一块啖饭之地、栖身之所,就不作他想。而跳蚤喜欢到处游荡。跳蚤,顾名思义就是善于跳跃。动词与名词的组合,就暗示了它灵活多变的生活特性——跳蚤有大隐隐于市的,也有小隐隐于野的,出于一种天生的野性,它们更宜于寄居乡下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且能频作徙窠,在游荡中练就一身惊人的营生法术。
早些时候,我在荒远的乡村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神情慵倦、头发蓬乱的小妇人坐在竹椅上,身边依偎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小男孩。在暮春温煦的阳光中,小男孩有滋有味地揉搓着身上的污垢,然后捏成一颗黑乎乎的小泥丸,食指轻轻一弹,就弹中了正在一旁啄米的小鸡。小妇人的手臂上挽着小男孩的外套,正在替他翻找跳蚤什么的,她专注的神态无异于一个识字不多的人在字典上寻找一个生僻字;每捉到一只跳蚤,她便显得分外欣喜:先用拇指和中指把跳蚤掐个半死不活,然后往齿缝里一塞,了事。那一刻,小男孩将那根搓过污垢的手指伸进嘴里吸吮着,仿佛在他听到了轻微的咯嘣一声之后,也想捉几只跳蚤吃了。小妇人作势给他喂一只跳蚤,他便张大了嘴;小妇人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把小男孩揽进怀里,母子俩都沉浸在阳光般稀薄的幸福中。那时我头一回见过有人吃跳蚤,颇感惊讶。后来听一位乡村教师说,这里的村民把吃跳蚤看成是家常便饭。百姓日用即是道,没有必要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们理由是:跳蚤身上的血来自于人,因此也要归之于人。仿佛《圣经》上说的:人来自尘土,也要归于尘土。又仿佛税务官们常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二
我们现在已无法考证跳蚤的来源,但读过《创世纪》的人都知道,它和我们人类一样,都是上帝在六天内创造的东西。细究起来,它们也只是比人类早生一两天。《出埃及记》最早记载了跳蚤的繁殖之貌。上帝吩咐摩西:你对亚伦说:“伸出你的杖击打地上的尘土,使尘土在埃及遍地变作跳蚤。”亚伦伸杖击打地面的尘土,遂有跳蚤遍布人与牲畜的身上,可怕的是,埃及遍地扬起的尘土也都变成了跳蚤。
自打跳蚤与人类打交道之后,人类就一直没有原谅过跳蚤。昆虫学辞典上所谓“血吸性寄生害虫”当然是人类强加给它的恶名,换成是跳蚤,断然不会说自己是“害虫”的。上帝造它,只能以血为食(尤其是雌蚤,若不吸血就无法产卵),让它基因突变,改成吃素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跳蚤体魄虽小,却与人类一样,有血有肉,有着天生的攻击欲。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的攻击力丝毫不亚于成吉思汗或拿破伦的精锐部队。梭罗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美国利奇菲尔德大路边一片宽阔的沙漠,谁也无法想像,它的前身会是一片芳草茵茵的牧场。正是因为跳蚤咬羊群,羊群咬土地,才导致土地荒瘠。梭罗深感惊讶地发问:“有谁知道埋葬着商队和城市的撒哈拉沙漠,发端于非洲跳蚤的一次叮咬?这可怜的地球,它是否浑身发痒?”一群可以改变地貌的跳蚤,同样可以改写人类的历史。
历史上但凡有战争,就会带来跳蚤、贫穷和疾病。而一只跳蚤,恰恰就是疾病的传播源。小说家海因里希·伯尔曾带着近乎憎恨的口吻说:“这些腌脏的小东西都是战争的产物。”“它们像是执行某项无声的命令似的活动起来,企图有所作为。”他在小说《一声不吭》中提到一位从战场上抬回来的伤员,躺在集中室时,头上还流淌着鲜血,但那些野蛮的小虫子还是没有放过他,作为战争贩子的同谋,作为子弹的帮凶,它们继续进入伤口,吸吮那股带有硝烟味的鲜血,吃饱喝足之后又装进伤员的衣缝中酣睡。跳蚤一声不吭地袭击平民,发动了一场战争之后的另一场战争。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弗雷特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就是活活被跳蚤之类的臭虫咬噬致死的。因此,在我看来,跳蚤与另一种暴戾恣睢的嗜血动物——战争贩子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讲了这么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有个书生某回借宿僧院中,被跳蚤、虱子、蚊子团团包围、脱身不得之际,忽见一名身高两寸许的武士骑着蛆虫般大的马进来,一只苍蝇般大的鹰跟随着他,盘旋上空;随后,又有一名腰束小弓箭的武士牵着蚂蚁般大的猎犬进来;过了一会儿,数百名步兵、骑兵带着数百只猎犬和鹰杀将过来。那些猎犬也真怪,能缘壁而行,专门搜噬蚤虱,即使它们躲进壁缝,也能凭着灵敏的嗅觉一一找出来。这名书生佯装睡着,在那里静静地偷觑。蚤虱丛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头戴王冠的黄衣人,他登上车辇,指挥蚤虱麇集身侧,随他作烟雾飞散。书生赶紧趿着鞋去察看,却不见一点踪影。他回到房中环顾四壁,只见壁上还留着一只小猎犬,遂将它捉住,放入匣中。这只小猎犬喜欢跳上床榻,钻进衣被,追杀跳蚤和虱子。从此,书生出门投宿不再受臭虫的侵扰,可以安枕无忧了。我读了这则故事,大受启发,立即捉笔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当然,我没有采取故事新编的叙述方式,而是把上述这一情节通过演绎,穿插到小说中的一场对话里:与蒲氏小说不同的是,我让一只不会说话的跳蚤开口说话了——它声称自己前世是人,所以也会说人话——至于说到“那些陈尸累累的跳蚤的前世都是士兵,曾在陈友谅将军麾下效过力”,显然是从原来的故事框架里跳脱出来作了一番天马行空式的想像。我当初写下这一段话,实则是受英国诗人布莱克一首诗的启发。布莱克在诗中这样写道:“跳蚤是杀人流血者魂魄所寓”。
正如上帝命令摩西让亚伦以杖击打地上的尘土,使之变成跳蚤,宙斯也曾命令普罗米修斯毁掉地上那些多余的野兽改造为人,结果可想而知,人形是有了,兽性还在。有时我想,如果让一群跳蚤转世为人,那么人类当中就会发生一场可怕的战争;反过来说,如果让一群人转世为跳蚤,那么,蚤类当中想必也会发生同样可怕的战争吧。
三
强大如人,常常奈何不了一只小小的跳蚤。
我第一次遭到跳蚤的猛烈袭击,是在十七岁骑单车远游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学校刚放假,心思迷乱得很,遂同一个村上的发小搭档,各骑一辆单车,去闽浙边界一带游走。因为道里辽远,天色将晚,我们就在乡里一家红砖砌成的小旅馆歇脚。孰料,这种乡下旅馆虽然价钱便宜,但环境极差,除了屋内有几只老鼠在互相走亲访戚,夜来还有蚊子和跳蚤出动。它们与贼相似,怕的是青天白日,喜的是半夜黄昏。没有蚊帐,我们只好在床铺两侧点燃蚊香,蚊子是驱逐了,但跳蚤仍然频频来犯,让人防不胜防——老鼠出动,会吱吱作响;蚊子来袭,也会嗡嗡作鸣;唯独跳蚤,吮人血时可谓“润物细无声”。我不堪其扰,彻夜未眠,而我的同伴由于白天累得够呛,也不管什么跳蚤叮咬,用被子蒙头便放鼾声。其结果是一样的。第二天起来,我们细数身上的大小包包,数量不差上下,其痒难当。由痒而生恨,我们决意睚眦必报,把该死的跳蚤翻找出来,逐个击毙。奇怪的是,我们把床单和被子翻开来使劲抖了几下,居然找不到一只跳蚤,仿佛它们跟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不见了。后来便想,跳蚤虽微,具足智慧,既能群起而攻,又能全身而退,如果比之于人,实在有点像庄子所写的那种“盗亦有道”的盗贼了。
曾听一位和尚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夏天蝇多,有位念佛长斋的居士买了一个蝇拍,用来给自家小儿灭蝇。小孩子拍死了一只苍蝇,旋即又有苍蝇从窗口飞进来;小孩子顽性大,立马关上门窗,一个劲地往死里拍,谁知苍蝇越来越多,黑压压挤满一屋。居士见状,赶紧打开门窗。苍蝇依然不去,好像要伺机报复。居士遂坐了下来,念佛号不断。不过片刻,苍蝇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讲这个故事的和尚说,念佛忏悔,蝇去不来。用这种法子来对付跳蚤,不知是否有同等功效,我是不曾试过的。
我们杀死几只蚊子或苍蝇,觉得痛快、解气,但在蚊蝇看来,这兴许就是一桩惊天动地的血灾。跳蚤亦如此,它们在人身上谋食,不料被人逮住,活活掐死,在人看来,“不亦快哉”,但在幸存的跳蚤看来,“不亦悲夫”。即便如此,蚊子与跳蚤为了生存,还是要不计后果地对人发起攻击。得手,能全身而退,固然欢喜;失手,肝脑涂地,也就认命了。
蜜蜂采蜜,人就好之;跳蚤叮人,人就恶之。蜜蜂与跳蚤,各取所需,纯然出乎天性。只因对象不同,人就有了分别心。我们一边痛恨跳蚤,一边又不得不承认,跳蚤是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具体到行为上,我们对待跳蚤,诚然不能如小林一茶那样将蚤虱之类的小东西“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说实话,我一向厌憎那些蠕动的、跳跃的,以及飞舞的小昆虫,每回看到它们以可憎的面目出现时,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杀虫剂、拖鞋、苍蝇拍、旧杂志、报纸等凡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毫不手软地剿灭它们。因为我明白,拍死几只蚊子、掐死几只跳蚤,是不会破坏所谓的“生态系统”的。而且,此举并不妨碍我写文章谈论它们的时候,可以大发议论说一些“人人生而平等,我们与跳蚤亦是生而平等”、“凭地球之大,亦无必要不能见容于跳蚤”之类的话。
我们知道,许多庞然大物可以对付更为庞大的对手,但面对跳蚤却是那样束手无策。一只小小的跳蚤对它们的攻击有时是致命的:相当于剪去力士参孙的头发,击中阿喀琉斯的脚踵,拍打齐格弗里德的肩膀。移之于人类,这种技术性难题就变成了形而上的困惑。《伊索寓言》中写到了这么一只跳蚤,它虽然弱小,却一点儿也不怕在大力士的脚上跳来跳去。大力士伸出一双大手想掐死它,却让它轻而易举地逃脱了。这位大力士遂向神灵呼告:“对付我的敌人你曾助我一臂之力,对付一只跳蚤,你该如何出手帮我?”在这个问题上,屠格涅夫通过一篇短文从另一个方面作了回应:一个人询问一位沉思的大地之母,是否在思考人类未来的命运或者人类如何尽可能地达到完美与幸福,女神却发出钢铁般铿锵有力的声音:“我正在思考的是如何让跳蚤的腿儿更健壮有力,以便它逃脱敌人之手。进攻和防御的平衡已被破坏……应该恢复过来……你还是防备跳蚤的袭击吧……”上帝创造万物,用的是同一双手,赋形受质,原本就没有优劣之分。大如恐龙,小如跳蚤,在上帝眼中都是一样的。数万年来,这小玩意儿就这么顽强地活着,无法被人类消灭干净。跳蚤的存在自有它们的理由,它们没有成心与我们为敌,只是我们把它们放在敌对关系里。反过来说,跳蚤消亡之时,恐怕就是人类的末日。现在,我听说科学家已经培育出一种转基因蚊子和无精蚊子。不久的将来,想必也能培育出类似的跳蚤吧。这种做法真是有点绝了。
四
英国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邓恩写过一首关于跳蚤和一对情人的诗,开头部分是这样写的:
只需要看这跳蚤就能知道,
我被你拒绝的事情多么渺小;
它先叮了我,眼下又叮了你,
于是我俩的血混这跳蚤里。
接着,他又以仁慈的口吻说道:
住手,饶这跳蚤一条命,
凭了它,我们比结过婚还亲;
这跳蚤不仅就是我们俩,
还是容我们成婚的金殿和床。
这样的蠢举还是有几分诗意的:两个情人都让同一只跳蚤咬了一口,好比少年维特吻过的手帕希望绿蒂也吻一下那样,似乎可以把彼此的感情融在一起了。这种貌似正确的胡诌,落到昆虫学家眼里,怕是要耻笑了。邓恩的诗,就是这样无理而美妙。
一部描述欧洲风化史的书中说,一些恋人之间偶尔会拿跳蚤开个玩笑,男人帮女人捉跳蚤之余,顺便把手伸进衣服,制造一段艳情。因此,彼时的西洋骚客亦颇好以跳蚤为题材,写些谐趣诗。小说也不例外。拿跳蚤说事,是早期欧洲小说的拿手好戏。最下流的莫过于《巨人传》里的巴日奴,他常常将蚤虱放在口袋中的小纸卷里,半道上遇到貌美肤白的女子,就偷偷将蚤虱扔到她们身上,他制造的不仅仅是一段艳情,而且还是一出闹剧。
欧洲人(尤其是法国人)似乎天生喜欢拿跳蚤来捉弄人。卡夫卡写过一个跟跳蚤有关的故事:说的是法国南部有个邮差,是位老小姐,她喜欢私拆他人信件。后来有位伯爵给朋友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指责这位老小姐的不端做法,还特意说明,为了防止自己的信件被拆,特于信里夹了一只活跳蚤。他当着一位法庭执事的面缄好信封,却没有真的将跳蚤塞进里面去。但这封信送到伯爵的朋友手中时,里面竟夹有一只活的跳蚤。
很有意思,在西方的诗文里面,举凡写到跳蚤,笔法多半夸张,要么是把人缩小了写跳蚤,要么是把跳蚤放大了写人,从而显示出幽默活泼或讽刺辛辣的一面。歌德写过一首关于跳蚤的叙事诗,后来被俄罗斯的穆索尔斯基谱成曲,歌词大意是:古时有个国王,养了一只大跳蚤,国王以嘉客相待,还召来一名裁缝,给它量身定做一件大龙袍。不多久,龙袍加身的跳蚤更为猖狂,在宫廷内外上蹿下跳。国王封它为相,还赐以勋章。跳蚤的三亲六戚也沾了光,纷纷弹冠相庆。结果皇后、宫女以及朝中官员都被它们咬得浑身痛痒难当,但慑于皇帝的权威,没有人敢碰它,更不敢动手打死它。这只跳蚤,很容易让人想起萨拉马戈《修道院纪事》开头部分所描述的那些闯入宫廷的臭虫。不过,它们不得恩宠,便开始犯上作乱,吸吮起国王的血来。国王的血和平头百姓的血有什么区分?萨拉马戈的回答是:没有好坏之分。
我很少看到诗人与作家对蚊子或跳蚤之类的小东西大唱赞歌。世界上第一个发现跳蚤之美的人居然不是诗人,而是发明复式显微镜的虎克。有一天,虎克手持显微镜观察一只老鼠时,竟发现它身上有一只跳蚤,其仪态之美,让虎克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种神圣的美,一种信仰的美。他把放大十六七寸的跳蚤描画出来之后,自己仿佛一下子缩小了,变得跟跳蚤一般大小,甚至可以与之面对面地对话了。谁都知道,虎克一直没有宗教信仰,但那一刻,圣灵似乎通过一只小小的跳蚤来到他身上,让他的内心大放光明。倘若跳蚤跟人一样也会祷告,那么它们兴许要感谢上帝,让自己在这颗奇妙的星球上出生、求偶,乃至死亡……
东君,原名郑晓泉。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诗与随笔,偶涉戏剧。结集作品有《恍兮惚兮》、《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等,另著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