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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山

2016-05-24鬼金

飞天 2016年2期
关键词:肖申克小女孩

鬼金,现为吊车司机。 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十月》、《作家》、《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 《星火》、《飞天》、《天涯》、《青年作家》、《文学港》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

1

沈书枝在老康失踪后,总是梦见月球上的环形山,尤其是月球背面的那些环形山,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穴。

四月的房间里已经停暖气了。她身体僵冷,抱紧棉被,体温好像都被棉被吸走。窗帘透过的微光是一丝丝的、来自黑夜的冷光。她开灯,光漫漶整个卧室。她感觉多少暖了一些。这段时间,由于天气的原因,已经度过寒冬的热带鱼竟然在停暖气后的某一天、全部阵亡,让她沮丧了半月。她把鱼缸都拿到楼下,扔进了垃圾箱,发誓再也不养鱼了。其实,这些鱼当初是老康养的。那段时间,老康有些抑郁,据说养养鱼可以缓解一下。

沈书枝从被窝里爬起来去了卫生间,回到床上后睡不着了。倚在床上看了几页《自由》——乔纳森·弗兰岑的长篇小说。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才十点多。小说中隐秘的情欲让她变得感伤起来。尤其是在这四月。情欲让这四月变得无比残酷。

几天前,她郑重告诉杨越不要来了。杨越是她的情人,在望城的一家轧钢厂上班。杨越也是老康的朋友。杨越比老康小五岁,比她大一岁。之前,老康总是邀请杨越来家里喝酒。他们谈文学,谈这个隐藏着告密者的世界,谈这个世界的惊悚。他们是这个社会的零余者,是的,零余者。他们在酒精里宣泄着不满和不安。喝多的时候,老康会嚎啕大哭。这一点儿沈书枝看不上。一个爷们哭什么哭!但她不说,也很少上桌来陪酒。在老康嚎啕大哭的时候,杨越总是很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劝。老康哭泣的时候,总是喊叫着,我是这个世界的哭灵者。杨越无奈,看着沈书枝说,嫂子,你看,老康又哭了。她在一旁看电视、打毛衣,瞟过来一眼说,让他哭,哭过他就好了。老康哭着,发现酒没了,喊沈书枝说,买酒去!杨越在旁边劝说,不喝了,老康,明天我还上班呢。老康抽泣着说,喝,要喝的。我还有事情要托付你呢。杨越说,你说,我听着,但不能再喝了。老康摇晃着空酒瓶说,书枝,求求你,再给买几瓶啤酒吧?求求你了,老婆!也许喝完这顿我就死了。我总感觉我随时都会死的。你就满足你男人的这个要求吧,让我再喝一点儿!沈书枝坐在沙发上不动。电视里正播放一部国外的电影。画面是:卫生间里一个秃顶的男人在小便池前解决,进来一个人,西装笔挺的,从怀里掏出来一把手枪,对着秃顶男人的后脑勺就是一枪。血雾状地喷出来。那是一把消音手枪。挨了枪子的秃顶男人身体萎顿下来,栽倒在地上。流淌的血液在地上火焰般焚烧着他的身体……

老康站起来,举着酒瓶子,来到电视机前,一瓶子砸在电视的屏幕上。屏幕出现了一个大洞。

老康说,我让你看!赶快去给我买酒!

沈书枝说,要喝,你自己去买!你想喝酒,又不是我想!

沈书枝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往卧室走。老康拽住她的一条胳膊,拉过来就是一个耳光。

老康说,你买还是不买?

沈书枝说,不买,你打死我好了!

杨越冲上来,拉开老康说,我去买,我去买!

沈书枝抹着嘴角的血说,你也不许去买,他要喝死,就让他自己去买!

老康跌坐在地上,又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嘟囔着,幽灵复活了,无处不在的幽灵。它们隐藏在人群里。满大街都是性欲的自行车,唯独没有人类。

老康突然呕吐起来,吐了一地污秽,臭味熏天。

杨越捂着鼻子,说,老康,你不能再喝了。

老康说,喝,怎么就不喝了……再不喝……也许我就死了……

沈书枝取来抹布在地板上擦拭着,对杨越说,你走吧,他醒酒后就好了。

杨越说,我帮你吧。

沈书枝含泪说,不用,你走吧。

老康躺在地上,像一头死猪。

沈书枝清理着地上的污秽,说,你帮我把老康抬到沙发上。

杨越过来抬着老康的两只脚,沈书枝抬着老康的头,死沉死沉的。老康浑然不知,像一具尸体。

杨越说,嫂子,我再也不来陪老康喝酒了。

沈书枝说,咋了?

杨越说,我没想到老康喝多了会这样。

沈书枝说,来吧,他是一个心苦的人,有你陪他喝喝酒,他也许会好受一些。

杨越说,可他刚才还打你……

沈书枝说,我习惯了。

杨越说,刚才,老康说有什么事要托付我,什么事?

沈书枝说,我不知道。

杨越说,嫂子,那我走了。

老康当年是北京某大学的尖子生,有一次在诗歌朗诵会上喝醉了,跟人打架,把人家打残了。他被学校开除,回到望城,很多单位都不要他,只好去了父亲工作的煤矿。没想到,没过几年煤矿也破产了。他闲逛了几年,变成了屠夫,在菜市场上卖猪肉。在闲逛的几年里,他认识了在拖拉机厂工作的会计沈书枝。两人结婚后一直没孩子。去医院里查过,是老康的原因。老康提出离婚,沈书枝不同意。她还是看重老康的。老康喜欢看书,家里都是书。沈书枝的心里一直认为,一个喜欢看书的男人不会是坏人。老康有时候也开玩笑说,我是一个卖肉的书生。

2

有一天,沈书枝跟老康商量是否领养一个孩子。老康抽着烟看天花板,很长时间没吭声。

沈书枝说,你倒是说话啊!

老康说,说什么?不是我不想领养,是它我恐惧啊!

沈书枝问,你恐惧什么?

老康说,这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我们面对它已经够累的,我可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也这样……

沈书枝说,你想多了。

老康说,我没想多。

沈书枝说,我想我们到老了,总要有个人来照顾我们吧?

老康说,你想得够远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沈书枝说,你太悲观了。

老康说,这个世界让我无法乐观。

沈书枝说,我就问你领不领养?

老康沉默。

沈书枝说,你说你不希望孩子也跟我们一样面对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啊……

老康眼珠瞪得溜圆,看着沈书枝。

沈书枝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老康笑了,说,没想到啊,沈书枝,你进步啦,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书枝笑说,睡一个床上这么多年了,再不受你熏陶的话,你该把我踢了。

老康说,但我还是害怕,还没等我们对这个世界做什么,我已经遍体鳞伤……

过了一会儿,老康说,要领养的话就领养个女孩。

沈书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去了孤儿院。其中一个小女孩,在他们去的时候,就跑过来抱着沈书枝的大腿喊妈妈,喊得沈书枝眼泪汪汪的。沈书枝说,要不就这个吧?老康摇了摇头。老康小声跟沈书枝说,又不是领养小猫小狗,还是要对上眼的,你说呢?沈书枝给了那女孩糖吃。倒是有一个小女孩孤独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老康走过去问,小朋友你看什么呢?小女孩没吭声。老康又问了一句,小朋友你看什么呢?小女孩生气了,嘟囔了一句,一边去,别影响我听雨说话!孤儿院的老师走过来说,肖娜,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怎么教你的?赶快道歉!小女孩倔强地看着窗外。雨落在一棵树上。那是孤儿院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老师还要说什么,老康制止了她。他站在那里陪小女孩一起听雨。老康问,你听到了什么?小女孩说,你聋吗?你没听见雨跟树说话吗?老康问,说什么了?小女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老康无语。他向沈书枝招了招手,指了指这个孩子。沈书枝过来给小女孩糖。小女孩说,别打扰我,听雨说话!老师又呵斥了肖娜一句,不懂礼貌!老康再一次制止了。这时候,雨中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跑到树下,向这边看着。小女孩向树下的男孩招了招手。雨很大,小男孩被淋湿了。孤儿院是平房。小女孩敏捷地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老师喊着,你回来!小女孩就像没听见。她穿过雨幕,跑到树下,跟小男孩在树下静静地淋雨。老康对沈书枝笑了笑说,这个,你看……沈书枝说,不会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吧?老康说,你看她的小样子,像吗?我看不错。沈书枝把老师拉到一边,给塞了二百块钱,问了一些小女孩的真实情况。老师说,小女孩的父母原来都是工厂里的,下岗后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不知道因为什么,一天晚上被人杀害了。没想到小女孩身上挨了三刀,竟然活了下来……她看上去有些孤僻,但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在这院里,她就跟外面的那个小男孩玩。

听得沈书枝心酸酸的。

老康对着开着的窗户掏出烟和打火机。沈书枝制止他说,就不能忍忍吗?这里都是孩子。

老康也从窗户跳出去,站在屋檐下,点着了烟吸着,眼睛望着树下。两个小孩在那里有说有笑的。那是一棵苹果树,树上已经结满了苹果,是绿的。

这时候,老师冲到雨中,把小女孩拉回来。小男孩站在树下,手作手枪状,对着老师的后背射击。小女孩回来后一句话不说。老康又从窗户跳进来。沈书枝责备他说,像个孩子似的!老康笑。沈书枝掏出手绢给小女孩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老康对老师说,你把别的孩子都带走吧,我们尝试跟这个交流一下,看看。屋子里的地面上铺的是泡沫拼图那种。老康坐在地上,跟小女孩一般高矮了。老康说,小朋友,叔叔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小女孩眼珠转了转说,讲吧。老康说,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讲完故事,你能告诉我雨说了什么吗?小女孩说,那还要看看你的故事。

老康给小女孩讲的是乌鸦喝水的故事。

故事讲完后,老康问,可以告诉我你听到雨说了什么吗?

小女孩说,不可以。

老康问,为什么?

小女孩说,你讲的那是一只笨乌鸦,要我是那只乌鸦,我就叼一块大点儿的石子,把瓶子砸碎了喝水。真是笨啊,那只乌鸦。

老康笑了,看了看在旁边观察小女孩的沈书枝说,就她了。

沈书枝也点了点头。

老康问小女孩,可以告诉我雨说了什么吗?

小女孩执拗地摇了摇头。

老康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小女孩反抗了一会儿,还咬了老康一口,老康都没有放开。倒是小女孩咬了老康一口后,独自哭了。老康说,你咬人,你还哭?小女孩用柔软的小手在老康手上的伤口上揉着、吹着,还问,疼不疼?老康笑了。

沈书枝在旁边看着,也笑了。

就这样办了领养的手续。

小女孩成了老康和沈书枝的女儿。

那确实是一段欢乐的时光,但……三年后,女孩的姨妈从美国回来,要把女孩带走。沈书枝哭成了泪人。老康喝酒抽烟。沈书枝甚至提出要用法律来解决。经过几天的煎熬,老康还是同意女孩的姨妈把女孩带走。

去机场的路上,沈书枝抱着女儿一直哭,女儿给她擦眼泪。老康倒是很坚强。但在过安检的时候,女儿突然跑过来,抱住老康的大腿说,爸爸,等我长大了,我会回来看您的。老康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把女儿抱起来。女儿说,爸爸,不哭,我会给您和妈打电话的。老康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吻着,女儿给他擦眼泪。姨妈在催了。老康放下女儿,沈书枝又抱在怀里,哭了一会儿,才放下女儿。她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们,喊着,爸……妈……我会想你们的,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老康一只胳膊搂着沈书枝的肩膀,含泪的眼睛看着女儿消失。

女儿走后,老康和沈书枝丢了魂儿。人丢了魂儿,屋子也丢了魂儿。女儿的那些玩具衣物都被收拾起来放到另一个房间了。沈书枝常常会到那个房间里一个人落泪。老康更多的时候是喝酒,喝酒,还是喝酒。他想起第一次给女儿讲的乌鸦喝水的故事。想到女儿的答案。他写下这样的句子:“黑暗也是可以砸碎瓶子的。”至于那个雨说了什么的问题,女儿一直都没告诉老康。后来,还是老康建议沈书枝把女儿的东西都捐给孤儿院了。这期间,孤儿院的院长和守夜人因为猥亵女童被抓了起来,但事情被压下来了。老康是从民政局的一个朋友嘴里听说的。

3

那天中午,沈书枝下班回来准备做饭给老康送饭。那段时间老康的胃不好。没想到,打开门,见老康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喝酒。见沈书枝回来,老康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媳妇沈书枝。沈书枝冲来人点了点头,说,你好。老康又向沈书枝介绍说,这是肖申克,我大学的同学,我上午在肉摊上碰见的,来望城办事。近十五年没见了。肖申克对沈书枝说,您好。老康说,书枝,我随便做了几个菜,你看着再做几个。沈书枝说,咋不去饭店啊?家里太简陋了。肖申克说,我喜欢这样,说说话,多年没见了。饭店里太闹腾。肖申克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平头。肖申克说,不麻烦了,随便吃点儿,主要是说说话。老康这些年是大隐啊,看看这屋子里的书,我就知道他不会甘心的……老康说,笑话!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而已。沈书枝去厨房做菜。

老康和肖申克喝酒。在端菜上来的间隙,沈书枝听到他们在谈论着民主什么的,还谈到知识分子的堕落。沈书枝听不懂。肖申克邀请沈书枝一起吃。沈书枝说,你们聊。我对付一口,还要回厂里上班。你们喝。沈书枝看到老康脸上泛着红光,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只听肖申克说,老康,你不能再沉沦了,你要发声的。沉默有时同样是一种堕落。老康喝了口酒说,老了,不愿意去想这些了。肖申克说,你以为这样你的内心就舒服吗?不是,你同样是痛苦的。这点儿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还记得,你以前嘴上最愿意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这个世界的哭灵者。只有在哭泣挣扎中,这个世界才可能苏醒过来。现在,就缺少你这种哭灵的人。老康叹气。肖申克说,现在可以发声的渠道这么多,微信、微博的,你不能再沉默了。当声音汇成洪流就可能改变这个世界。老康笑说,一个屠夫的发声只能是他手里的刀子,而不是言论。肖申克叹气说,你还是那么顽固的一个人。老康笑说,来,喝酒。勿谈国事!肖申克说,你还记得鲁迅的《铸剑》吗?我就是要做那样一个铸剑师。老康说,来,喝酒!沈书枝要去上班了,来道别说,以后有机会常来望城玩,老康在望城也没什么朋友。肖申克说,会的。沈书枝问老康,外面下雨了,那把黑色的雨伞放哪儿了?老康说,你在阳台上找找,那天下雨的时候,我好像放阳台上了。有一根伞骨坏了。沈书枝在阳台上找到那把雨伞,还撑开试了几次,说,是有一根伞骨坏了,我拿着去厂门口修鞋的那儿修修。沈书枝开门,走了。

肖申克走后,老康失眠了。他开始关注网上的微博、微信和新闻网页。那里简直就是整个世界,但戾气太重。老康有时候不喜欢。倒是肖申克的微博有时会讨论一些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老康有时候会加入讨论。老康的话让很多人开始关注他。肖申克网上的头像就是一把利剑。老康的头像是一只黑猫。来自荒木经惟的摄影。言论激烈的时候,老康的很多话会被管理员删除。老康就会发一些这样的句子。比如:

*局部的河水还处在冰冻之中。那一抹的白色,证明冬天还没有死去。

*废弃的绿皮火车,没了轮子,没有了轨道,静止在那里。空箱。

*黑色的塑料袋,黑色的头颅悬挂在树枝上。

*羊群在石头砌的墙内,低头啃着干枯的秸秆。

*移动的信号塔下,围满了铁丝网,禁止入内。

*黑色的鸟巢在树上煮着黑暗。

4

那天是杨越来找老康喝酒的。杨越先是到菜市场找到老康。上次的情景杨越还记得。他不想去老康家里喝,想在外面的酒馆里喝。老康不干。说,要喝就在家里喝,要不就不喝。杨越说,那我就一个人找个地方喝。老康急了,骂了句杨越。老康便收拾肉摊,把没卖出去的猪肉放回到冰柜里。杨越要走。老康拿起案板上的刀子说,你敢!杨越的性子软,根本拗不过老康的。杨越只好过来帮忙,把一些猪下水收拾着放到口袋里,扔进冰柜。老康拎起水桶冲洗着案板上的血和肉末、骨头渣滓。对面的卖菜的问,怎么?老康,这么早就收了啊!干什么去啊?老康说,这望城的大厂都减资了,卖谁?回去喝酒。我听说市政部门也马上就要开不出来工资了。卖菜的也跟着叹气说,大老虎都抓起来了,钱咋还没了呢?老康没吭声,平时老康也很少跟市场上的人交流,没人买肉的时候,就自己躲在摊床的后面看书、看手机。收拾好了,老康又把那个装猪下水的口袋拿出来说,回家给你做了吃。杨越说,我去买些熟食。老康举着那个口袋说,不用买了,你们单位不也减资了吗?省省你的钱,买书吧。这些够我俩下酒了,肠子、心、肝,能炒好几个菜呢。老康骑着摩托车,带上杨越慢慢驶出菜市场,疾驰在去老康家的路上。老康突然刹车。杨越问,怎么了?老康说,我那本《荒野侦探》落在肉案下面了。老康调转车头,又回到菜市场。市场里的人多了,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老康说,我把车停在这里,你等我。我怕过去晚了,那书被别人拿走了。杨越说,谁会要啊?现在有几个人还看小说?老康说,我是怕他们撕了揩屁股。要是真有人看的话,我送给他都不会心疼。还有个事情我忘记了,三点钟有一个老头来取我留给他的瓢骨。他每个星期来取,一次一根。杨越瞅了眼手表说,两点五十了,那快点儿吧!老康急匆匆在人群里穿行。真的,经济危机了。摊床前都是讲价还价的声音,几角几分地讲,语气都是哀求了。摊主跟顾客之间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总体物价并没有下降。老康回到肉案前,看到那本《荒野侦探》还在,拿过来放到自己的挎包里。看了看时间,那老头还没来,他点了支烟等。刷屏手机,看到肖申克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有关注他的粉丝说,肖申克被禁言了。隔着老康肉案几米距离的是卖羊肉的,一张羊皮和羊头挂在那里。上面干凝的血迹是黑色的。老康自称是屠夫,其实,老康并没有杀过猪,他的肉都是从肉联厂批发来的。三点十分了。那老头还没来。老康把包好的瓢骨放到对面卖菜的摊床上说,如果一会儿有一个老头来取,你就给他。那老头的脖子底下有一个大气瘤子。卖菜的说,就是那个老吹嘘自己的气瘤子会把他带上天的那个老头吧?老康说,就是他。老康回到杨越等他的地方,两人骑着摩托车回老康家。摩托车停在门口,老康说,你先进去,我去小卖店买酒。杨越说,我买!老康说,到我家让你买酒,叫人知道了怎么说我老康啊?你先进去吧。老康把钥匙扔给杨越,杨越接在手里。门竟然没锁。杨越推门进来。沈书枝只穿了件睡裙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杨越问,怎么是你?老康呢?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滴水。杨越透过睡裙看到沈书枝里面什么都没穿。他的目光赤裸裸的,鼻子闻到沈书枝身上的浴液和洗发香波的味道,甜丝丝的。沈书枝说,你看什么呢?杨越说,没看什么。沈书枝说,那眼睛里怎么都是钩子?杨越说,看你说的。沈书枝的声音里裹着温柔。她两手举在头顶对着镜子擦头发,胸前的两个小点儿更加突出了。杨越产生一股想吮吸的欲望。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看着镜子里的沈书枝。也许因为没生养过,她的身体还保留着少女时期的某种气息。杨越看呆了。目光从沈书枝的头上到脚下摸了一遍。这是背影。又从镜子里在沈书枝的正面抚摸了一遍。他的目光停止在地面沈书枝的小脚上,是光洁的。他冲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沈书枝。沈书枝挣扎了一下,娇嗔地说,你干嘛?杨越翕动着鼻子说,你真香!他的手在沈书枝的胸前摩挲着。嘴唇在沈书枝的脖颈上亲吻着,叼住她粉红色的耳垂吮吸着。他几乎听见沈书枝身体里的呻吟了。他分离成两个人,一个在抱着沈书枝,另一个竖起的耳朵听见老康的脚步声,他连忙松开,坐到沙发上,慌乱地点了支烟,手指颤抖。老康扛了箱啤酒进来,杨越上去帮忙卸下。沈书枝还站在镜子前,往脸上抹着护肤品。老康喘口气说,书枝,你回来啦?正好,你给我们炒两个菜,我们喝点儿。沈书枝气哼哼地说,就知道喝!老康说,不喝干什么?转身看了看杨越说,你说呢?不喝干什么?老康竟然像杨越刚才那样,从后面抱住了沈书枝。沈书枝躲开,说,一身的猪下水味,赶快把衣服脱了,扔到卫生间去!杨越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吭声,目光不时瞟一眼沈书枝地上的小脚,那里闪着瓷光。老康边脱衣服边说,书枝,你还记得上次来的那个肖申克吗?他在网上被禁言了。沈书枝说,你还是离他远点儿,我不喜欢那个人。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女儿上午从美国给我打电话了,说想你了。老康怔了一下,说,她还算有良心。下次让她给我打。老康说着,肢体的动作变得缓慢。沈书枝捡起老康脱在地上的衣服,说,臭死了!老康说,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熟食,先拿出来。前天我不是做了猪耳朵吗?先切了,我们先喝着。杨越说,不急。从兜里掏出烟,递给老康。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闲聊着最近看了什么书。杨越说,最近看到的书是《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汉德克的。老康问,怎么样?杨越说,我喜欢。杨越说话的时候,不时透过厨房的门缝,看到沈书枝裸露的小腿和小腿肚上面的腘——那个迷人的性感的深窝。他刚才吸烟没有狠劲吸,鼻腔里还刻意保留着从沈书枝身上汲取来的香味。老康在手机刷屏,杨越就一直透过那个缝隙看着移动中的小腿。老康拿着手机说,最近嫖娼吸毒的很多啊!杨越点了点头。老康喊着,书枝,怎么这么慢?中午我都没吃饭,就喝了两瓶啤酒。他对杨越说,你去看看。杨越站起来,来到厨房,问,要我帮忙吗?沈书枝看了眼杨越,目光如水,手里拿着切菜刀冲着杨越举了举。杨越挺了挺胸脯,在沈书枝的身体躲开厨房门的时候,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沈书枝用脚踢了他一下,说,让老康看见!你把切好的猪耳朵拿过去,你们先喝吧。你胃不是不好吗?这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先不要吃。那个皮蛋没在冰箱里放过,你可以吃。杨越在她的脸上偷啄了一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老康和杨越喝起来。

沈书枝进进出出的,忙得差不多了。

老康说,书枝,你也过来吃吧,喝点儿酒。

往常沈书枝都是拒绝的,这次没有。她坐在杨越的对面,老康的旁边。杨越不敢去看她。

沈书枝还提议干了几杯,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更加妩媚。

老康不时看看手机。

杨越说到厂里颁发了延迟退休的文件,后来就扯到疾病和死亡。他开始自斟自饮起来。老康也跟着议论,跟着喝酒。其实,老康的酒量不大,有时候连沈书枝都喝不过的。但他就是喜欢喝。老康去了厕所。沈书枝和杨越沉默地坐在那里被一种莫名的欲望折磨着。沈书枝举杯说,喝酒。眼神迷离了。杨越举杯说,喝酒。干杯后,杨越说,我真怕我活不到退休年龄就死了。杨越哭了。沈书枝心疼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给他倒酒说,喝酒。想那么多干什么?那句话怎么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杨越抹掉眼泪,喝酒。老康在厕所里呆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表情不对,脸色铁青。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仰脖干了,把酒杯用力蹾在桌子上,碎了。沈书枝问,老康,怎么了?杨越也吓了一跳。老康坐下来,说,给我换一个杯子,来,我们继续喝!沈书枝换来酒杯,问,到底咋了?天又没塌。老康说,倒酒!杨越的心里变得忐忑起来。杨越给老康倒酒,拿着酒瓶的手有些抖。沈书枝收拾了一下老康的碎杯子。老康指挥着杨越说,把你的也满上!杨越给自己倒酒的时候,酒都从杯子里溢出来了。他低头,喝了口溢出来的泡沫。老康看了眼说,没满,再倒!杨越继续倒。沈书枝收拾完回来,问,老康,你咋了?老康说,你也倒上,来我们喝!我们庆祝一下!沈书枝问,庆祝什么?老康说,举杯吧。老康的脸上有了霜气。杨越都有些战战兢兢了。三人举杯,老康说,让我们庆祝我们伟大的肖申克同学被抓起来了,并在狱中自杀成功,让我们遥祝他早日到达天国。来,干杯!沈书枝和杨越举杯的胳膊僵住了。老康已经泪流满面,喊着,干杯!三人举杯一饮而尽。老康又开始倒酒。沈书枝问,为什么呀?老康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个荒诞的世界随时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来,我们喝酒吧!杨越问,肖申克是谁?老康没有回答,眼睛红肿地盯着酒流淌进杯子里。沈书枝说,网上很有名的大V。老康说,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杨越同样是一个对死亡敏感的人。他感到悲恸。

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吧。

老康已经醉了,还大着舌头说,喝,喝……

喝不动了。杨越说。

老康说,你怕死了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杨越沉默。两人继续喝。

沈书枝在旁边劝着说,少喝点儿吧!

直到老康栽倒在沙发上。沈书枝找来一个毯子给老康盖在身上。

老康嘴里还在喊着,喝,喝!来,肖申克,我们喝酒,喝酒!来,肖申克……

老康就像在梦中似的,喊着、呓语着。

沈书枝收拾桌子。

杨越在一边抽烟,他在烟灰缸里碾碎烟头,跟到厨房里,关上门。他从后面抱住沈书枝说,我们也来干一杯吧!沈书枝拒绝,挣扎,但杨越已经撩起她的裙子,进入到她的身体里了。她咬着牙,不敢出声。开始还抵抗,不配合,随着杨越的动作,她的身体顺应着。她在享受着身体带来的快乐。但她压抑着、压抑着,感受着杨越在她身体里的颤动、战栗。她不敢出声。直到杨越从她的身体里出来。杨越提上裤子,从厨房出来。老康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打着呼噜。沈书枝从厨房出来,去了卫生间。杨越坐在老康旁边抽了支烟,站起来,走了。等沈书枝从卫生间出来,杨越已经不见了。屋子里空荡荡的。老康睡死般躺在那里,不时还打一个酒嗝,发出酒和食物消化的臭味。沈书枝打开窗户看着延伸开去的街道上,杨越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直到消失。沈书枝拿起桌子上老康的烟,点了一支。看到瓶子里还剩的半瓶啤酒,她拿过来,仰脖喝下去。老康喊着,水,水。沈书枝端来半杯热水,用嘴唇试了试水温,才递给老康。老康睁开醉眼问,杨越走了吗?沈书枝说,走了。老康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沈书枝,躺下来。沈书枝去了厨房,清洗着那些餐具。水流的声音,像哭。

5

这是沈书枝记得的老康最后一次喝酒。

那天之后,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老康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谁都没跟谁说一声。沈书枝报了案,也在望城的媒体上发布了寻人广告。无果。就这样半年过去了。杨越偶尔会过来安慰一下沈书枝。两个人躺在床上,沈书枝就问,你说老康是自杀了呢?还是……杨越说,老康有他深不可测的一面。我想不明白他的去处。沈书枝说,那你能想明白什么?杨越就笑,手伸过来摸沈书枝的乳房。沈书枝挡开。沈书枝说,菜市场的人说那天老康跟一个和尚走了。可我找遍望城的寺庙,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说他真的跟人出家了吗?杨越嬉皮笑脸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正好……杨越的回答突然让沈书枝觉得恶心起来。她从床上起来说,你走吧,再不要来了。你妈的,你……杨越赖在床上不起来。沈书枝说,白瞎老康给你喝的那些酒了!起来,滚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杨越见沈书枝真的生气了,狼狈地爬起来走了。

菜市场的摊床到期了,有人要租。老康仍旧没有消息,沈书枝只好答应租出去。那人说,还有些老康的东西,希望沈书枝来看看还有没有用,没用就当垃圾扔了。沈书枝赶来,在那些破烂里翻看着,翻到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里面是一些老康进货时的记录,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物价的变化。沈书枝突然看到,在老康消失的那天,还有记录,但不是什么猪肉的价格,而是两句话:

A.是时候了。我不想被这个时代裹挟,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我走了。

B.月球背面的那些环形山,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穴。也许我可以征服一个没有人类的星球。

沈书枝回来后,还真上网看了月球上那些环形山的图片,很像老康说的那样,很像。直到这成了沈书枝的噩梦。沈书枝在心里骂着老康,你就不是一个人类!

骂过之后,沈书枝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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