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
2016-05-18江辉
江辉
说到戒烟,别人有过的戒烟经历我都有过,但都没戒成。确实烟瘾难断,当然也有个认识问题。想到要戒烟,表明有自觉,抽烟不好,坏处很多,尽管没有令人信服的数据,但全世界都在说不好的事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没戒掉是因为我认为,抽烟肯定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不好,许多抽烟的人不都白白嫩嫩,健康长寿?医生总是喜欢把特例当规律,把小事放大,耸人听闻。如果真的很不好,国家一定会严厉禁止,就如禁毒、打黄、反醉驾。国家现在态度暧昧,我们乐得半推半就。
我终于生病了,让人闻之色变的病,大家都怀疑跟抽烟有关。上海的专家医生问我,抽烟吗?我老老实实地说,抽。一天几根?我往少里说,一包。她说,噢,那么多,戒脱伊。我顺从地点点头,心里不信服。医生开出单子,让我继续检查。那还得等好几天,我打电话给家人,再带两条烟来。我知道我的病是确诊了的,现在是在做定性之后的细分。那就不必再戒了,戒与不戒,病已在那里。
护士通知我,去做个E-bus,就是超声支气管镜检查。这让我难堪,我的气管、我的肺,二三十年来,每天烟熏火燎,样子一定不好看,黑不溜秋。马上,护工推进来一把轮椅,说是给我的。我一下紧张起来,难道等下我就得坐着轮椅回来?我快步走到医院的花坛边,天下着小雨,家人和朋友都不知我去干什么。在暗灰色的湿冷中,玉兰花将开未开,摇晃着身子,好像很难受。我摸出香烟,点燃,我得再抽上一支。快速抽完,回到病房用水漱了漱口,尽量去除一些烟味。上海的医生手段多,他们不仅仅想亲眼看看我的内里,还要提取一些组织,继续往深里研究。我有点担心,不是能不能再抽烟,而是肺里会有创口,烟进去,创口会痛,想抽而抽不了。
去内窥镜室的路上,我就是坐着轮椅去的,陪我的家人和朋友叫我坐。他们推得不熟练,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一路嘻哈。这样好玩,他们的用意,我懂,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从住院部病房,到门诊部内窥镜室,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具体怎么走,有没有进过电梯,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长,有几段很暗,如经过一截隧道,感觉压抑,呼吸不畅。路上遇见的,病人走路都很慢,医生护士都走得很快,慢也好,快也好,都是因为病情,叫人心里紧张。这时又想到香烟,但不想抽。临到事了而不想抽烟,这是第一次。以前总是紧张时抽,闲暇时也抽,想事情抽,不想了放松一下也抽,时时处处都有抽烟的理由。
医生在我的喉头喷了麻醉剂,并给我安上嘴套,手上预置了一个输液针头。他们在窸窸窣窣做着准备,我不去看他们,想想别的事,舒缓一下紧张情绪。于是想起以前戒烟的事。第一次戒烟,那时刚会抽烟。一次感冒,伴着咳嗽,咳得胸口疼。疼倒其次,做老师的调课麻烦,要上课,在课堂上狂咳不礼貌,也狼狈。去拍了个X光片,说肺部纹理变粗、充血。于是就停止了抽烟。几天过去,感冒好了,狠狠心就没有再去买烟。半年后的7月份,高考前的一个晚上,天气异常闷热,心里慌慌,像要出什么事。果然,子夜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住我们一边的老师都起来了,敲门的老师报告了一个坏消息,蔡老师突发心肌梗塞,刚刚去世了。蔡老师是我们这批青年教师中身体最好的,脾气好,书教得好,篮球也打得很好。大家都十分悲伤,感慨人生无常。送别他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只顾默默地抽烟。我也抽了。
检查开始了。我瞥了一眼,一个亮着刺眼光芒的东西,正往我嘴里塞。这个以前看人做胃镜见到过,样子差不多。嘴巴已经合不上,我闭上眼睛,任凭摆布。马上,呼吸受到阻挠,憋气,难受。我想自己憋住,那样可能会好一些,但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我的肺不再服从于我。一个医生在指挥:现在开始摄像。由不得我多想,他们按住了我的肺,我即刻喘不过气来,一点没有。我用鼻子发出声音,嗯嗯地呼救,他们松了一下手。他们说过些什么,全然不知,只听见说,别乱动别乱动,大概是在说我。刚喘过来一口气,第二波第三波袭来,我估计他们变换了角度,又是憋气,压抑,我鼓励自己极力忍受,配合,由他们去发现病魔的蛛丝马迹……压抑感来得越来越强烈,变本加厉,我不能想了,脑子一片混沌,要窒息了,我几次用手去撂,但手被控制着,动不了……
回病房去的路上,我坚持自己走,有气就有力。手上预置的针头没有用,表明这个过程确有危险,它肯定是用于抢救的。忽然,心里生出一些歉疚来,我连累了肺,让它无端受了许多苦。但我抽烟,肺的反应从来不怎么强烈,只是在正确吸入第一支烟时,有过咳嗽,有过头晕,后来马上就好了。它不断传导给我烟的滋味,醇厚,绵长,抒情,贴心。如一个意气相投的朋友,不离不弃;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有东西好回味,里面有苦有乐。刚参加工作时,年纪还小,抽根烟显得成熟,镇得住学生,他们中最大的只差我三岁。老教师抛根烟过来,觉得是给我尊重。我也就不断买烟,在办公室抛撒,云里雾里地工作和成长。就是说,那时环境的反应也是融洽的。当然后来戒过许多次,戒烟的原因与别人都相同,不赘述。
最近一次戒烟,是十年前。我下了决心,请抽烟的朋友来办公室清理,把条、包、支都拿走,打火机、烟灰缸也拿走,不留下一丝香烟的诱惑。家里还有一整条,刚刚买来,舍不得处理,妻子说,放着,过年时送长辈,拜年用。晚饭后,我站在阳台上,摸出最后一包烟,使劲抽,抽得头晕微醉,熏得泪眼婆娑,颇有别离的感伤,然后看看烟盒里仅剩的几支,狠了心揉作一团,顾不得什么文明,一把扔下阳台。红红的一团直直下去,砸在花坛里,如一个壮怀激烈的义士。九点钟,我就早早睡觉了,怕烟瘾上来。但问题还是出现了,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烟,手表里,时间过去的碎碎脚步,每一步都听得分明,闭着眼睛,也看见脑子里的自己五里一徘徊,长亭更短亭。后来想到,这辈子可能就永不抽烟了,竟生起了生离的伤感。看看时间才过去两小时。坐十个小时飞机,可以并无如此想念,那是把时间想象成一小段。我知道,现在我把时间拉成了无限,于是想念和痛苦也变得无限。我毅然起床,拆开了那条仅存的香烟。此次戒烟,终成笑料,从此再不轻言戒烟。
躺在病床上,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朋友和家人问我笑什么,我说想抽烟。于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劝阻我。这也在我猜测之中。也好理解,在这样的是非问题上,谁的看法都一样。不得病时,什么都好说,一些重大污染都可忽略不计,比如企业排放、燃煤锅炉、植被破坏等。得病了,就什么都不好说,锱铢必较,牵罪于每一个小小疑点。香烟是被我连累的。我又想抽烟了,做过内窥镜,肺部并没什么不适。偷偷试了一支,不痛,还好。我要求再抽一段时间,逐渐减少,抽得尽量少,焦油量5mg以下,保证医院里不抽。我以为,香烟已是我身体的一分子,是细胞中的一个有机体,戒烟无异于破坏了平衡,而这或许对身体伤害更大,得给我些时间。事已至此,他们没有坚持,只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医生查房时,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前胸后背。再次提醒我,没有抽烟吧?我怀疑她闻到了什么,隔着一层口罩,她的嗅觉肯定似是而非。她不会抽烟,对烟的误解当然更深,歧视更大。但看着她的眼睛,我有些心虚。
离正式开始治疗还有几天时间,我回家时去看了老母亲。我生病的事情弟妹都知道,但一直瞒着她,怕她着急。当着她面,我点起香烟,一支抽完,又点一支,与平时没有两样。母亲一直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烟盒,我点上一支,她盯我一眼,再点一支,又盯一眼。我点第三支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问:去上海检查了?我说:检查了。她说:好的吧?我说:没事,你放心。她看看我:那就好。这一次,她没有劝我戒烟,少抽烟。以前每次在她面前抽烟,她都要说别抽烟,花钱,还伤身体。这一次,她只字未提。
回到自己家里,我对爱人说,不抽了。
好几年过去了。有朋友拿着烟在我眼前晃晃,问一句,现在不抽了吧?我说,晚上偶尔还抽。他们就瞪大了眼睛。我补充说,梦里。梦里抽过,烟味依旧,过瘾,但心里却多了不安。
原 色
是别人的不断提醒,我才知道脸色正变得黝黑。我天天看见自己,一天好几次,忽略了一点一点沉着的色素,它渐变,日复一日地累积,我看不出。没有参照,也弄不清楚。家人一般不会给我增添负面情绪,对副作用往小处描述,对好气色往大里渲染,如向上司汇报工作,报喜不报忧。
生病以后,我的生活有了较大变化,常常去爬山拍照,湖边钓鱼,不为别的,那些地方空气好,换换呼吸。当然天气也好,有阳光,有轻风,让身体也做做光合作用。我服用的靶向药,会让人皮肤干燥,产生严重皮疹,像青春痘甚至溃疡结痂,所以我尽量不去人多的地方。一次小聚会,一个久未相见的朋友问我,你最近经常钓鱼?我想都不想,就说是的。我以为他是听来的,他说你脸上写着。
我去浦东机场接女儿。来得早,就东看看西逛逛。餐饮区域里,中式小吃店,服务员盯着你看,像在猜测你下一个脚步的方向,再酝酿她的表情。西式快餐店,一律程式化的微笑,不痛不痒。泰国菜的服务员,远远地招呼,用她的语言,见了亲人般的热情。我听不懂她的话,表情上宾至如归。我摇摇手,谢谢她的好意。经营东南亚菜的餐厅,自信地认定我就是他的顾客,服务生拉出一把椅子,并在餐桌上放好了菜单,卑微地看着我。我猜想,南洋餐厅生意难做,要不不用那么低三下四。我最后落脚在书店里,泡在书堆里,时间会过得紧凑些。在入门处店长推荐柜上,我拿了一本金宇澄的书,《繁花》。又拿了一本索达吉堪布的《苦才是人生》,书包了薄膜,想知道书的内容,只能看封皮上的介绍。我有些犹豫。一个服务员马上跟上来,先是介绍书的销售情况,像倒叙,再说书的概况,很职业。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专注于某本书时,他就开始介绍,程序与上面一本一样。每次我都向他笑笑,点点头,以示感谢。我没有与他交流,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翻检,我没有直接的购书目标,更多是要消耗一把时间。我想避开他,快步来到音像制品区域,很快地抽出两张流行歌碟,准备付款。他又十分敬业地来到我身旁,拿过我的书和碟,算好了钱,告诉我数字。我拿着银行卡,一时记不起来密码,正在发呆。他俯下身来问我,先生听得懂中国话吗?我笑出声来。一下明白,这之前的一切,餐厅,书店,还有更早的询问钓鱼等等,都在疑惑我的肤色。我变得那么黝黑了吗?
一年未见的女儿,向我证实了这一点。医生只告诉我皮疹,没有说肤色会变深。我去问医生,她笑而不答。她正忙着,百忙中不忘安慰一声,看不出有多黑。她不说,我就不多问,这是我们间的默契。她多次表扬过我的不求甚解。刚去住院时,我带去一本纳兰性德的词。这本书买来多时了,一直未看。住院了是个机会,古人的诗词短小,看着不累。做过E-bus的几天里,我焦虑地等着基因检测的结果,长作品肯定看不进去。但书终究还得看,书里能找到片刻的宁静。第二次住院是治疗,我带去一期《中篇小说选刊》,不到两天刚刚看完,正好出院。医生拿着住院记录夹,边嘱咐出院事项,边问我家里都看什么书,用下巴指指《中篇小说选刊》,还说看这些书好。我问还有不好的书?她说,有的,医学书。曾经不止一个病人,买来一大摞医学书,放在床头,每天钻研,结果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我说我不看,这辈子凭我怎么努力,也超不过你。注定做不了好医生,不妨老老实实做个好病人。我连药物的说明书都不看,不是恐惧,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里放了东西,最重。
我在另外时间里,见过如我一般的病人。我观察他们的肤色,两鬓黝黑,皮肤略略干燥,脸部三角区显出暗红色,类似高原红。但只要自己不说是病人,人家一定就当是晒黑的,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黑点算得了什么,皮疹也不是什么。比比曾经同病房的老张、老吕、老余,黝黑是一种幸运。
皮疹,严重的时候满脸都是,后来我知道了,它对造成黝黑也有直接关系。紫红色的痘痘,消退下去时总会留下一些痕迹。怕人家看了不舒服,我常常在晚间活动。资料上也说,晚上空气更好。其实,晚上也有景色。我们在晚上去江边走路,亲水游步道,旁边有清水,有水草,江心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去小城郊外爬山,那里半山腰有间小寺庙,古树婆娑,竹影摇曳,雾气升腾时,真的有老僧半间云半间的禅意。我们也去公园打太极,头顶星星、月亮。再有人遇见说黑,我就说是被月亮晒黑的。运动黑是健康色。来办公室坐坐的,都说气色好气色好。我听了,明知是安慰,也颇受用。
其实,白天出去也没什么,没多少熟人认识我。有些是不敢相认。以前我瘦削单薄,现在胖了不止一圈。以前也不怎么白皙,现在更黑了一些。两个因素,打乱了人家的记忆。但基本影子还在,路遇朋友,他会盯着看,似曾相识,我就主动介绍自己,说出名字,帮他找回曾经的印象,却常常听见补上一句,声音没变,声音没变。那当是容貌变大了。有些盯着看一眼,忙移开了眼光,怕认错人对陌生人不礼貌,我却认得他。他一晃过去了,大概觉得只与我有些神似。我没有追上去相认,那得花好多时间,我得解释现在怎么胖起来,以前怎么胖不起来,脸是怎么变黑的,还白不白得回来;皮疹从何而来,是不是在减肥。不知道我生病的,我还得另起一段,再从生病开始插叙,进而接受抚慰、鼓励。起初,这样复述一遍,心里便很沉重。后来稍稍好点。晚上出去活动,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隔壁单位一个女的,四十多岁,有段时间上班时常常戴个大口罩,遮住大半脸孔,眼神躲闪,不与人稍作对视。从她的眉眼和额头,还是认得出来是谁。以前上班天天碰见,眉是眉,眼是眼,年轻时肯定更漂亮。看她走路很精神,身体应该没问题。后来,偶尔听我们单位的女同事说起,原来她在做面部保养,吃了什么东西,由内而外,排出毒素来了,脸上都是痘痘。我想,如果真有毒素排出,那倒是还原了一个生活真相。我的体内一定黑暗无比。前几年工作任务重,压力大,外部环境恶劣,前景暗淡,心情灰暗,衰老得快,以致积郁成疾。加上经年累月的烟熏熬夜,体内早就一片黑暗。服用的靶向药,是对症下药,颗颗粒粒的痘,带着白脓的细头,一茬一茬地出,过几天破裂了,脸上留下一个个暗黑印记,若隐若现;另一种皮疹,皮肤之下似有暗流,摸一下,高低起伏,软不是软,硬不是硬,痒不是痒,痛不是痛,结痂后由暗红转成淡黑。感谢隔壁单位那女子,我就像她那样,把它看成排毒、健身好了,由着那药,一天一天挥发我腑脏里的黑色郁积。
最好的办法,把不安和痛苦交给时间。时间的擀面杖会把它摊得稀薄,把接受当馅包裹起来,让你感觉不到不适。现在,虽然两颊的颜色淡下去了一些,但黝黑几乎已是我的原色。我接受了。时间也是一张网,网格很小,淘下来几个最早的同事,最好的朋友。他们一直认识我,不被黝黑扰乱,看着我慢慢变黑。皮疹最严重时,我们还在一起喝茶聊天。时不时,一起出去爬回山。
他们常常在电话里问候。我们的电话很简单:
“好的吧?”
“好的。”
这是对话的基本内容,核心问题。“好的吧”,不用问哪方面,一定是指身体。这是生病以来朋友们的第一问候,不用多说,他问的是总体。我也不多想,“好的”,回答的内涵是指标正常,没有变化。这是最大的好,最大的事。皮疹也好,黝黑也好,人家认不认识,怎么看我,一切都是小事,很小。
妻子、女儿常常差遣我出去,干这干那。起初我很不乐意,甚至对女儿发过脾气,全然不把我当作病人。女儿说,就是不把你当病人看!你喜欢是病人啊?你早就不是病人!
走 路
我得选择一个健身项目,适合我的身体情况。生病以后,朋友们推荐了许多,第一就是走路。走路简单,不用技巧,省力。医生反复交待过,不要感冒,不能吃力,我知道,都是免疫力问题。但度很难把握,以前每周爬山,海拔1000多米,回来有点累,睡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这样算不算吃力?一想,问题都来了,不吃力,还得有效,走路场地,走多久,多长,速度,腿部肌肉感觉,心跳喘气的频率,怎样才是最优?
问题想不完,我去公园里看。
去公园走路,有好有不好。好的是比马路上空气好,有水,树多,没汽车;不好的是人太多,什么人都有。第一次去,感觉不是太好,人多不说,还被各种声音弄得不舒服。
近几年,城市发展太快,新建小区都是高楼,一大片一大片。人们害怕空中楼阁不接地气,就去楼下活动。小城市,公园本就不多,又被高楼一挤压,都扁扁地卷缩在角落。高楼上的人水一样流向公园,公园便变成了水库。晚上七点半左右,去运动的人都集中在这个时间出门,大家都要上班,烧菜、吃饭、洗刷,作息时间基本一致,又挤在一起去公园。如夏天的瞬间强降水,过大的集雨面积,小水库往往满溢。还有,它的承载功能也已远远超出设计。原来的公园是休憩场所,现在几乎就是体育场,还兼着娱乐的角色。开阔一点的地方,被跳广场舞的大妈早早占领,音响开得很大,声音越响表明人气越旺。亭子里,有折子戏在演出,看样子也是退休了的人,汗衫长裤,丝竹管弦,布景就省略了,观众里一个识得的说是《孟丽君》,只是广场舞压倒了一切,业余演员们听得见《最炫民族风》,却辨不清自己的音乐,常常忘了词儿,站在那里想。一处管理用房前,师傅喊着号令,二三十人衣袂飘飘,在慢悠悠地舞动太极,他们来得也早,不关心周边动静,进入很深,一个个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休息廊亭内,一个农民乐团在排练,铜管乐器,他们还凑不到一个点上,节奏上你追我赶。一个小伙很见外,在稍远处盘坐着,抱着小号,不吹,只愣愣地看。
夏天的太阳刚刚下山,地气还热,一动就出汗,路上都是汗酸气。偶尔,公园上空也有鸟儿飞过,扑啦啦,飞往远处山上借宿。鸟儿惊吓之余也许会感到惊讶,它的身子下面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蜜蜂,扇不动翅膀,正被无数蚂蚁拥着推着,欲弄到哪个石缝中去。
走走坐坐,一直到公园熄灯,看看时间,九点半。这个时候,公园里已经很少有人走路。一片湿地松的林下,人影晃动,一对对影影绰绰。廊下的长凳上,有民工在此过夜,时不时拍打一下身子,“啪”,肚子上留下一条蚊子血痕。几只无处可去的水鸟,总算可以在芦苇丛中落脚,咕咕咕地相互招呼。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个时候,廊亭下传来一个声音,很尖利,仔细听,是从小号里出来的,而且肯定不是刚才队伍里的人,怀疑是那个小伙。吹得生涩,听得出来,气鼓得集中时,声音长长,莫名地凄凉;气吹得泄了,就像一个老人呼噜的尾声,噗的一声就过去了。在闷热的夏夜里,听得人发冷,我赶紧回去。
以后我就去得迟点,人少点。这个时候,公园里大体还剩下两类走路的人。一类是快走的,一类是倒走的。快走的走得起劲,把身边的空气带起一股热风,呼呼作声,看起来生机勃勃,特别健康。听经常走路的人介绍,走路就要快走,好处能列出一大串:降血压降血脂,防止糖尿病、老年痴呆,特别是增强心肺肾功能,提高免疫力。总之,走路是全身运动,对全身都有好处,以致精神面貌。慢走则不然,那是散步,不到一定的力度,机能无法激活。慢跑,我也不看好,身心有点压抑,运动量其实不小,从姿态上看也不积极向上,沉重、苍老、慵懒,略显消极。所以,我准备随大流,选择快走。
对倒走我也感兴趣。倒走,看起来很别扭,走不快,走一步还需回头看三步,毕竟路上人多事杂,这就更需要讲究平衡。反序运动,重心向后,据说锻炼效果更佳,确切地说是治疗效果,特别是腰部。但我不想走,我腰部没问题。人是一种惰性很强的动物,不被逼着是不愿自己无端受累的。脑子里这样一想,走路的动机就有点灰暗。快走也好,慢跑也好,都像是在逃跑,似乎后面有病毒,有雾霾,有汽车尾气,有疾病在追赶。今天逃过一段路,等于避开了尾气,远离了病毒,与疾病的距离就又拉开了。如此日积月累,便等于把健康存入了生命的银行,有积蓄心里才踏实。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直在前行,其实一直在逃亡,无非有人健壮,逃得从容。有人逃得不快,如我,就被疾病缠住了,得想尽办法挣脱。看着几个老头倒走,我傻想:这样天天倒走,如果把时光也倒回去了,那真是美事了,怎么走过来,就怎么走回去。早先工作生活都是跟在人家背后,朝前走,年轻时又节奏太快,懵懵懂懂,走得太远太累,还走歪了。现在一步一步倒着走,重新捋一遍,再往前走时就可避开曾经的青涩、失误,还有歧途,特别是生病的那个道口。这样想着,有时依稀又看得见青春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叫人难受。我想,这细细的铜管里,怎么出来的竟是毛竹被雪压折的扭裂声,吱——嘎,吱——嘎。有时也像一根布条涩涩地卡在管中,那人正一截一截费劲地拉。他没完没了地拉时,也把你的心呀肺呀肝呀一并缠住了,他动一动,你就得跟着发颤,咽痒,咳嗽。布条拉完了,即刻又去推一座古宅的门。古宅阴森,斑驳的大门虚掩,门轴自是老朽不堪,他也不急,一个人一寸一寸寂寞地推,好在他有的是力气和毅力。这声音总在熄灯后出现,扰人清静,别扭得很。循着声音过去,廊亭下坐着一个小伙子,就是几天前见过的那个,还是捧着一支小号,盘腿坐在长凳上。见我过去,他停了下来,低下头,怯怯地说:
“吵着你了吧?对不起。”他这么一说,我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我本想叫他找个老师启蒙一下。
我说:“你不是哪个乐队的?”
他说不是。他是公园隔壁足浴店的技师,现在这个时间才有空。
他也看清了我的脸,盯着看。那时皮疹正发得严重。我说你是想问我的脸怎么回事吧,长许多疙瘩?他点点头。我说我生病了,吃药发的。他低了头,再没有作声。
又有朋友向我推荐瑜伽、太极拳。练瑜伽女的占了多数,静是静了,只我一个男的,又黑黑的满脸颗粒,我会很不自在。我最喜欢还是太极拳。走了几天,我又去看太极。太极拳音乐舒缓、柔美,好听。看着正在舞动的,不用介绍,我也大略知道太极拳的好。一招一式,手脚并用,也是全身运动。轻轻地迈脚出去,推过去的手像是推到了无形的重物,慢慢地用力。前进后退,笨拙地画圆,貌似手脚身子缠绕在一起,黏黏连连,细看却有自己的条理,有分寸拿捏,一波接着一波起伏连绵。真像能把天地间的精气揽到丹田,为我所用;把沾染在自己身上的污秽浊气,尽皆排斥体外,让公园里的草木去净化了。太极拳打得慢、静,很适合我这样的体质。古朴,拙得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的。但一直不敢学,太难,我本就是个运动盲。买来书一看,更怕。用意、开合、虚实、守中、攻防,像本哲学书,也像武功秘籍,祖师们敢于把打斗的招式放得这么慢,足见自信和智慧,也说明难学。还放进去文化,放进去奥秘,各种传说神奇无比。至今我也看不懂《周易》,听听太极这名字就高深莫测。这样我就更加不敢学了。
这边太极音乐刚刚停息,足浴技师的小号又开始推门。只是推门的声音变得清亮,好像门轴新上了桐油。以前,我曾努力去辨别,想捡拾几个破碎的音符,好拼凑哪怕半个乐句,无奈这些音符不像是附着在谱上,而是被扭碎了落在地下,碎得难以收拾。现在,隐约间有了调子,像他的话语,南腔北调。那天,我又过去,与他聊天。他依旧盘坐在那里,我们相互说些鼓励的话。我说他不吵,功夫不负有心人,吹得好多了。他说你精神很好,放心好了,现在没有治不好的病。我相信他,一段时间来,觉得他比我强了许多,我对走路还是太极都犹豫不定,尤其对打太极不敢提及,他却一路顾自己吹了下来,眼见得就要看见门缝了。我骑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鼓励他继续吹,认真地听,哪怕他吹得支离破碎。等到附近只有我们两人时,他突然不吹了,公园里一下沉静了。我看他时,他正看我。慢慢地,他收回眼光,把小号装进盒子里,站起来,像是与我打招呼,准备回去。忽然,他身子重重地向右侧倒下去。我忙跑过去扶他。他马上又站立起来,提着一只脚,看着我,一脸尴尬。
他说:“我腿不好。”
说着又重重地侧倒下去,我又去扶。
“谢谢,不用。我想走一会儿。”他说,“在足浴店里坐了一天,腰酸背疼的,空气也不好,都是脚臭味,出来透透气,来走一会儿,动动身子。先前人多,我走路样子不好,免得大家不舒服。”
我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就说我们一起走。他点了下头,就身子幅度很大地走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很大的气力,看得也累。我帮他提过来小号盒子,转过话题,问他为什么还学吹号。他跨一大步,站起身来,停住,喘口气,说再学门手艺呗,这是受了公园里乐队的启发。现在家乡红白喜事都兴请个乐队,热热闹闹,铜管的一定会更受欢迎,像军乐队一样,洋气,响亮。为人捏脚和吹吹号子,都是坐着就能做的活儿。以后回老家,两个行当都能做,多份手艺,多条活路。
后来,我们默默地走了一程。我回家去的时候,他说还要再走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