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曲乡的午餐
2016-05-23贾文清
贾文清
吉曲是一条河的名字,它在青海省玉树州囊谦县,是澜沧江的支流。澜沧江从杂多县的贡则木杂雪山发源后,一路上吸收众多的河流加入到它的河床里。到了囊谦的达那峡谷,它又把吉曲吸纳进去,这样,澜沧江的河流变得开阔汹涌,有点波澜壮阔的样子了。
吉曲却不知道发源于何处,它只是在囊谦的西南部静静地流淌,和西藏的昌都紧紧相连。在很多的地方,它承担着分界线的作用,河的这边是青海囊谦,对岸就是西藏昌都。吉曲蜿蜒流淌,在它的流域内,有一个藏族乡,就叫吉曲乡。这里曾经是山荣囊谦王的王宫所在地,现在,他的子民就在这一片山川与河流密集的草地上逐水草而居,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
因为要寻找囊谦王宫的遗址,我们来到了吉曲乡。乡党委书记才旺扎西开着车,带我们去寻找遗址。才旺扎西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头发乌黑,是典型的康巴汉子。但他态度温和,说话低沉缓慢,又不像康巴藏族人。他用藏区特有的倒装句普通话和我们交谈,慢悠悠地介绍沿途经过的村落和寺庙,也慢悠悠地解答我们的问题。
走不多远,天便下起雨来,盘山公路开始变得湿滑泥泞。汽车艰难地爬过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弯道,泥浆在车轮底下飞溅。时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山石滚落下来,有的一头栽在我们正在行走的马路中间,有的继续滚落,一直落到山脚下的吉曲河里,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吉曲河在山底下,细得像一条牧人绑在腰间的黄褐色带子,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带子对面,西藏昌都的草山上同样飘着雨丝,树林松涛发出一阵阵声响。山的中间,缭绕着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白烟。
泥泞的山道上,不时走过一队摩托车队。摩托车上驮着人,也驮着大包小包的物品。车上的人们把藏袍的衣袖搭在头上,遮挡雨丝。有时候走过的是马队,马背上同样驮着老人儿童和硕大的牛毛口袋。偶尔,也有一两家开着小车经过的,车窗的玻璃上,紧贴着藏族孩童五官俊秀的脸庞。这些队伍在泥泞不堪的盘山路上艰难地前进。男人骑在摩托车上,女人就在后面推。男人在前面牵着马缰绳,女人就在后面拽着马尾巴,还要时不时地躲避飞落而下的山石。
他们在干什么?是给牛羊转场吗?可是这个季节,他们早已从冬窝子里搬迁到夏窝子,牛羊已在牧草青青的草场上啃食着鲜美的嫩草,他们不需要再转场了。
才书记告诉我们:这不是转场,是他们挖虫草回来了。
每年的虫草季节,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他们五月中旬进山,到六月中旬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就住在草山上,全家老少一起上阵,尽可能地多挖一些虫草。如今虫草的价格涨得很高,比放牧牛羊,比打酥油,甚至比养藏獒都划算。挖虫草是当地牧民主要的经济收入,学校也因此放了虫草假,让学生跟着他们的阿爸阿妈上山去挖虫草。
我问:那么,老师是不是也可以上山挖虫草?反正学校放假了。才书记慢慢地说:老师挖虫草的没有。上级规定了,国家公职人员和公务员一律不让挖虫草,老师们就自觉得很,一个上山的都没有。
我说:这么说,你们也不能挖虫草了?才书记笑着说:我们根本不想这个事情。前几年虫草价格大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上过山。这两年虫草价钱下来了,我们更不能上山和老乡们抢虫草了。我问:那你们干什么?才书记说:我们正常上班哪。挖虫草的时候比较忙一点,要处理草场纠纷。
才书记告诉我们:平常的日子里,也有草场纠纷,但放牧的是牛羊,没有太大的利益关系,所以,草场纠纷不太厉害。挖虫草就不一样了,多一片草场就意味着多一份经济收入。所以,每户人家都把自己的草场看得很紧,绝不让别人越界。可是很多草场山地也没有明显的划分标志,谁也不能确定两家的边界线到底在哪里。平时放牧的时候,都是两家的牛羊混在一起吃草,到了挖虫草的时候,就一定要划出一条明确的分割线条,这也的确为难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
我说:虫草季节的草场纠纷,可能很难处理吧?才书记又微笑着慢悠悠地说:也不难处理。虫草季节短,耽误一天就耽误一天的收入,这个账他们还是算得过来的。所以,也没有认真要打架闹纠纷的,只不过,有时候就要个公平判断。我们的人到草场上,给他们把道理讲明白,再小小地解决一下,他们一般都会听的。
原来如此,在老天赏赐的小小的收获面前,他们也懂得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出更多的财富价值。
汽车翻过一架山梁,在雨雾中缓慢地开到了山底下,吉曲河隐到远处的山林里,看不见了。另一条清亮亮的大河呈现在我们面前,在开阔的草原上蜿蜒前行。我问才书记这条河的名字,才书记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澜沧江的上游,这样的河流太多了,多到数也数不清,更别说给它们起名字了,就一律叫网状水系。
在河边草地上,有一户人家停了下来,从摩托车上卸下大包小包,麻利地支起帐篷,又麻利地在河边支起锅灶,准备做饭休息。
牛毛雨丝不紧不慢地下着,人人脸上挂着冰冷的雨滴。幸而他们穿的是用羊毛擀成的毡做的披风,雨滴落到上面即刻滚落到地上,绝不会渗透到毡里面,又厚实又暖和。
火很快就点着了。用自己带的干树叶枝条引着火,再拣一些牛粪填进去,一股瓦蓝的炊烟便在蒙蒙细雨中扶摇直上,飘散在半空里。舀来河里的水煮茶,再兑进去一些牛奶,撒一把当地的土盐,便是一锅浓香的奶茶了。当家的男人拿出一只风干的羊胃,里面装的是酥油。从腰上解下精美的藏刀,往每个人的茶碗里削两片酥油,便是更加香甜美妙的酥油奶茶了。
一家人围在用三块石头支起来的锅灶边,一边烤火一边喝奶茶。主食是一个月前带上山的,用酥油炸透的面块,藏语不知道叫什么,我把它叫牛肋巴。
看见我们的车,他们一起放下茶碗,微笑着打招呼,请我们喝碗奶茶再走。才书记摇下车窗,和当家的男主人用藏语交谈,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女主人趁机拿起曲拉口袋,往我们每个人的手里抓了一把曲拉。我们摇头表示不要,女主人硬塞给了我们。曲拉是牛奶中打完酥油后剩下的奶渣,晾干后就变得像花生仁一样,又干又硬,放到嘴里慢慢嚼,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越嚼越香,是牧人家孩子们的零食。
才书记说完话,发动车子出发。一家人都微笑着和我们挥手道别。雨滴在他们的头发上飘落,洁白的牙齿在雨雾中显得更加粲然光洁。
我问才书记: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才书记说:就是问了一下挖虫草的情况,问了一下收入咋样。我赶紧问:收入咋样?他们挖了几斤虫草?才书记摇摇头,又慢悠悠地说:现在的虫草不好挖,哪里有按斤算的?都是按根算的。有时候一天能挖上几根虫草,有时候,一天连一根都挖不上呢。
我想起曾经有一个藏族朋友给我讲过他挖虫草的经历。他说:这几年虫草的价格起来了,外面的人看我们挣了一点钱,都眼热得不行。可他们哪里知道挖虫草的寒苦。虫草都是长在阴坡潮湿的地方,有太阳的地方一根都不长。我们就把帐篷下在阴坡地里,穿着大皮袄趴在草地上,一寸一寸地翻检草皮。那虫草生得怪,只把它头上的草露出来一点点,就这么长——那位叫尼玛昂江的藏族小伙用手比划过,我目测了一下,最长不超过半厘米。我们就在草丛中寻找虫草的草尖儿,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找见的?
我问:虫草的草尖儿还是有自己的特征吧?尼玛昂江说:特征嘛,当然一点点有哩。虫草尖儿是紫褐色的。我想起草场上有许多新发的草芽儿也是紫褐色的,这也不算什么特征。尼玛说:再一个特征,就是虫草的草尖儿有一点点弯钩哩。
我们就在草丛里找带弯钩的紫草芽儿。后来挖的时间长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规律。我想起那个满头天然的卷发,皮肤黝黑,名字叫尼玛昂江的小伙子曾经告诉我:如果顺着紫草芽儿弯钩朝向的前面找过去,一般会找到另外一棵虫草。所以,他发现一棵虫草后先不挖,先是顺着草尖弯钩的指向找到另外一棵虫草,再回过头来挖这一棵虫草。
我说那你美啊,挖的虫草肯定比别人多。尼玛昂江摇摇头:挖得多我也再不挖了。虫草不是好挖的,整整一个月趴在阴坡地上,脸快埋到草地里了,也找不见那一棵紫草芽儿,把人磨死了。挖不上来不说,一天下来,又冷又乏,人都僵硬得动弹不得。我再不受那个罪了,我宁愿干点别的。我说那你干点什么呢?尼玛昂江说:放羊、刻玛尼石,或者骑上摩托到县城打零工。虽然挣得不多,但也比挖虫草好受一些。
我回过神来,对才旺扎西书记说:虫草的确不好挖。别的不说,就那一个月趴在草场上的孤独寂寞,一般人也忍受不了。才书记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了我一眼:啊,不对不对,你说的是以前,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一惊,问:那现在的情况是啥样子的?才书记说:现在的情况是,挖虫草就是一场民间的聚会。牧人们平常四处游走放牧,很少有时间聚到一起,只有挖虫草的这一个月,可以固定下来。有很多平时联系不到的朋友,这时候联系上了。大家就可以围在一起,喝酒、唱歌,晚上还可以杀只羊,煮一锅浓香的手抓羊肉,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开心得很咧。
才书记说:这几年人们上山挖虫草,要预备上崭新的彩色帐篷,家里的大人小孩都换上新衣服,戴上最漂亮的首饰,倒不像是上山去翻草皮,倒像是赶热闹的集会。尤其是年轻人,更是打扮得光鲜靓丽,说是上山挖虫草,其实是给自己找朋友去了。在父母们的聚会中,他们也趁机偷偷地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如果找到了,相爱了,父母就会做主给他们筹备婚礼。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就是在挖虫草的时候认识,结成夫妻的。哈,没想到,挖虫草还能挖出这么多新奇美妙浪漫的故事,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只知道藏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只要有一片草地,有一点空闲,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唱起悠扬的牧歌翩翩起舞,用现代人的话说,他们的快乐指数非常高。没想到一年一度的挖虫草,这个被我们认为特别寒苦异常枯燥的工作,竟被他们演绎成开心快乐的草原聚会。
汽车沿着河谷地带继续前行。一座又一座的玛尼堆从眼前闪过,玛尼堆上的每块石头都刻满了藏文的经文,大多数刻的是六字真言,也有一部分刻的是绿度母经或白度母经。这些经文,都是像尼玛昂江那样的石刻匠人,拿着錾子和小锤,一刀一刀用手工刻上去的。在茫茫雨幕中,偶尔会看见一两个人在转玛尼堆。他们头上戴着用白板羊皮缝制成的帽子,身上披着白毡剪成的披风,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大声地诵持着经文,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脚下的雨水流成了河,河卷起了地上的土流成了稀泥汤子。他们就在稀泥汤中东倒西歪地前行,一圈一圈地转。转完一圈,就从怀里摸出一颗白色的石子,摆放在玛尼堆的前方。据说,这是在记圈数,一颗小石子代表一圈。
我说:下这么大雨,他们可以不用出来。佛并没有要求他们折磨自己。才书记呵呵地笑起来,依旧用慢悠悠的汉语倒装句说:他们这里的人不是,他们是从远地方来的,要到嘉玛玛尼堆去转哩。才书记告诉我们,在吉曲乡,除了有山荣囊谦王的王宫遗址外,还有一处在藏区享有盛名的地方,那就是嘉玛玛尼堆。嘉玛玛尼堆和结古镇的新寨玛尼堆、囊谦娘拉乡的吉仁达玛尼堆并称玉树藏区的三大玛尼堆,而嘉玛玛尼堆的历史最为久远,神话传说也最为神奇,和藏族人心中的女神文成公主有关。所以,有很多藏族人千里万里地赶过来,为的是将自己雕刻的玛尼石块垒加在嘉玛玛尼堆上,同时也是为了转玛尼。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围绕着玛尼堆转一圈,就等于将玛尼堆上所有石块的经文都念了一遍,而围绕着嘉玛玛尼堆转五十圈,就相当于到圣地拉萨朝拜了一次。他们一路走一路转神山神水玛尼堆,往往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那辛苦不亚于磕长头。
我只知道,磕等身长头的藏族人从出发地开始,一步一叩首地到达目的地,中间不论遇到雪山、草地、还是河流,他们都要义无反顾地磕过去。那情景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悲壮。没想到转玛尼也是如此的——悲壮。才书记呵呵呵地笑了,说:你看着悲壮,其实人家们满心喜悦。磕长头和转玛尼是对神佛的虔诚礼拜,是为自己积累功德,正是他们最开心快乐的时候。至于身体所受的辛苦劳累,和他们内心的满足喜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了才书记的话,望着在雨雾中不紧不慢地转玛尼堆的身影,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地沉静,如此地从容。
和玛尼堆同样多的,是立在山坡上、河流边及马路旁的风马旗。五颜六色的经幡上同样刻着六字真言和各种经文,在风中猎猎飘飞。据说,风马旗每飘动一次,也相当于将上面的经文念了一遍。所以,风马旗也叫风玛尼。
在一座新立的漂亮风马旗旁边,才旺扎西书记停下了车,他说:这里一座古桥有哩,大家看看。我们下了车,顶着雨丝来到风马旗旁,看见一座古木桥横搭在这条不知名的河上。古木桥全部用圆木搭建而成。因年代久远,圆木全部发黑,闪着黑黝黝的光,却没有腐烂损毁的。和所有的桥一样,这座木桥也有桥基和桥面。我们蹲在桥边仔细观察用圆木搭建的桥基,只看到横一排竖一排的圆木层层叠叠地堆砌起来,巧妙地利用了某种几何原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总之很坚固、很牢靠,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侵蚀,河水冲刷,依然完好无损,还保持着最初搭建时的状态。桥面也是用木头搭建,用大小长短相等的木头搭建了两排,一排横的,一排竖的。横的圆木搭在竖的圆木上面,做桥面。可是,这些竖的圆木是怎么搭建在两边的桥基上的,它们是怎么连接起来的,难道,那会儿的藏族人也懂得一些神秘的物理学原理吗?如果鲁班在世,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蹲在河边久久地凝视着这座古木桥,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也许有几百年,也许经历了上千年。问才旺扎西,才书记也不知道,只说:这样的古木桥,吉曲乡几座有哩,囊谦县十几座有哩。我问:那澜沧江上呢?有多少座?才书记笑着摇了摇头。
古木桥的桥面宽阔平整,两边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石头。才书记告诉我们:摆白石头的意思,是活佛曾经走过这座桥。我弯腰查看白石头,想看一下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却感觉身边水花四溅,脚步杂沓,回头一看,是一队羊群上了木桥,正挨挨挤挤地过河呢。
后面,跟着一位穿红色袈裟的尼姑,看见才书记,她停下脚步,弯腰问好。才书记也把一只手举在胸前,微笑着回答。他们用藏语交谈了很久,以致那些羊群跑到对面的山坡上,隐入树丛中不见了。尼姑道了一声“扎西德勒”,急急忙忙地赶路,去寻找她的羊群了。尼姑在绿草地上行走,那绛红色的袈裟越发像一簇火苗,在迷迷茫茫的草地山峦间闪烁跳跃,照亮了被雨水笼罩着的草山绿地。才书记道了“扎西德勒”,发动车子准备赶路。在藏区几天,我也学了一点简单的藏语,最后一句我听懂了,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我问才书记怎么交谈了这么长时间,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你家亲戚也有当尼姑的?才书记笑着摇摇头,慢慢地给我解释,他告诉我:藏族人见面的问候礼节特别长,从老人问起:你家的爷爷好着没?奶奶好着没?一直问到你家的狗好着没?藏族人的牧羊犬在家庭中地位很高,相当于家庭中的一员,所以要问候到。其次问家里的情况:你家的牛好着没?羊好着没?马好着没……问候完后,还要问你家的牛粪好着没?酥油好着没?青稞好着没?碾青稞的小石磨好着没?凡是家里常备的物件,也要逐一问候到。问候完家里的一切,还不算完,还要问候邻居、亲戚。甚至前一段不小心误入到牧人家里的小鹿、狐狸、盘羊,只要是她听说了,她也要问候到。天哪,这一套见面的问候礼问候完,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吧?难怪他俩人站在雨地里,不顾雨丝浇透了全身,说个没完没了。我说:人家问候你,你也得问候人家一遍吧?你该问活佛好着没?经堂好着没?酥油灯好着没?才书记笑得眼角的皱纹攒成了菊花,他说:这些问的不要,我都知道哩。我只问了一下驻寺干部的情况。
我这才知道,澜沧江上游的囊谦县,一共有大大小小的寺院三百多座。其中有历史有名望的寺院有一百多座。吉曲乡不过八千多人口,却有着在藏区非常著名的七座藏传佛教寺院,其中才莽寺是山荣囊谦王曾经的家寺,而赤西寺则流传着一位名叫成林嘉措的猎人放下猎刀,立地成佛的神奇故事。据说,成林嘉措就是赤西寺的第一代活佛。现在每座寺庙里,都有乡政府派遣的驻寺干部。我问驻寺干部都干些啥。才书记说:指导寺院的生活,宣传党的宗教政策。我说人家神佛的生活,还用你们乡政府的干部去指导吗?才书记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有很多惠民政策,寺院里也有份哩。你没看见寺院里的体育器材吗?我想起来了,在囊谦,几乎所有的寺院空地上,都有一块篮球场,还有一些和城市的绿地公园中一模一样的体育健身器材。才书记说:这些都是驻寺干部联络发放下去的,为的是让修行的喇嘛和尼姑在闲暇时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
我有点明白了,出家的人向佛向善,是提升自己的境界,而不是修炼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想起方才尼姑赶着牛羊走过的情景,又问:寺院里也有牛羊吗?在藏区,牛羊是主要财产。
才书记说:寺院里没有牛羊,尼姑放牧的是自己家的牛羊。
原来,尼姑的家里人都上山挖虫草去了,牛羊没人照看。尼姑就请假回家,帮家里放牧牛羊。才书记告诉我们,凡是寺院里的喇嘛和尼姑,都不参与挖虫草。因为在他们的理念中,虫草是由虫子变成的,是有生命的,挖虫草就相当于杀生害命。所以,他们从不上山挖虫草,不管一根虫草值多少钱,他们都不会因此而动心。
我们望着在远处山坡上的尼姑,那绛红色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在尾随着牛羊前行。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开得愈加鲜亮。河里的水浊浪翻滚,冲刷着历经沧桑的古木桥。古木桥旁边的经幡在雨中依旧猎猎飘飞。
走到河的下游,看见河中央立着一溜转经筒,在河水的冲击下訇訇转动,转得飞快,一圈又一圈。才书记告诉我们:这是水玛尼。让河水带动转经筒转起来,意思是让水也念经,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经筒内的经文。
我急切地要求才书记停下车,冒着雨跑到河边,看水里的玛尼是怎样转动的。看了半天,只看见河水在哗哗地流淌,露出水面的转经筒呼隆呼隆地转,水下面的情景,都被水面遮挡住了。我只能猜测,它和汉族人曾经用过的水磨的原理差不多。有一根立轴支撑经筒,立轴下连着一盘像车轮似的圆盘。水冲击圆盘,圆盘带动立轴和经筒,经筒就永不停歇地转动起来。
没有亲眼看见,不敢妄下结论。猜测水玛尼就是这样转起来的。
经筒在咕噜噜地转动,河水哗哗地流淌。我站在河边,聆听着静谧山谷中的水声、雨声和转经筒声,那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化成六字真言。我顺着河边走了很长一段路,又折回来,捡起一块白石头放在了一座小玛尼堆上。
雨一直在下,道路变得越来越泥泞难走,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汽车就在雨水漫流的草滩上艰难前行。水花在车轮下飞溅,溅起的泥浆糊在玻璃上,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才书记说:这里离乡政府不远,要不我们过去休息一下,吃了中午饭,等雨小一点再走?
我们望着四野中淅淅沥沥的雨丝,和汽车挡风玻璃上黑糊糊的泥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到乡政府避避雨再说。
汽车又吼叫着爬过几个山梁,向一处缓坡的高地冲去。吉曲河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峡谷和森林,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河水哗哗地流淌,山坡上的树木静谧矗立,河对岸昌都的藏族民居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才书记终于把车开上了一段全是泥浆的高地,开进了一座用红砖围成的院子里,我瞟了一眼院门口挂着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吉曲乡人民政府。
院子里同样泥泞不堪,雨水四下漫流,一群狗在屋檐下忧郁地望着雨天。看见我们的车,那些狗立刻围了上来,我们下车,它们就跟在后面。那可不是城市里人家养的小宠物狗,那都是些高大威猛,长了四个眼睛的藏狗啊。我紧紧地拽着才书记的衣角,吓得面无人色。才书记大声地去驱赶它们,可是,它们既不躲闪也不吠叫,只是沉默地固执地跟着我们。
才书记把我们带进一间大房子里,里面有一股浓浓的方便面味儿。我打量了一下,猜测这可能是会议室兼饭厅兼厨房。房间的一面,竖着一排高大的藏式立柜,里面的隔断里,摆放着锅碗瓢盆及油盐酱醋。另一面,靠墙摆放着一溜藏式沙发椅,前面是同样长的茶几,充当着他们的饭桌。我看见在长条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很多碗筷及菜盘子。那些碗里,还剩着没有吃完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屋子的中央,立着一个也是长条形的藏式炉子。
在山底下的雨地里,虽然也冷,但那只是雨水滴到脸上的冰凉。到了山坡上的吉曲乡,站在这间空旷的大屋子里,只感觉浑身冷透,冻得上下牙开始打架了。我本能地抱住炉子上竖立的烟筒,却发现,炉子里并没有火,只有一些残存的牛粪灰。
我左右搜寻,想找一点燃料把炉子重新点起来。才书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茶几上的碗筷后,及时地站在我的身后,说:我来我来,这个炉子你干不来。他像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一堆木柴牛粪和牛皮纸堆在炉子跟前。我帮着端开了搭在炉子上的大钢精锅、大茶壶之类,又捅掉了炉膛内的灰烬。才书记卷起一卷牛皮纸,掀了十几下打火机,才算把火打着。用微弱的火苗引燃牛皮纸后,把它塞进炉膛里,紧接着,把堆在炉子前的木柴、牛粪一股脑儿地放上去,牛皮纸那微弱的火苗转瞬不见了,变成一丝淡蓝的烟雾在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我疑惑地看着才书记,担心他这样点炉子,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里海拔四千多米,氧气稀少得连打火机都按不亮,你把炉膛填得那么瓷实,那火能着上来吗?
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分钟,那长条形的藏式炉子就有了动静,火苗呼呼地蹿了上来,淡青色的烟雾在炉盘上空盘旋,炉膛里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这要得益于那粗壮的烟筒。据说就是它强大的吸力,把浓烟吸走的同时,也把火焰吸上来了。
炉子里有了火,屋子马上暖和起来了,我们围着炉子一边烤火一边望着外面的雨丝。雨丝落在院中的红胶泥土地上,冒出无数个泡泡。院中的流浪狗越聚越多,但它们只蹲在门口,绝不迈进门一步,伸长脖子望着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才书记拎起水桶出门打水。水井在院子的中央,上面装了个人工抽水泵,有一截木头杆子横在泵上,用手一下一下地按那木头杆子,水就会一股一股地流出来。
我想帮才书记打水,怎奈门口的狗集体沉默,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
我们把自己带的午餐拿出来,无非就是些大饼、卤肉咸菜和矿泉水之类。想等才书记打来水之后烧一壶热茶。有了热茶,这些又干又硬的食物也不难下咽。
没想到,才书记打来了一桶浑浊的红泥汤子,根本就不能喝。
才书记满脸歉疚,他说:今日下雨,水就变浑了。平常时候的水比这个好些,虽有泥沙,但澄一澄还是能喝的。
茶是喝不上了,可我们还是想吃一点热乎的食物。我到大屋后面的储物间看了看,发现有一些风干肉、炒面、酥油等食品,再就是成箱的方便面、火腿肠和袋装榨菜。我想,如果有水,每人煮一包方便面也是不错的选择,现在,只能幻想一下方便面连汤带面热乎乎地吃下去后浑身的舒服劲儿。地下摆放着一点蔬菜,不多,而且全部蔫掉了。即便这样,在这里也算是稀缺物品,如果我们吃了,他们就没得吃,所以我也不敢打蔬菜的主意了。
好在,我发现了一些鸡蛋。鸡蛋也属稀缺物品,但比蔬菜要好找一点。我决定炒几个鸡蛋当我们的午餐。
我征得才书记的同意。
才书记当然同意。在藏族人的心目中,倾其所有让客人吃好喝好才是待客之道。果然,他跑到储物间,翻出这个,又拿出那个,问我们吃不吃?要是喜欢吃的话,可以一并做上。
我说不要那么多。要是我们吃了的话,你们乡上的同志们吃什么?才书记憨厚地笑笑,放下东西出去了。
我炒了两盘鸡蛋,又把自己带的食物热了热,摆放在长条茶几上,大家吃中午饭。
才书记跑前跑后地帮忙,拿碗筷,拿调料,找餐巾纸。一边不停地接电话,说的全是工作上的事儿。
吃饭的时候,才书记告诉我们,今天下雨,有好几处地方出现了泥石流,山体滑坡。乡上的人全部出去了,到现场去查看。我们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才书记说目前还没有。但我们这里人烟稀少,牧民居住分散,一个地方发生灾情往往大家都不知道,就害怕挖虫草的、放牧的、朝拜的牧民从危险地段走过。我们只能到危险地段去守护,阻止人们经过。我说阻止有效吗?才书记苦笑了一下:没有阻止的。我们的人守上五六天七八天,也没有一个人路过。我们都松了一口气:那还守什么呀?回来呗。才书记又摇摇头:那不行的,万一有人走过呢?
为了这个万一,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全部冒雨跑出去,到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履行他们的职责去了。我想起刚进门时看见的那些碗筷和没有吃完的方便面,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接到险情,放下饭碗就跑出去了。
好在,现在乡上给配了摩托车,那家伙比马要快得多,而且也不挑道路,不管水沟还是沼泽,一踩油门呼地一下就过去了。现在的通讯也很方便,尽管有很多的地方没有信号,但只要有信号,手机就能联络上外面的人。
我们喝着自己带的瓶装水吃了中午饭。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地跳蹿,屋子里的温度也上来了,我们冻得麻木的双手和双腿也变得活泛了,身上胃里都舒服。我们把吃剩的面饼和骨头投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为的是这里干燥,狗们吃起来干净一点。没想到那些狗一呼而上,叼起食物四散跑开,没抢到食物的狗们就在院子里追逐嘴里衔着食物的狗,身上滚的全是泥浆,食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我收拾起碗筷,想刷干净后放起来。看才书记打来的那多半桶井水,依旧是泥石沉浮,浑浊得用不成,只好放弃。我用餐巾纸把碗筷大概擦了擦,收了起来,又把长条茶几擦得干干净净。
下午的雨好像小了一点,偶尔有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一丝霞光,我们的心情也随之明朗。依旧是才书记开车,我们坐在后面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奇。
我说:山荣囊谦王时代,不知道这里的藏族人咋样生活?
才书记想了一下,说:可能是打猎、放羊。我说那会儿不知道有没有青稞。才书记说可能没有,但那会儿人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盐。正是因为有盐,山荣囊谦王才把这里当做国都。
我问这里的盐是什么盐,土盐吗?才书记说:不完全是。把卤水从井里打上来后,倒入盐田里。晒干后刮起来盐粒,算是一半土盐吧。我说我们在路上可以看见盐田吗?才书记说:离得不远,我们可以稍稍拐一下,去看看盐田。
汽车穿过峡谷地带,眼前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看不见牛羊,却看见一群人在弯腰劳作,好像南方人在水田插秧一样。那些劳作的人一边手脚不停地忙活一边嘴里念着什么。因为一排人在一起,他们念叨的声音很大,像一群蜜蜂在他们的头顶上飞舞。
我很诧异,难道,他们在人工种草吗?可是,这里是天然草场,不需要人工种植。或者,他们在举行一种什么宗教仪式?既然是宗教仪式,为什么不撒风马,也不煨桑,只是在雨地里劳作。
才书记很快解释了我的疑惑,他告诉我们,这是藏族人在种芫根。这里是半农半牧区,当地人除了放牧,还种一点青稞和芫根。
芫根可能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它是一种既像萝卜又像蔓菁的植物,藏族人叫“庸”,翻译成汉语就是“圆蛋蛋”。这种圆蛋蛋植物却有着很高的营养价值,藏族人每年收获芫根后,把它和叶子一块儿穿起来,晾在屋檐下,等芫根里面的水分慢慢蒸发,变成芫根干后,就切成片储藏起来。冬天牧草缺少,牧民们就用芫根干和叶子作为补充饲料,喂养家里的牲畜。当然,芫根干人也可以吃,藏族人最喜欢的吃法就是当零食,抓一把放在衣服兜里,一边干活一边咀嚼,相当于南方人嚼槟榔或外国人嚼口香糖。但芫根又不同于这些零食,它有很高的营养,据说还有抗缺氧抗高原反应的功效。我在藏区几天,就是靠车里的一小袋芫根干,每次高原反应头晕目眩时,嚼几片芫根干,马上就会缓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很神奇。可见它抗缺氧是真的。藏族人还喜欢把芫根干泡软后煮到肉汤里,再煮一点挂面,芫根就充当了蔬菜的角色。近些年来,外界的信息不断地传到藏区,藏族人又学会了一种吃法,就是把芫根腌起来,腌制成风味咸菜,也非常好吃。芫根的身价也随之提高,据说现在已研制出芫根饮料,主要用于缓解高原反应,在市场上卖得很贵。
才书记说,芫根在藏族人心目中和青稞一样重要,所以,藏族人非常敬重芫根。种芫根必须要在雨天下种,芫根才能成活。而且种芫根的时候,要不断地吟诵颂词,祈求芫根丰收。原来,他们头顶上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声是对芫根的颂词啊。我说他们念什么呢?才书记说:种芫根的颂词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词语固定,语调也固定,所以人人都会唱。主要的意思是:天神菩萨保佑,龙王多下甘霖,魔鬼不要打雹。叶子快快长大,芫根快快长大,秋天获得丰收,等等等等。
碧绿色的草原伸向远方的天际,一眼望不到头。田野中,烟雨迷蒙。种芫根的人站成一排,把种子播向大地。他们动作轻盈敏捷,歌声嘹亮明快。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很难想象,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在青藏高原的草原腹地,还有一群藏族人在种一种叫芫根的植物,而且,种芫根时口诵颂词,一片虔诚,如同进行一场宗教仪式。
种芫根的人渐渐远去,车窗外,绿草如茵,天空如洗,朵朵白云飘荡在草原上空。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雨停了,雨后的天空蓝得透明,草原和雪山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旷远。
才书记把车停在路边,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他长舒一口气,满面笑容地告诉我们:乡上一切正常,没有发生险情。
才书记说:走,我们盐田看去。
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我们看到了盐田。盐田很原始,用圆木围成四方形的盐田,里面灌满了红褐色的卤水。有的盐田晒干了,白花花的盐粒暴露在盐田里,就有刮盐人用特制的长木刮子把盐刮起来。
刮盐的都是妇女们,她们戴着宽檐的遮阳帽,脚上和手上套着长筒的皮护套,在盐田里来回刮盐。刮盐倒是不用念诵颂词,但她们的嘴也不闲着,一边刮盐一边说笑唱歌,欢声笑语在盐田上空飞扬。
我们取出相机,照了很多照片。刮盐妇女美丽的藏袍和首饰在镜头里闪闪发亮,诱惑得我的心怦怦直跳。
才书记用藏语说了一些什么,那些刮盐的妇女便停下活计,走到盐田边休息。才书记和一个年长的妇女搭上了话,他们用藏语交谈。才书记一边和妇女说话,一边把他们的谈话内容翻译给我们。
原来,这位刮盐的藏族妇女在讲盐田的来历。
传说很早以前,吉曲河畔的藏族人没有盐吃,变得浑身无力。他们打猎的时候,被豺狼虎豹伤害。他们放牧的时候,撵不上奔跑的羊群。而且,他们的头发也变得像雪山一样白,他们的牙齿也早早地脱落了。仁慈的天神看到这里的藏族人所遭受的苦难,心中非常不忍,就派了一头神牛下到凡界,指给人们获取盐巴的方法。
神牛下凡到人间,它沿着吉曲河奋蹄狂奔。凡是它的牛蹄踩踏过的地方,牛蹄窝里都会渗出一汪清泉。人们舀起牛蹄窝里的泉水,虽然又苦又涩很不好喝,但奇怪的是,喝下去泉水后,人们的头发变黑了,牙齿坚硬了,身上也长了十分的力气。后来,人们在干涸的牛蹄窝里发现了白花花的盐粒,才知道是神牛帮他们找到盐巴。因此,藏族人把所有的盐泉都叫“牛蹄泉”。
把牛蹄泉里的卤水用羊皮口袋打上来,倒入盐田,晒干后刮下来,就是自制的土盐。因为吉曲河畔的土大多是红色的,刮下来的土盐就叫红盐。
因为有了红盐,就有了囊谦藏族人,这里成了囊谦藏族人的发祥地。因而,也有了山荣囊谦王。
车头一拐,我们又踏上了寻找山荣囊谦王宫遗址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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