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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觉岭南梦

2016-05-23马风

北方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功夫茶陈先生

学习苏东坡好榜样

2004年某月某日,从哈尔滨发出的一列火车,越黄河,跨长江,轰隆隆地把我拉到被称作岭南的这片陌生的天地。

一棵在黑土地扎根六十多年的老树,连根带须地被拔了出来,然后移种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红土壤里。亲朋好友为我担心,能服那里的水土么!

不服的东西,真多。比如吃,包着肉和蛋黄的粽子,月饼。带着血丝的白切鸡。一股煳巴味的烧腊。还有些别的,真难下咽。但这些吃不了,可躲得了,并且还能够找到替补。农贸市场有好几家专卖东北特产的店。那里能买到糯米只裹着大枣的粽子,老鼎丰的五仁月饼,一手店的熏酱猪手,以及其它的。

最躲不了,也没什么能够替补的,是气候。这里没有冬天。春天秋天合起来,也只两个来月。余下的全是夏天,最低二十六七度,最高三十四五度的盛夏,炎夏,酷夏。它们联手推出无休无止的燥热。恐怖的是,燥热有个帮凶,潮湿。整天好像塞进大桑拿房里。房间墙壁会挂上细碎的水珠,书柜桌椅会生出一片霉点,书页的边角会卷了起来。还有体魄健壮的蚊子蟑螂老鼠,日夜尾随着你,不依不饶地骚扰捣乱。

面对种种不服,如何是好?

我忽然想到了曾经在惠州寓居四年多的苏东坡老先生。

老先生此前谪居黄州时,写过一则短文——“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看看,心境如此恬静宁和,哪里像个正交华盖运的落魄流人呢。

所以,这次降职降薪来到惠州,已经是第三次遭贬了,习以为常。正如填词度曲,只不过由《菩萨蛮》变为《浣溪沙》,换个词牌,换换句数字数,换换平仄罢了。到任后,修堤筑坝,建住屋,挖井,酿酒,炼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以诗言志,“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很有点决心落地生根,永远驻守边关的打算。

远在异地的家人同僚亲朋,以及粉丝,可急得火烧火燎。最牵肠挂肚的,不是什么职务俸禄,而是岭南被视为瘴疠之地的恶劣气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一个五十七岁年纪,而且体弱身虚的白面书生来说,能经得起,熬得住吗?

老先生一如既往地毫不在乎,在给友人的信札中,用行云流水的墨迹,从容淡定地相告——“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

抹掉七百多年的时间距离,从我居住的深圳到惠州仅有大巴车一个小时车程,两地如同隔着一条高速公路的邻居。老先生上面几句话,如雷贯耳,真像是朝着我说的。

第一句,只把“惠人”变为“岭南人”,就行。

第二句则可以变通为这样:“譬如原是岭南学生,没去外地深造,毕业就地分配工作,有何不可?”

坡公这些谆谆教导,多像一位佛门大师在向小和尚传授真经,听得我醍醐灌顶,终于领悟到其中的真谛——想要水土服,首先要在精神上服,也就是心服。心服,舌尖肠胃自然跟着服,体肤身躯自然也跟着服。

热,细想也有好处。比如穿,棉的毛的皮的,全用不着,省事省钱。这边吃的东西有的是很难入口,可好吃的也挺多。单说水果,岭南整个就是一大水果盘,荔枝火龙果香蕉柚子什么的,带着各自的芳香,轮着班在盘子里闪亮登场,黑土地再“黑”也见不到这番风景。东坡老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颗”,如此饕餮,足以证明这皮红肉白的小果果,为什么会让尝遍世间美味佳肴的贵妃美人,那般垂涎三尺,情有独钟。坡公放进嘴里一颗荔枝,一定会说,玉环娘娘,抱歉,老朽偏得了。然后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

陈寅恪是面大镜子

在老家,一个严冬的傍晚,北风卷着雪花。突然进来两位客人,不曾相识的客人。女士是文联的驻会作家,男士在一家媒体担任要职。原来,丈夫陪同妻子来送书的,好个庄严的仪式。作家双手递上厚厚的新作,沁出丝丝墨香。扉页上一行大字,“恭请马风老师指正”,一笔一划,彬彬有礼,毕恭毕敬。类似的情形遇到多次,感动的同时,总会萌生出一种享受崇拜的快感。

我有个教授头衔,还拿政府津贴。在几家刊物上,发表过评这个论那个的文章。文学院讲堂,研讨会会场,能见到我的身影听到我的声音。评职称评奖什么的,我手里,总会捏着一张票。对于这些,我心里有数,常常警告自己,别当真,不过是浪得的虚名,水中月镜中花而已。可警告归警告,还是禁不住有点飘飘然,觉得头上闪着光环。

到了岭南,我从虚幻中醒了过来。惊醒我的是陈寅恪。

我听过这个大名。但由于孤陋寡闻,对这位陈先生所知不多。到了这边,在深圳图书馆书架上,见到好几排陈先生卷帙浩繁的大作,那么多关于他的研究专著,以及其它厚厚薄薄的有关书籍。我带着花镜水瓶,用了十天时间,和一些准备高考的小孩子,坐在同一张阅览桌上,翻了其中主要的几本。

一位学术巨擘,赫然挺立在眼前。

关于陈先生辉煌得耀眼的资历,只说一点,足够了。1925年,36岁,他被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授。享此职称者,仅只四人。其余三人为,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能跻身堪称顶级大师之列,陈先生的学识造诣,不必多说了吧。

把话题拉近一点。1945年,陈先生五十六岁生日时,他写过这样的诗句:“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泪眼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误他生”。突然遭此惨烈变故,发出“与鬼同”“心已碎”的哀吟,亦在情理之中。然而陈先生终究是陈先生,他始终牢记太史公“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的赞叹,而其本人,也是惨遭腐刑,奋发撰成《史记》的。陈先生心想,这或许是天降大任对于自己的考验。所以九年之后,1954年,在不辍不止,不离不弃的治学精神的强劲推动下,开始了酝酿多年的《柳如是别传》的著述。此时陈先生已身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由于失明,著书立说,只能凭借口述,再由助教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历经十个寒暑,煌煌八十万言的巨作,终于在1964年,已是75岁的陈先生,在书末最后一个字后面,画上了句号。

面对这样的学术大师,我哪里还敢说什么教授,什么学问,哪里还敢飘飘然?这面大镜子,照出了我的原形,只不过是个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的一介凡夫俗子而已。这真好,卸掉了老家那边背起的包袱,行走在茫茫人流中,一身轻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离我住的小区不远,有条小街,开着几家士多店水果店五金店。敞开的铺门前,大都摆着或圆或方的桌子,桌面上放着茶具。这种店,两三个人打理足够了。看店的老板总是闲着,就坐在门外喝茶。遇到邻居朋友熟客,拉过来,一道喝。不论一个人喝,还是几个人喝,都是端着核桃大的茶盅,慢酌慢饮,少则个把小时,多则大半天。这就是当地人说的喝功夫茶。茶圣陆羽早说了,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里茶事自然兴旺。

在北方老家,我可不这样喝茶。上课口干舌燥,爬格子眼皮打架,都会捧起大茶缸子,咕嘟咕嘟灌下去。这类似妙玉嘲弄贾宝玉的“牛饮”,我是马饮。只知道解渴,不识茶滋味。到了深圳,入乡随俗,就学着喝功夫茶。

走进一间茶室,拜茶艺小姐为师。女老师表演一般地舀出一小木勺茶叶,放进壶内。待电炉盘上的水煮得哗哗响了,冲入壶中,马上又倒出来,说是“洗茶”。然后再冲水泡茶,接着在壶上淋浇开水,说是“洗壶”,还要“洗杯”。随后倒茶,先是一杯连一杯倒着,说是“关公巡城”。等到茶汁少了,再一滴一滴分配给几个小杯子里,说是“韩信点兵”。听取越剧道白那样的讲解,完成了对功夫茶扫盲的第一堂功课。回去东施效颦,走进喝茶历史的新时期。

此后,凡有提高喝茶水平的机会,都不放过。听到一个信息,在会展中心举办茶博会,设了个茶艺专家论坛。我去了,坐在前排,还用手机做了录音。

回家连忙掏出手机复习。专家举例说的苏东坡名言,“从来佳茗似佳人”,林语堂那个“茶在第二泡时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岁的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经典比喻,倒是不急着领会。找出笔记本,边听边写的,整理出如下要点——品茶,舌尖上一定会生出清香或者微微苦涩的滋味。再喝下去,舌尖的滋味慢慢向心头飘移过去。一滴一滴的茶汁,舒展开来,扩大若干倍,被浸润的肺腑,有了明显的心理反应。什么浮躁焦虑,什么喧嚣纷扰,烟消云散一般,渐渐远离而去,只留下蓝天白云绿树繁花。

专家提高嗓音特别强调,功夫茶,全仰仗一个“静”字。有“静”才宜品,品中再生“静”。不过,此“静”已非原来那个“静”,而是将要接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般境地的“境”了。再经修炼,就会进入“俗念都损,尘心顿洗”的超高“净”界,于是顿悟到赵州禅师总是一再挂在嘴边上的“吃茶去”那句偈语。

这个论坛带有明显的普及性质,讲得深入浅出,很切合我的初级水平。听完还是感到茶艺的确是太深奥玄虚,琢磨来琢磨去,仍然比丈二和尚还高,摸不着头脑。茶杯好端,茶味难寻。这像一场马拉松赛跑,我距离“境”和“净”的终点,还很遥远。

我的一位邻居,与我同龄,本地人士,有五六十年喝功夫茶的悠久历史。厅里摆放的喝茶设施,完善,精美,可以和专业茶室媲美。老先生喜爱丹青,常常一边举杯饮茶,一边挥毫泼墨。他正在画由一百只老虎组成的百虎图。我见画中有若干匹骏马,不解,向他请教。他笑答,常言道,马马虎虎马马虎虎,马即是虎,虎即是马。说着,递一杯茶给我,喝茶,什么都明白了。我一怔,虚空的禅意,竟在画幅中。

最珍贵的收获

十年间,还有个特别喜庆特别珍贵的收获,我的家族谱系多了个小孙女。我第一面看见她,她在熟睡。团团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下,是两条长长的眼线,睁开,一定是双大眼睛。嘴特小,红润的两唇,真像含着刚结成的小樱桃。果然,长到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时段,已经出落成个俊丽可爱的小妹仔了。

也很机灵活泼。不到两岁的时候,走路还不稳,只要见到我跟前有眼镜,立刻摇摇晃晃地去拿报纸。见到报纸,也会摇摇晃晃地去拿眼镜。她知道在爷爷那里,这两件东西,必须是联系在一起的。到了和奶奶去超市买菜的年纪,见奶奶选鸡蛋,拿到耳边一面摇一面听,她跟着拿个西红柿或者葱头,也放到耳边又摇又听,样子极认真。

为了给小孙女起个好名字,我翻了好几天《辞海》。后来她爸妈决定,叫马启梦。那是2005年,没想到,几年之后,“梦”竟然成了在神州大地出现频率最高,最时尚最普及最平添志气最引人浮想联翩的一个字。马启梦,果真开“启”了“梦”满天下的篇章。

如今,小孙女已经是外国语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课余在上钢琴课和芭蕾课。学校有什么演出,她高挑的身材总是出现在舞蹈节目里,而且被老师摆在显要的位置上,台下一多半的掌声是朝她响起的。去年冬天,她爸爸妈妈带她回哈尔滨老家,她第一次见到雪花冰雕。她穿着保暖内衣,绒衣,羽绒马甲,最外面是羽绒大衣。我对她说,爷爷像你这个年纪,穿的是光腚棉袄。她不明白。我解释,就是棉袄紧挨着肉皮,中间什么也没有。她还是不明白。她不喜欢吃秋林的红肠,倒是喜欢吃大煎饼和马迭尔冰棍。她学会了唱“我们都是东北人”。“人”特意唱成“银”的音,还要带上个“儿”。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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