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搭便车

2016-05-18方晓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苏丹医生妈妈

方晓

我们坐上一辆江淮货车去桐城。我爸站在车窗外送行,他长满疙瘩的脸看上去像枯木逢春一样,一辈子的笑容都挤在上面。

他说,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他始终没有看我。我想,我不在他等待的范围内。

他开小卖部八年了,以前总是亲自去进货。这次却突发奇想让苏丹去,并且建议带上我。苏蓝自然要跟着。“那么,为利润考虑,”他说,“你们搭便车。”

没有人反对。

司机是一个他认为自己很熟悉的人,但应该有生以来还没见过几面。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这是初冬的一天上午,天空中吊着一个多日不见的懒洋洋的太阳。我有一种不安全感。司机身上有一股隔夜的酒气。在他脚边,用来放置水杯的固定皮套里,还有一个酒瓶。他开得越来越快,像第一次骑马的人那般兴奋。我很少坐车,上次还是两年前,我陪妈妈去县城看病。她整日咳嗽、便血,全身浮肿。但医生没有诊断出任何问题。

“你叫什么呢?”司机问苏蓝。陌生人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开始,无论带着什么目的。

“苏蓝。”苏丹代她回答。

“呃,你爸姓苏。苏蓝,你好。”

“不,我妈姓苏。我七岁,这是我哥哥石英,他才跟我叔叔一个姓。他十五岁。”

石英是我。

“我了解你了。现在,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沈良,一名货车司机。”沈良不紧不慢地说,然后不怀好意地打量我,渐渐微笑起来,“你平时怎么称呼你后母的?”他过多的眼白像泛着泡沫的盐碱地,浅灰色小眼珠似乎吊在眉毛上。

“喂。什么也不喊,或者喊我喂。”苏丹说。

沈良凝视着我,像是要给我一个反驳的机会,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他乐意接受我的反驳。

我希望我能说点什么,“没有。我没有。”但只以一声短促的“嗯”作为回答。我想这没什么差别。

一个胖女人站在路边拦车。看上去和沈良很熟的样子,但他没有减速直接开了过去。胖女人在车后笑得很癫狂。

“有些便宜占起来容易,但随后就有麻烦。”他一脸严肃地说,像是在对自己提出警告,“而且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任务。”

没有人回应他。“一个女人来到你的生活里,厄运就开始了。什么也挡不住。”他又说,语气里有一种自觉很权威的味道。

“你妈死了还是跑了?”沈良突然问我,声音听上去像一只坏了的喇叭。

“反正她不要他了,没区别。”苏丹代我回答。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表明这样说是避免我为难。

“叔叔告诉我,她跑了。”苏蓝说。

“他为什么也要去?”他不是在问我。

“监视者。我妈说他是个监视者。”苏蓝说。

“那么,在哪里把他丢掉呢。你们说。你爸故意让我今天捎上你,你知道吗?”

我看向苏丹,她正挑战但不是防备地盯着我,但她还是对我笑了笑。我觉得,这种笑容说明了一切。

两年前,她第一次来我家,马尾辫在脑后摇来晃去,倒不让人厌恶。没多久,她就剪掉了长发,烫卷起来,仿佛这样看上去能更像一个后母似的。

“如果没有她,你今天不会这样吧。”沈良挑衅地看了她一眼,同时快活地对我说。这种复杂的表情只会在一个精神狂乱者脸上出现。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他妈没死。因为死人都有一个墓碑。他妈没有。我爸就有个墓碑。”苏蓝骄傲地说。

太阳不知何时不见了。车外的田野苍茫、阴郁。我似乎看见妈妈正在田野中行走,慢慢走远。我分不清这是想象还是曾经的现实。天空开始发黄,像年代久远的水墨画。苍白的路酷似没有波纹的湖面。我不想知道我爸为何让我去桐城,他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我并不反对去。总有一天我要永远逃离,而我正在去远方。

路过一个事故高发的标志牌。沈良开始讲起形形色色的车祸。他不停地吹嘘自己在现场。好像亲眼目睹灾祸值得炫耀,在现场。

“我在那里看见过你。”我说。

“哪里?”他若有所思地问。

“你当时在那里。”

昨天,隔壁村庄一家的五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被杀。我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他。

他明白了我的所指,看上去忽然有些忧伤,紧咬嘴唇像是不打算说什么,却又控制不住,“我和她们家的老三订过婚。不过在祸事发生前就黄了。警察找过我。”他似乎觉得要解释下什么,“因为我长期跑运输,她们认为不安全。”

“警察们,对你这个伤痕怎么看。”苏丹几乎是开玩笑地说。

他左颊上有四道抓痕。她满面夸张的笑容,似乎不仅在等待否定,还在等待另一个更淫荡的玩笑。但是,沉默突然来临,好像并没有一个问题需要人回答。

“那天,他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秘密。”过了一会儿,苏丹问我。她已经从某种令她陌生而提防的情绪中走出来,现在更愿意说说话。

“我没有秘密。”沈良干巴巴地说。

“任何人都有秘密。”苏蓝重复说,“你撒谎,任何人都有秘密。我就有。”

“不,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我说。

他当时站在人群中,似乎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半蹲着身子,却又保持警觉,随时准备像一只受惊的黄鼠狼一样逃离。他的神情中有惊恐、悲凉或者后悔吗?我当时没有注意。他一直坚持站在原地——只有这个时空交叉点才能让他稍许轻松,既不进门也不逃跑,即使警察已经在驱散人群。警察要赶走围观者,和凶手。直觉告诉我,凶手就在附近。

我听见苏蓝兴奋地大叫,“让我们吃上午茶吧。”她惯来是这样养尊处优的。她早上吃了很多。我什么也没吃。我爸很不满意地说,“送行饭,你也不吃点吗。”

她们开始吃夹心蛋糕。苏蓝边吃边闹铃似的笑着。在对我施行惩罚前她总是发出这种笑声。我满身戒备地看着她。这次,她却只是把紫红色的奶油涂抹在自己脸上。

“前面有水的地方请你停下来。”苏丹的声音欲哭无泪。

她们下车,向池塘走去。我说,“袋鼠。她看上去真像一只袋鼠。”我听出了我语气中的阴沉。天空中黑云在游荡,速度越来越快。合并又分散,然后不分你我,吞噬了最后一片光。

“你知道,每个母亲都是一只袋鼠。”沈良说,“她当初就不想要孩子。很奇怪是不是,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讨论起生养孩子的问题。仿佛这是婚前必须提早解决的。她说,女人一生孩子就难免成为袋鼠。但不是成为一个母亲了吗?我不能说,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他终于拿出酒,像要让自己窒息似的灌进嘴里。她们回来时,酒瓶已经底朝天。他直愣愣地看着后视镜里自己恶狠狠的笑容,神情也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不再有人说话。他将车开得要飞起来,但不用担心迎面而来的某个驾驶室里也坐着一个酒鬼。因为——对开的车似乎全部消失了。紧接着,我们就不得不停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前面已经排了长龙。各式各样的车子,都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泛着铁皮的冷光。后面还有车辆陆续跟进,快要撞上时才刹车。他很快放弃了调头的想法,这显然是徒劳的。身后已经看不到路面,大大小小的喇叭在彼此较劲似的轰鸣。

“前方一定发生了交通事故。”苏丹说出了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实。

近处已经听不到喇叭声。人们接受现实的速度总是很快,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表达对这份鬼运气的不满,然后找个打发时间的方式。我们的距离第一次如此之近——我第一次注意到,苏丹的五官没我想象中的那么难看。她可能属于长得不美,但还耐看的那种女人,而且如果你接受这个事实后,几乎就会立刻动心起来。这是一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女人。我不知道沈良是不是也这样想,我瞪了他一眼。我爸把她交付给了沈良。我只是个监视者吗?沈良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向侧后方。一辆东风货车里,一个五十出头的驾驶员举着毛茸茸的手正往身边女人的脸上乱蹭。她三十不到,穿着酡红的夹袄,虽然不时推拒着,却又笑得花枝乱颤。

车启动了。我们向前蠕动着,但立即又停下来。

“四米。”苏蓝说,“我们前进了四米。”

沈良这才开始接受显而易见的现实。他趴在方向盘上。我看见他额头上有几颗密集的汗珠,越来越肿胀。他整个上身软瘫的样子像是要匍匐前进,但又明知前方是越不过去的壕沟。

直到下午,我们也没有挪动分毫。很多人已经走出车,互相攀谈打听,有人向前方走去,几秒钟后就消失在铁皮阵中。仿佛就要这样永远消失。右前方的拖车箱里,七八个建筑工人正围着一张木桌打牌,应该是带点刺激的。刚才调情的那一对,男的睡着了,流涎挂在嘴边,女人失神地看着外面。几个男人从我们车前走过,他们看清了车内的苏丹,不约而同笑起来。他们在路边站成一排小便,没有停止嬉笑。不时有人回头看。一个左鼻上有颗大黑痣的中年男人边指着苏丹,边拍着身边小个子男人的肩膀说着什么。苏蓝不知何时睡着了。前方有人点起了火,可能是在取暖,这是一个冬天。有焦木味传来,还比较好闻。我偶尔看见的零星火苗朝我射出死寂寂的冷光。烟雾吹过来,向后飘去。我看见妈妈在烟火中站起身,向我走来,走近了,就到我眼前了,我伸出手,她不见了。车外空气颜色似雾,在每个人的脸庞上飘。像在演出一场劫后重生的电影。后来我发现,确实起雾了。已近黄昏。天空在酝酿着雪意,但今夜应该不会下雪。

“我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天空。”苏丹说。她的话把我们吓了一跳,包括她自己。

外面下起了雨。我看着天下雨。雨在天地间铺开黑色的印渍。如果血洇开来,我想,也会是这个色调。一种恐惧攫住了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发生,比如我的消失,那为何要带苏蓝同行。我不想向任何人求证。

一个乞丐出现在前方。从我看见他,四十分钟后才到达我们车边。他受到了每辆车的拒绝。沈良看了他两分钟,才隔着车窗用剧烈的手势驱赶他。我没有看出乞丐的年龄和性别。

“是个女人。她脸上那么多肉,五官就像戳在沼泽的尖石子。”苏丹说,她笑着在后视镜里欣赏自己的脸。

“肥胖的乞丐都是假的。”只有苏蓝回应她。

但这话让我周围的世界真实了些。

又传来敲窗声。“又有乞丐来啦。”苏蓝声音里透着窃喜。她像在宣布一个会给所有人带来好运的事实,又似乎只是指望着沈良和乞丐干一架。

“是个医生。”看来沈良认识,他向我解释说。他是想告诉我什么危险都没有吗?这让我几乎有点感激他。他朝窗外吼,“你现在上来没用,反正又走不了。”

“就躲一会,”医生说,“就一会。”他打着手势,像是在丈量时间的长度。

“那么,你带药箱了吗?”沈良正儿八经地问,不像是开玩笑,“带了你就上来。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医生举高跨在腰际的一只木箱。

他不需要和我们挤在一起。原来背后还有一排座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这里。”医生说。“看在这份上,你就该收留我。”

“收留,我可不敢当。”沈良说,“再说,收留一个医生过夜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已经上来了,还偏要这么说。”苏蓝为遭到忽视正在生气。

医生毕竟带来了消息。他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是第一辆被迫停下来的车,但不是车祸。都怪那些警察,起先我认为不过是例行检查。但客车上人太多了,检查起来很慢。于是,后面的车撞上来了。然后是连环相撞。一辆接一辆,就那样,我想应该是那样,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生脸上没有惊恐,准确地说,面无表情,“你们很想知道为什么要设卡检查吧。我打听清楚了,才过来找你们。据说,有人举报,昨天那桩灭门案的凶手今天会经过这里。要我说,这是一场警察惹的祸事。”

“现在警察就只能指靠举报了。”沈良半天才说话。

如果没有这场事故,医生也会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上车吗?一个帮手?无论沈良的实施对象是针对谁的。我仍然瞥过医生朝后座看,好像那里还藏着什么人。

沈良发现了我的眼光,用揶揄的语气说,“后座,是什么都可以装的。食物,水,棉被,轮胎,鸡鸭鹅,石磨和毛线。它们都曾经呆在那里。还有一个女人。或者同时几个。当然,现在装的可是一名医生。”

医生长着一张病死人的脸,应该不到四十岁,但过早谢顶。本来乡村医生谢顶很容易让人接受,仿佛就该这样,但他的光脑袋太亮了,像一只透明的瓶子里装着成千上万只乱飞的萤火虫。还有,他几乎没有人中。我在想,体质不好的医生是不值得信任的。

“医生的尊姓大名?”苏蓝问所有人,并为能由她提出这个问题而感到高兴,她左顾右盼地笑着。

“我姓陆,陆波。”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得一本正经,像是我们马上要进行一场医学研讨。

“你是医鼻子、眼睛还是手指呢。”她翻弄着自己的器官。

“真是个小大人,什么都懂。”他从后面伸过手来摸了一下她的头。他肥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倾泻着肉感,而且似乎手劲也重了些。他把她当成了谁?

苏丹打开了他的手。她的声音里几乎有乞求,“苏蓝。”

她睃了她妈一眼,嘟起委屈的嘴唇,但眉眼上却是调皮的笑容。“请你别打岔,不太礼貌的女士,我们正在讨论医学问题。”说完她笑起来,是那种仿佛已经在身体里憋了一天的笑声。

“你有没有参加救人,我是说发生车祸后。”苏丹还在做着可怜的努力。

陆波表情严肃,“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没有理由让我那样做。警察惹的祸,尽管他们在抓捕通缉犯,但就是他们惹出来的。”

“别指望他做好事。”沈良突然说,“你有没有动过那种念头。我是说,当你见到一个你第二天不想再见的人时,而他来看病。”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杀人犯。但你别想激怒我。你最近赌了没有?”听上去医生是在反击,“我感觉你的赌博和那桩灭门案有关系。”

“我是欠了一些钱。但这没什么,至少没你想象中那么糟,不是吗。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工作,偿还了它。司机不安全吗?这可是她说的。但我不愿意,有时就非要这样逃着,似乎还感觉挺好呢。你是觉得我在逃吗?”

陆波狂笑着拼命点头。

“有些事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比如说你到今天还是医生。从那件事后你就该歇业不干了。”沈良显得漫不经心地说。

“没有人会听信你的胡说八道。”陆波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窘迫。

“那你是在逼我说了。他是一个酗酒的家伙,周围七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一个孕妇来找他接生,他说回家拿医具,却中途跑去喝酒,醉得魂魄升天,孕妇在病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难产死了。”

“你总提那事有意思吗,至少我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也会犯错。你为什么不说说我治疗女病人的轶事呢,以前你见到我就缠着要听笑话。”

“但医生不能犯错。”沈良拧紧眉毛,粗声粗气地说,“你不同意吗?”

“说来听听。”苏丹很高兴话题从苏蓝身上引开了。我不知道她一直在担心什么。现在,我的某种感觉更为明晰了,我们,不仅我,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周围危机四伏。

“要我说很无聊,而且无耻。他总在人前吹嘘,说他看过多少女人的阴部,这个接生婆,半吊子的接生婆。我敢说,他只是为了看那里才干医生的。”

我似乎看到苏丹脸上有一丝羞涩,但可能并没有。只是瞬间阴晴不定的表情。

“从医学角度说,这世界充满了精虫,所以女人总是很危险。比如现在。”医生说,“一只只精虫漫天飞,它们游荡。遭遇另一只精虫,然后发生战争。或者它们生来的唯一使命是寻找无数只卵子,占领它们。”他作了个环抱的手势,把我们全部囊括在内。

“女人同样可以成为侵犯者。”苏丹反对。我宁愿没有听到,但我听到了,“我倒愿意被侵犯。”

她是这么说的吗?也许是:“你不能不尊重女人,每个人都有个母亲。”但她还说了,“否则,这真会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呃,母亲。

“怎么占领,我喜欢占领。”苏蓝问,她的每个毛孔里都倾泻着敏感。

“你出来的地方。”陆波说。

“出生入死。人的死门。”沈良言不及义地说。

“就在去年年底,大概也是这时候,我去她家出诊。没几天,她们的父亲就死于肺结核。所以,我当时看得并不认真。”陆波突然不阴不阳地笑起来,“你说会不会因为她们都被传染了肺结核,然后一起自杀了。”

“肺结核,要我说,是说不定怀孕了。”沈良像是被什么激怒了,回头专注地看了他一眼,并让他感受到灼热的眼神,“还有人向警察报告了,前天,你去过她们家。”

“我承认,好吧,那又怎样?我是追求过她家老大,五大三粗,却敢担当的姑娘,婚后什么事她都不会和我计较,我早看透她了,相较外貌我为什么不能更看重这点。你当然知道,因此失去的反而更容易找补回来。但我没有运气听你叫声姐夫。要我说,聊些杀来杀去的事情不好玩。至少我不乐意奉陪了。如果是我杀的,就不会坐在这里听你放屁了。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

沉默。沈良似乎没听见医生的话,正眯着眼睛望着昏昧的黑暗。很久过去,他睥睨了医生一眼。他们交换了一下恼怒的眼神,也许还有让人奇怪和惊惧的会意。“如果我有把枪……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也许我杀了,也许没有。现在没有区别了,她们,都死了。”

“但是你没有。”医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为他感到遗憾。“你没有枪,”隔了半晌,他方才加重语气说,“但是我有刀。一把手术刀,很锋利,防身,有时自然用来反击。”话里有一种明显的威胁。没有人回应他,他又说,“我知道,有把刀你真会杀人的。要怎么说呢,医生的直觉告诉我,你一定杀过人。这家伙杀过人。”说完他疯狂大笑起来,仿佛刚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但没有人笑。

“我早看出来了,给他一把刀,他简直能杀了一头鳄鱼。”苏丹说,“他现在就希望一条鳄鱼在等着他。”她的语气是那种愿意接受任何最坏结果的随意。和她无关的残忍结局。

“换作是我,我也会迟早杀了她们。”我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要加这一句。这个说法似乎很不安全。

我说,“今天,你为什么带我出来?”但我没有发出声音。

“医生,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逃难呢。”沈良像是想继续讨论什么。

我大声说,“沈良,我爸让你今天带上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盯着苏丹的脸,她惊讶的表情说明她在想着什么,但我不知道她的所想。沈良朝我点了点头,但意味不明,他没有说话,仍然在等待医生的回答。

“没错,我们每个人都在逃难。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避难所吗,我们从远方来,逃到这里,过客一样歇一歇,然后再逃到另一个远方去。没办法不这样,你走着走着,就感觉在罗马大道上掉队了。你说是不是。”陆波说,“但我是去进药的。”

“人生没有掉队,只有选择。”沈良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爸,不,命运将我扔进这个狭窄而惊悚的空间里,到底想怎么处置我?

“但你得知道,总有一根线被什么牵着,你看不见,但就在那里,冷不防还会出来绊你一跤。”医生说完又开始恐吓苏蓝,说要将她装进药箱里,扔给正在路过的乞丐。她一点也不害怕,却装出害怕的样子,长时间尖叫着,实在持续不下去了,便立即大笑起来。

然后我的周围是陷入水底一样的沉默。时间像是看不清路面而不敢迈步。

不远处的村庄被疏落的灯光压在沉重的黑暗里。我们都饿了。沈良朝后面说,“我刚才就应该去寻找食物的。你来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了。”没有回音,医生睡着了。苏蓝也在苏丹怀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睡起来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甲壳虫。

“我希望回来之前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沈良对所有人警告。他似乎认为医生在梦里也应该听见。

“在黑暗的车里。”医生翻了个身,像在说梦话。苏丹被魔怔了一般皱着眉头,也许正在忧心,也许这意味着拒绝一切,包括可能出于善意的警告。

“你跟我去附近农庄看看。”沈良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我说,“老实说,把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他好像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蓝一眼。我不置可否。我并非征询地看了看苏丹。她正低着头。走出几步又扭回头的瞬间,我感觉她竟然以一种诀别的眼神看向我。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小卖部。里面一个老头正在瞌睡中挣扎,脸被灯光打成了枯萎荷叶的形状。沈良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和一袋花生米,坐在一张跛腿长凳上喝起酒来。他拍拍旁边,示意我也坐下。“我得喝上一点。谁知道呢,明天也许都走不了。”他说。五分钟后,他要第二瓶,还买了矿泉水和饼干,甚至买了果丹皮、大白兔奶糖和大大泡泡糖。他似乎是个有爱心的人。

“那里还有许多人需要水和吃的?你们还有同伴?”老头问他,又突然对我说,“孩子,这时候你该呆在家里。”

沈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有些热度,他环抱着我的身体。我在想,逃跑或逆来顺受,也许没有什么不同。

小卖部在我们身后不见了。“你也喝上一口?”沈良问我,几乎是命令。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我感觉酒有点甜味,不,是夏天阳光下原野的香味。妈妈正走过稻田,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她在笑。

“嗨,你们好,发现我藏在什么地方了吗,”苏蓝从车窗后伸出尖脑袋来,我朝她笑笑。似乎有什么正在缓解,或者说,雪融冰消。

“你们没有必要去。”苏丹一分钟后才说话,“他们刚才就来贩卖了。”

“看来我不用分给你一些了。”沈良依然不友好地说,但神情倒挺惬意。仿佛买食品的钱是他支付的。我向老头几乎交上了我所有的钱。我带了所有的零用钱,我想我是准备逃跑。

“不。我没有敢开车门。”

“你怕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蜷缩在座椅里。她没有隐藏流荡在脸上的害怕的神色。她和女儿贴得更紧。仿佛女儿是一张被褥,给她温暖,从而也给她遗忘。

医生还在睡梦中,或者只是假装睡着了。没有人说话。苏丹像只优雅的蝙蝠一样舔了几口饼干,然后就示意她饱了。苏蓝又在向睡眠的坑洞里滑落。沈良喝干第三瓶二锅头的速度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他顺手牵羊的。苏丹打起轻微的鼾声,而后渐渐沉浊。沈良会意地瞅了我一眼,但我依然不懂他眼里的意味深长。她睡觉打鼾,而妈妈不打。妈妈的被褥在一夜之后仍然是相同的折痕,仿佛里面躺着的是一张无声无息、生命在夜里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的纸。我想,打鼾与不打鼾的女人肯定不同。

在我忽明忽暗的梦里,我爸又把那张小木凳砸向我。他站在窗前的脸都快被傍晚愤怒的光线撕碎了。他什么都砸。我不知这发生在妈妈离开之前,还是之后。若在之后,我倒认为情有可原,我的存在让他想起了妈妈。他不愿意见到一个迫使他想起妈妈的存在。他的小卖部生意不景气了。有一天,他睁着半醉的眼睛问我,就像以前困顿时求助妈妈那样,接下来该干什么好呢,你说。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去照做。我什么也不能回答,只好学着妈妈的眼神安慰他。妈妈的眼神里什么都有。从中能看见整个世界,也许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但这无关紧要,在那里,一切都可以承受。如果现实世界不合适——我们不愿意——生存其中了,我们就可以逃进另一个里面去。第二天,他又问我,我们该不该离开呢,该不是要离开了吧。我却说,我们去哪里呢?我好像已经不愿意妈妈的世界被分享、被分摊、被分割。有种直觉告诉我,妈妈也不乐意她给我准备的世界被另一个陌生的男人侵占。他是陌生的,我认为妈妈已经这样想。他只好说,是啊,也是呃。他没有流露出被拒绝——乃至于被抛弃——我想抛弃永远是相互的——的哀伤,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再也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任何忠告了。我是在这时才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已经起了本质性的变化。不可逆转,正以几何级数扩张的裂缝,我们都宁愿看到的隔阂摧毁了一切。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复杂了些,不解,想去探究却已经不想或无力这样做,等于从某种程度上拒绝、隔离了我,甚至不自觉或主动远离我,自怜,仍旧期待安慰,但已经不抱希望。然后是鄙夷,像对一个无知的同龄人那样,厌恶又极力压制厌恶,直至向什么妥协了,放弃。他开始酗酒,我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而现实又每分每秒都万分相似。他活在自我重复的时光里。他像掉进了一个时光循环洞穴里,爬不出来。我在他眼中渐渐不存在了。他看向我,在他的眼中我已经什么都发现不了,却又感觉其中无所不包。他似乎因此安宁下来。而我呢,却无法不觉得这是精神狂乱的前兆。它,已经跟在他的生活后面,亦步亦趋地,来临,任何试图阻挡它前进和占领的努力都会被碾得粉碎。你除掉等着,只能别无所想,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事实呢,当然又不会如此。他只是表面上显得越发沉静了,蜕变成一个成熟稳重而且充满各种欲望的男人。这是妈妈的离去导致的,我只能这样想。一个妻子走失了的男人就会这样,就该这样,他只能这样。他终日无视我存在的模样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某个人或者另一个自己。没多久,苏丹出现了。也许他们早已认识。

清晨。我们醒来,医生不见了。我没有去问谁。看来任何人对此都不感觉意外,包括苏蓝。似乎他不曾存在过。

沈良朝我眨着眼睛说,“新的一天。我们又到了新的一天。”

我还在想,是从妈妈消失后多长时间起,我爸对她不再怀念,逐渐没有印象,然后彻底遗忘。两年前,苏丹进入我家。一开始,她也许试图做个称职的后母。我没有给她机会。后来我用冷淡来面对一切,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接受,即使出于无奈。可是苏蓝大了。她开始有了主意。少一个人,你可以假装着她不曾离去,但多一个人的世界永远不同。

没多久,路无缘无故通行了。两侧村庄的灯光正在逐渐熄灭。我们像是一下子冲进了黎明。我们没有看见警察,也没有一辆出了祸事的车辆停在原地。一切都收拾干净了。

“你们看,一只松鼠耶。”苏蓝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一只多么可怜的小老鼠。”

我感觉,它像我。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就已经在四十米开外了。那只小动物还躺在原地,承受着各种各样的车轮一次又一次的碾压。不是撞击,因为它早成了一片枯叶,就像烧焦的灰烬那样蜷缩在路面上。

厄运是可以被代替的,我希望如此。

似乎没有人考虑我们还要不要去桐城的问题,就像没有人去想此刻我爸的神情。我们消失一整天了。至少我没有去想。如果他有目的,目的达到了吗?然后,桐城就到了。只用了二十分钟。原来这么近。

她将我交给沈良。因为他说暂且还没想好去干什么,又立即补充说他联系的人还没到。她没有任何疑问。他倒是说,“你不怕我把他拐卖了吗?”

她先像是没听到,后来才说,“悉听尊便。”我真的没有从她的声调中听到玩笑的气息吗?

这事或许早已发生了,但到现在还没完。我不该是个拖累吧,我想。我可以帮她搬东西,按照也许有的事先规划。我跟来是有用的,如果。但她抱着苏蓝走了。她一次头也没回。我一直盯着她后脑勺,希望她能转头看我一眼。但没有,我有一种感觉,她似乎永远不会再出现了。或者说,不愿意我再出现在她面前。我对自己说,好吧。

我和沈良,我们就那样站在街道上。一个对我来说无比陌生的街道。七点左右,太阳吊儿郎当地升起来,像一个陌生星球上的旁观者。两侧门面都还被卷闸门封闭着。那么,我们是身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妈的远方。我像是这一刻才接受了妈妈远离的事实。有风起来。乱风卷起废纸、菜叶和塑料袋砸到墙上,把自己累得够呛。它像是也要将自己弄得疲软,然后再没有力气去想什么。

我站在狭窄的街道中央。我伸出两臂,我仰起头。我要让寒风穿透我的身体,把我撕碎,把我化成一溜烟。我终于看见了有人走来。在前方,我渐渐看清了,是两名警察。我该不该呼喊呢,这里有个杀人犯,来抓他吧。

警察走过去了。对我们没有起任何疑心。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看上去都心事重重,要么犯过错,或者准备去犯错。我不知道,警察的冷漠对我们是不是一种挽救。

沈良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我可能知道你的想法了。”

“但你还是回去吧。”他说,“否则,你又能去哪里呢。”

“我就不回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医生可能也在逃难。我也在逃。”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丝笑意,但听上去颇为冷酷。今天,他在我眼里变成另一个人。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他,也许都是。

他向我挥手,向街角的江淮货车走去。我看着他渐渐走远,他偶尔还转身向我挥手。我既没挥手,也没有喊叫。多年以后,我觉得他就像月台上的交通员,满车的人都在挥手,却没有一个是在向他告别。

猜你喜欢

苏丹医生妈妈
苏丹总统被推翻惊世界
医生
“苏丹”之死
望着路,不想走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妈妈去哪儿了
你擅长在脑海里列表吗?